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举老汉
血红扁圆的阳婆眼看就要碰住山梁,贵举老汉该领着牲口们往村里返了。可他还背靠住圪塄蹲坐着。动也不动。动也不动。
他怕回村。
下乡的干部老赵说了,今儿黑夜要叫他说说。
后晌,他把自个儿的伙伴们,那有数儿的三个毛驴四个牛,还有一个骡子赶上梁,给他们每人找了一棵树拴住。只准他们吃跟跟前的草,不叫他们往远走。他自个儿就蹲靠着圪塄,一蹲蹲了一后晌没挪窝儿。
他怕回村。
一后晌他想想这想想那的,把这辈子的酸甜苦辣一幕幕想了个遍。有时想的想的就摇摇头,有时想的想的就叹口气,有时想的想的就想哭,有时想的想的就想笑。
这阵阵儿,他又圪挤住眼笑呀笑的,进西圪塄地割莜麦去了。
阳婆真毒,硬是往身上给喷火。贵举直起腰往村那儿?望?望,还不见东家的媳妇来给送晌饭。
四下里没个能够避阴凉的地方,他就把莜麦捆垛成墙。地热,不能就那么睡在地下。他又在墙根铺了一层莜麦捆当炕,就把自个儿舒舒服服放倒在炕上。
贵举正睡得迷里马虎,听得有个甜丝丝的嗓子在唱:
白羊肚手巾方对方
咱俩心思一般般样
红公鸡站在碌碡上
不能说的话用嘴唱
贵举以为是自个儿在梦梦呢,只翻了个身,连眼也没睁就又睡着了。
正睡得迷里马虎,贵举又听得有个甜丝丝的嗓音在喊:
“喂——人呢?”
“喂——吃饭的人呢?”
“在这儿在这儿。”贵举就答应就往起爬扒。
东家的媳妇就在他身跟前站着,冲他甜丝丝地笑。原来她是专故意地瞎喊。
“哟。你倒会舒脱。”东家媳妇说。
“咋才来?想往死饿我呀。”
“才不是呢。饿死谁给割莜麦。”她就说就也坐在莜麦炕上,把两个黑瓷饭罐递给他。“又是莜面窝窝。”他说。
“听听。都莜面窝窝了,还又是。”
“老是这。”
“想吃啥?”
“嗯——那个——”
“啥?那个啥?”
“你不听人说:糕软点儿肉满点儿,东家的媳妇圪谄点儿。”
“想得你倒美。梦梦去哇。你。”“刚才我倒是真的梦了。”
他捧着饭罐,眼睛直勾勾地盯她。她往直坐坐说:“要干啥?你。”
“你。你说。”
“要叫我说,你连一个小指头都不敢动我。”
“……”
“保险是。”
她的眼睛也直勾勾地盯他。直盯得他的喉头一蠕一蠕的滑。滑了几滑,脑袋就给沉沉的垂下来。像颗晒蔫了秧的倭瓜,沉甸甸地垂吊在秧藤上。
“你看。猜对了哇?”
他不言语。
他低着头一股劲儿往嘴里填东西。
“嗨!你咋不嚼烂就往下咽?”她说。
“嗨!你咋不就菜,给干吃。”她说。
他不言语。
“那人。你咋连绿豆汤也不喝?要中暑的。”她说。
他把饭罐往地下一蹲。拾起镰刀就走。走进地里就嗖喽嗖喽割莜麦,把莜麦一片一片地割倒在身后。
“嗨!你疯了不是?那人。”
他不言语。
他只是猫住腰割。割。可他又没按原先的那种横着扫的割法,而是一股劲儿的往前。没一会儿就把莜麦地给割出一条巷子,通到地那头。他一下扑倒在地塄畔,给呼呼喘大气。
“疯了。一满是疯了。”她说。
第二天。又是在莜麦墙下,她把两个黑饭罐递给他。
“啊!鸡肉泡黄米糕。”
“今儿甭忘了喝绿豆汤。”
她就看他吃,就用白羊肚儿手巾扇凉儿。
一股一股的不是鸡肉的也不是黄米糕的香味道,给他扇过来,让就饭吃。
吃完。她问:“糕软不?”“软。”
“肉满不?”
“……满。”
“东家的媳妇圪谄不?”
“……”
他的喉头又在一蠕一蠕地滑。
“嗨!我问你呢。”
“……嗯?”
“东家的媳妇圪谄不?”
他没言语。
他一下子扑上去。他把她给重重地压倒在莜麦墙下。
三个月后。在碾房里,她谄谄地跟他说:“贵举哥。这儿有了。保险是你的。”
三年后的一天,她从奶亲家家返回来,跟他谄谄地说:“贵举哥。小家什走路的架势跟你一样样的。都就像推着辆看不见的独轮轮车。那样那样地走。”
一声母牛的低吼,把贵举老汉从几十年前的事情里又给叫回到现今,又让他蹲靠在圪塄下。
“哞尔——”
又是一声小牛的叫唤,跟它妈妈应答。
贵举老汉看看天,快擦黑呀。??梁下的村子,家家窑顶的烟囱都冒着黄烟。村当中不冒烟的那一溜窑,是大队的社房,也是他跟牲口们的家。为了半夜给牲口添草料,墙当中凿开一个豁口,当门。村里没个大庙没个学校这样的地方。他们这个家还是社员们开会集中的会场。今儿黑夜就要在这里开大会。大会上就要让他给说说。这是夜儿个下乡的干部老赵安咐的。老赵说,“贵举大爷,明儿您老给带个头说说。说完好叫会计给记十个工。”
一想起这,贵举老汉就发愁,就心慌,就不想回家。
他从裤腰带抽出根艾绳,摸出洋火把艾绳点着,眯住眼再吹吹旺。他的腰后老有根艾绳,就在裤带掖着。人们说他好像公社群专的。群专的那伙人就老在后腰带掖跟绳,时刻准备着捆人。
贵举老汉点艾绳不是为了熏蚊子。他的肉皮跟树皮似的,不管哪个蚊子扒上来,试试咬不动就又飞走了。他点艾绳是点惯了,是想闻艾绳的烟味儿。有次,东家媳妇用小手手抚摸着他的胸脯说,“贵举哥,你身上老有股艾味儿。苦苦儿的香。”从那以后几十年了,天一黑他就把艾绳点着。看着那红火头,就觉得是有谁在陪着他。再听那艾籽不时地“叭、叭”爆响,就觉得是有谁在跟他说话。后来不管是不是白日还是黑夜,他也常常要把艾绳点着。点着艾绳他心里就觉得安神,就能够想这想那的想心思。
他这阵子就需要想想,想想今儿黑夜到底是该咋说。
牲口们不安起来。瞅看着他手中的鞭子,你叫唤一声他叫唤一声地催。在问他天黑成这了,为啥还不回咱们家。
“回!”
贵举老汉托扶着圪塄站起身,胳膊狠狠地一甩,“叭啊尔——”一声鞭响,劈向黑的夜,劈向荒的梁。
他们家早憋满了人。
靠中墙的门洞前支了半丈长的一块木板,顶是桌子。下乡干部老赵坐在桌子后向他勾指头,还笑笑的。他假装没看见,挤了挤别的人,坐在自个儿的小土炕上。
老赵胳膊肘捅队长,队长朝贵举老汉走过来。
“想好了?”队长说。
“想好了。”贵举老汉说。
队长翻回身跟老赵说:“行了。”老赵跟会计说:“开哇。”会计把他那老也不离身的手电棒挂在裤带勾勾上,站起来,两手在半空中往下按。按了几按说:“好!今儿咱们继续开会。好!把地主分子温和和押上来。”
全场人的眼睛都盯着中墙的门洞。门洞里一前一后一中央走出三个人,面向着社员们并排站在桌子前。
下乡干部老赵让两头的那俩拄着红缨枪的人退到旁边。当中那个小四十岁的又细又高的后生就给留在当地。这就是会计说的那个地主分子温和和。他脑门上的汗珠让头顶的汽灯照得亮晶晶的。
“好!”会计说,“今儿个让社员群众自由说。谁想说谁说。”
跟头天黑夜一样,人们都低下了头。也不怕会计拿手电棒晃他们了。
屋里一片静。只听得门洞那厢,骡子为了解乏,在“噔噔”地跺地。牛们为不让蚊子咬住屁股尖下的那块嫩肉,“啪啪”地抽尾巴。
“好!”会计站起来说,“那就由苦大仇深的老雇农温贵举控说。”
“过这儿说。过这儿。”老赵说。
贵举老汉没向前走,原地站起来。
一房人都看他。
贵举老汉“噗——噗——”地把手里的艾火头慢慢地吹了两次。吹旺了的红光照亮了他皱皱巴巴的老脸,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胡子。
他把眼睛绕着圈儿看了看满房的人,试着张了几次嘴。最后下了个狠心,说:“苦。咱可是苦了一辈子。可受苦人不苦那能叫受苦人?”他停了一会儿接住说:“仇。咱可是跟谁也没结下个那。要说他。”贵举老汉把眼睛紧紧盯住站在当地的那个低着头的后生,说,“他。他原本儿就不是地主。他原本儿就是贫农。他。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不信你们去问问他妈。”说完,贵举老汉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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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满房的人才轰地炸了窝。
从那以后,叫温和和的后生,也敢在人跟前咳嗽了,也敢把眼睛拿出来看人了。
柱柱家的
吃过晌饭,男人柱柱和小叔子二柱还有他的两个比门头高的小子都过了西房。四个男人到西房睡觉去了。等得队长站在井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喊“起晌哇——出地哇——”他们才起来。以往也是,一吃完晌饭四个男人就一个一个的都到了西房。西房老也不生火,凉荫荫的,蝇子又少,正是歇晌的好地方。
“家里没斋斋苗儿了。夜儿个下乡的老赵来吃派饭,我是跟财财家的要了撮儿。”吃饭的时候柱柱家的说。
“这两天我不歇晌了,我得到野坟地去摘把。”柱柱家的说。
“精红热晌午的,晒着。”二柱说。
“晒是不怕晒。我是想乘晌午去,好不耽误起晌出地。”柱柱家的说。
“出地不出地倒寡。误误去。穷也不在乎这一个半个工。”二柱说。
“再一个就是晌午的斋斋苗儿给日头晒得味道浓。烹起来香。”柱柱家的说。
柱柱听他们说,自个儿没言语。自从跟弟弟朋了锅,柱柱的嘴一满是拿绳子扎住了,老也不说话。轮到他过东房跟女人睡觉时,也是不说话,做那个啥的时候也是不说话。他不说,她也不理他。她心想你是还憋气着呢。憋憋你就慢慢的不憋了。人都是个这。哭得哭得不哭了,气得气得不气了。
柱柱家的做营生利落,三八两下就把锅洗完,把东房给拾掇得干干净净。
夜儿个老赵也说,在你家吃饭下口,你做的饭也干净,家也干净,全村就数你干净,全公社的女人也顶数你干净。老赵说着说着眼睛就发了痴,比会计有时候的那种痴还痴。
听听西房,除了打鼾声,没别的响动。柱柱家的就把白羊肚肚手巾罩在头上,提着草帽出了门。
毒日头把外前照得白白的晃眼。
街上哑圪悄静的,没一个人影。温家窑的人不管是吃饱的没吃饱的,不管是吃好的吃赖的,只要是一吃了晌午饭就都躺下睡觉了。
会计家的那头脏兮兮的大白猪舒舒服服地躺在阴凉地,嘴头外糊糊擦擦尽是猪食。有只小鸡一下一下啄着吃它嘴头上的食,它也不理,只是呼噜呼噜的,顾睡。
“看那舒脱的。”柱柱家的想。
“荣华的。”柱柱家的想。
出了村,柱柱家的拿草帽遮住毒日头。
她并没像刚才说的那样往野坟地去。她是给拐向了去西沟的路。
路旁的山药地一下子窜出两只小猪娃,慌慌张张向村里跑。准定是偷吃了啥东西。
也是会计家养活的。
别人家连人也快养活不起了。柱柱家的想。
咱们家啥时候也能够养活起只猪。柱柱家的想。
“呸!”柱柱家的冲地唾了口唾沫。人比人比死个人,咱哪能想那么高,只要盼得这次把事情闹成,让大小子走个民工,也就是不赖了,就不愁捞摸个媳妇了。想得过高那不是瞎想望?瞎想望是要折寿的。柱柱家的想。
“呸!呸!”柱柱家的冲住地又唾了两口唾沫。柱柱家的每当觉得需要躲灾避邪的时候,就要这么呸呸的唾唾沫。
她摸下头上的手巾擦擦脸上的汗,把手里的草帽换在头上,加快了步子朝西沟走去。
温家窑顶数西沟像个地方。
西沟有二里长。沟底宽宽的平平的,还常年有股活水。那水弯弯曲曲地在沟底绕着流,像蛇。贵举老汉有时候把他的牲口赶到这儿放。这儿的草长得像韭菜,吃完又长,吃完又长。
沟底还有几处杨树林。树长得不粗,细细的往高冒。有些树头都已经超过了三丈多高的沟崖畔。好多的雀儿在树头上喳喳叫。
这地方好是再好不过了,可除了贵举老汉,很少有人来这里,说这里有鬼气,说沟口的那棵歪脖子树像面引魂幡,时不续儿的要把温家窑的人引几个去。
柱柱家的不怕。柱柱家的不信有鬼这种东西。没嫁到温家窑村那时,她就听大人们说起过这个鬼地方,可她不怕。她常常翻过山梁来到这个地方,在沟畔上挑苦菜,在沟底割蒲草,从沟渠打着水到崖畔上灌黄鼠,烧着吃。她还常常把衣裳脱光跳进坝池里耍水。在十三岁那年嫁给柱柱后,她就更是常常来。
这阵子,她又站在坝池旁。
这坝池也不知道是温家窑哪一代先人用大石头横沟给拦起来的。天旱的时候,池水也够两亩大,清清粼粼地倒映着池边的绿树,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还有忽上忽下的纱蜻蜓。
“这么好的地方没人敢来。我看他们是没福气。”柱柱家的想。
“你有福气?大小子当真的能走了民工?”柱柱家的问自个儿。
她回过头向来的路上?望,不见有人影儿。向沟里?望,不见有牲口。又抬头?阳婆,离起晌还有一大截。
断定四周不会有人,她解开了袄扣解开了裤带,脱下了鞋脱下了衣裳,把一个白白的光身子露给了阳婆露给了天,露给了雀雀们,露给了蝴蝶。
脚板让石头烫了一下,她赶快站在蒲草上。她踩着蒲草走进池水,可又站住了。抬头?望?望沟口外,又返出去了,返到坝池边。她觉得该着洗洗衣裳。她圪蹴下来,咕嘟咕嘟把衣裳按进水里。有几个大头蝌蚪摆着尾巴逃走了,可又有几个大头蝌蚪摆着尾巴游过来,它们想看看这里咕嘟咕嘟冒水泡是咋的回事。
柱柱家的看见脚边有两个白肚皮蛤蟆,它们正好是在做那个啥。母的脊背上面是公的,公的肚皮下面是母的。公的两条长胳膊拦腰把母的死死搂住。母的腰被勒出一道沟。它们在做小蛤蟆呢。可不知道它们机明不机明这样子就要给做出成百上千的小蛤蟆。
“能养活得起?只顾自个儿受瘾。”柱柱家的想。
柱柱家的觉出脸有点发烧。她一脚把那俩蛤蟆踢进水里,可那俩蛤蟆掉进水里还是死死地抱在一起不松开。
“人是知羞不知足,牲口是知足不知羞。”柱柱家的想。
“啥才算是知足?啥才算是不知羞?”柱柱家的自个儿问自个儿。光问,不回答,只摇摇头。
她把洗过的衣裳摆在池坝的大石头上凉开,这才晃动着两条白胳膊走进池中央,坐下来。天旱得过,水不深。坐下来也没淹住她的脖子。
水温温的凉,凉凉的温。
水清粼粼的,能看见池底。
柱柱家的觉得很舒服,觉得浑身上下都很舒服。
她用毛巾搓洗胸脯的时候,就给想起了小叔子二柱。
二柱跟他哥不一样。他哥每回做完那个啥就倒在一旁呼噜呼噜睡死了,再不理她了。二柱跟他哥不一样。二柱总要用大手轮流着揉按她胸脯的那两堆肉。睡着以后才慢慢松开。半夜醒来还要再摸住才算。
——嫂嫂。我从小就好按我妈的。只有按住我才能睡着。
——朋锅前你该咋?
——直见得老也睡不着。
——你没出息。
——嫂嫂你就是我妈。
——你真失笑。
——我好嘛。
“二柱真是个孩子。快四十的人了,也还是个孩子。”柱柱家的说。
“有的人一辈子也长不大。”柱柱家的说。
我是不是也真的不像个四十出头的人?老赵硬说我咋看咋像不到三十。还说光看我的身架子像是没开过怀。真失笑死个中国人了。柱柱家的想。
想到这里柱柱家的停下了搓洗。她先是捏捏自个儿的胸脯和大腿的肉,后又扭来扭去地看水里头自个儿的光身子。
“狗日的老赵真会说话。”柱柱家的说。
“下乡的人就是会说话。”柱柱家的说。
老赵他保险知道我家朋锅的事儿了。他说,听说你家新捏了三孔窑,是给大儿子办事呀?是这样说的。他为啥不问是不是给小叔子办事。按说这家急着该办事的是小叔子。可他不问。
“他知道了。狗日的他这是给知道了。”柱柱家的说。
“他知道知道去。谁叫咱们穷呢。”柱柱家的说。
穷又不丢人。穷又不算是不知羞。黑旦远天大地的跟山里头的亲家还朋锅呢,人们说他是伙种葫芦伴种瓜。咱一家一户的弟兄朋锅谁又能说出个啥。柱柱家的想。
再说柱柱人球什,没个帮手也不行。如不朋锅,这三间窑先就捏不起来。靠柱柱是不行的。
我看女人原本就是辆车。男人就是那驾辕的。对驾辕的来说,有个拉套的总比没个拉套的好。有个拉套的这车走起来就轻松,驾辕的也省劲。就是个这。柱柱家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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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就是个这。柱柱家的想。
谁是坐车的呢?用问?孩娃们。主要是小子们。他们是坐车的。他们先坐车,后拉车。就是个这。柱柱家的想。
驾不动辕就配个拉套的。养活不起孩娃们就找个朋锅的。这没有啥不好的地方。拿我家来说,朋锅实在也是挺好的事。首先对小叔子他就挺好的,省得他棍着。再就是对他哥也好,省得他养活不了这一家家。这事对孩娃们也好,要不咋能够捏得起那三孔窑房?末了来说,对我也不能算不好。顶多就是个闲不住。按说这也没啥,女人就是个这。正如狗子常说的那句话,那句牲口话:男不怕受,女不怕——做那个啥。
想到这儿,柱柱家的又捏捏自个儿胸脯的那两堆肉。
柱柱家的把身上的各处处都搓洗了一阵后,抬头看看阳婆。该是起晌的时候了。狗日的该来了。
她站起身??来的路,没有半个人影儿。
狗日的该不是哄了我。让我在这儿瞎等。没过,按夜儿个狗日的那火烧火燎的样子看,简直简就是不行了。狠把狠让我立马就把裤子给他脱下来,不会不来,狗日的准定是要来。柱柱家的想。
有只瞎牛虻“嘣”地碰了一下柱柱家的大腿根又飞走了。可它急急地划了一个圈儿后,又急急地飞过来冲向柱柱家的腿裆。柱柱家的用空手忙忙地把裆捂住,另只手拿手巾招架着抽打那只瞎牛虻。
“嗡!”一声,瞎牛虻不知道飞哪儿了。
估摸着衣裳干了,柱柱家的哗哗地向池坝边走去。怕让池底的胶泥给滑倒,她的胳膊张得开开的。没走两步,她觉出大腿根又硬硬得给碰了一下。
是那瞎牛虻又给飞回来了。它不死心,它非要在那块嫩肉肉上叮一口才算。
“咋呀咋呀?狗日的也想钻我的空子。”柱柱家的说。
“能行?能给我二小子走个民工就放你进来。”柱柱家的就抽打就骂。
“哈嘿……”
柱柱家的一下子听到有个声音在“嘿嘿”笑。她啥也没顾得想,就倏地坐在水里。可她已然是走到了浅处,水花虽是四处处溅得老高,可胸脯的两个肉堆堆还是在外前露着。她赶快用手巾给扯挡住。
“嘿哈……”
那声音笑得更欢喜更火爆了。
柱柱家的定住神,向传来笑声的那地方?。
是下乡的老赵站在树林边。
下乡的老赵早就来了。
老赵最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了。他早就来了。他一直躲在杨树林里看柱柱家的给他演电影儿。他?望着柱柱家的咋样咋样地把衣裳解开,咋样咋样地把衣裳脱下,把光身子完完全全给他亮出来。他?望着她把那俩不要脸的蛤蟆踢进了水里后,就正面朝他圪蹴下来搓洗衣裳。后来,他?望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坝池中央走。走的时候坝池里头有两个光溜溜的她。一个是水面上的她,一个是水里头她的影子。他还?望着她搓呀搓,搓洗身子。骂呀骂,骂不要脸的瞎牛虻……
下乡的干部老赵真会找乐儿。
“是老赵你。”柱柱家的说。
“笑死个人了。笑死个中国人了。”老赵说。
“老赵你甭大声嚷嚷。看让人听着。”
“你不是说这地方保险没人?”
“可有时候也不保来个一个半个的。”
“我不嚷喊了。可你不能说总是坐在水里不出来吧。”
“你不进去人咋穿衣裳。”
“嗯……好的。好的。”
“光好的好的你咋不动弹?”
“好的好的。”
老赵这才不情愿地退呀退的,退进了背后的杨树林。
后半晌,老赵像喝了酒似的,晕晕糊糊地躺倒在树林里的草地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有风儿在凉凉的暖暖的吹着他。
从杨树林里出来,柱柱家的两条腿像膏了油似的,轻轻快快地从西沟拐到了野坟地。
当她兜着一草帽斋斋苗儿的粉花儿,从野坟地出来。她的心窝窝也像膏了油,滋滋润润的舒服。
远处的坡梁上有人冲她唱要饭调。
黑牛牛白马马卧草滩
?妹妹?得我两腿酸
柱柱家的盯住?望,可没认出那个人是不是本村的。
二系系草帽双飘带
越看妹妹你越心爱
“隔住玻璃亲嘴儿你瞎解瘾。”柱柱家的说。
煽火板凳腿儿迎天
想起光棍汉真可怜
“可怜你可怜去。”柱柱家的说。
“我的高粱就要不可怜了。”柱柱家的说。
山梁上的那后生又在唱啥,柱柱家的听不着了,柱柱家的走远了。
老银银
老银银把四个煮羊蹄子还有剩下的那少半瓶酒都装在怀里,出了门。出了门,他又返入窑,把灯吹灭。原先他是不打算往灭吹灯的,想就让它着着,顶是点了长明灯。点着长明灯,魂灵才能认得路,才能够升上天。可他一出门就又后悔了,“日你妈。点一黑夜那该得费多少油。”这样想过,他就入了家。摸住灯树,照着红点点吹。吹头一下,红点点晃晃后就又定住了。再吹,红点点才没了。他知道这下是把灯吹灭了。
出了门,他又站住了。想想。就又返回到窑里,在炕上摸摸揣揣的摸住那半匣“火车”,还有洋火,把它们也都装在怀里头。他这才没牵没挂的把门关住,又脚后跟离地欠着高高把门铧搭上。这就是说,家里没人了,要有个活着的出气的,也只是趴在碗边锅沿或是别的啥地方睡觉的那些蝇子们。还有住在水瓮后头的那一窝耗子。虱子是没有的。老银银的血苦,养不住虱子。
五里坡梁路当中有的是坑坑洼洼圪圪坎坎,可老银银手没扶托脚没磕绊顺顺溜溜地到了西沟。一路没歇缓。
老银银是个没眼眼,对没眼眼来说,黑夜白天是一样的。
老银银来到那棵树底下,就是那棵歪脖子树底下,把鞋脱下来像拍镲似的拍打拍打。尔后,垫在屁股下。要不拍打干净的话,会把新裤子弄脏的。这条新裤子是那年会计给发的,说是上头慰问五保。后来他听说别的五保还发了新褂子,可他没有。准定是叫狗日的会计给扣了,扣就扣了哇。人家全扣了你的,你还能咋的?有个新裤子总比没个新裤子好。再说,会计又是本家当户的侄子。一个当叔叔的咋好意思张开口问人家这事儿。反正是你不穿他穿,谁穿了也一样。穿在谁身上都是个穿。
老银银从怀里掏出酒瓶,掏出“火车”跟洋火,还有羊蹄子。
一个两个三个。一二三。一个两个三个。
羊蹄子只剩下三个了。咋数也是三个。短了一个。不知道在啥时候给掉没了。掉投了就掉没了哇。掉没了就找不见了。大天黑夜的有眼的也找不见,别说咱个没眼眼。少吃少吃上个。反正是你不吃他吃,人不吃狗吃,谁吃了都一样。
老银银“吱儿吱儿”喝烧酒,“呐呜呐呜”啃羊蹄,“噗儿噗儿”吃洋旱烟。他打算把这些东西都吃喝完以后,就像羊娃啦狗女啦,还有他的儿子二兔啦那样,也把自个儿吊在这棵歪脖子树上。
歪脖子树真他妈的是棵好树,上个吊啥的再合适不过。这棵树是温家窑的宝贝。已经给祖祖辈辈的先人们帮过不少的忙。眼下还冷不丁儿地派个用场。就连外村的人也都眼红这棵树。去年山上头村里有个女挂就给吊在了这上头。
好树。好树。
歪脖子树真他妈的是棵好树。难怪那回女娃村的人来了要往倒砍这棵树,温家窑的人都拿着铁锹担杖的跑来了。那女娃村的人没砍成这棵树,只把女娃的尸首抬回去了。歪脖子树还好好儿的长在西沟的沟口,伸出歪脖子?望人,伸出胳膊向人招手,叫你快些些来。
好树。好树。
歪脖子树真他妈的是棵好树。
这几天,老银银不只三五回地来过这儿。
“唉——人活在阳世三界真是个大麻烦。要是也像二兔那样圪嘣一下把这口儿悠悠气绝了,就没这个大麻烦了。活啥?”
“再说咱瞎眉瞎眼的大寨田大寨田垒不了。高灌站高灌站修不了。锄锄不了耧耧不了。就记住个吃了睡睡了吃。活啥?”
前些日老银银老这么想。老这么想老这么想的,老银银就定下个寻短见。
起初,他想过跳井。跳井好,头朝下一栽就顶事了,还用不着走那么远的路。可后来他一思谋,跳完井,水就脏了。水脏了人咋喝,那还不得叫一村人把你骂死。人不能只图自个儿痛快,得为别人想想。老银银也听人说过中电是个好法子。更省事,“哗”那么一下就解决了。可温家窑没电。公社倒是有,但自个儿认不得电是个啥东西,在哪儿能够找见它。再说,找见了又是咋个中法。末了,他就定下个像儿子二兔那样,也把自个儿挂在歪脖子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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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一定下来,老银银真高兴。就像会计给儿子定下结婚日子那么高兴。那些日,狗日的会计口哨儿也打得响亮了,也不骂人了,也不拿手电棒晃人了,头脸也不那么黑森森的了,见人也笑笑的了,还一家一个请着人到自个儿家吃喝了一顿油炸糕。
老银银也定下来要庆贺庆贺。周身一场大事,该庆贺庆贺。油炸糕吃不起,但吃顿不掺高粱面的莜面窝窝还是能够办到的。
得喝酒。无论如何得喝酒。最后一回了,该破费也得破费。穷舍命富抽筋,小家子气是不好的,让村人笑话。
老银银花了两块钱跟公社买回个羊头,还有四个羊蹄子。花了八毛钱灌了一瓶烧酒。花了一毛五要了盒“火车”牌洋旱烟。温家窑能吃得起洋旱烟的人们都说,“火车”烟又便宜又好。那些没钱的人家,过个时头八节来个亲戚六人啥的也都要买这种烟。老银银也就买了一盒儿。
火车是个啥东西?听下等兵说,火车一晌午能没出千把里。真他妈的有了神了。老银银也知道烟匣上就画着有火车。可他看不见。用手摸也摸不出。
算了。自个儿都快要死的人了,管人家火车干啥。再说,人一辈子没经见过的东西多了。那次上头来的那个干部他就认不得胡麻。他说你们村怎么搞的?把好好儿的地尽种些蓝花花。真是一个狗日的。球不懂。
庆贺就得叫叫人。人多叫不起。老银银决定就叫叫官官来跟自个儿吃上顿。一则官官也是个没眼眼,二来官官家什的会掐算。他想叫他给自个儿定个好日子。看看哪天最是个黄道吉日。
官官一点儿也不拿架子。一叫就来了。
“我看今儿咱们把这灯点着他。”老银银说。
“我就大年点。我平素不点。”官官说。
“今儿咱们就顶是过大年。”
“你能看见灯头。我看不见。”
“有灯我眼前头就是红的。”
“听赤脚板医生说你那眼睛上蒙了层灰皮皮。一割就又能看见了。”
“咱哪的钱割?”
“就是。割不起。”
老银银就说就把羊头肉和酒拿上炕了。
他俩就说就喝。呱呱拉拉的一直喝到深夜。
“我看他有眼的哇,还不也就是个羊头就烧酒?”老银银说。
“人活着做这呀闹那呀。折腾半天不就是为了个这?”官官说。
“皇帝打天下不也就是为了个这。”
“说的。皇帝山珍呀海味呀可吃个全。”
“可他也要死。”
“说的。死跟死就不一样。”
“都是个死。有啥不一样?”
“球在里头受瘾死了。蛋在外前摁磕死了。能一样?”
“看你这说得牲口的。”
“这是下等兵说的。”
“反正好死也是个死。赖死也是个死。我是说迟死不如早死。”
“那你为啥不去死?”
“你当我怕个死?我是想选个好日子。”
“算话。我给你定个好日子。”
“那你说说哪天是黄道吉日?”
“喝你妈的酒哇。”
“到底哪天最好?”
“一生下来让你妈把你按在尿盆最好。”
“人跟你说正话呢。”
“喝。喝。”
“噢。喝。”
就这么的。他们就说就喝就喝就说,一直喝到个深夜。
在歪脖子树底下。老银银把三个羊蹄子啃完,把剩下的那少半瓶酒喝干,又连住吃了几根洋旱烟。尔后,就把鞋穿好。站起身。当他站起身才猛的想起,刚才只顾吃喝,忘了让狗日的官官给看日子了。
唉。酒真是个灰东西,一喝就把正事给忘记了。一辈子就这么一场。不看看日子多不好。
日死你妈灰官官。人跟他说正经话他老是喝酒喝酒。看看!临完给忘了不是?
老银银很后悔这事没办得漂亮。但想来想去也只好就是个这了。来也来了,就是个这了。 把白天准备好的一块石头从树后头挪出来,摆好在树脖底下,他就解下了红裤带。
红裤带是他跟公社扯了三尺红英丹士林布,让愣二妈给做的。用红布裤带上吊最好不过。又吉利又不勒得脖子疼。
他站在石头上正要往树脖上挂裤带,“嗵。”裤子给掉了。掉到脚腕了。他一慌,给从石头上跌下来。
日死你妈。咋事先没想到会是这样。忘了把旧裤带也系上。不过,好的是,裤子是在这阵儿掉的。要是脖子套上去掉的话,就迟了,就灰了,撞上鬼了。要知道,光着屁股上吊那得把一村人给笑死。到了阴间也非得把阴间的人给笑死。
老银银想了想,从树上揪扯下几根细枝条,总算是把裤子给缠裹在腰上。
他又动手往树脖上挂裤带。
也不知道是树脖有点高,也不知道是他的个头有点低。他站在石头上,欠起脚,还是够不着树脖。
他想了个好办法。那就是:从地下摸住一疙瘩小石头块,拴牢在裤带的一头。悠悠悠地往高一扔,裤带钩住了树脖。
他笑了。你有眼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个做法。
裤带挂好了,绳套做好了,他把头套进去试了试,比划了比划。有点长。他不慌不忙地又解开重拴。用不着忙,忙里出乱子,离天亮还早着呢。再说,后头又没狼追着。即使是有狼追着也不怕,老银银知道,狼不吃他。小时候他跟孩子们在村外前耍瞎子逮拐子,他的头让孩子们给翻扣着个有耳朵的帽子,帽带子死死地系紧在脖子后。正耍着,听得有人喊“狼来了狼来了”,孩子们都跑了。他没跑,他不知道狼在哪儿,也不知道该跟哪儿跑。他站在原地紧解帽带当中,听得“嗖嗖嗖”有声音过去了。是狼过去了。狼去追别的孩子们,没吃他。五圪蛋的三哥就是在那次让狼给吃了。
人们都说银银的命大,该死也死不了。也有的说他的血苦,狼闻着就恶心。反正那次他是没死了。
裤带套儿重又挂好了。他用俩手撑了撑。很好。很吃劲。
想想还有啥。这一上去就再也活着下不来了。
想了半天,再没个啥留恋的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还剩下几支洋旱烟留给往下放自个儿的人去吃哇。不能让人家白放。再说,死沉死沉的还得往村里背。
就这了。
老银银站稳在石头上,用手张开套,把头伸进去。头来回的摆了摆,让套儿正好卡住喉头。
就这了。
“我日死你妈!”
老银银狠狠地骂了声我日死你妈,两脚用劲一蹬,石头翻滚在一旁。
他觉出身子悠地来了那么一下,就给荡在了空中。
“嗵!”
老银银听到了嗵的一声。
是啥声音?该不是又把裤子给掉了?
老银银用手一摸,才知道不是裤子掉了,是他自个儿给跌在了地下。
我日死你妈!怕的是啥偏偏就给碰上啥。
我就知道没看日子要出事儿。我日死你妈官官。
也怨我。不该为了省煤油往灭吹长明灯。
唉。活着费事,想死也这么费事。我日死你妈。
当老银银把石头摸住,重摆正在树脖下,又要往树上挂裤带时,才知道裤带早齐茬茬给断成了两截。
啧啧!好好儿的一条新裤带。
他把裤带重又挂在树上,把两头的断茬牢牢绾住。可是,不行了,脑袋够不着套儿。他只好又把疙瘩解开,把裤带抽下来。
人们说西沟有鬼西沟有鬼,看来就是有鬼。
就怨没看日子得过。
就怨没点长明灯得过。
回去还得寻愣二妈给缝裤带。
下回说啥也得叫狗日的官官给看个好日子。
还有就是,万万千甭忘了点长明灯。
老银银就往村里返,就跟自个儿说。
后头老远处,有个人跟着他。
(选自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