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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泥土情结

◇ 谷 羽


  提起我国诗人鲁藜,必然会想起他的代表作《泥土》,而俄罗斯著名诗人阿赫玛托娃也有一首影响深远的抒情诗,题为《祖国土》,堪称经典佳作。中国的鲁藜与俄罗斯的阿赫玛托娃在人生道路上都曾遭遇过意想不到的劫难,这两位诗人不约而同地倾心于“泥土”,他们的泥土情结,值得我们认真比较与赏析。
  诗人鲁藜1914年出生于福建一贫寒的农民家庭,原名许图弟,幼年随父母漂泊到越南,从小就体验到侨民生活的艰辛。1932年回国,随即参加革命斗争,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奔赴延安,曾在“抗大”任教,后转战于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一手握枪,一手拿笔,一边战斗,一边创作。解放后鲁藜担任天津市文协主席,1956年因受“胡风事件”株连,被打入另册,长达25年陷于逆境。直到1981年才平反昭雪。诗人的创作因此分为前后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1933年到1955年,此后被剥夺了创作权利长期沉默。1979年到1999年为第二个阶段。这两个阶段诗人都曾经写过“泥土”,但意象的含义前后不同。
  写于1942年的《泥土》①,只有短短四行:
  
  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
  就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当作泥土吧
  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
  
  包括这首小诗在内的一组诗,经由朋友推荐,辗转传到了大后方,主编《七月》的胡风十分看重鲁藜的作品,1945年他把鲁藜的十首诗刊登在重庆出版的《希望》杂志上。这也是鲁藜与胡风交往的开端。鲁藜的诗一经发表,就在大后方读者当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尤其是《泥土》,更是受到广泛的好评。
   解读这首短诗,不难发现有两组相反相成的意象:“珍珠”与“泥土”,“自己”与“众人”。“珍珠”高贵而绚丽,但在这里却喻指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名利思想;“泥土”质朴而厚重,在这里隐喻社会基层民众。为了适应革命斗争的需要,诗人决心让“个人”服从“大众”的利益,决心为革命事业,为民族利益作出牺牲。诗人承认,这种思想的转换是痛苦的,但是他自觉地鞭策自己,朝这个方向努力。这首诗既展示出诗人的个性,又具有那个时代的鲜明特征。它能从当时众多的诗篇中脱颖而出绝非偶然。
   诗人鲁藜的“泥土”情结还表现在另一首题为《我是蚯蚓》(1949)的诗篇当中:
  
  我是蚯蚓!哦
  我高兴,我是蚯蚓
  我吃的是泥土
  我拉的是泥土
  我住的是泥土
  我劳作的是泥土
  我和泥土一同呼吸
  每年春夏秋冬
  泥土上有劳动果实
  我是蚯蚓!哦
  我高兴,我是蚯蚓
  我不知道什么叫享受
  我只知道劳作劳作
  直到我和泥土埋在一起
  我又肥沃了泥土
  
  与《泥土》比较,这首诗不见了抒情主人公的“痛苦”,诗中重复使用了“高兴”,显然,诗人在与工农结合的道路上取得了“劳动果实”,并为此感到喜悦。诗人表示“直到我和泥土埋在一起 / 我又肥沃了泥土”。深入社会基层,为革命事业勇于献身的精神与《泥土》的主题一脉相承。
  诗人力图跟上时代潮流,自己甘愿克服“把自己当作珍珠”的想法,立志融入“泥土”,事实证明他取得了进展。当革命获得成功,无产阶级取得政权之后,诗人鲁藜从普通的战士进入了领导阶层,他担任了天津市的文协主席,满怀壮志豪情想为新中国歌唱,不料,一场突然来临的风暴,改变了他的命运。1955年在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中,鲁藜被打成“胡风骨干分子”,但是他拒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分子,也拒绝写“检讨书”与胡风划清界限,因而随后又被打成“右派分子”,被押解到天津郊区板桥农场劳动改造。此时诗人沦落到想作“泥土”而不可得的困境。他被人视为“渣滓”“黑五类”。
   诗人鲁藜经过了炼狱般的苦难,到1981年终于恢复了名誉,历史证明了他的清白与坚贞,他又获得了创作与歌唱的权利,当他再次提笔抒发情怀的时候,依然写到“泥土”,不过,与40年代的诗作相比,意象的内涵已经有了明显变化。此时的“泥土”变成了“黑土”。比如:1982年8月发表于《人民文学》的《春蚕集》有这样的诗行:
  
  痛苦是黑土
  生命因以开花
  痛苦是思想之母
  痛苦也是正直的果实
  
  与“泥土”相联结的不再是“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诗人确实经受了被众人踩在脚下的滋味儿,那是“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诗人已经明白了,只有痛苦才是黑土,才是创作的根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诗人与人民的疏离。不,诗人依然热爱人民,尊重人民,但是,他已经感悟到,对于诗人说来,坚持真理,才是忠实于人民的第一要义,任何时候不能像墙头草那样随风摇摆,不能在风险中为了个人私利而扭曲人格,迎合撒谎,不能违背真实下井投石陷害朋友。宁肯自己“劳动改造”,而不写揭发“胡风罪行”的材料,充分显示了诗人鲁藜的高洁品格和挺直的脊梁。
  另外,与“泥土”对照的不再是“珍珠”,而是一个新的意象“青云”:
  
  失去了青云并不可悲
  也许因而你得到了黑土
  (《片言集》,1983)
  
  失去青云的叱咤
  却得黑土的哺育
  (《反思录》,1988)
  
   我猜测,诗中的“青云”大概有两层涵义,失去“青云”,意味着失去领导的职位,象征着境遇的突然变化;另一层涵义让人联想到诗人的家庭和婚姻,他的妻子王曼恬,30年代曾跟他同命运共患难,一起躲避国民党特务的追捕,一起投奔延安。到了50年代,当危难临头,诗人最需要亲人理解与支持的时候,王曼恬却在市委组织的群众大会上公开宣布离婚,跟鲁藜划清界限,此后这个女人便因祸得福,进入官场,受到重用,到了“文革”时期,更是“平步青云”,居然被提升为天津市市委第二书记,有权有势,飞扬跋扈,简直不可一世。然而,多行不义必自毙,等到“四人帮”倒台的时候,这个紧跟“四人帮”的“干将”只能以自杀了却残局。
   1988年3月鲁藜在《诗刊》发表了他的《反思录》,诗人以痛定思痛的声音歌唱道:
  
  感谢命运给予我苦楚的鞭打
  才让我的生命绽开花朵
  
  也许就因为
  被乐园放逐方为诗苑收留
  
  万古不朽的汨罗江畔的歌声
  是来自流离失所的苦行者之绝唱
  
  显然,汨罗江畔屈原的形象,他的痛苦歌吟,都转化成了激励诗人鲁藜坚守高尚气节的精神力量。
  写于1991年的《块垒集》有这样的诗行:
  
  我走自己的路
  也许只有野莽,没有繁华
  也许只有空寂,没有金紫盈门
  但,也没有违心的微笑
  和貌合神离的拥抱
  
   了解鲁藜的悲欢离合以及挫折坎坷,便能感受到诗中情感的分量,感受到诗人耿介正直的品格与秉性。
  2000年3月诗人在《座右铭》一诗中写道:
  
  我在无我里获得价值
  种子在消失里获得果实
  
  真正的诗是灵魂的自由
  真正的爱是生命的给予
  
  四分之一世纪的苦难,并没有消磨诗人的意志,苦难反而成就了诗人。从“泥土”到“黑土”,从渴望融入泥土,到歌颂灵魂自由,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诗性的回归,是诗人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的升华。诗人鲁藜以其40年代的“泥土”和80年代的“黑土”,彰显出与众不同的鲜明个性,他为20世纪的中国诗歌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诗篇,也给当今诗人们的创作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宝贵启迪。
  在俄罗斯,有个诗人与鲁藜的遭遇非常相似,这位诗人即阿赫玛托娃(1889-1966)。可以说她的一生多灾多难:第一任丈夫古米廖夫是阿克梅诗派的首领,1921年因受诬陷惨遭镇压,后来的伴侣艺术批评家普宁两次被捕入狱,儿子列夫•古米廖夫三次坐牢,被判刑流放,1946年阿赫玛托娃被点名批判,苏共政治局书记日丹诺夫指责她是“贵族资产阶级的唯美主义和颓废主义”、“反动文学的代表”,甚至辱骂她是“奔跑在闺房与教堂之间发狂的贵夫人”,是“混合着淫声与祷告的荡妇和尼姑”。阿赫玛托娃随即被作家协会开除,失去了创作权利,长达六七年四处漂泊,只能靠翻译外国诗歌挣点微薄的稿酬维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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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在这一时期,著名汉学家费德林与她合作,把中国伟大诗人屈原的《离骚》译成了俄语。屈原的诗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想必会引起诗人的心理共鸣。
  看似柔弱的女诗人以其坚韧的意志承受了命运的打击与劫难,她的精神非但没有崩溃,反而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顽强,用诗篇记录下这些苦难经历。创作了俄罗斯史诗般的经典《安魂曲》,在个人崇拜的恐怖时期,呼吁法制和人性的尊严。当诗人被迫匍匐在地,如同置身坟墓的那些黑暗岁月,是谁给予她活下去的精神力量?是泥土,是草民,是缪斯,是但丁,是肖斯塔克维奇的音乐,是承受苦难的宗教信仰……
  泥土以及由泥土衍生出来的土地、大地、地窖、坟墓、废墟等一系列意象,构成了阿赫玛托娃抒发情感的载体。《祖国土》②是其中最有影响的诗篇:
  
  我们不用护身香囊把它贴心佩戴,
  也不用激情的诗为它放声痛哭,
  它不给我们苦味的梦增添苦楚,
  它也不像是上帝许给的天国乐土。
  我们心中不知它的价值何在,
  我们也没想拿它来进行买卖。
  我们在它上面默默地受难遭灾,
  我们甚至从不记起它的存在。
  是的,对我们,这是套鞋上的污泥,
  是的,对我们,这是牙齿间的沙砾,
  我们把它践踏蹂躏,磨成齑粉,——
  这多余的,哪儿都用不着的灰尘!
  但我们都躺进它的怀里,和它化为一体,
  因此才不拘礼节地称它:“自己的土
  地。”
  
  “套鞋上的污泥”,“牙齿间的沙砾”,被“践踏蹂躏”,“多余的,哪儿都用不着的灰尘”,这备受鄙视与漠视的泥土,最终却能默默地容纳与拥抱那些曾经鄙视与漠视它的人们,诗人在这里以前所未有的独特视角揭示了泥土的双重性:既卑微又博大,既渺小又深沉,既轻贱又厚重。忍辱负重的平民百姓不就具有这样的品格吗?在诗人阿赫玛托娃遭遇劫难的时候,给予她精神支持的正是“土地”。当诗人终于平反昭雪、恢复名誉的时候,她满怀激情歌唱果实累累的季节,对支撑她的土地表达了无尽的感激:
  
   这就是它,果实累累的秋季!
  这么晚,才把它领到这里。
  足足有十五个美妙的春天,
  不许我从大地上爬起。
  我那么近地将大地看个仔细,
  贴在身上,搂在怀里,
  而它,偷偷地把神秘的力量
  灌输给一个命定死亡的躯体。③
  
  阿赫玛托娃的另一首诗描述了诗人怎样像种子一样在泥土里腐烂,然后获得重生,犹如凤凰在烈火中涅??:
  
  会被人忘记?这可真让我惊奇。
  我被人们忘记过一百次。
  有一百次我躺进了坟墓,
  说不定现在还躺在那里。
  缪斯也曾失明,也曾失聪,
  也曾像种子一般在地里腐烂,
  为的是以后能像灰烬中的凤凰,
  在蓝色的太空中再次出现。
  
  阿赫玛托娃回忆自己被划为“异类”,被打入另册的苦难,曾这样描写其处境:“我是在怎样的废墟下讲话,/我是在怎样的塌方中呼号,/仿佛在臭气冲天的地窖里,/在一堆生石灰中燃烧。//冬季里我佯装死去,/永远关住了永恒的大门,/可我的声音总为他人所识,/他们仍然对它表示信任。”
  能够识别诗人的声音,对诗人表示信任的,除了泥土一般的平民,还有杰出的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1906-1957)。诗人写了一首诗,题为《音乐》,献给这位音乐家,用瑰丽的诗句抒发真挚的情感:
  
  神奇的火在它的体内燃烧,
  眼看着它的边缘在变化,
  当别人不敢走近我的时候,
  唯独它敢来跟我谈话。
  当最后一个朋友也把目光转移,
  它却来到我的墓中为我做伴,
  它像第一声春雷放声歌唱,
  又像所有的花朵同时开口攀谈。
  
   鲁藜和阿赫玛托娃都曾经遭遇劫难,备受屈辱,身处近乎绝望的逆境,却都挺了过来,活到了平反昭雪的岁月,用生命证明了自己的正直与坚强;他们都与伟大的屈原保持着某种精神联系;他们都创作了以“泥土”为主体意象的诗歌表达自己的志趣。泥土既与痛苦相关,又与丰收的果实相连,他们似乎有一致的体验,但是,两位诗人有关泥土的作品也有不同之处。在阿赫玛托娃笔下,种子在泥土中腐烂重生,这情节源自《圣经》,隐含着诗人的宗教观念。另外,当阿赫玛托娃处于绝境的时候,还有不少诗人、学者和艺术家给予她精神的支持,比如,费德林跟她一起翻译《离骚》,肖斯塔科维奇用音乐给诗人以安慰和激励,就这一点而言,鲁藜似乎比她更孤独,当然,因而也显得更坚韧顽强。鲁藜和阿赫玛托娃都不愧为民族的脊梁,他们所创作的泥土诗篇,将铭刻在诗歌历史的丰碑上,熠熠生辉,供后人吟诵、咀嚼、品味、思考。
  作者系南开大学外语学院西语系教授,俄罗斯文学研究会理事,天津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水涓)
  
  ①引文参见《鲁藜诗文集》四卷本第一卷,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第149页。下面引用的鲁藜作品也都选自这套书。
  ②引用飞白先生的译文,原载《苏联当代诗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2页。
  ① 引用乌兰汗先生的译文,原载诗集《爱》,外国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57页。以下引文均出自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