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6213

[ 杨景龙 文选 ]   

烈性酒和浓缩铀

◇ 杨景龙


  优秀的抒情诗,应该是“烈性酒”或“浓缩铀”,而不是可以豪饮的加糖白水、可口可乐等一次性消费的软饮料。它以质而非以量取胜。就那么不起眼的短短几行,一旦和读者遭遇,当即释放出巨大的能量,给读者的阅读记忆和审美心理以重创,从而烙下久久难忘的印象。二十世纪的白话小诗,就是新诗中的“烈性酒”和“浓缩铀”。
  从形式的角度审视二十世纪白话小诗,其艺术优势便在于——行少字少,篇幅短小。诗歌是最精炼的语言艺术,把诗写得尽量短些,符合诗艺的质性。白话新诗使用现代语言来写,表现的是现代人的生活与情绪。由于现代汉语不如古汉语简约省净,而现代人的生活、情绪比之古人又更为繁复复杂,新诗在表现上便往往出现诗句与篇章冗长芜杂的毛病,相当程度上影响了新诗的艺术质量和阅读欣赏。如何把新诗写得短一些,精粹一些,有效地克服新诗外部形式上的弊端,便成为提高新诗艺术品位、增强新诗的可传诵性、为新诗争得更广大的读者的关键所在。
  不只是新诗,古典诗歌中真正脍炙人口的作品,也大多不是那些长篇的古风或歌行,而是五七言绝句和词曲中的小令。即便同为名篇,但能被一代代读者记忆和传诵的,也多是短小之什而非鸿篇巨制。高适的《燕歌行》是唐代边塞诗的压卷之作,其“思名将,安边关”的题旨,与同是边塞诗派诗人王昌龄的《出塞》之一完全相同。但高诗是七言歌行,篇幅长达二十八句,不要说一般的读者,就是专业研究者也不一定能够完整记诵。王诗是七言绝句,篇幅短小,仅四句二十八字,加之音律谐畅,情调悠然,无须专业研究者,普通的读者甚至孩童都能背诵。初唐诗人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和盛唐王维的《杂诗》其二,均写居京思乡,见乡人询问家乡的情况,两诗虽题材全同但表现全异。王绩的诗是五言古体,长达二十四句,一口气问了十四个问题。王维的是五言绝句,只在诗中含蓄地问了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浓郁的乡情尽在不言之中。王绩的诗基本不具备可记诵性,王维的诗则令人过目难忘。类似的例子还有中唐诗人元稹的五绝《行宫》,只用四句二十个字就完成了白居易《上阳白发人》四十多句数百字的篇幅所表达的情感内涵。
  上举例证给我们提供的启示是深刻的:新诗欲与古典诗词争读者,希望在于精短的小诗。与古典诗词中的绝句、小令这些古代的“小诗”相比,新诗中的小诗尽管是白话的、口语的,没有固定的字句和韵脚,不讲平仄格律,自由而无严格的规范,背诵起来困难多一些;但它的字少句短无疑给读者提供了记忆的方便。统观二十世纪中国白话小诗,以一二行或三五行者居多,字数则从十几字到二三十字不等,最长的也不过六七行四五十字。小诗中的短者如二十年代汪馥泉的《嫁妹》,八十年代陈知柏的《给步鑫生的谶言》,皆为独句小诗。像《给步鑫生的谶言》第七首:“名声如同寡妇”。全诗仅一行六字,类同格言。小诗中的尤短者当推北岛组诗《太阳城札记》中的《生活》,全诗仅一“网”字。二十 世纪新诗作品之中,真正能够让读者背诵下来、流播人口的,多是这些一二行十数字或三五行数十字的短章小诗。
  二十世纪白话小诗吸引读者的艺术优势,不全在它精短的形式,更在它内涵意蕴的“集中”。早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初,俞平伯在致朱自清的信中就曾指出:短诗篇幅虽小并不容易做,它“所表现的,只有中心的一点。但这一点从千头万绪中间挑选出来”,它的艺术特点在于“集中”。对此,朱自清深表赞同:所谓短诗的短,和短篇小说的短一样,行数的少固然是一个不可缺的元素,而主要的元素即在俞平伯所谓的“集中”,不能集中的虽短,还不成诗。对表现上“集中”的短诗,朱自清明确地表示:“我喜欢这种短诗,因为它能将题材表现得更精彩些,更经济些”(《杂诗三首序》)。“精彩”和“经济”,也就是“集中”的意思。陈良运认为:“现代短诗的艺术魅力,主要是蕴含在它的意蕴之中。因其短,字句少,其意蕴就要求浓缩得更紧一些,分量就显得更重一些。”(《现代短诗的艺术魅力》)小诗因为篇章短,字句少,都是将丰厚的意蕴高度浓缩于有限的字句之内,故其表现上多为“瞬间切入”中心,使小诗成为典型的瞬间艺术。周作人在二十年代初就说过:小诗“不适于叙事,若要描写一地的景色,一时的情调,却很擅长”(见周作人一九二?年前后译介日诗之文章)。吕进也说:“小诗的最大特征是它的瞬时性。”(《关于小诗的小札》)小诗表现片刻的体验,刹那的顿悟,一时的景观,让读者从有限中领受无限,从刹那中体悟永恒。俞平伯先生所强调的“集中”,具体落实到二十世纪短章小诗的创作实践上,便是“瞬间切入”和“高度浓缩”的表现手法。
  先看“瞬间切入”。又分为三种情况。一是片刻的体验,侧重于心理和情感。徐志摩的《沙扬娜拉》一首是广为传诵的名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小诗以近乎完美的词藻音韵,摹写日本女郎告别时刻“一低头”的温柔情态和珍重再见的话语,而有千种缱绻柔情流溢于字里行间,使人血热心颤。片时分手的温情与缠绵的体验感受,在完美的诗艺表现中,定格为人貌人语人情人性的永恒美善。宗白华的《系住》仅只两行:
  
  那含羞伏案时回眸的一瞬,永远地系住了我横流四海的放心。
  
  异性的魅力有多大?女性的魅力有多大?羞涩的魅力有多大?美的魅力有多大?有诗《系住》为证。诗写爱情心理中片刻的体验,但瞬刻即永恒。少女含羞伏案时回眸的一瞥眼波,竟能将“我横流四海的放心”永远地“系住”,那一瞥异性的羞涩眼波,包含着怎样的勾魂摄魄的巨大征服力量呵!宗白华是“五四”一代人,那是从传统中走出的一代人,是解放了的一代人,是被外部世界的进步文明深深吸引的一代人,是放眼天下足历万国的一代人。诚如诗中所言,那一代人生着一颗“横流四海”的放逸之心,怀着一腔刷新古国、再造文明的雄奇之志,他们见多识广、目标远大,并非足不出户、见闻寡陋、胸无大志、易于就范之辈。然而这一切,在女性的羞涩之美的不可抗拒的魅力面前,都无济于事,“我”还是轻易地被媚惑,永久地被俘虏了。“一阴一阳之谓道”,异性相吸,毕竟深合天道人情呵!这首小诗烙下了鲜明的时代印记。“五四”一代诗人对人性的直接大胆的表现,对爱和美的崇尚,对男女之大防的礼教的蔑弃,都充分地显露在这两行纯美的诗句之中。
  二是刹那的顿悟,侧重于智性的悟得。王蒙的《西藏的遐想》之五:“人/追求/生活//生活/追求/什么”。人生本无意义,人们通过对生活的追求赋予人生以意义,至此,人也就因生命的充实而不再追思了。其后果是造成了人类智性的重大遮蔽,人们总是在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情况下而欣欣然心满意足,到此为止。智者王蒙在天高地迥、宗教氛围浓郁的西藏,在生活因过度荒凉而近乎止步的地方,刹那顿悟,直逼终极地冷然一问:“生活/追求/什么”已是勘破三昧之言。徐玉诺的《夜声》:
  
  在黑暗而且寂寞的夜间,
  什么也不能看见;
  只听得……杀杀杀……
  时代吃着生命的声响。
  
  《夜声》由听觉切入表现。抒情诗人摹写夜晚的声响,不外乎微风低语、虫鸣唧唧、蝉唱蛙鼓、夜莺啭啼之类,甚或能从一片清幽的月光中听见叩响银币的叮当声,无非一种良好心境与安谧环境的诗意契合。尽管据茅盾先生说:玉诺也“是个Diana(月亮神)型的梦想者”,但生活在二十世纪初兵匪横行的河南农村的徐玉诺,环境与心境都不允许他有如此妙曼的兴致。所以,在四面如漆的漫漫长夜,诗人盈耳“只听得……杀杀杀……时代吃着生命的声响”。这声响虽不悦耳,不动听,但更真实,更本质。这里表现的已不单纯是诗人“像猎人搜寻野兽一样特别灵警”的作诗“感觉”(叶圣陶《玉诺的诗》),而是诗人对那个兵匪横行的黑暗残酷的时代的典型感受。诗人通过瞬间即逝的听觉印象,对这个吃人时代的本质真实作了深刻的揭示和典型的概括。
   [##]
  除从社会层面理解此诗外,也可以从生命哲学层面对诗意作一更宽泛的领悟。生命是一个时间过程,时间一分一秒不停地流逝,正是在一口一口不停地啮食着个体生命,每个个体生命都是在时间的不停流逝中消耗殆尽的。寂寞的黑夜里,人类生命并没有停止被啮食,仍在无形地损消着,尽管看不见,但敏感的诗人竖起灵耳,却听得了盈耳的“时代吃着生命”的“杀杀杀”的“声响”,并从中瞬间直觉到黑夜同人类生命消亡的联系。这种直觉把握的确颇富深邃的生命哲学意味。宜乎闻一多把“时代吃着生命的声响”推为“声响的绝唱”,把《夜声》推许为“超等的作品”(《致梁实秋等人的信》)。
  三是一时的景观,侧重于意象和画面。又可分为自然景观和人世图相两类。柯原《街头》摄取的是人间世相:“这是什么书?/——《丑陋的中国人》。/真他妈的!/尽给中国人抹黑!/呸!”一幅精彩的街头速写,一幅传神的“丑陋的中国人”的漫画像。那口吐脏话者貌似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心,自认为坚定崇高的爱国者,但其言行适足证明了自己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陋”的中国人。柯原在这首小诗中抓拍街头一景,颇肖患某种痼疾的国人之嘴脸。以不加议论的客观描写去针砭讽刺,见出诗人“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良苦用心。读这首小诗,让我们想起一幅很有名的漫画:街头的维纳斯塑像前,走过一个衣冠君子,看到半裸的维纳斯,痛心疾首的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赶紧给维纳斯穿上遮体。围观者看着光了上身的他,他则看着穿了上衣的维纳斯,怀着崇高的道德感,十分满足地离去。那幅漫画与这首小诗,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舒婷《黄昏剪辑》之四则摄取自然景观:
  
  马尾松恳求风,
  还原他真实的形状。
  风继续嘲笑他。
  马尾松愤怒地
  ——却不能停止他的摇摆。
  
  一幅黄昏风景速写。文字构成的画面寄托的是人世的寓意。树欲静而风不止。“马尾松”的存在是一种被动的生存、扭曲的生存。蛮横的“风”,改变了马尾松的“真实形状”,马尾松不论是软弱地“恳求”,还是“愤怒”地抗议,均告无效。面对客体的异己力量,作为主体的马尾松,无法主宰自我,无法保持自己的尊严。被扭曲,被嘲笑,被摆布,被捉弄,仿佛早已命中注定。“恳求”已有几许可怜,“嘲笑”更带几分可恶;但“马尾松愤怒地/——却不能停止他的摇摆”之中,又包含着几多被动生存者的无奈和可悲。试问个体的人,在社会这个巨大的异己力量面前,谁不是一个被动的生存者呢?诗中有诗人生活经历的投影。作为思想和艺术的探索创新者,舒婷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曾蒙受各种误解、猜忌、中伤、围攻,联系诗人的这一段遭遇,知人论世,读此诗时当别有会心。
  再看“高度浓缩”。又分为四种情况。一曰时空浓缩,即在极有限的字句内容含极广大的时空幅度。臧克家的《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仅用六行二十一个字,就凝缩了农民一家三代、其实也是世世代代生生死死离不开土地的沉重命运。父子祖孙三代人次第更迭,绵绵不断。这种延续循环叠印构成了东方农民生命生存生活的模式,它已经程序化。祖孙三代相继浓缩了世世代代的相继,一家人的命运象征着无数农民的命运。六行诗由三组排比句构成,凝炼整饬。没有主观的议论,也不见外露的抒情。然而,艰辛忙碌,痴顽麻木,沉重苍凉,尽在其中。此诗以少总多,是一幅东方农民生存的写真,一部东方农民命运的史诗。刘大白的《旧梦之群》之三十六:
  
  少年是艺术的,
  一件一件地创作;
  壮年是工程的,
  一座一座地建筑;
  老年是历史的,
  一叶一叶地翻阅。
  
  小诗由三个比喻构成整齐匀称的排比,分写人生三个不同年龄段的特征,在此姑称之为“诗的人生三段论”。在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对人生不同阶段所进行的大量描述说明中,这首六行小诗堪称精要确切之最。少年阶段,阅历不广,经验不丰,人生基本上还是一片空白,每做一件事都是第一次新鲜的尝试,就像从事艺术创作一样。文艺创作除了不事沿袭、注重独创的尚新特点外,就是高度重视想象、幻想,而热衷想象、追求幻想也正是少年人的心理行为特征。虽说不切实用,但确美妙无比。人到中年,理想色彩渐褪,务实主义大增。不再编织青春期的五彩梦幻,转而注目现实的目标,并用踏实勤恳的劳作,去一件一件地完成。就像建筑工程一样,一砖一石地构筑起人生的亭台楼厦,而人的一生的基本框架格局,亦在这一阶段实打实的垒砌中大致成型。人到老年,既乏少年人的热情憧憬,又无壮年人的经营心力,不能奢望未来,也无力把握现在,所以只好回忆过去聊充慰藉。而老年人已然经历了人生诸事,往昔的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正好供“一叶一叶地翻阅”之用。这首小诗启示人们:少年时代一定要敢想敢做,为青春涂抹一片多彩多姿的斑斓;壮年时代一定要务实劳作,为自己也为他人筑起遮风挡雨的栖息家园;老年时则应回首人生路,好好省视总结一番,为后人留下宝贵的成功经验与失败教训。
  二曰重大题材浓缩,即用极有限的字句,表现那些在常规情况下只有长篇巨制才能完成表现的重大题材。田间的《假使我们不去打仗》,选取的是抗日民族解放战争的重大题材,鼓舞“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奋起抗战是其主旨,这一关乎民族生死存亡的重大题旨,诗人仅用五行三十五个字就完成了表现,用今天的眼光看,这首短小的“街头诗”的艺术容量和艺术生命力,甚或超过了他那首长达数百行的相同题材之作《给战斗者》。韩瀚的《重量》,讴歌张志新烈士献身真理的壮烈崇高,鞭挞芸芸无数的苟活者的卑琐可悯,谴责“四人帮”一伙封建法西斯专制的血腥残暴,如此重大的主题也只用了五 行二十八个字的经济笔墨,字字都有“浓缩铀”般的千钧之力!王在军的《椅子》,六行五十四字,浓缩了一部几千年人类社会号称英雄豪杰的野心家之流的相斫史。贾平凹的《题三中全会以前》尤为奇作:
  
  在中国
  每一个人遇着
  都在问:
  “吃了?”
  
  贾平凹是出色的多产小说家,偶尔为诗,也同样出色。贾氏迄今见诸报刊的为数不多的诗作,像《老女人的故事》《单相思》等,首首都是佳作。尤其是这首《题三中全会以前》,堪称杰构。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据资料说,中国人的嘴加起来面积有四点五平方公里之大。这是一张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口。中国历史几千年,摆在统治者和老百姓面前的最大课题就是吃饭问题,老百姓有饭吃则不生乱、不造反,统治者让百姓有饭吃则国家治、天下安。然而,纵观几千年历史,历朝历代又都没有解决好这个首要问题。丰年里半年糠菜半年粮,荒年则草根树皮无所不吃,直到人相食。长久的饥饿和对饥饿的恐惧,积淀为中国人的潜意识心理,浮现在语言上,就是所有的中国人见面打招呼的礼貌用语:“吃了?”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中国人见面时无不用这句问话表示彼此的亲热问候和关怀爱护。这句中国人异口同声使用频率最高的话,也曾频频出自我们的口,我们却从来不曾品咀过它的滋味。经贾平凹把它推到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个历史转折关头,让它直截了当地凸现在一切语言之上,便产生出触目惊心的阅读效果。它引发我们对中国的历史和国情,对国民的性格和命运,进行深重的反思和痛彻的解悟。粗看这首诗,每一行文字几乎都不能单独称为诗句,全诗也没有多少一般意义上的诗意可言。但与诗题结合起来看,这些最朴实、平常、司空见惯的文字便释放出巨大的意蕴张力。一九七八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在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还土地给农民,一举解决了中国人吃饭这个历史性的老大难问题,三中全会的伟大意义就在这里。吃饭问题在中国是压倒一切的事情,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它无疑是属于重大题材。贾氏只用了四行十四个字就完成了对这一重大题材的表现,可谓举重若轻。
   [##]
  三曰理思浓缩,即对某种思想或哲理作高度集中的表现。小诗因形式精短,有时类同格言警句,所以这类浓缩理思的作品在小诗中也格外多。冰心的《繁星》三四、五五,《春水》三三,朱湘的《当铺》,鲁藜的《泥土》,卞之琳的《断章》,流沙河的《虞美人》,林希的《土》,周梦蝶的《角度》,非马的《脚与沙》、顾城的《一代人》等,都是这类作品中的翘楚。试看朱湘的《当铺》:“美开了一家当铺/专收人的心。/到期拿票去赎,/它已经关门。”咀味此诗,对“美是难的”当别有会心,追求美,是要付出代价的,并且一旦付出即无法挽回。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则以相关的两组美丽意象,喻指矛盾普遍存在的客观规律,揭示了大千世界万事万物互相联系的永恒哲理。林希的《土》:“附着在大地上/你是土壤//沉浮在空间里/你是尘埃。”一样的“土”,自甘下位,成为万物赖以生存的“土壤”;高自位置的结果,则变成有害的“尘埃”,走向自己的反面。可见位置的高下绝不等同于价值的高下,高位不一定有价值,下位不一定无价值;甚或,高位没有任何价值,下位则具有最大的价值。这首四行二十字的小诗,从中心意象“土”派生出两个对比性的意象“土壤、尘埃”,提醒人们对价值观要进行严肃的审视和选择,其讽喻世人之意至深。周梦蝶的《角度》更是益人心智:
  
  战士说,为了防卫和攻击
  诗人说,为了美
  你看,那水牛头上的双角
  便这般庄严而娉婷的诞生了
  
  水牛头上的双角,庄严而娉婷。它的锋锐劲挺,既能作为防卫和攻击的战斗武器;它的曲线弧度,又能成为审美欣赏的对象。水牛的双角,具备双重的功用和价值。战士从战斗的角度,强调它的武器功用,认为它是为了战斗而生;诗人从审美的角度,强调它的美感价值,认为它是为美而生。立场不同,角度便有差异;角度不同,所见自是各别。尽管面对的是同一对象。战士和诗人偏执于各自的立场和角度,说的虽然都有道理,但都不全面。水牛的双角不管那么多,在战士和诗人各执一词的时候,它只管自然而然地生长。它的“庄严而娉婷的诞生”,并不是为了什么,而是自然进化的结果。合乎自然也就合乎“道”,也就既合规律又合目的。
  《庄子》云:“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拘于虚(一隅)也。”如此说来,战士和诗人尚处在拘于一隅的乡曲之士的水准,并不解“道”之为物,纯任自然,并不为“什么”所囿,所以,他们都不能超越自身的局限,去辨证全面地看问题。而水牛头上的双角,生于自然,妙合大道,循其规律,充满自信,全不睬各执一端的“拘墟之士”的片面说辞。它只客观地呈示着“庄严”与“娉婷”的有机统一,大辩不言,让不同立场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去任加评说。
  四曰情感浓缩,即把饱满到可以漫溢泛滥的强烈感情作凝聚收敛的处理,这类小诗多为言情之作。冯雪峰的《山里的小诗》:“鸟儿出山去的时候,/我以一片花瓣放在它嘴里,/告诉那住在谷口的女郎,/说山里的花已开了。”此诗是冯雪峰“湖畔”时代的作品,意象婉美,其情感浓缩得力于诗人极为含蓄蕴藉的信息传递方式。情诗也可以写得如此纯美超逸,不落迹象,真令人叹赏!夏宇的《甜蜜的复仇》:“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要把爱人青春的身影腌制风干,作保鲜处理,供老来下酒佐菜,以为暮年的慰藉。以极端的方式“复仇”,暗传爱到极时无以形容之甜蜜、爱惜。此诗格奇,匪夷所思。闻一多的《国手》,则显示了这位被现代史定格为“狮子吼”式的斗士诗人,其生命底色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爱情至上主义者:
  
  爱人啊!你是个国手;
  我们来下一盘棋;
  我的目的不是要赢你,
  但只求输给你——
  将我的灵和肉,
  输得干干净净!
  
  《国手》选自闻一多诗集《红烛》的“青春篇”。诗以下棋为喻,抒发对“爱人”真诚热烈的爱。“国手”本指棋艺高超,全国一流。这里喻示在诗人的心目中,爱人具有天姿国色,令人倾倒,魅力无穷。向“国手”挑战下一盘棋,勇气可嘉,结局堪忧;但出人意料的是,诗人的“目的不是要赢你,/但只求输给你”。这种心理违反“下棋”的常情,但合乎痴爱的逻辑,突兀奇特,引人注目,却又“反常合道”,是这首小诗最“出彩”的地方。诗人接着表示:这盘对弈,不仅“求输”,而且要输得彻底,输个精光,将自己的“灵和肉”,都“输得干干净净”!也就是说,“我”要将自己的一切都拱手奉献给“你”。诗人不想成为胜利者,赢取爱人,而是让爱人赢取自己;不是占有爱人,而是让爱人占有自己的一切。这不仅是爱人、爱情的巨大魅力在起作用,更表现了“五四”一代新青年的男女平等观念和对女性的真诚尊重。在两性关系的“对弈”中,女人是男人的真正的“对手”,甚至是比男人棋艺更卓异优秀的“国手”。这种爱情观,就不是持有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者所能想望、梦见的。这首诗不仅构思奇妙,而且饱含着与传统情感价值观相悖的全新的情感价值观。由比喻构成的这首小诗,是爱到极处掬出心来的祈愿。作为情诗,《国手》的浓郁热烈程度,可与智利诗人聂鲁达的《女王》比美,而表现上的简约似又过之。
  (责任编辑:吕晓东)
  

烈性酒和浓缩铀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