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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凌空

◇ 谷 羽


  喜爱外国文学作品的中国读者,想必都知道纳博科夫的名字,知道他那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洛丽塔》。纳博科夫(1899—1977)出生于俄罗斯的彼得堡,十九岁离开祖国,长期生活于欧洲和美国。终其一生再没有能返回他魂牵梦萦的俄罗斯。这位作家才华卓越,擅长运用双语写作,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的许多小说风行于欧美,文学界公认他是二十世纪享有世界声誉的经典作家。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岑高度评价纳博科夫的创作,一九七二年四月索尔仁尼岑给瑞典皇家科学院写信,推荐纳博科夫作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推荐信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这是一位文学天赋光芒四射的作家,正是这样的作家被我们誉为天才。他达到了心理观察最为细腻的巅峰状态,运用语言极其娴熟(而且是驾驭世界上两种出色的语言!)。他的作品结构完美,真正做到了独具一格,仅从一段文字你就能识别出他的才华:真正的鲜明生动,不可模仿。”
  纳博科夫虽然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作品却被翻译成几十种外文版本,拥有最为广泛的读者,他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独特而崇高的地位。纳博科夫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而且还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只不过其诗名被小说家的名望所遮掩罢了。他从年轻时就开始写诗,最早出版的是诗集,他不仅用俄文写诗,也用英文写诗,而且一生几十年从未间断过诗歌创作。在他的长篇小说《天赋才华》中,有很多首抒情诗,使小说回荡着浓郁的诗意。同时,他也把小说注重细节刻画的艺术手法引入诗歌创作。无论是驾驭长篇小说,还是创作抒情诗,纳博科夫都达到了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的地步。
  一九七○年,纳博科夫出版了一本独具特色的诗集:《诗与棋谱》,其中包括三十九首俄文诗,十四首英文诗和十八局国际象棋棋谱。在这本诗集的序言中,他对自己的诗歌创作道路进行了简明扼要的回顾:“在欧洲时期,我的诗歌创作大致可分为几个相对独立的阶段:起始阶段,即所谓的十月革命时期,写了一些俗气的爱情诗;下一个阶段延续到二十年代以后,诗作带有某种回顾往昔的怀旧情绪,同时追求拜占庭风格;随后十几年,我认为自己的宗旨是让每一首诗都具有情节,都有话可说(这似乎是对侨民诗歌中“巴黎学派”①忧伤、枯燥情调的反拨)。最后,在三十年代以及其后的十几年,突然从这些自己加给自己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这表现在诗歌作品的数量减少了,虽然为时已晚,但终于确立了自己的刚毅风格。”
  刚毅风格,或者说硬风格,是纳博科夫诗歌趋向成熟的标志。刚毅或者坚硬,是意志和气质的体现,同时也是一种坚忍不拔、始终不渝的操守。这里既有对精神自由、个性独立的不懈追求,也有对祖国俄罗斯始终如一的爱,而这种爱的代价便是长久的漂泊、颠沛流离、孤独与无奈。诗人往往在异国他乡或远隔重洋与俄罗斯进行心灵对话,或者谱写诗篇,留给未来岁月的读者。在《音韵生涯短暂……》一诗中有这样的诗句:
  
  音韵生涯短暂,如残霞云霓,
  我的诗句力避荒腔野调,
  我的后世子孙个个目光挑剔,
  未必记得我外号叫飞鸟。
  
  飞鸟,迎风展翅自由翱翔的飞鸟,这一形象再鲜明不过地体现着诗人纳博科夫的坚毅性格,体现着他不同凡响的诗情,独来独往,不受任何拘束。飞鸟,不惧艰险,不受利诱,认定目标,飞向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飞鸟,受到缪斯的青睐,获得了神奇的魅力,跨越时空的阻隔,从俄罗斯飞向西方,又从西方飞回俄罗斯;从过去飞到现在,又从现在飞向未来。
  对于诗歌创作,纳博科夫有他自己的理解。他认为,诗,与其说是表达,不如说是刻画、描绘或者塑造。因此,某些小说的叙述手段可以赋予诗歌以生气。他认为,形象,并非来自“形象性”,并非来自修饰语的堆砌,并非来自难以传达的朦胧或者音乐旋律的巫术,而是来自语言的准确。词语、音调、韵律、节奏,在诸多艺术手段中寻求最确切的一种。俄罗斯最优美的抒情诗应当凭借自身的力量和柔情归结于一点,那就是和谐。一首诗,如果只有情绪,但缺乏形象,缺乏抒情情节的一致性,那么,这首诗只能是偶然的存在,艺术生命不会持久,就像情绪本身不能持久一样。强调抒情情节,强调语言的明晰与雕塑性,这种见解与俄罗斯阿克梅派诗人的主张非常接近。难怪纳博科夫那么喜爱古米寥夫的诗歌作品。阿克梅派另一位诗人阿赫玛托娃的抒情诗,同样借鉴了小说的艺术手法,注重细节刻画,纳博科夫想必也从她那里汲取了营养。
  
  好心肠的人,你说,谁会在秋夜,
  在俄罗斯的穷乡僻野,披着大衣,
  凑近灯光浏览你的小说?
  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
  沙沙作响的是白桦树叶,
  而四周满是烟蒂,锯末,
  杂乱的家什物品影影绰绰,
  你说,谁会把你的小说翻阅?……
  
  这几行诗句摘自纳博科夫的诗作《荣誉》,是诗人创作主张的生动例证。传统的诗歌意象“秋夜”“白桦”,与缺乏诗意的“大衣”“烟蒂”“锯末”“家什”交织,优雅和卑微并列,居然能和谐相处,照诗人的话说,“吟咏不值得吟咏的事物”,从而使得“一次目睹的情景永远不会再复归于混沌”。
  纳博科夫的诗歌世界与歌舞升平的人间福境相距甚远。他所熟悉的是孤独、绝望,是亲人的流放,朋友的死亡。写于一九二三年的《怀念古米寥夫》只有短短的四行:
  
  你死了,照缪斯的教导,死得高傲清白。
  现在,叶里赛墓地一派寂静。
  普希金正和你谈论飞驰的铜彼得,
  谈论非洲充满野性的风。
  
  诗人古米寥夫遭人诬陷,被罗织“参加反革命集团”的罪名,一九二一年未经审讯便惨遭镇压。当时没有人敢替他申辩。纳博科夫却仗义执言,赞美诗人的“高傲”,认定他的“清白”,并把他的名字与普希金相联系。普希金与他交谈,意味着普希金对这位后辈诗人的赏识和器重。同时也道出了纳博科夫对他的推崇。纳博科夫曾经说过,普希金与托尔斯泰,丘特切夫与果戈理,正是这四位巨人为他撑起了一片文学的天空。
  
  没有刮脸,冷笑,苍白,
  西装上衣还算是干净,
  没系领带,一颗小铜纽扣
  贴近喉结扣紧了衣领。
  
  他等着,能够看到的
  有光秃的高墙围在四周,
  草地上有个铁罐头盒,
  还有瞄准的四条枪的枪口。
  
  《处决的枪声》(1928)是一首展示人间悲剧,让人心灵震颤的诗作。前两个诗节以白描手法刻画了诗中主人公面对死亡的镇定从容。“一颗小铜纽扣贴近喉结扣紧了衣领”,这一细节,深刻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在心理:死,也要死得尊严。因此,他敢于面带冷笑凝视瞄准的枪口,注意,不是一条枪,而是四条枪!草地上的罐头盒则具有象征意味。罐头盒是空的,被人丢弃的。人的生命被强行剥夺,竟然像抛弃一个空罐头盒那样轻易,这真是人生的莫大悲哀。从这个人物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诗人古米寥夫的身影。
  在诗歌创作中,除了推崇前辈大诗人普希金、丘特切夫之外,纳博科夫也借鉴了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一些诗人,如安年斯基、布宁、勃洛克和霍达谢维奇的经验。他在一篇评论霍达谢维奇诗集的文章中写过这样一段文字:“如果说把诗中的诗意理解为诗美,狭义的,传统的诗美,那么,诗中的散文化手法就意味着诗人的完全自由。他可以任意选择主题、形象和词汇。大胆的、智慧的、不畏羞耻的自由,加上正确的(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不自由的)韵律,这两者的结合会形成诗歌的特殊魅力。”毫无疑问,这一原则在纳博科夫的诗歌作品中得到了体现。在俄罗斯侨民诗歌中,怀念祖国的诗篇不计其数。纳博科夫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请听他在《祖国》(1927)中的吟唱:
   [##]
  
  在域外偶然落脚的寓所,
  放逐者的梦境平静安逸,
  俄罗斯总是环绕在四周——
  像风,像海,又像奥秘。
  
  敏感的诗人善于倾听,透过大海的涛声聆听另一种喧腾:“那是祖国轻轻的响声,是她的呼吸,她的律动。”就在午夜的沉寂时刻,不眠的耳朵久久聆听,“聆听着祖国和她的动静,聆听她永生不死的心灵。”引自《轻轻的喧响声》(1929)一诗的诗句,极具个性,生动深刻地抒发了诗人对祖国俄罗斯的赤子之情。
  诗人纳博科夫一贯拒绝平庸,拒绝粗俗,拒绝重复。他的诗风刚毅中糅进了典雅,平淡中融合了书卷气。他既不想重复别人,也不想重复自己。他不追求诗歌作品的数量,而更重视诗篇的审美价值。他总是从日常生活中挖掘诗意,哪怕这种诗意有几分苦涩,或者特别沉重;他总是从大自然中吸取灵感,总是与自然界息息相通,保持着一份赤诚的爱心。对于诗歌语言,他力求准确、凝练、鲜明、生动。他擅长运用比喻,有些比喻似乎信手拈来,实则独出心裁,不落俗套。《寄故乡》(1924)中有这样几行:
  
  双脚脚掌一直深深思念,
  思念你长满蒺藜的旷原。
  整个身体不过是你的投影,
  心灵就像涅瓦河上的天空。
  
  这样的语言,这样的诗句,就像刻在大理石上的铭文,经得起风雨的冲刷,岁月的淘洗,必将引起一代又一代爱诗者心理的共鸣。俄罗斯象征派大诗人勃洛克说过:“上个世纪之交的艺术作品,必定会穿越拒绝接受它的死亡地带,尘埋若干年,在后世得到复活。”大诗人的确独具慧眼,他们超凡脱俗之处,就在于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俄罗斯读者半个多世纪几乎不知道纳博科夫的名字,更不用说读他的小说和诗歌了。然而,时过境迁,如今,俄罗斯不仅出版了纳博科夫多卷本的小说集和诗集,还把纳博科夫祖传的故居修建成作家纪念馆。诗人小说家纳博科夫让热爱文学的俄罗斯人引以为荣,他们伸开双臂迎接穿越时空的飞鸟。
  作为中国读者,我们也应当重新认识纳博科夫。小说和诗歌,可以说是这位飞鸟的双翼。只有既读他的小说,又读他的诗歌,我们才会对这位号称飞鸟的诗人小说家进一步加深认识和了解。
  
  二○○一年九月,一位俄罗斯留学生送给了我一本俄文版的《纳博科夫诗选》(莫斯科青年近卫军出版社,1991年版)。浏览之后,深深地受到吸引,情不自禁地开始动笔翻译。过了几个月,居然译出了几十首。现在从中挑选出十几首,略加分析,与爱好诗歌的朋友们共同欣赏。
  这十几首诗,按题材大致可以分为三组:怀念祖国的故土情结;有关诗歌及文学创作的思考;对社会与人生悲剧的关注。
  大凡侨民诗人,都会对祖国、对故乡怀有难割难舍的深情。因为祖国与故乡是他们的祖辈与父母曾经居住的地方,是他们度过童年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亲戚朋友,有他们的初恋,有他们熟悉的风俗习惯和语言,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会唤起他们美好的回忆。正像《聪明误》的主人公恰茨基从国外归来时所说的:“就连故乡的炊烟都分外香甜!”因此,思念故土成为侨民诗人反复吟咏的主题也便是顺理成章的现象了。但是,既然这一主题被人反复吟咏,它也就为创作增加了难度。诗人必须寻找新的构思、新的形式、新的意象和语言,不然就会陷入俗套,失之雷同。
  纳博科夫怀念故土的诗具有鲜明的个性与特色。诗人善于借用小说的艺术手法,构思出抒情情节,常常写夜晚,写失眠,写梦境。因为只有失眠时的苦苦思念,只有梦境无拘无束,神思飘忽,才能跨越时空阻隔,回归那片永远难忘的热土。
  
  有夜晚是为了思索和抽烟,
  为了透过烟雾能和你交谈。
  
  这里的“你”,就是故乡,就是祖国。夜晚失眠,只有与故乡进行心灵的对话,才能消解心中的苦闷与戚楚。
  
  我抚摩着一条骨骼在胸口,
  故乡啊,这定是你的骨头!
  
  我的胸中积存着你的空气,
  我把自己的诗章奉献给你。
  
  《寄故乡》(1924)的诗行以深切感人的口吻,道出了游子与故乡骨肉相连的关系,尤其是“我的胸中积存着你的空气”一句,初看违背常情,细想合乎道理。人从一出生,就呼吸故乡的空气,因而这空气早已融进了人的身心,成为生命的根基,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念念不忘故乡。难怪诗人会“抽一会儿烟,躺下,睡眠”,一合眼就嗅到了故乡的春天。“房屋的角落,难忘的橡树”,还有“平展展如同耙过的沙滩土”,故乡的景物一一浮现在眼前。
  对同行的漂泊者仔细观察,从他们身上寻觅征兆,揣摩判断,推测他们谁有机会回国,谁将在异域他乡长眠。这是诗作《梦》(1926)的抒情情节,这一来自生活的细节,浸透着诗人深切的体验。
  
  但愿能判断。须知漂泊者注定
  惟有做梦时才能回国,而做梦
  什么也不能够改变。
  何必隐瞒——常常有这种情景,
  我一次次做着美梦,在梦境中
  从火车站直奔家园。
  
  梦中的四轮马车飞驰,诗人光着头,站直了身子扬鞭催马,何等急切,何等喜悦!但醒来后发现,人仍在异国他乡,又是多么失落,多么悲凄!梦中的欢欣与清醒时的苦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和巨大的张力,相信每一个背井离乡的游子,捧读这样的诗行,都会感受到心灵的震颤。
  《寄俄罗斯》(1928)一诗写得情真意切,比喻新颖,语言精彩,让人过目难忘:
  
  秉性严谨的地理学家
  在我手掌上尽情勾勒:
  这条条纹路全都通向你,
  脉络是你的大江与小河。
  
  手上的纹路也是路,每一条都通向祖国。脉管里流动的血液,仿佛连着祖国的江河。这样的诗句,底蕴丰厚,耐人咀嚼与品味。没有对祖国苦苦思念的一片痴情,断然写不出如此真挚的文字。
  这首诗再次写到了梦境,然而这次做梦非同寻常,不是梦回家园,而是梦中产生了幻觉:
  
  最近一个无忧无虑时刻,
  你在别的国家找到了我,
  
  像在中学倾斜的课桌上,
  如地图一样你缓缓展开,
  刚刚触及到家乡的土地,
  我就在你旁边躺下身来。
  
  祖国,俄罗斯,母亲,恍惚间好像成了一个人,她也来到了国外,居然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倚在慈母怀里,该有多么幸福!然而转眼之间,母亲又变成了地图,在课桌上缓缓展开,随即,地图又变成了土地,刚一触及故土,立刻倒下身来,扑朔迷离,奇幻莫测,却又合情合理,令人信服。诗人想象丰富,诗笔空灵,叫人不能不拍案称奇。末尾一节的“地图”,又与第一节的“地理学家”前后呼应,反映了诗人构思的缜密。
  《轻轻的喧响声》(1929)也有一个精心选择的抒情情节:抒情主人公住在国外一座海滨的小城,夜夜推开窗户,倾听大海的涛声。他从涛声中听出,有人吟唱普希金的诗歌,还听出俄罗斯的松林如泣如诉。原来倾听大海涛声别有寄托:
  
  静夜中并非倾听海涛声,
  我用心聆听另一种喧腾:
  那是祖国轻轻的喧响声,
  是她的呼吸,她的律动。
  
  诗人置身于小城,而他昼思夜想的祖国却在汪洋大海的另一边。小城是他的现实处境,俄罗斯是他渴望返回的理想之境。现实与理想之间横亘着大海。大海既是阻隔又是联系的纽带,因此,大海的涛声就有了二重性:既是涛声,又不纯是涛声。在诗人的心目中,它获得了多义性与象征性。失眠的诗人愿久久聆听:
  
  聆听着祖国和她的动静,
  聆听她永生不死的心灵。
  
  一个人离开祖国到异域他乡漂泊,大概有种种原因,其中有客观原因,有主观原因。有的是被迫的无奈之举,有的可能是主动的、自觉的选择。有些人由于某种原因,一出国门,就再难复返。多愁善感的诗人遇到这种情况,必定会感到痛苦。他们对祖国会产生一种又爱又怨非常复杂的情感。出自纳博科夫笔下的《我感谢你呀,祖国……》(1938),抒发的正是这样的矛盾情怀。
   [##]
  
  我感谢你呀,祖国,
  为这可憎的远方,谢谢!
  念念不忘你,不被你承认,
  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诉说。
  我每天夜晚的倾谈中,
  就连心灵也难以索解,
  是我神经错乱窃窃私语,
  还是回旋荡漾着你的音乐……
  
  对祖国不说“爱”,而说“感谢”,这是一种冷淡、疏远、隐含怨恨的口吻。正是由于祖国的不容,才导致流落远方。而陌生的远方给诗人的感觉只用一个词概括:可憎!这一个词蕴涵着无限的感慨。“念念不忘你”,源自难以割舍的爱;而“不被你承认”,又像一盆冷水浇到头上,认人扫兴,让人绝望。因此,爱恨交织的情感只能自己对自己诉说。疑惑和孤独几乎导致精神崩溃,然而在绝望的自言自语中,忽然转忧为喜,原来是母语抑扬顿挫,音乐一般抚慰了漂泊者的心灵。一个人在国外颠沛流离,母语,可能是最后的、唯一的精神支撑。屠格涅夫那首著名的散文诗《俄语》是有力的印证:
  
  在满怀忧伤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索着我祖国命运的日子里,——给我支撑和依靠的只有你呀,啊,伟大的、真诚的、自由的俄罗斯语言!若是没有你——眼见故乡所发生的一切,怎能不陷于绝望?然而难以相信,这样的语言不是上天赐予一个伟大民族的语言!
  
  能够把母语当作音乐倾听的人,能够把母语作为精神支柱的人,无疑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纵然在天涯海角,他也会和祖国息息相通。纳博科夫怀着赤子之心,把他一波三折的情感起伏表达得如此细腻入微,你不能不佩服诗人的卓越才情和非凡功力。
  《音韵生涯短暂……》(1923)和《致未来岁月的读者》(1930)两首诗,反映了纳博科夫对于诗歌创作的艺术见解。诗人在困境中坚持写作,即便他不能出声,不能说话,仍然和缪斯进行心灵对话。诗人珍视生命,怀着虔诚的宗教情感,敬畏上帝,感悟生活的美好:
  
  昼夜盛着生命泉与星光酒,
  它们是两只神奇的玉碗。
  
  因此,他的诗句力避荒腔野调,同时远离“日常歌声的纷繁杂乱”。因为缪斯告诉他说,那些都是冗词赘句,与真正的诗相距甚远。纳博科夫有个隐秘的心愿,那就是让后世挑剔的子孙阅读他的诗,记住他是绰号“飞鸟”的诗人。
  诗人纳博科夫并不畏惧孤独,但他也希望寻觅艺术上的知音。他相信,未来的岁月里,必定有文学爱好者打开他的诗集,阅读他的诗篇。他将穿越茫茫时空,与读者交谈。《寄未来岁月的读者》一诗就反映了诗人对其作品的这份自信。
  
  我在此与你交谈。你无法躲避。
  穿过茫茫昏暗我贴近你的胸脯。
  你觉得寒冷:这寒冷来自往昔……
  再见吧!我已经感到满足。
  
  纳博科夫创作的英文小说《洛丽塔》(1955),在西方引起轰动,拥有众多的读者。四年以后,他写了一首诗,毫不掩饰他的得意心情:
  
  我让整个世界神魂颠倒,
  为我那可怜的姑娘而发狂。
  
  然而这位侨居美国的诗人,依然怀有一颗眷恋俄罗斯的心:
  
  多么滑稽,在篇章末尾,
  违背了校对和时代的愿望,
  我亲手雕凿的大理石上
  竟有俄罗斯树枝轻轻摇晃。
  
  俄罗斯阿克梅诗派领袖古米寥夫的诗歌作品,曾经给予年轻的纳博科夫以深刻影响。因此,他对这位诗人惨遭镇压的悲剧命运十分同情。多年以后,他对诗艺有了新的见解,却仍然把这位前辈牢记心上:
  
  我曾经酷爱古米寥夫的诗篇!
  可如今已不再翻阅浏览,
  但有些诗句铭刻在我的脑海,
  诗意充盈有无尽的内涵:
  
  “我会死,但不死在夏日凉亭,
  不是由于炎热或暴饮狂餐,
  我会像天庭的蝴蝶陷入罗网,
  死在荒蛮的野山之巅。”
  
  诗人古米寥夫对自己的死亡似乎已有预感,他的诗句悲凉而又浪漫。但在实际生活中,他却是被枪毙而死。从纳博科夫写的《处决的枪声》(1928)一诗中,我们恍惚能看到古米寥夫面对枪口的镇定从容。历史已经证明古米寥夫的清白无辜,他已经得到平反昭雪。然而为什么当时会发生草菅人命的社会悲剧,的确值得人们认真反思。
  纳博科夫生前虽然未能实现重返俄罗斯的心愿。然而他的诗篇,他的小说如今已回归祖国。他的确是一只穿越时空的飞鸟。让我们中国读者也能认识这只飞鸟,静下心来倾听他那哀婉而优美的鸣叫声。
  附:
  
  纳博科夫抒情诗选
  
  音韵生涯短暂……
  
  音韵生涯短暂,如残霞云霓,
  我的诗句力避荒腔野调,
  我的后世子孙个个目光挑剔,
  未必记得我外号叫飞鸟。
  
  我们将在页末的附注中生活。
  怎么办?缪斯,我的生命……
  我不能出声,不能向人们诉说
  对上帝应当要心怀虔诚。
  
  透过我们五彩缤纷的窗帘,
  波浪状的圣灵将会显现:
  昼夜盛着生命泉与星光酒,
  它们是两只神奇的玉碗。
  
  不能出声,不能说话,随即
  我会忘记我苍白的霞光,
  我把自己的余辉奉献给少女,
  这姑娘头一个把我遗忘。
  
  纵然如此,缪斯,我幸运……
  你温柔安静,我不悲戚,
  不理会日常歌声的纷繁杂乱,
  你以为那是多余的词句。
  1923
  
   寄 故 乡
  
  有夜晚是为了思索和抽烟,
  为了透过烟雾能和你交谈。
  
  好……老鼠爬行沙沙有声,
  窗户里有很多星很多房顶。
  
  我抚摩着一条骨骼在胸口,
  故乡啊,这定是你的骨头!
  
  我的胸中积存着你的空气,
  我把自己的诗章奉献给你。
  
  蓝幽幽的夜晚巴掌鲜红,
  守护过你复活节的神灯。
  
  双脚脚掌一直深深思念,
  思念你长满蒺藜的旷原。
  
  整个身体不过是你的投影,
  心灵就像涅瓦河上的天空。
  
  抽一会儿烟,躺下,睡眠,
  一合眼就嗅到了你的春天:
  
  房屋的角落,难忘的橡树,
  平展展如同耙过的沙滩土……
  1924
  
   梦
  
  漂泊流浪,夜宿在异国他乡,
  我对同行的旅伴们凝神观望,
  倾听他们忧伤的言谈。
  我从流亡者的身上寻觅征兆:
  谁能回归祖国,谁无缘看到,
  谁将在异域入土长眠。
  
  但愿能判断。须知漂泊者注定
  惟有做梦时才能回国,而做梦
  什么也不能够改变。
  何必隐瞒——常常有这种情景,
  我一次次做着美梦:在梦境中
  从火车站直奔家园。
  
  坐也坐不住,站直了身子赶车,
  熟悉春季里车辙的每一次颠簸,
  四轮马车拼命奔跑,
  飞驰,我光着头,没有戴帽子,
  穿一身白衣,与你的头巾相似,
  满怀心事默默祷告。
  
  上帝呀,我真想寻觅出征兆:
  谁能回归祖国,谁无缘看到,
  谁将长眠异国的土地。
  但愿能知晓。蹉跎岁岁年年,
  有信仰的人们依然满怀期盼,
  可就连我也常常悲戚。
  
  能给人安慰的往往只有梦。
  俄罗斯的州,俄罗斯的城,
  俄罗斯的集镇乡村,
  整个俄罗斯啊都化成了梦境,
  数也数不清的漂泊流浪的梦——
  当异国他乡夜静更深。
  1926
  
   祖国
  
  祖祖辈辈我们把俄罗斯
  称作我们不朽的幸福,
  从没有见过更美的地方,
  虽说游历过许多国家。
  
  无论道路会通向何方,
  我们总梦回俄罗斯大地。
  放逐,你的毒刺何在?
  异域,你有什么吸引力?
  
  我们熟知这样的祈祷,
  祷词让心灵在夜晚放松;
  知道俄罗斯不朽的缪斯,
  不露行迹的和我们同行。
  
  对祖国旷原的森林涛声,
  我们由衷地说声“谢谢!”
  为林涛引发的离愁别绪,
  为森林谱写的每一首歌。
  
  在域外偶然落脚的寓所,
  放逐者的梦境平静安逸,
  俄罗斯总是环绕在四周——
  像风,像海,又像奥秘。
  1927
  
  寄 俄 罗 斯
   [##]
  
  秉性严谨的地理学家
  在我手掌上尽情勾勒:
  这条条纹路全都通向你,
  脉络是你的大江与小河。
  
  我像个盲人用清水洗手,
  能触摸到大地上的万物,
  借助于你呀,我的祖国,
  这就是我何以觉得幸福。
  
  倘若那是真的,两天前
  我在睡梦中产生了幻觉:
  最近一个无忧无虑时刻,
  你在别的国家找到了我,
  
  像在中学倾斜的课桌上,
  如地图一样你缓缓展开,
  刚刚触及到家乡的土地,
  我就在你旁边躺下身来。
  1928
  
  轻轻的喧响声
  
  这是一座海滨的小城,
  当你在阴云密布的夜晚,
  伤感地顺手推开窗棂,
  轻轻的喧响声来自天边。
  
  你侧耳谛听,仔细分辨,
  海在喧响,海思念陆地,
  你的心关注夜海波澜,
  对倾听的心须倍加珍惜。
  
  一整天听不见大海涛声,
  白昼不请自来业已消遁,
  就像玻璃板上酒杯空空,
  叮叮咚咚地响了一阵。
  
  再次置身于无眠的寂静,
  你把窗扇尽情地敞开,
  这世界广阔而又安宁,
  你可以独自陪伴着大海。
  
  静夜中并非倾听海涛声,
  我用心聆听另一种喧腾:
  那是祖国轻轻的喧响声,
  是她的呼吸,她的律动。
  
  喧响中的口音各有差别,
  那么亲切,却突然沉寂,
  有人吟唱普希金的诗歌,
  而难忘的松林如诉如泣。
  
  喧响中有慰藉也有欢欣,
  有对放逐者的深情祝福。
  然而白天听不见这声音,
  嘈杂的白昼总忙忙碌碌。
  
  不过在午夜的沉寂时刻,
  不眠的耳朵会久久聆听,
  聆听着祖国和她的动静,
  聆听她永生不死的心灵。
  1929
  
  致未来岁月的读者
  
  你,未来岁月的开朗居民,
  你,古风的爱好者,在约定时刻,
  你偶然来打开了诗歌选本,
  这些诗不该忘却,但早已被人忘却。
  
  你不妨像一出戏剧中的丑角,
  按照我那个时代的趣味化装。
  支起双肘,听吧,缪斯的螺号——
  往昔的岁月是多么响亮!
  
  十六行诗句,戴着椭圆形的冠冕,
  附带业已模糊的图片……厌弃吧!
  你尽可厌弃那衰迈的语言,
  厌弃我的洁癖和我的贫乏。
  
  我在此与你交谈。你无法躲避。
  穿过茫茫昏暗我贴近你的胸脯。
  你觉得寒冷:这寒冷来自往昔……
  再见吧!我已经感到满足。
  1930
  
  我干了件坏事……
  
  我干了件坏事,十恶不赦,
  我是个恶棍,还是生性放荡?
  我让整个世界神魂颠倒,
  为我那可怜的姑娘②发狂。
  
  噢,我知道人们害怕我,
  又为我的魔法而奉承夸奖,
  痴迷中毒已经不可救药,
  因我的艺术而纷纷死亡。
  
  多么滑稽,在篇章末尾,
  违背了校对和时代的愿望,
  我亲手雕凿的大理石上,
  有俄罗斯树枝轻轻摇晃。
  1959
  
  我曾经那么喜爱……
  
  我曾经那么喜爱古米寥夫的诗篇!
  可如今已不再翻阅浏览,
  但有些诗句铭刻在我的脑海,
  诗意充盈有无尽的内涵:
  
  “……我会死,但不会死在夏日凉亭,
  不会死于炎热或暴饮狂餐,
  我会像天庭的蝴蝶陷入罗网,
  死在荒蛮的野山之巅。”
   库列里亚(卢卡诺)
  1972.7.22
  
   我感谢你呀,祖国……
  
  我感谢你呀,祖国,
  为这可憎的远方,谢谢!
  念念不忘你,不被你承认,
  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诉说。
  在每天夜晚的倾谈中,
  就连心灵也难以索解,
  是我神经失常胡言乱语,
  还是飞旋回荡着你的音乐……
  引自长篇小说《天赋》
  
  燕子
  
  有一天傍晚我们两个
  在一座古老的桥上站立,
  我问你,让你告诉我说,
  可会至死记住那只燕子?
  你听了回答:那是当然!
  我们两个是怎样哭泣,
  像生命飞逝一声悲叹……
  到明天、到黄泉、直至永远——
  那一天,在一座古桥的旁边……
  引自长篇小说《天赋》
  (谷 羽译)
  
  ① 指侨居巴黎的俄罗斯诗人戈•伊万诺夫、阿达莫维奇等人组织的诗歌团体。
  ② 指长篇小说《洛丽塔》的同名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