语文PLUS 教研 ID: 96835

  

附:老妇人和她的猫

◇ 多丽丝·莱辛


  她名叫黑?,于20世纪同年诞生,70岁时死于寒冷和营养不良。自从丈夫在二次大战后不久的一个严冬死于肺炎后,长久以来,她一直独居。他死时不过是个中年人。她四个子女现也都届中年,他们的子女也都已长大。在这些子孙中,有一个女儿每年给她寄张圣诞卡片,除此之外,对他们来说,她是不存在的。他们都是体面的人,有家,有良好工作,有车子,而她,不体面。他们说,她总是那么怪怪的,要是他们偶尔提到她的话。
  弗烈德•潘尼发德,那是她丈夫,还在世而子女们未完全长大时,他们一家人住在伦敦市政局建筑的一座公屋里,一家人住得实在太紧密也太不舒服了些。他们住的那个地区距离伦敦区内几个大站——尤斯顿、圣潘克斯、英皇十字都不过半哩路,人潮来来往往,简直像个进出海港。他们那几栋大楼是那一带的公屋先驱,建得冷冰冰,灰蒙蒙,矗立在一亩亩的矮屋小院之间,丑恶可憎,但迟早所有的矮屋庭院也都会被拆除,重建更多灰黑色的高楼。潘尼发德一家准时交租,从不欠债,是家好住客。弗烈德是个建筑工人,职业“稳定”,他蛮自豪。黑?那时候看不出来日后会背离正常,只是她常会溜出去一两小时,到火车月台上去看火车进站、出站。她说她喜欢那种味道,她喜欢看人进进出出,“从各个外国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她的外国指的是苏格兰、爱尔兰、英格兰北部。她喜欢到这种喧嘈,乌烟瘴气,人潮汹涌的地方,就像人家喝酒、赌博一样,上了瘾。她丈夫老取笑她,叫她吉卜赛女郎。她确实有一半的吉卜赛血统。她母亲是吉卜赛人,后来选择脱离这大队,嫁了个丈夫住到屋子里去了。弗烈德喜欢她太太,因为她与他所认识的那些女人不同,也因此娶了她。但她的子女却担心她的吉卜赛血液除了让她徘徊车站之外,还可能显现更古怪的行径。她个子长得高大,乌黑的头发又多又亮,皮肤一晒就黑,眼睛黑而有神。她穿着鲜艳,脾气暴躁,却极易平息。年轻时,十分引人注目,她潇洒,她高傲。难怪路上行人要称她为“那个吉卜赛女人”。听到了,她总是高声回嚷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丈夫死后,子女相继结婚走了,市政局把她搬到同一栋大厦一个小单位去。她在一家商店里找到一份售卖食品的工作,但觉得很烦闷。传统上,独居的中年妇女似乎都做这一类的工作。繁忙的日子结束了,责任也卸了,现在过的是喝酒、赌博的日子,寻找第二个丈夫,试一两个露水情。就这么些。黑?也过了一段这么样的日子;就当消遣一样,上述各项她一一试过,但都腻了。她在当售货员的时候,就一面做买卖旧衣服的生意。她自己没有商店。她从住户人家买进了旧衣服,然后卖给摊贩、估衣铺。她爱极了这份工作,全情投人。她辞了那份体面的工作,忘却了对火车和旅客的热爱。她的房间摆满了颜色鲜艳的小布块、一串串的链珠、旧皮毛、刺绣、花边,或一件图案她喜欢,舍不得卖的衣服。大厦里也有其他的街边摆摊者,但由于她的经营手法有点什么问题,她失去了朋友。相处了二三十年的邻居都说她人变怪了,不愿再和她交往。她不在乎。她非常自得其乐,尤其是推着她那架旧婴儿车,塞满了买卖的衣物,在路上推来推去。她喜欢说长道短,讨价还价,欺瞒诱骗人家。左邻右舍讨厌的——她十分清楚——就是那最后一项。其实那不止是诱骗而已,简直就是乞讨。正当人家是不会乞讨的,她再也不是正当人家。
  困在斗室里,她感到寂寞,因此尽可能外出。她喜欢热闹的街道,但毕竟有时候不得不呆在家里。有一天,她看到一只迷失的小猫在一个污秽的角落里打颤发抖,于是把它带回大厦自己屋子里。她住在第五层楼。小猫长成一只强壮的大雄猫,在大厦的楼梯上,在电梯里上上下下,在数十户人家屋中穿来插去,就像整栋大楼是座小城似的。公屋是不准饲养宠物的,但执行不严,可忍则忍。自从猫来了之后,黑?的社交生活变得较为频繁。这家伙老要跟院子对面那栋大楼里的什么人纠缠不清,或一连数夜不归,她得逐家逐户敲门寻找。而猫有时又会被人踢打得跛了脚回来,或是和同类打架,一身是血的。对踢猫的人以及猫的仇家的主人,她绝不甘休。而她又老要替她可怜的?比包扎护理伤口,因此常和爱猫的人士交换心得。这猫不久就变成了伤痕累累的斗士:撕破了一只耳朵,面目不全,满身虱子。它一身彩纹,黄色小眼,比起那些颜色均匀,身材优美的名门猫,那是望尘莫及,但它非常独立。吃腻了猫罐头,或是受不了黑?给的面包、盒装肉汁时,它便自己去抓鸽子。她寂寞难耐,一把把它揽在怀中时,它便依偎她胸前,呼噜低鸣。但她的寂寞感已越来越少。她终于明白子女的心意,她这个买卖破烂衣物的叫他们难为情,希望她不要找他们。她同意了。只有在圣诞节这类时日,心中才会涌起辛酸,但凄苦中总是掺杂了份狂野的幽默感。她对着猫又唱又吟:“你这肮脏的老畜生,污秽的老猫,没人要你,可不是,?比,没有人要。你只是只野猫,只是只偷吃的老猫,嘿,小?,小?,小?。”
  大厦里到处都是猫,还有一两只狗。它们在灰色的水泥走廊上追逐打架,有时留下大小便没人清扫,造成左邻右舍的是非恩怨。许多人向当局投诉。市政局终于派来了官员,告诉他们要执行宠物管制条例。黑?和其他人一样,得将猫毁灭。这个危机还撞上了别的厄运。她患了重感冒,没办法出门赚钱,而又无法前去领取老人津贴,结果欠了债。她还欠了一大堆租金。她租借的电视机没缴租金,引来了一个营业代表上门催款。邻居又闲言闲语,说她“野性发作”。话说她那只猫带回来一只鸽子,沿着楼梯、走道一路滴着血,甩着毛。有个女人到她屋子去理论,结果发现她在拔鸽子毛,要炖来吃。原来她一直都在炖鸽子,和?比分着吃。
  “你这脏鬼,”她对猫说,一边把炖好的鸽子放在它盘子里吹凉。“老脏鬼,吃肮脏的鸽子。你认为自己是什么,野猫?规矩的猫不吃肮脏的鸟,只有那些老吉普赛人才吃野鸟。”
  有一天晚上,她求一位有车子的邻居帮忙。她把电视机、猫、几捆衣服、婴儿车放到车子里。车子驶过伦敦来到一个贫民区的一间房间前,那一区整区都要拆除重建。那邻居又替她跑了一趟,给她送来了床、垫子、衣柜、旧行李箱,还有锅子。就这样,她离开了她住了三十年,将近半辈子的街道。
  她在那间房间里重整她的家。她害怕被追讨欠租,和被追究那部偷来的电视机,因此不敢去找“他们”领取津贴,也不敢登记身份。她又开始做她的生意,小房间一下又堆满了五颜六彩的布料、花边、金属缀片。她在一个单环的煤气炉上烧煮,在水槽里清洗。屋里没有热水设备,只能用煮锅烧水。屋里其他地方还住了几个老太太,和一个有五个小孩的家庭,挤得不像话。
  她住的是最底下一层楼,在屋背面;房间有个窗子,面对一个弃置的院子。她的猫可在周遭一哩的空地上捕食,对它来说,女主人这个住处实在太妙。屋子附近有条运河,肮脏的家居污水中伫立着几个小岛,猫可跳过一艘艘停泊的小船跳到小岛上。岛上有的是老鼠和各种鸟类。而屋外的人行道上多的是肥大的伦敦鸽子。?比的捕猎技巧高超,很快就在当地的猫群中取得了地位,没有遭受多少的挑战。它身强力壮,制造了一窝又一窝的小猫。
  在那个地方,黑?和她的猫度过了五年快乐的时光。她生意做得不错。附近有不少有钱人,他们贱价丢弃的,正是穷人所需。黑?并不孤寂,她和顶楼上一个妇人吵吵闹闹地建立了还过得去的友谊。那妇人也是个寡妇,也和子女断绝了关系。至于同屋那五个小孩,黑?对他们声严色厉,骂他们吵,嫌他们乱,但却偷偷塞点钱和糖果给他们,一方面又对他们母亲说,“为子女做牛做马,太蠢了,他们是不会感激的”。她就算没领老人津贴,也过得不错。她卖了那部电视机,请楼上的朋友去海岸区玩了几趟,还买了部小收音机。她向来不看书也不看杂志,事实上是她并不识字,或是说识字不多。那只猫养起来非但不花钱,反而有进账,因为它会自己觅食,且老抓鸽子回来,她则以牛奶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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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贪吃鬼,你这贪吃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哦,我都知道。吃那些老鸽子可是会生病的唷,我可是一直都跟你说的唷,哦?”
  那条街终于要重建了。以后再不会是一长片模式一样,有碍观瞻的贫民地带了。将来的房子,购买的人都是些中产阶级家庭。这是说,目前虽然还有更多质料好的厚衣服可购买,其实该说可乞讨,但时日不多了。黑?直到现在仍忍不住要鼓动她那略带忧郁的如簧之舌,滚动她那对依旧闪亮的美目,不花分文获取一些东西。她忍不住那份诱惑。然而她和邻居都知道,他们住的这个房子,连同一群穷住客,迟早会给收购,以便重建。
  就在黑?70岁生日那个星期,他们收到了通知,小社群得结束了。他们有四个星期的时间另觅新居。
  通常,伦敦在住屋短缺的情况下——其实世界各地何尝不然——这些人都得各奔东西,自求多福。但由于市区选举临近,这条街上人们的命运于是受到了关注。无家可住的穷人成了这条街的焦点,充分反映了这一区的现况,其实这也是全市的现象。伦敦市有一半的地区房子高雅,住的人大把花钱,但另一半的房子则败瓦残垣,租住着黑?这一类的人。
  在市议员和教会人士高声疾呼之下,地区官员无法推托不照顾这批重建计划的受害者,于是他们委派了一个小组来探访黑?他们这一屋子里的人,成员包括一位就业辅导主任,一个社工和一位房屋重建部门主任。黑?老太太,高大憔悴的身躯,穿着一套她在那个星期从破烂堆中搜出来的猩红色呢绒套装,头上一顶一个黑色毛线织的茶壶保暖套子,脚上拖着一双大一号的黑色爱德华式铜扣靴子。她邀他们到她房里。虽然他们都见惯了一穷二白的场面,但没人愿意进入她房间。他们站在门口,向她提出了援助:助她领取公援金——为什么这么久以来她都不申请?此外,她和其他四位老太太可搬到北部郊区一个市政局办理的安老院去住。这些老太太都过惯了热闹的伦敦生活,现在别无选择,不得不同意,但心里感到不是滋味,蛮不是味道。黑?也同意了。过去两个冬天,她感到骨头酸痛,且一直咳个不停。但她推着堆满破布烂衣的婴儿车,来来往往走遍了大街小巷,对伦敦的衣料和品味又是如此的熟识,可说是比其他那几个人更为地道的都市人,也因此对搬进“绿野中”的新家这一看法,最为无所谓。其实她们要去的老人院,附近并没有田野。但不知为了什么,她们都引用了这首老歌的歌词,似乎切合她们这群距离死亡不远的老太太的情景。她们边喝茶边说道,“再度接近绿野,不错。”
  房屋署的官员来做了最后的安排。黑?和其他的人都是两星期后搬。那年轻人,坐在她那间东西塞得满满的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椅子油腻腻的,他屁股贴着椅子的边边坐着,害怕椅子里有跳蚤或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似的。空气中有股可怕的恶臭,他不敢用力呼吸。这间屋子有一间厕所,但已坏了三天,厕所和她这房间只有薄薄的一墙之隔。整个屋子其实都臭气冲天。
  这年轻人深知由于住屋不够所引致的悲苦状况,他也知道有多少老人给子女抛弃,而又得不到政府的照顾以安度余年。但看到这个落魄的老人,他仍不免觉得她能住进“安老院”,该算是运气的了,虽然他深知所谓的“安老院”,都把老人当成顽皮不听话不懂事的小孩看待,直到他们有幸谢世。而他对此是不敢苟同的。
  他告诉黑?到时他们会派一部小货车来替她和其他四位老太太搬家。他告诉她除了衣服之外,其他东西不必多带,“或许再带几张照片。”说到这儿,他看到了一堆像是五彩破布的东西站了起来,伸出皮肉不整的黑色爪子拍触老太太的裙子。她今天穿的是她自己用印花窗帘布做成的,上有粉红和大红玫瑰花,她说她喜欢那个图案。
  “你不能带那只猫,”他脱口而出。他常要应付这种场面,深知所引起的后果会是何等悲凄,因此通常用词都十分婉转。但他刚才是心理没有准备。
  ?比看起来就像一团破烂呢绒布,沾满灰尘和雨水。它一只眼睛的肌肉在打架中给扯裂,现在永远都是半张半闭;另有一只耳朵给咬掉了,只剩下痕迹;在腰际有一大片无毛地带,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一个恨猫的人看见猫就射击,?比给他的空气枪射中,伤口过了两年才愈合。而且?比还全身发臭。
  其实它女主人看来也好不到那里。她直挺挺坐着不动,闪亮的眼光露出怀疑的神情,不怀好意地望着那个穿着整齐的市政局年轻官员。
  “几岁了?”
  “10岁,不对,才8岁,其实它年轻得很,只有5岁,”黑?答道,心慌意乱。
  “你要能了结它的悲惨,对它来说,应是一种恩赐。”
  官员走的时候,她一切都同意了。老太太当中,只有她养猫。其他的人有养彩凤的,老人院准许饲养小鸟。
  黑?打下了主意,也告知了其他的人。小货车来接她们,替她们载衣物、照片、小鸟等。黑?不在,她们说谎为她掩盖。“唉啊,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老太太们不断地向那漠不关心的司机说。“她昨天晚上还在,不过她倒是说过要去曼彻斯特找她女儿什么的。”于是,她们走了,到安老院去等死。
  黑?知道,房子搬空之后,通常要等上数月,甚至数年才会真正开始重建。她打算继续呆下去,等建筑的人来了才走。
  那年秋天天气不冷。她平生第一次过得像她的吉卜赛祖先,不像正正经经的人那样进屋子进房间睡觉。一连几个晚上,她和猫缩成一团整晚蹲坐在一家空置的大门口,离她那间房子两三家远。她非常清楚警察的巡查时间,知道如何躲到蔓草丛生的院子中去。
  正如她所料,那间房子平安无事,于是她又搬回去住。她把后窗的一块玻璃打破,让?比进出,免得要开前门或是开窗,惹起注意。她搬到顶楼靠后院的一个房间去,每天一大早出门,推着娃娃车和破烂,在路上度日。夜晚,她在地板上点了支蜡烛照明。厕所仍然不能冲水,她改用桶子,晚上偷偷倒到运河去。运河上白天船只穿梭,钓客云集。
  ?比给她带回来了好几只鸽子。
  “?比!?比!啊,你这聪明的乖猫,啊,你好聪明。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对不对。你知道怎么应付,怎么对付。”
  天气转冷,圣诞节来而复去。黑?咳嗽复发,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包裹在层层的毛毯、衣服中打盹儿。夜晚,她注视着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烛光飞影。窗框不密,凉风飕飕。有两次,她楼下来了流浪汉,她听到警察前来赶走他们。他们走了之后,她担心?比使用的破窗子被封住,还下楼去查看。
  一只黑鸟从破窗子飞进来,想飞出去结果却撞死了。黑?拔了毛,拆了点地板当柴,在煎锅上煎了吃;煤气当然是早就截断了。她一向吃得不多,有大堆的衣服裹身,只吃点面包干、乳酪碎,也够了。她虽然仍旧不够暖和,但也不怎么理会。屋外一片烂泥混雪。她躲回窝中,心想,寒流将过,马上就可出去营生。?比有时也钻入她的窝中,她紧紧抱住它取暖。“唉,你这聪明的猫,你这聪明的老家伙,懂得照顾自己,可不是?心肝宝贝,对,对,小乖乖。”
  之后,雪暂时融了,但一月天,严寒才刚开始。她正想出去走动走动,却看到了屋外来了一部建筑小货车,几个人在那儿搬卸齿轮。他们没进屋来,第二天才开工。第二天,黑?带着她的猫和娃娃车,堆满了衣服,两条毯子,走了。她还带走了一盒火柴,一枝蜡烛,一个旧锅子,一把叉子,一根汤匙,一个开罐器和一个捕鼠器。她害怕老鼠。
  两英里路之外,在那气氛融洽的汉普斯特区,住了许多的有钱人,有学识的人,出名的人。在他们的屋子、花园当中,有三间无人居住的大屋。几年前,她搭乘公共汽车前往一个什么场合时途中看到了。她很少搭公车,她那身古怪的装扮,看来既像褴褛的老太婆,又像个小顽童,引来旁人的侧目和议论。而她这个鄙陋的流浪婆,年纪越大,稚气越重。总之,两者同时具备,叫身旁的人看了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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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担心“他们”可能已把房子重建了,但没有、只是屋子半倒半塌,非常危险,连流浪汉都不太光顾,更不用说那成千上万的伦敦露宿者了。屋子里一块玻璃也没有,底楼几乎全无地板,只有积满了水的地下室留下几小块平台、盖板。天花板支离破碎,屋顶全都掀光了。整个屋子看来像是给炸弹炸过似的。
  但在一个阴暗寒冷的傍晚时分,她从摇摇欲坠的楼梯拉上了她的娃娃车,小心翼翼地踏着三楼易碎的地板巡视一番。地板上有个大洞,直通地面,看下去就像望着一面饼。她点了蜡烛检视了一番,发现墙壁还算完整,有个角落还蛮干燥,不受窗子飘进来的风雨吹打。她就在那儿安置她的窝。只剩窗框的窗子外面一棵黑桑树,遮挡了二十码外的大马路。?比被压在衣服堆下,挤在娃娃车里颠簸了一路,压得它要抽筋了。它一跳跳出了车子,冲到屋外,没人杂草蔓生的院子中,寻找晚餐去了。饱餐之后回来,看来心满意足,给紧紧地抱在她瘦骨嶙峋的手臂上似乎也无异议。她期待它饱食之后回来,这样她就能手上抱着一团暖暖的骨肉,那确实暂时有助于减轻骨头里长久不去的寒痛。
  第二天,她卖了那双爱德华式靴子,卖了好几先令。这种靴子现在又流行起来了。她买了一条面包和一些腌肉片,在那块残垣败瓦上,远离住所的一个角落里,她堆了几块木板。起了个火,烤面包和腌肉。?比抓了一只鸽子回来,她也拿来烤。但不好烤。她怕火苗太高会引起大火,烧掉了一切,同时也怕烟火上冒,引来警察的注意,于是浇熄了火。鸽子血淋淋,不好吃,大半都是?比吃的。她心绪烦乱,意志消沉,心想那是冬日方长,春天遥遥无期的缘故。事实上是她病了。在她承认自己生病之前,还出了几次门试着做点买卖赚点钱。她知道自己还未真正病得严重,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子。真要是最后攻防被击垮,那种无精打采的冷漠感受,她是可以分辨的。尽管她骨头酸痛,头脑胀痛,咳嗽咳得比什么时候都厉害,她仍不认为自己是挡不住风寒,纵使是那降霰的一月寒天。她一辈子都没住过一个热气真正充足的地方,一辈子都没有过一个真正温暖的家,即使是住市政局的那两个公屋单位时,也是如此。公屋是有电火炉设备,但为了省钱,他们家除了十分严酷的寒流,从不使用火炉。他们的御寒办法是套上一层层的衣服,再不然就是早早上床。但现在她知道,为了活命,她不能像以往那样置寒冷于不理。她必须吃点东西。雪花和霰点从毫无阻挡的窗口飕飕飘入她的住房,她选了个稍为干燥的角落安置她的窝——最后一个窝。她先在瓦砾中找到了一块塑胶布铺在地板上,防止湿气,然后垫上那两张毯子,再堆上一大堆衣服。她希望可以再有张塑胶布铺在最上面,但找不到,结果只好用报纸替代。造好了窝,她钻进当中,身边放了一条面包。她时而打盹,时而咬一小口面包,期盼、等待,望着雪片轻轻飘飞。?比坐在她身旁,看着那张探出衣堆外的铁青色老迈脸孔,伸出爪子轻轻触抚。它咪咪叫了两声,坐立不安,跳出屋外,冲入结霜的清晨大地,带回来一只鸽子。鸽子仍然震翅挣扎,?比把它放在老太太旁边。好不容易才弄暖的窝,她不舍得出去,同时也实在没有力气爬下去,从地板剥些木条生火,拔光鸽子的毛烤来吃。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轻拍?比。
  “?比,你这老东西。你是抓回来给我的,可不是?对吧,是不是?来,进来这儿……。”但它不想进去。它又咪咪叫,把鸽子再往她前面推。鸽子这时已断了气,软绵绵的。
  “你吃吧,吃吧。我不饿,谢了,?比。”
  但它并不想吃。回来之前它已吃了一只。吃,它是不缺的。它虽然毛发纠成一团,身上疤痕累累,黄色的眼睛一只半垂着,但仍身强体壮。
  第二天早上4点钟左右,她听到楼下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她一跳跳出衣堆,弓身躲在一堆剥落的灰泥和柱子后,这堆废物堆在房间尽头靠窗口处,上面盖满了落雪。她从地板上的大洞可直望底楼,因为二楼的地板已完全倒落。她看到一个穿厚大衣,围围巾,戴皮手套的男人拿着一支强光手电筒,照着地板上一堆薄薄的衣物堆;看得出来那是个躺着的男人或女人。她感到愤然——她的家竟然给人闯了进来,但也有点担心,废墟堆上住着其他住客,而她竟然不知。他,或是她,有没有听到她在和猫讲话?猫到哪儿去了?它要不小心,可能给抓,那就完了。手持手电筒的男人出去了,跟着和另一个男人一道回来。在那黑漆漆的深洞下,黑?看到了一道强光——手电筒的光。在强光下,两个男人弯腰提起那堆东西,抬着走过倒塌腐烂的木板,木板要是断了,摔下去就是积满了水的地下室,危险得很。拿手电筒的人用电筒顶着尸体的脚,电光颠动摇曳,照到树上、草丛间。两人穿过矮树丛把尸体抬到车上。
  在子夜2点到5点间,在真正的市民熟睡时,伦敦市有一队队的工作人员巡视各区的腐朽空置房子,收集尸体,免得白天收抬有碍观瞻,引人不快。他们同时也劝告屋子里一命尚存的人离开那些危楼,前往政府设立的安老院或宿舍。
  黑?仍然十分紧张,不敢回到她那温暖的窝去。她拉了毯子裹在身上,从地板上的大洞往下看,检视房子的结构,看到了隔墙,大洞,水滩,废堆。她的眼睛,和猫的一样,养成了黑暗中辨物的能力。
  她听到了沙沙的声音,知道是老鼠。她本来是想摆放捕鼠器的,但想到她老友?比或许会给夹住,便放弃了。她一夜坐着,直到早晨透露了灰蒙蒙、冷清清的晨光,也有9点多钟了。这时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病情严重且十分危急。她窝在衣堆下所取得的暖,已从骨髓中消失殆尽。她全身剧烈颤抖,抖得自己四分五裂。痉挛暂停,她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从头上的天花板,其实并没有什么天花板,只是一些布满蜘蛛丝网的石板和木块,她看到了原本是阁楼的黑漆漆的大窟窿,再穿过顶上的屋顶,看到了灰色的天空。雪后初雨,倾盆而下。猫躲开了那两人,回到她身边,坐在她膝上,给她腹部添点暖。她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这时她思路仍然清楚。她告诉自己除非让“他们”发现送院治疗,否则熬不到春天。但送院之后呢,那是一定会给送去安老院。
  那?比怎么办,她可怜的猫?她手指轻揉老猫的瘌痢头,说道,“?比,?比,他们抓不到你的,抓不到,你没事,我会照顾你。”
  中午时分,太阳从油腻腻,灰溜溜的云层中渗出了一点黄光。她摇摇摆摆爬下了腐朽的楼梯,上街去。大家看见了一个身形高大憔悴的老妇人,苍白的脸孔上一片片火红,干瘪的双唇铁青,黑色眼珠闪烁不定,见怪不怪的伦敦人免不住也要转头多看一眼。她身穿一件男人大衣,紧紧扣上了扣子,手戴一副破了洞的棕色呢绒手套,头上一顶旧的皮毛盖头。她手上推着娃娃车,车上堆满了旧衣服,绣花布片,破鞋烂衫,全部纠结一团。她推着车,一路推过排队的人群,以及聊天的、逛街的行人,喃喃而言,“好心的人,把旧衣服送给我吧,送给我你那漂亮的旧衣服吧。给可怜的黑?一点东西吧,我好饿。”有一个女人给了她一把铜板,她去买了个面包,夹了番茄和生菜。她不敢进餐厅去吃,即使她现在已思路不清,但仍明白,自己不受欢迎,很可能会被赶了出来。她向路边一个摊子讨了杯茶,又甜又热的流质贯穿了全身。她觉得自己或可熬过冬天。她买了一盒牛奶,推着娃娃车穿过泥泞的积雪街道,回到废堆中。
  ?比不在。她从木板缝中小了个便,自言自语道,“真麻烦,那杯浓茶。”她裹了张毯子,等待天黑。
  ?比天晚了才回来,前腿上沾了血。她听到悉索的战声,知道是它和一只还是数只老鼠打架,且被咬了。她在斜放的煎锅上倒了些牛奶,?比喝了精光。
  她整晚搂着猫,拥在发寒的胸前。他们没有真正入睡,只是打打盹,睡睡醒醒。通常夜晚是?比的觅食时间,它会出外猎捕,但一连三夜,它守着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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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听到了楼底下废物堆中搬运尸体的声音,看到了照在潮湿的墙上和倒塌的柱子上的电光。有那么一下子,手电筒几乎射到黑?身上,但没人上来。谁会想到竟然有人会走投无路得敢爬上那么危险的楼梯,不怕那分崩断裂的地板下陷,何况是严冬?
  黑?这时已不再理会自己的病,不理会自己究竟病得多重,也不考虑自己的险境——根本无法残活的处境。严冬、酷寒已从她脑中消失,她想的是春天已近。要是他们当初被迫搬来这里的时候是春天的话,那她和?比就可在这儿安定地稳稳度过一月又一月,好些个月的日子。自己的生命,或该说死亡,竟然系于建筑商的一念决定,不在四月而在一月改建房子,这实在太离奇,大荒谬,她难以相信,脑子难以接受。前一天,她脑子还算清醒,现在则一片混沌。她高声说笑,还起身在地板上攀爬,在烂布堆中翻找一张圣诞卡片,她的乖女儿四年前寄给她的。
  她疾言厉声指责她四个子女,说她现在病快好了,需要一间单独的房间。“我一直都没亏待你们,”她对着隐形的证人——邻居、社工、医生大声叫嚷道,“从没让你们缺吃缺穿的,从来没有!你们小时候,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不信,去问人家,问他们,问啊!”
  她急躁不安,又叫又吵,?比从她身边跳开,跳上娃娃车,弓着身注视她。它行动不太方便,前脚血迹仍在,老鼠咬得很深。天色泛白后,黑?似在睡眠中,老猫下了楼到院子去。它看到人行道旁一只鸽子在啄食,它一跳跳上去,把鸽子拖到草丛中,吃个精光,没衔回去给楼上的女主人。吃饱了,它仍在草丛中,注视路上的行人,闪亮的黄色眼珠聚精会神,似乎有所思,有所计划。到了很晚,它才回到破房子,爬上湿嗒嗒半崩半裂的楼梯,似乎知道早回去也没用。
  老猫看到黑?身上松松的裹着一条毯子,在一个角落里撑坐,头垂在胸前,一顶猩红色的呢帽下,垂落了一大撮白头发,掩住了脸。她脸上泛着不实的粉红颜色——冻昏的红光。那时她仍未死亡,在夜里才断了气。老鼠沿着墙壁、木条爬上来。老猫冲下楼去,逃离它们,一拐一拐的,逃到院子里去。
  一两个星期后,他们才发现了她。天气转暖,找寻尸体的工作人员闻到了臭味,爬上险梯,找到了她。她身后有遗物,但不多。
  至于那只猫,它在茂密的矮树丛中流连了两三天,注视着人行道上的行人,以及大马路上滚滚的交通。有一次,有一对男女在人行道上停下来谈天。它看到四条腿,于是走上前去,偎着当中一条抚擦。一只手弯下来轻拍抚摸了它一下。然后那两人走了。
  老猫眼看找不到新家,只好上路去。它一路嗅,一路闻,走过一个院子又一个,穿过一间间空房子,最后来到了一个古老的教堂墓地。墓地上已有了几只流浪猫,它加入了它们的行列。那个地区上,从此开始出现了一大群的野猫。它们捕食野鸟和草丛中的田鼠,饮喝水滩的水。在冬天未去之前,它们生活上有点困难;在两次长久的寒流侵袭期间,地面上都是雪,没有水滩,无水可喝,而在白色雪地上,猫没有隐身之地,鸟也难捉。但大致上,总算过得去。它们当中有一只是母的,因此很快就生出了一大堆来,到处都是猫。它们野得简直就不像是在市区里过活的。而在伦敦那一小平方哩的地区,就有了五六大群这样的野猫。
  市府官员于是来捕猫。有些逃去,躲开。?比给捉了。它不但又老又僵,老鼠咬的伤仍叫它一跛一拐,而且它不怕生。人来捉它,它根本没逃,任由人抱走。
  “你可是个老将,可不是?”抱他的人说道,“真正的老姜,真正的老流浪。”
  猫很可能还以为它又找到了个人类朋友,找到了个家。
  可是并非如此。那个星期捉到的野猫就有好几百。?比驯服,喜欢亲近人,要是不是这么老的话,或许可能找到新家,但它实在太老,又一身恶臭,体无完肤。因此他们给了它一针,就如我们所说的,“让它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