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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景龙 文选 ]   

几组古今诗歌文本的比较鉴赏

◇ 杨景龙


  尽管纪弦曾断言,“新诗乃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但考察二十世纪的中国新诗文本,就会发现纪弦的说法未免武断,并不完全符合实际。事实上,从白话新诗的鼻祖胡适开始,二十世纪的新诗创作和评论鉴赏,都程度不同地禀承了古典诗歌传统的一脉血缘。小到一个意象,一句诗,一首诗,大到一个诗人,一个流派,一种诗体,一种诗学主题,一种表现手法,均可从中寻绎出古典诗歌与现代新诗之间的施受传承关系,笔者近年发表的古今诗歌比较研究的系列文章,对此进行了较为集中的探讨。本文选取几组可供比较的古今诗歌文本加以鉴赏,为现代新诗对古典诗歌的纵向继承提供几个具体例证。这将有助于读者认清古典诗歌的现代价值与现代新诗的艺术渊源,有助于读者更加深入准确地理解和评价相关作品的情感内涵与诗艺特色,有助于纠正人们长期形成的现代新诗与古典诗歌关系断裂的偏颇认识,有助于改变当前诗学领域里新诗与旧诗在创作评论鉴赏方面缺乏沟通甚至互相对立的不良态势。
  
  一、何其芳的《罗衫》与班婕妤的《怨歌行》
  
  罗衫
  
  我是,曾装饰过你一夏季的罗衫,
  如今柔柔地折叠着,和着幽怨。
  襟上留着你嬉游时双桨打起的荷香,
  袖间是你欢乐时的眼泪,慵困时的口脂,
  还有一枝月下锦葵花的影子
  是在你合眼时偷偷映到胸前的。
  眉眉,当秋天暖暖的阳光照进你房里,
  你不打开衣箱,检点你昔日的衣裳吗?
  我想再听你的声音。再向我说
  “日子又快要渐渐地暖和。”
  我将忘记快来的是冰与雪的冬天,
  永远不信你甜蜜的声音是欺骗。
  
  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何其芳的《罗衫》,咏物拟人,是失爱者往昔欢乐的回忆,被弃怨情的诉说,痴心依旧的表白。
  “罗衫”喻指昔日的“我”,曾装饰过“你”一个夏天。而今,夏去秋来,“罗衫”被折叠着放进衣箱。在遭受冷落的幽怨中,“罗衫”回忆着夏天曾经的欢乐:我曾和你一同放舟荡桨,襟上染着你嬉游荷塘的荷香;我曾和你狂欢到慵倦,袖间浸染着你喜悦的泪水和困盹的口脂;我曾和你月夜幽会,胸前映着锦葵花的影子。回忆的内容香艳浓郁,富有暗示性,见出“我”和“你”亲密到何种程度。而这也正是致怨的原因。所谓爱之也深,怨之也切。但怨而不怒。“我”仍像夏天一样爱恋着你,并且希望你能再度把“我”想起,当秋天暖暖的阳光照进你的房里,你打开衣箱把“我”捡出。“我”想听你说日子又要渐渐暖和,“我”将忘记秋去冬来的严寒冰雪,你甜蜜的声音即使是欺骗,“我”也永远不会相信。“我”仍一如既往地痴迷于你,怀着深深的渴望,渴望夏天再次来临,渴望和你旧梦重温。
  此诗执著地追寻、眷恋那已然失去的爱与美,抒写的是诗人早期诗作对爱情、梦想的追求与幻灭的一贯主题。诗的语言、意象、情思有着浓重的唯美色彩,既含晚唐诗和五代词的遗韵,又受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等人诗风的熏染。至于诗的整体构思和比兴手法,则是模仿东汉班婕妤咏纨扇的《怨歌行》,又加上了自己的创新改造。
  《怨歌行》与《罗衫》的相同之处在于:所使用的手法均是咏物拟人,比兴寄托;“纨扇”和“罗衫”所比拟的抒情主人公,在爱情关系中均处于被弃者的弱势位置;诗的抒情基调,均是被弃者的幽怨情怀。二诗的不同之处在于:班婕妤的诗是宫怨体,中心意象“纨扇”用作女性的自喻,是宫中失宠者的化身,她之被遗弃的不幸遭遇,是封建制度造成的命运悲剧;在表现上班诗是顺叙,身在夏天,心忧秋天。何其芳则以中心意象“罗衫”作男性的自喻,寄托一个年轻人对现实中不美满的爱情的怨言,“罗衫”是现代社会里的失爱者的化身,他之被弃置不顾的不幸遭遇,是对方的个人感情迁移所导致的结果;在表现上何诗是倒叙,身在秋天,回忆夏天,并且憧憬着挽回旧情,心理层次显得更为复杂繁缛。将二诗加以对比,可以清楚地看到,何其芳的《罗衫》是对班婕妤《怨歌行》的现代改写重组。
  
  二、郑愁予的《错误》与苏轼的《蝶恋花》
  
  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那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郑愁予的《错误》是一首颇负盛名的抒情诗,主题仍是传统游子思妇的闺怨情感。
  第一节两行,分写游子和思妇。第一行用叙述性短句写出游子的匆匆行色,第二行用比喻性长句写出思妇的漫长等待。读者从诗行的长短,即可直观地感知游子漂泊旅程的促迫,思妇独守空闺的寂寞。
  第二节集中笔墨,从第一节对思妇“容颜”的比喻描写,转入对思妇“心态”的细微刻画,浓墨重彩地展示思妇的寂寞心境。三月的江南,本应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时节,但此诗中的江南小城,却没有一点春意,“东风不来”,“柳絮不飞”。思妇的心,一如这小小的城,“跫音不响”,“春帏不揭”,“窗扉紧掩”,一片寂静,毫无生趣。又到了“暮色起春愁”的“向晚”时节,思妇一天的苦苦等待眼看又要落空了。
  突然,黄昏的时间临界点上响起一阵“达达的马蹄声”,在这一片寂寞的小城里,显得格外引人注意。蹄声由远渐近,声声踏响在凭窗盼归的思妇的心上。思妇以为是游子归来,她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般绽开了美丽的喜悦。然而,她错了,让她怦然心跳的马蹄声,从她的窗前骤然驰过,那“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深心专注、痴迷等待的她,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她那乍喜的容颜,倏然间便如莲花般凋谢萎落了。
  这首诗中包含的情节因素是“误会与巧合”,江南小城思妇错把过客当作归人的艺术构思,显然借鉴了苏轼的《蝶恋花》下片:“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一堵高墙所隔,墙内佳人笑本无意,墙外行人听者有心。佳人打完秋千转回闺房去了,行人驻足有顷之后也赶路走了,欢声笑语渐渐地听不到了。然而,孤寂的行人被这活泼的笑声触动,凝然神往,浮想联翩,当笑渐不闻时,行人竟有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心绪缭乱,十分苦恼。生活中,这类莫名其妙的单相思喜剧很多,作者把这种普通的题材作了集中的处理,让“墙里/墙外”“佳人/行人”“多情/无情”“笑/恼”构成对比,产生出类似“无焦点冲突”的喜剧效果,奇情四溢,妙趣横生。郑诗的马蹄无意,思妇有情,一如苏词的笑声无意,行人有情。苏词里的墙外行人错解墙内佳人的笑声,郑诗里的江南小城思妇错把过客当作归人,从情节因素来看,二者均基于误会与巧合,构建了带有无焦点冲突性质的戏剧化情境。
  其实,郑诗对苏词的借鉴不仅止于此,还有更深的比兴象征层面。在苏词中,“多情”的行人是苏轼的自比,“无情”的佳人指最高统治者。积极用世的作者对“佳人”一往情深,忠贞不贰,而最终却被冷落在封建统治圈子象征的一堵高墙之外,四顾茫然,无所归宿。在郑诗中,犯下“美丽的错误”的当不仅是思妇,游子恐怕也怀有犯错误的负疚感:为什么“我”只是“过客”而不是“归人”?为什么“我”让“季节里的容颜”等待落空?为什么“我”只能“打江南走过”而不能停留?诗中那古典的游子思妇的浓重怨情里,掺入的是现代社会迫于政治分裂而去国怀乡者的浓重乡愁。可见郑诗不仅借鉴了苏词单相思的生活喜剧情节,郑诗更像苏词那样,寄托了社会政治意义和身世悲凉之感。
  
  三、高准的《香槟季》与《诗经·关雎》
  
  香槟季
  蕉花紫了
  嗳,五月来了
  五月是玫瑰的颜色
  
  小溪的梦珍珠般地闪动
  雎鸠起劲地叫着了
  香槟般的季节
  浮起了
  遍野的花香,莹莹的
  浮起了大地欢畅的呼啸
  
  几多的相思哦——
  明艳的榴花,燃烧在眼底
  草原上有了丁香朵朵
  雎鸠在起劲地叫着
  嗳,玫瑰已开遍了大地
  采一束哪
  也采一束
  蕉花榴花和丁香
  以及鸟的鸣
  以及梦的精圆
  
  然后
  到小溪的对岸去吧
  
  雎鸠在起劲地叫着
  嗳,雎鸠叫着
  雎鸠
  叫着
  
  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雎鸠鸟是古老的,香槟酒是现代的,五月花季的醉人爱情是古老而又现代的。
  一年一度,五月来了,蕉花紫了,榴花红了,玫瑰花开遍大地,小溪闪动着珍珠般的梦影,雎鸠鸟在河边起劲地鸣叫,连一向沉稳的大地,也发出了欢畅的呼啸。五月的花香鸟语,热烈繁闹,把季节酿成了醉意熏人的香槟酒。
  这是令人亢奋的季节。人与季节,有着深刻的对应。缤纷的姹紫嫣红,涨涌的溪流春潮,河边鸟儿的叫声,唤醒的是人们心底强烈的生命意识和爱情意识。原野上百花在开放,青春的花儿也在开放;小溪中春潮在涌涨,人体内的生物潮也在涌涨;河岸上雎鸠在啼唱,心中的爱情也在歌唱。你看五月那“明艳的榴花”,正燃烧在人们激情的眼底,撩起了人们“几多的相思哦”!人们呼吸着香槟酒一样醉人的空气,采一束芬芳的花儿,“然后到小溪的对岸去”,去追寻那个“精圆的”绮梦。
  这是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季节。《诗经》中的那只“关关雎鸠”,那只栖息“在河之洲”的爱情鸟,已经啼唱了三千多年,啼唱了三千多个春天,啼唱了三千多个五月。而今,五月来了,它又在河边起劲地鸣叫起来,叫得仍像《诗经》里那般热切,像三千年前那般焦灼。因为“所谓伊人”,仍然“在水一方”,距离仍然没有消除,追求的歌声就不会停止。那手持鲜花的追求者,虽然把手中的"?”和“芍药”换成了“蕉花榴花”和“丁香”,但仍像三千年前一样想望者“方涣涣兮”的小溪那“洵圩且乐”的对岸。“彼岸”,是一个永恒的美丽诱惑。
  这首《香槟季》,融化、改造了《诗经·关雎》以及《溱洧》《蒹葭》等多篇作品的意蕴,使用了“雎鸠”“对岸”等带有原型性质的诗歌意象,将古与今连为一体,将人与自然融为一片,热烈歌赞青春、爱情和生命的永恒欢乐。季节有过往,但年年都有一个五月,鲜花都要盛开,春水都要涌涨,大地都要芬芳。人世有代谢,但每一代人的青春都永远热烈亢奋,每一代人的爱情都永远馥郁馨香。你听,河边上的那只雎鸠鸟又开始叫了,起劲地叫着,叫着,叫着,叫得一唱三叹,叫得荡气回肠。它的叫声,将响彻所有的春天,响彻所有的五月,从过去,至现在,到未来,穿透所有的耳膜,与人们心中的爱情歌声共鸣、应和……
  
  四、席慕容的《悲喜剧》与温庭筠的《梦江南》
  
  悲喜剧
  长久的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
  假如过尽千帆之后
  你终于出现
  (总会有那么一刻的吧)
  
  当千帆过尽你翩然来临
  斜晖中你的笑容那样真实
  又那样地不可置信
  白?洲啊白?洲
  我只剩下一颗悲喜不分的心
  
  才发现原来所有的昨日
  都是一种不可少的安排
  都只是为了好在此刻
  让你温柔怜惜地拥我入怀
  (我也许会流泪也许不会)
  
  当千帆过尽你翩然来临
  我将藏起所有的酸辛只是
  在白?洲上啊白?洲上
  那如云雾般依旧飘浮着的
  是我一丝淡淡的哀伤
  
  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席慕容的《悲喜剧》,用温庭筠的《梦江南》词做蓝本,依旧是思妇盼归,依旧在白?洲上,依旧等到斜晖黄昏,依旧数得千帆过尽。从九世纪的温庭筠小令词,到二十世纪的席慕容白话诗,历千年岁月沧桑而不变的,是一颗忠贞依旧、深情依旧的东方女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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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从晚唐词到现代诗,虽说是题材相同的两篇作品,在古今的继承中也肯定会有推陈出新的变化,这主要体现在席慕容对蓝本加以手法上的翻新和意蕴上的掘进。
  从手法上看,温词实写思妇从早到晚一天漫长等待落空的情形。词中的思妇早起梳洗一罢,就急忙来到白?洲,登上望江楼,满怀热切的希望,注视着水天相接处飘来的第一叶帆影。船慢慢地驶近了,又从楼前驶过了,她等待的人不在船上。于是她眺望凝瞩下一艘船,第一百艘船,第一千艘船……她望眼欲穿地把它们一艘艘从天边外迎来,又遗憾失望地把它们一艘艘向天尽头送过,“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一天过去了,最后还是不见归人船,“皆不是”三字,是思妇绝望的沉重感喟。“斜晖”句寓情于景,等待落空的思妇孑立江楼,痴痴地看着西下夕阳,脉脉无语,东流江水,悠悠不尽,顿觉痛断肝肠。她那深情的思念,极度的失望,无穷的憾恨,都融入这脉脉斜晖、悠悠流水的“眼前景”之中,含蓄隽永,耐人寻味。
  席诗则虚实结合,且避实就虚,以虚为主,入手便把实际的等待撇过,直写虚拟中的相逢:“当千帆过尽你翩然来临”,这在仅写等待的温词中根本不曾涉笔。本是悲哀的等待事实,席诗却用“假如”把它虚设为喜悦的重聚:假如“长久的等待”终有结果,那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所有的昨天漫长等待的痛苦,都将成为今夕相逢的喜悦的不可缺少的铺垫;假如“千帆过尽”,得睹你归来的翩然风姿,亲切笑颜,能被你温柔怜惜地拥入怀抱,那么所有等待的酸辛都将烟消云散。但这毕竟是虚拟中的相逢,所以“我”又觉得“斜晖中你的笑容”,真实得有些“不可置信”,又感到“白?洲上”那云雾般飘浮着的“一丝淡淡哀伤”,拂之不去。虚实相间的此情此景,在回环复沓的章法中氤氲着梦幻般的情绪戏剧的朦胧氛围。
  从意蕴方面看,实写的温词,只是单向度地抒发了思妇一天等待落空的痛苦哀伤之情。席诗则化虚为实,大大拓展了诗歌的抒情空间,展示了现代人丰富复杂的心理层次和情感维度。等待令人悲,相逢令人喜,在悲伤的等待中虚拟喜悦的相逢,不知是悲是喜。这就触及了现代人生活的分裂和心灵的矛盾,席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所承受的情感折磨,比温词中的思妇更加剧烈。可以说,席诗的内涵复杂化程度,远远超过了作为“蓝本”的温词的单向度情感抒写。
  
  五、舒婷的《船》与《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
  
  船
  一只小船
  不知什么缘故
  倾斜地搁浅在
  荒凉的礁岸上
  油漆还没褪尽
  风帆已经折断
  既没有绿树垂荫
  连青草也不肯生长
  
  满潮的海面
  只在离它几米的地方
  波浪喘息着
  水鸟焦灼地扑打翅膀
  无垠的大海
  纵有辽阔的疆域
  咫尺之内
  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
  
  隔着永恒的距离
  他们怅然相望
  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
  世纪的空间
  交织着万古常新的目光
  难道真挚的爱
  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
  难道飞翔的灵魂
  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坎
  
  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船》是舒婷的早期作品,写于一九七五年六月,以咏物的形式,托喻在极左路线专制的不正常年代里,一代青年人所处的爱情困境。
  动乱的岁月,困顿的时光,极左的封建专制主义思潮对自由正常的人性和爱情的压抑与扼杀,是舒婷和她的同代人必须面对的不幸现实,尽管已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但此时的极左路线对人性和爱情的剿杀,与程朱理学在“以理灭情”上并无本质的不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缘于现实的重压,缘于重压的现实中的爱情总是无法实现,舒婷在诗中一再抒写了与美好的爱情理想之间的一段无法消除的距离:“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尚未如期/也许有一次热恋/永不能相许”(《四月的黄昏》):“一幅色彩缤纷但缺乏线条的挂图/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一具独弦琴,拨动檐雨的念珠/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思念》)。这种“距离”与“阻隔”仿佛宿命一般,折磨得诗人痛苦不堪。
  《船》托喻的,即是现实与爱情理想之间的距离和阻隔。一只小船,不知什么缘故,被搁浅在荒凉的礁岸上:“满潮的海面/只在离它几米的地方/波浪喘息着/水鸟焦灼地扑打翅膀/无垠的大海/纵有辽阔的疆域/咫尺之内/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隔着永恒的距离/他们怅然相望”。《船》中寄托的这种咫尺天涯之恨,与《古诗十九诗·迢迢牵牛星》同一机杼:在《迢迢牵牛星》里,虽说“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但牛郎织女也只能受困于“盈盈一水间”,终于“脉脉不得语”。《船》的构思立意受《迢迢牵牛星》的启发当无疑问,二者都是写爱情的间阻与距离,在相似的意蕴框架内,舒婷进行了意象的置换,即把被间阻的“牵牛星”与“河汉女”,置换为“海水”与“小船”;把间阻物“清浅的河汉”置换为“荒凉的礁岸”;还有“几米的地方”、“咫尺之内”,也就是“相去复几许”的意思;“怅然相望”亦即“脉脉不得语”的景况。二诗的思想性亦复相似,《迢迢牵牛星》中牛郎织女的悲剧遭遇,具有批判封建礼教扼杀爱情的意义;《船》所托喻的爱情困境,也是对极左路线摧残爱情和人性的控诉。
  在更宽泛的意义上,对《迢迢牵牛星》和《船》的象征意蕴,还可以作形而上的读解:“牛郎”与“织女”、“船”与“大海”之间的咫尺天涯的永恒距离、阻隔,象征着人的生存处境,尽管作为“有欲望的存在物”,人永远追求自我和理想的实现;但作为“有限的存在物”,人却注定不能完全充分地实现自我和理想。《迢迢牵牛星》的借天上写人间,《船》的托物寓意,即是关于人的生存本质的悲剧性质的暗示。
  当然,二诗的情调还是有着古典与现代的明显差异的。《迢迢牵牛星》的情调悲伤无奈,更多古典的哀婉缠绵;《船》的结尾则把爱情难境上升为灵魂自由的追求,伤感的情调也随之变得执著悲壮:“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世纪的空间/交织着万古常新的目光/难道真挚的爱/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难道飞翔的灵魂/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坎?”结尾这几句呐喊般的反诘,固然使诗意过于直白了,但也因此显示了被无法实现的爱情忧伤所困扰的女诗人,那执著不屈的现代追求精神和抗争意识,诗情因此而产生新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