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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华伟 文选 ]   

泪尽科

◇ 宋华伟


  相信读过《叶生》的人都会不禁为主人公的一生遭际而心弦震颤,也由此而能够深深地理解作者蒲松龄内心深处所包含着的无尽的苦楚。离奇曲折的故事、出人意料的情节背后隐藏着的却是科场不如意的书生一生的艰辛挫折和知音难求的痛苦。这正应了曹雪芹的那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叶生》讲述的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河南淮阳县有一个姓叶的书生,文章辞赋冠绝乡里。恰逢关东一个叫做丁乘鹤的人来此地做县令,丁看到叶生的文章后对他极为赏识,召叶生来促膝长谈,还请他留住在县衙里,并提供钱粮资助他读书和抚恤家里。快到科试的时候,丁又向主考的学政长官力荐叶生,结果叶生得了科试头名。一个县令对一介书生的看重如此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吧。叶生自然内心非常感喟,也想用金榜题名来回报丁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不料,科试后的乡试时,叶生却名落孙山。叶生愧负知己,终日抑郁憔悴。丁听说后,将叶生召来安慰他。面对恩人,叶生百感交集,泣涕不已。回家之后,叶生从此就闭门不出,不久便一病不起。
  后来,丁因为忤上而将要卸任离开此地了,便写书信告诉叶生说,想见他一面才忍离去。叶生让信使转告,自己的病难以很快痊愈,请及早启程吧。丁一直不肯离开。几天之后,门人忽然通报说叶生来了。丁喜出望外,于是带着叶生同归故里,并且让叶生做家庭教师,教导儿子丁再昌读书。叶生将自己为科举考试而准备的那些文章悉数传授给公子,结果公子考了乡试第二名,后来又考中了进士,被授予工部主事之职。
  公子到京城赴任时,带着叶生入了国子监。第二年,叶生竟中了举人。公子建议叶生探望故里,衣锦还乡。叶生回到家中,看到家里庭院破旧不堪。这时正好叶生的妻子从屋里出来,看到叶生拔腿就跑。叶生凄凉地说:我如今已经大富大贵了,为什么才三四年不见你就不认得我了?妻子说:你已经死了好久了,只不过因为家贫如洗所以没法将你的灵柩安葬,我们很快就要给你找一块墓地,你就不要再出来吓人了。叶生逡巡着走到屋里,看到那里果然放着灵柩,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非人,不禁悲从中来,扑地而灭。妻子看时,地上只有一副衣冠而已。
  《叶生》这篇小说最拨动人的心弦之处莫过于结尾处才点破叶生乃一鬼魂,整个故事情节千回百转,到此处达到最顶峰。首先,小说开头处作者先用浓墨点染叶生的文赋才能,说他“文章辞赋,冠绝当时”,当丁乘鹤看到他的文章时,“奇之”,对他的文才甚感惊奇,于是对他寄予厚望,对他参加科举考试给予了多方面的帮助。作品开头讲述困顿书生得遇知己的这一系列情节都很能够激起善良的读者们对叶生很高的期待值。到叶生科试头名,这种高昂的情绪可以说是发展到了一个小的高潮。然而,紧接着,情节就出现了一个大的转折。乡试前的科试叶生得了第一名,正当大家尤其是叶生的恩人和知己丁乘鹤热切地盼望着他在乡试中能够再次高中的时候,叶生却出人意料地榜上无名。清代但明伦在评点此处时说:“我读之为之大哭。”的确,此处情节可以说是急转直下,完全超出读者的期待视野,这一意料之外而且又是凭借理性找不到明确原因的变故自然牵动着读者的内心情绪,使读者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落榜书生内心的那种酸痛和无助。这大概也是作者蒲松龄用心良苦地想让读者体会的一种情绪吧。虽然没有金榜题名,但是丁乘鹤并没有因此而厌弃叶生,而是能充分理解他此时的沮丧,把他叫来安慰他。正如但明伦所评,此乃真知己也。面对丁乘鹤,叶生不禁“零涕不已”。对落榜百思不解的气恼、对命运不偶的愤懑、对有负知己的愧疚、对丁乘鹤仍能不离不弃的感激……一切的一切,此时全都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回家之后,叶生便杜门不出了,不久就病倒在床,服药百剂依然不见起色。情节发展到这里可以说是跌落到了一个最低潮,读者完全能够读出字里行间的压抑气氛来,同时也为叶生的人生去向而揪心。
  在将情节力挽狂澜之前,作者先卖了一个小关子。丁乘鹤将要卸任东归,想要见叶生一面。叶生让信使转告,病情难以速愈,不要再等了。然而丁仍迟迟不肯离开。就在丁和读者都一筹莫展之时,情节发展忽然扶摇直上,门人通报叶生来了。至于卧病在床的叶生何以能够来到此地,个中原委,作者并不交代,从而为后面的情节发展留下了很大的余地。
  叶生同丁乘鹤一起回乡并教授其子再昌读书,情节发展到此处开始逐渐走向高潮。叶生悉心辅导,并且将自己为科考而准备的那些文章传授给再昌,在叶生的一手培养下,再昌中了乡试亚魁,后来又中了进士。这里用侧面烘托的方法再一次渲染了叶生的学识文才之不同凡响。丁乘鹤对叶生说,你拿出很少的才学便可使再昌高中,然而你自己却湮没在科场之外,实在让人感慨啊!叶生回答说,这正如项羽兵败一样,时运不济而已,非战之罪也。况且,人生能得一知己,也算了无遗憾了。接下来,情节继续发展。在再昌的帮助下,叶生入了国子监,在京城举行的乡试中,叶生竟高中举人。直到这时叶生的心结才得以解开,胸中的一团闷气才可以吐出来。当再昌建议他衣锦还乡时,作品中写道:“生亦喜。”一个简单的“喜”字,反倒让人读得心酸。
  最后,情节直达最高潮,由叶生的妻子道出叶生实际已去世多年,无论是他与知己同归故里还是辅导再昌考中进士还有自己高中举人,这些都只不过是他的灵魂所为而已。叶生所做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有生之年的不甘心和想回报知己的热切。真相大白之时,所有功成名就的快乐恍若南柯一梦般,全都化作惨然和虚无。叶生再也没了精神支柱,顿时倒地而灭。此处借叶妻一语道破玄机,让读者在悚然一惊中忽然懂得作者的此中深意,令人拍案叫绝。
  总起来看,《叶生》这篇短篇小说在不到一千字的简短篇幅中将故事情节操弄得起伏有致,情节发展忽而跌落,忽而回升,忽至低谷,忽起高潮。短短一篇,即可见出作者蒲松龄极强的情节驾驭能力和高超的叙事技巧。
  其实,在小说创作当中,叙事的策略必定是和作者想要表达的情感思绪和想表现的生活内容紧密相连的。高低起落的情节安排一方面增加了读者的阅读乐趣,另一方面的作用则是牵动和引导着读者,使读者更能够读出作者传达于其中的人生甘苦滋味。
  其实作者蒲松龄有着和篇中的叶生相似的生活经历。蒲松龄自幼聪颖过人,读书也勤奋,十九岁就考中秀才,在文人举子间小有名气。然而之后参加乡试时却屡屡不中,数十年中始终怀才不遇,直到七十一岁高龄才援例入了贡生。长达一生的艰辛追求却始终毫无所得,无可奈何之中却又心有不甘。这也正是《叶生》所要传达的主要情感内容。
  另外,像叶生一样,蒲松龄大半生都在士绅人家做家庭教师,其中在一个叫做毕际有的官宦之家待的时间最长,三十几岁到毕家,年逾古稀才离开。根据蒲松龄的一些诗作来看,他和东家毕际有之间相处得甚为融洽,毕能够理解和看重蒲松龄,蒲松龄也把毕看做难得的知己。知己成为了《聊斋志异》很多篇目中都反复出现的一个重要内容。当然,人生难得一知己是士大夫文人们的普遍感受,但是,人在苦闷之中才会更加希求和重视知己的出现。叶生魂随丁乘鹤便正是出于对得遇知己的珍视。同时,也反映出了这样一个事实,在当时学而优则仕、科场论英雄的社会当中,人们对于科场失意的书生往往是冷眼多、理解少。作者对此必定是有深切的感受的。
  总之,《叶生》是《聊斋志异》中科举题材方面的一个优秀作品。此篇小说充分体现了作者高超的情节驾驭能力,同时也可谓是作者自己人生的一个缩影,表达着他对科举制度的嘲讽,倾诉着其郁结一生的满腹愁情。
  (责任编辑:古卫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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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朱其铠主编.蒲松龄.聊斋志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2] 袁健、弦声校点.但明伦批评.蒲松龄.聊斋志异[M].济南:齐鲁书社,1994.
  
  附:
  叶生
  蒲松龄
  
  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因于名场。会关东丁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官署,受灯火;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公期望綦切。闱后,索文读之,击节称叹。不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铩羽。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
  无何,寝疾。公遗问不绝;而服药百裹,殊罔所效。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请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曰:“以犬马病,劳夫子久待,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公乃束装戒旦。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居之期岁,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庠。生以生平所拟举子业,悉录授读。闱中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公一日谓生曰:“君出余绪,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奈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已可无憾,何必抛却白?,乃谓之利市哉。”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生惨然不乐。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公子又捷南宫,授部中主政。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竟领乡荐。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曰:“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还为快。”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凄然曰:“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觌,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行将卜窀穸。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仆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如脱委焉。大恸,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审所自来,骇奔告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