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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世明 文选 ]   

论诗的空灵美

◇ 陈世明


  一
  
  少时在乡下,放学回家帮妈烧火做饭。每遇柴草夹烟,妈总是接过火钳,边拨火,边唠叨:“人要实心,火要空心。”
  后来长大了,才渐有所悟,这其中还颇有点哲理意蕴呢。人,还是实在些好,无论如何诚实是一种美德。火,倒是应该空一点,空则透,则有灵气,有灵气,才能燃烧。
  我由此想到诗。
  做人要老实,做诗可不能太老实了。
  清人李渔所言极是:“不折不回,表里如一之法,以之为人不可无,以之作诗作词,则断断不可有也。”(《窥词管见》)
  不能像做诗那样做人,也不能像做人那样做诗。——所谓“诗如其人”,那是就诗品与人品而言的。
  诗歌艺术有殷实美和空灵之美。
  殷实美,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慷慨沉雄;
  空灵美,坦坦荡荡,空旷阔邈,气韵幽幽。
  袁枚《随园诗话》云:“凡诗文妙处,全在于空。譬如一室内,人之所游焉息焉者,皆空处也。若窒而塞之,虽金玉满堂,而无安放此身处:又安见富贵之乐耶?钟不空则哑矣,耳不空则聋矣。”①
  袁氏从事理,谈到物理,谈到生理,落脚点是谈诗理,说诗文贵乎“空”,而忌实。所论极是。
  这“空”,不是空虚,空无,而是空灵,是超旷,飘逸。
  空,则活,则动,则灵,则生;
  实,则满,则塞,则止,则死。
  绘画讲究空白。那空白处,恰是藏神敛韵之所在,灵气荡漾之所在。所谓“于无画处皆成妙境”(笪重光),所谓“即其笔墨所未到,亦有灵气空中行”(高日甫)。
  书法讲究飞白。那飞白处,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每是匠心所运,是神来之笔,最见功力,最见精神。所谓善书者“空白少而神远,空白多而神密”②(《艺概•书概》)。
  写诗讲究虚实,追求性灵。要写出三分,留却七分。那留下的大部,恰是诗之要旨,诗之主意,诗之神韵,诗之灵气。所谓“无字处皆其意”,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中国的山水画爱于山水之中置一空亭。可视为空灵美的形象思维说。张宣题元代倪云林画《溪亭山色图》云:“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其实空亭不空。小小空亭,能收四时之烂漫,纳千顷之汪洋,网天地于门户,饮无穷于自我,表现了国人强烈的宇宙意识。
  苏东坡有《涵虚亭》诗云:“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此为诗,也为诗论。诗的空灵美亦当作如是观。
  诗呈空灵之美,往往想象奇特,风格飘逸,如镜花水月,若虚若实,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且意境宏大,能显示出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无极,同时蓄意深邃浑厚,衔旨遥远无定。因而每能表现出空邈、洒脱、豁达、疏朗、放旷、含蓄的审美特征。
  咏读玩味这类诗歌,读者是始而大踏步地入乎其内,轻松自如地走进那空灵的艺术世界而不自觉,继而忘乎所以,陶然自醉,而待你出乎其外,在这方世界的出口处流连的时候,则又能幡然有悟,得到某种生活的昭示和哲理的启迪,以及精神上的充实和快感。
  这般光景是美感诞生的时候,是空灵尽得风流的时候。
  苏东坡堪称擅长创造空灵美的大师。他的“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既是诗人生命意识的体现,又是他追求艺术空灵的美学概括。
  他的《前赤壁赋》,虽是散文,但有诗的意境,诗的空灵。
  ——秋气爽朗,秋意沉郁,秋月皓洁,秋江浩阔。如此廓大的境界中,一叶扁舟飘荡在江面之上,如乘风而飞,游人飘飘然欲举……
  诗人拥抱这自然世界,完全沉浸在这如许的空灵美之中了。
  读者拥抱这艺术世界,完全沉浸在这如许的空灵美之中了。
  苏东坡的诗词更是绝多博大空灵,气象峥嵘。他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用明月、青天、宫阙、朱阁、绮户,在天地间构筑了一个偌大的空灵的所在。诗人置身于其中,忽而起舞弄清影,忽而欲乘风归去……诗人惬意极了,读者也惬意极了。刘熙载盛赞这首词“尤觉空灵蕴藉”③(《艺概》),最是真知真见。
  我国古代呈空灵美的诗,繁富多彩,风格各异。是谓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皆悦于心,皆怡于性。
  曹孟德北征乌桓,东临碣石,面对苍苍渤海,引吭高歌:“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唱出渤海吞吐日月,含孕群星的深浑博大。是为雄放之空灵。
  陈子昂登临幽州台,极目远眺,俯仰古今,慷慨悲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于时间的绵长与空间的辽阔中创出沉雄苍茫的恢宏境界。是为悲壮之空灵。
  而在一个春天的静夜,年轻诗人张若虚怅怅然来到长江畔,他忽而低头看水:“江天一色无纤尘。”忽儿仰首望天:“皎皎空中孤月轮。”不禁有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无言,但见长江送流水,流成一个优美邈远,清明澄澈的春江花月夜。是为幽悠之空灵。
  王维空灵得又是不同。诗人深得画旨和禅意,因而他善于缩万里于尺幅,善于动中求极静;因而他竟自:“枕上见千里,窗户窥万室。”他看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看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诗人静观万象,从有限知无限;又静中求动,极静中寓极动。是为静观之空灵。
  ……
  现代新诗也有不少上品极富空灵美。以写“小花闲草”而得名的诗人沙白有一首叫做《秋》的小诗:
  湖泊上,
  荡着红叶一片。
  如一叶扁舟,
  上面坐着个秋天。
  
  这首诗确乎“小”矣,选材小,格局小。但它又不“小”:不小气,不纤细,是小中有大。一片凋零之上,竟坐着一个秋天,坐着一个凝重的季节,一个广漠的天穹,坐着如许的明彻和寥廓。这是多么空灵的境界啊。你以为诗人仅仅是在欣赏这湖中之秋,秋中之湖吗?难道你没有意识到那湖边矗立着一位思索者的形象吗?——他有着超脱、自得、旷达如湖的人生意趣,有着殷实凝重,豁朗高远如秋的心境呵。原来那红叶之上坐着的阔大的空灵,正表现了诗人内心世界的博大。可见,诗的空灵美,其内涵意蕴是极为深浑的。
  
   二
  
  研究诗的空灵美,有两点尤须注意。
  一是诗人气质,二是艺术处理。
  诗人气质是源,欲求诗之意境空灵,诗人心境必须空灵。即诗人必须是一个超脱、坦荡、达观、心胸宽广的磊落者。
  ——那作品空灵的所在,正乃诗人心灵的所是。
  ——那空灵气韵的往来,正乃诗人神气的运转。
  诗人如月,诗如月之光;诗人如日,诗如日之辉。
  薛雪《一瓢诗话》云:“畅快人诗必潇洒,敦厚人诗必庄重,倜傥人诗必飘逸,疏爽人诗必流丽,……此天之所赋,气之所禀,非学之所至也。”④
  说诗的美学风格在于天赋,似可推敲;但说与诗人的气质、禀性攸关,是确实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表现了一种空灵之美。陶潜的闲情逸趣全在那东篱至南山一段荡漾,但若不是那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呢?若是一个为一两米计较的什么潜呢?
  他大概不会悠然自得的吧。
  他大概也会像杜甫笔下的吴郎,“便插疏篱却甚真”的吧。
  他大概也会俯下身来,修整篱笆,埋头潜心巩固和发展自己的既得势力范围的吧。
  我想起当代的艾青。想起艾青的《礁石》。
  我说艾青是一位坦荡豁达的大度诗人。有《礁石》为证。——尽管这首诗颇招来一阵子非议。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礁石》写得很空灵,是礁石而又不是礁石。这是大浪中的一尊微笑,是蓝天下、大海上的一尊微笑的浮雕。他志如蓝天高,胸如大海阔。他不计较浪的撕咬,所以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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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礁石是什么呢?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智者,都可以,是诗人自己?也可以。我们的艾青坐过监狱,当过右派,流放过边疆,但他依然微笑着放牧生活,微笑着高唱光的赞歌……
  亦诗亦人。读《礁石》,你不觉得在生活的大浪里,诗人之伟岸之坦荡之浩然如礁石么?你不觉得诗人的心襟之旷达,精神领域之开阔如蓝天,如大海吗?
  是的。斤斤于鸡毛蒜皮的小家子断不会做出这等诗来。
  司空图《诗品》形容诗人的艺术心灵当如:“空潭泻春,古镜照神。”是说只有诗人的心灵若清澈澄明的空潭古镜,才能从中流泻出一汪春水,才能映照你眉宇间高扬的精神。
  所以我以为,欲求诗之空灵,诗人必须达观。此谓诗人之气质矣。
  其次,艺术处理,是指要把撑住空灵美的美学原则,处理好“空”与“灵”,“虚”与“实”的关系。
  如上所说,空,非空洞,空虚。是笔不到意到,是不写之写。是刘熙载所说的:“妙于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于浅,寄厚于轻,寄劲于婉,寄直于曲,寄实于虚,寄正于余,皆是。”⑤(《艺概》)
  其道理亦如绘画中的“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清人方熏《山静君画论》云:“石翁(沈石田)《风雨归舟图》。笔法荒率,作迎风堤柳数条,远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曰:雨在何处?仆曰:‘雨在画处,又在无画处。’”须知,这无画处的“雨” 仍然来自有画处。倘若没有堤柳和宛在中流的孤舟蓑笠,那么,欣赏者对无画处的“雨”,也就无法想见,风雨归舟的画意,也就不复存在了。
  英国诗人勃莱克诗云:“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
  中国宋僧道灿重阳诗云:“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九。”
  原来这大千世界,泱泱天国,是靠“一花”,“一沙”传达出来的;而“东篱”之于“天地”,“重阳”之于“千古”,是以有限表无限,瞬间表永恒也。
  因此,这空灵之“灵”,还是要靠“实”来表现的。
  因此,这空灵之美,也是需要写的。
  只是不要写得太多了;
  只是不要写得太满了;
  只是不要写得太实了。
  杜甫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可不“老实”。他的《绝句》就很见空灵。可作诗品,可作画玩。从黑白的布局,到虚实的把握,都恰得分寸,恰够消息。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画两个黄鹂正好,不能少了,说一个黄鹂则觉冷孤,也不能多了,多则显繁,繁而只见黄鹂,不见翠柳,便无生机;画一行白鹭即可,少则不能谐和,多则太满,满则白鹭遮青天,便成淤塞而不透灵气。只两个黄鹂,便唤出一弯翠柳,一片春意;只一行白鹭,便牵出万里晴空,朗朗碧霄。如此以少总多,是以实拟虚,是实虚相生。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是画中有画。一从时间落笔,一从空间着墨。“窗”、“门”是有笔墨处,“千秋”、“万里”是无笔墨处。小小门窗,收千载风云,蓄万里之势,何等气象!无笔墨处,飘渺天霓,藏大千世界,何等空灵!
  郑板桥有两句名诗:“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这是他绘画之经验谈。后一句讲创新,不去管它。前一句“删繁就简三秋树”,人们常拿来谈简练。其实,作为诗看,也很空灵啊。
  三秋之树,不如春之树苍翠,夏之树青葱,也不如初秋之树浓郁。但正是深秋之树的少许枝叶(是为实),表现了深秋三季的高远境界(是为空)。这三秋之树的少许枝叶,老成干练,疏朗空蕴,正见深秋之成熟凝重,高远旷廓。于此,空灵美诞生了。
  板桥是说,写诗作文乃至绘画,要以简练为美,即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若此,方不泥实,方见空灵,当然,简,不是无。要不,郑氏何不以冬树比之呢?残冬老树,枯木朽枝,光秃秃,赤条条,不是空灵,是空无,是单调。故不美。
  当代著名山水诗人孔孚也写了很多呈空灵美的诗。他的艺术追求也能给人以颇多启示。
  且看他的《雨后》中的一节。
  
  云,
  把水拧光了。
  挂在海边的树上
  晾。
  
  这首小诗给人的强烈感觉是美而空灵。它给人的艺术启示是:实虚的处理得体,用作者的话说是:“简中寓繁”。
  诗人好像一位高明的画家。他手握巨笔,但却轻描淡写地于海天之间,画一两株树,着几朵云(是为实),即造就了一个雨霁初晴的广阔世界。那广阔中有灵气往来,有清新荡漾(是为虚)。
  读此诗,使人自然想到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但王诗没有孔诗这般空灵阔大。王以山作衬托,孔以大海为背景。
  有人批评孔孚的诗不过是写“一鳞片爪”。不对。他是以“一鳞片爪”传大千世界。是所谓以少总多,繁从简出。 孔孚说:“这种简,实非一般的‘简’,‘单’,而是简中寓繁,虚空之中藏大千。”⑥(《山水清音•代序》)这正是诗人的美学追求。
  刘熙载谈书法艺术云:“笔画少处,力量要足,以当多;瘦处,力量要足,以当肥。”⑦(《艺概•书概》)诗呢?诗同此理。你写出来的那部分,那或“少”或“瘦”,也是“力量要足”,即意蕴要足,要有所寄托,有所包涵,有所寓言。要把没写出来的那部分包孕在内,含蓄在内。是德国美学家莱辛所说的“富于包孕的片刻” ⑧(《拉奥孔》),包含从前种种,暗示以后种种。这样,才能以少当多,以瘦当肥,才能空灵。不然,写一是二,写二是二,赋诗必此诗,就离空灵远了。
  
   三
  
  研究诗美学应着眼当代。
  当代的诗歌创作,我以为存在两个极端:一是太实,一是太空。
  当今诗坛有两大派别比较突出(当然不仅此两派):我给他们杜撰为客体派和主体派。
  客体派又可称生活派。此派主张写生活,尤其是当前的生活,“歌诗合为事而作”。这类诗总体上与时代与生活贴得较近且紧,作为一种文学主张和艺术流派其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些作品写得太实了些,太拘泥了些,他们往往只是罗列一些生活表象,或铺陈一些生活细节,或描摹一组生活画面,没有张力和弹性,没有内蕴和外意,给人一种淤寒感。
  另一类是主体派。主体派主张强化人的主体精神,主体意识,认为诗是一种纯粹的感觉的世界。因而他们每爱津津于发现自我,追求自我,回归自我,表现自我——我的哭,我的笑,我的梦,我的心理轨迹,我的潜在意思,我的瞬间感受,我的原始冲动,对于“我”以外的群体意识社会生活不予理睬。
  主体派诗人常用通感手法,变形处理,立体交叉,意象焊接,时空跨越,意识流运动,蒙太奇装配,一切都是最现代的。但它写的什么呢?扒开华丽怪异的意象之墙:里面空空如也。如此写来,实在不是空灵,是空洞,空虚,空幻。
  因而面对时下诗坛这一“实”一“空”之流弊,我想,这两派诸君何不相互“拿来”一点呢。
  客体派诗人,你能否空灵一点,少写一点呢?!
  主体派诗人,你能否实在一点,多写一点呢?!
  基于此,我以为“太似则泥实,不似则欺世”,当视为诗之空灵的审美原则。
  作者系河南信阳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① 见《随园诗话》(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5月第1版,第461页。
  ②③⑤⑥ 见《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2月第1版,第142页,第121页、第167页。
  ④见《原诗•一瓢诗话•说诗 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9月第1版,第143页。
  ⑦ 见《山水清音》,重庆出版社,1984年11月第1版,第29页。
  ⑧见《拉奥孔》,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8月第11版,第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