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5401

[ 仵从巨 文选 ]   

“恐怖”中的“快感”

◇ 仵从巨


  在文学家族中,“小说”是一个大类。就阅读群而言,诗歌、散文、剧作等都不能与之比肩。这一点,自然与它本来的通俗或大众化有关。在西语中,“小说”一词有“故事”一解;汉语中,“小说”释义为“街谈巷语之说也”(《汉书·艺文志》)。可见,故事性、大众化乃其“与生俱来”的特征。
  但小说毕竟已有久远的历史,它也在因时境发展,随时代变化。它从当初之朴素、单一、直白地讲简单故事变得内容愈来愈复杂,形式愈来愈多样。其族类中,也生出许多新的花色、新的花样,面目斑斓多姿。比如说晚起的历史小说,以写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见长,着力活现往昔风云;而源远流长的爱情小说则着意探究、表现男欢女爱,抒写尽缠绵悱恻之情事;又如寓言小说,意在以潜存之经验教训或智慧发现示戒世人;政治小说,则重在表达政治见解、干预现实,力求问世之目的;至于更晚近的科幻小说,则是以现代科技为经纬,极尽幻想之能事,向世人描述未知之将来。不同类型的小说发生着不同的效用,也适应并满足着不同的读者群或同一读者群的不同趣味,可谓各得其所。
  在小说的族类中,西方小说还有一族是“恐怖小说”——在我印象中,恐怖小说在我们的阅读经验或书架上属较为稀缺的一种。中国古有“志怪小说”的传统。如东晋干宝之《搜神记》、清袁枚之《子不语》、纪昀之笔记小说《阅微草堂笔记》等多有神鬼怪异故事,蒲松龄之《聊斋志异》自然是又一大著。另外,稍有差异的“神魔小说”如《封神榜》《西游记》等大体也可归入一类。但这些作品以“恐怖小说”言,似相通但不同。相通处在于皆有“怪异”,不同处在于虽然它们也令人时有“恐怖”之感,但其并不以“恐怖”为焦点,而以“怪异”为焦点,再则,中国志怪小说与西方恐怖小说的根子也似不同。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可见,中国志怪小说,巫、神、鬼、宗教等皆是动因。不仅此,中国的志怪小说,尤神魔小说,其是非判断善恶用心亦显然。如鲁迅先生所说:“……义利邪正善恶是非喜妄诸端,皆混而又析之,统于二元,虽无专名,谓之神魔,盖可赅括矣。”西方的“恐怖”小说自然也与“志怪”有关。如跨十八、十九世纪的德国小说家霍夫曼(1776~1822)不少作品即是“志怪”,他的作品的中译本也被题为《霍夫曼志异小说选》(韩世钟、傅惟慈等译,1985);推崇霍夫曼也受其影响的美国小说家爱伦·坡(1809~1849)也同样钟情“志怪”,写了不少如“死鬼复活”一类怪诞故事。但即使是霍夫曼、爱伦·坡,他们的着力点也似更在“恐怖”。坡自己明确表示,他的小说的特点是“把滑稽提高到怪诞,把可怕发展成恐怖,把机智夸大成嘲弄,把奇特上升到怪异与神秘”。由是可知,作家本有追求“恐怖”的自觉。与“恐怖小说”相关的还有一线索,即欧洲文学史中有名的“哥特小说”(Gothic novel)。此类小说盛行于十八世纪九十年代。所以以“哥特式”命名,是因为与中世纪有关、与中世纪之“哥特式建筑”有关。与“哥特式艺术”有关:这些故事的发生或场所多是中世纪的建筑与废墟;其具体地点多是在城堡或寺院;其中常有秘密通道、暗设的窗户或活板门之类神秘事物;在“内容”上,它对“社会问题”无甚兴趣,对人类的情感世界和自然界却更显热情;其风格也以神秘与恐怖见长。
  西方的“恐怖小说”当然不能说与巫、神、鬼、宗教无关,甚至在创造与接受的心理上也可以视其为本来动因,但其最后的走向却是“文学”(它不追求“载道”)与“恐怖”(它就是要以使人“恐怖”作为自己作品的效果)。于是问题来了:为“恐怖”而“恐怖”的“恐怖小说”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呢?因为它毕竟是人的一种行为,而有意识的人选择做某事总是有它的原因的,尽管这原因也可能是选择者自己还不觉悟的。粗略梳理一下,“恐怖小说”至少可说有六大好处或在六个方面于人有益。其一,是释放紧张。阅读经验可以证明,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心理紧张的人在阅读恐怖小说时,注意力会紧紧为小说的情节和氛围而吸引,心中牵挂的日常生活种种俗务会忘得一干二净,本来紧张的心理状态由于阅读中的释放而变得煞是轻松。这一点,对于处于激烈竞争环境中的现代人怕是更具意义。其实,它与轻曼的音乐使人放松的效用是一致的,只不过取不同的途径罢了。其二,是宣泄恐惧。对恐怖小说颇有研究、亦有丰富译作的翻译家、学者朱乃长教授(现居上海)曾写道:“心理学家认为,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蕴藏着原始的、根深蒂固的、无法消除的无名恐惧。它们一般和关于死亡、死后的归宿、报应、黑暗、邪恶、暴力和毁灭等等念头密切相关。于是人受到一种来自本能的、无意识的驱策,总是要设想一些较诸业已存在的客观的情况更加可怕得多、更加凶险得多的事物,以此来寻找心理上的平衡。”人们阅读恐怖小说时,既在感受恐怖,同时也在宣泄内心潜藏的恐惧。有句老话叫:“借他人的灵堂哭自己的惶?。”这句话其实揭示了人的一种心理需要:人内心皆有不同悲伤,在他人灵堂大哭一场,从表面看,是为死者放悲声,但从深处看,却在宣泄自己内心的悲哀。恐怖小说其实也是人们在借一“合适场所”做心理宣泄,只不过宣泄的是恐惧罢了。灵堂一场大哭,身心十分轻松;恐怖小说一读,身心也轻松异常,同一理也。其三,与其二密切相关,即感受安全。读了恐怖小说,又从小说之情境、情绪中走出(有如刚刚逃离灾难现场),恐惧宣泄了,一身轻松地看看丽日蓝天、清平世界、红男绿女、意识到“自己”的“安全无事”,更加体会到生命的宝贵,快意与幸福感油然而生。朱乃长先生从心理学角度很深刻也很准确地指出:“恐怕这也正是为什么,无论古今中外,凡是枪决、枭首、绞刑、断头台、枷刑、站笼,以至戴上了高帽子游街、挂上了牌子游斗、喷气式示众等等对人的肉体和心灵进行杀戮、戕害、摧残的种种手段之所以要在大庭广众之间、光天化日之下进行,而广大群众也居然会扶老携幼、趋之若鹜的缘故吧。”说白一点,即人从对他人的死亡与磨难的“观赏”中宣泄了自己的“恐惧”,感受了自己的安全。其四,它锤炼、磨砺读者的心理承受力,可使其变得更为坚韧、坚强。这是因为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体验了远超出日常经验的“恐怖”,其心理的“压力”(这当然是因并不真正存在的恐怖造成的,所以于人无害)较平日大大增强,内心体验也大大丰富。挑过一百二十斤的担子后再挑一百斤会感到轻松;见过了艺术中的恐怖与惨烈再看日常中的恐怖,心理则会有所“准备”。结果是读者在感受、承受恐怖事物方面的心理素质可能大为提高。其五,便是开拓、丰富了读者的艺术想像力。想像力是艺术创造者之必需,其实于欣赏者同样是一种必需。读者惟有一定的想像力,才可能进入并领悟文学世界的种种美妙与乐趣。从根本上讲,文学阅读就是借助于想象把抽象的语言符号转化为直观形象的思维过程。想像力愈丰富,其所见愈丰富、所感愈丰富、其艺术享受愈丰富。但想像力何来?除了禀赋(如敏感)的先天因素外、后天的培养与开发更显重要。而开发的途径除教育等手段外,艺术、文学——自然包括“异常化”的恐怖小说——乃是十分有效的途径。其六,其实是一种整体效果,那就是获得“快感”。它与以上诸点都有关系,只不过我们从文学欣赏的角度予以强调、提出。读过并读罢恐怖小说的人大都会有“轻松”、“长出一口气”的心理舒慰感。这是审美(读恐怖小说)的愉悦(快感),而审美愉悦乃是人在其精神不断文明化的成长中变得愈来愈饥渴的重要需求。
  关于“恐怖小说”的议论,也许已提供了一个进入恐怖小说《来自墓穴里的种子》的基础。这篇作品的作者是美国小说家克拉克·艾什顿·史密斯(1893~1961),他以撰写科幻小说和恐怖小说闻名于世(他同时也是一位诗人与散文家)。
  他的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寻宝历险”的故事:两个以寻找宝贵兰花为业的人詹姆士·法尔莫和罗德里克·索恩听到了一个印第安人的一个传说:在一条叫做奥里诺科河的支流的某个地方,有一座早已毁弃的城市。在这座城里,有一个殡葬坑,坑里有大量的金银珠宝。于是,受到诱惑的他们冒险前往。结果,索恩因发烧耽搁,法尔莫一人找到了废墟并进入了殡葬坑,但他不仅一无所获,还染上了一种可怕的病:先是头部剧烈地疼痛,神志恍惚,动作僵滞,后来竟从头顶长出了像植物一样的胞芽,而且这胞芽竟迅速不停地长高,再后来又开始像鹿角一样分杈,最后这种胞芽竟然也从法尔莫的眼睛中、嘴巴里长了出来,而且,它迅速长出的茎须不断攀援而上,有若生命一般有节奏地翩翩招摇。索恩面对这恐怖的景象,忍不住向正在死去的法尔莫连开六枪。法尔莫死了,他的血、肉、脏腑已被这凶恶的植物吸干,只留下了一副人皮面罩。可从法尔莫身上长出的植物却生机勃勃,而且开出了一朵圆盘状的花儿。索恩在极度恐惧中感觉到那花儿像法尔莫的脸,它似乎在向他示意,“好像是正在施展诱人魔法的一个个妖娆迷人的娇娃,又像是散发出致人死命的柔情的一条条扭动着舞蹈的眼镜蛇”。而那植物的根须仍在法尔莫的身体内生长、不断向外延伸。索恩在恐惧的慌乱中,撞上了法尔莫双手上长出的根须——这些根须“像一个个抠挖的手指穿过了他的头发,越过了他的脸和脖颈,用它那尖尖的末梢开始扎入他的体内慢慢运动起来……”索恩被这不断生长的致命的罗网紧紧缠绕,最终死去,“只见又一朵花儿正在绽开”。
  这篇小说的“恐怖”可说是“极度”。其效果自然也极为强烈(坦率地说,笔者在试译它的过程中也不时因恐怖甚至生理上的恶心而几度驻笔。但“理性”提示我这是一个心理磨砺的过程,何况心理上也同时还有一窥究竟的“好奇”)。我觉得,这篇小说值得我们欣赏、玩味的,首先是它的非凡的想像力。
  大凡恐怖小说,必有些怪异、惨烈、神秘的事物,如鬼、怪、死亡、玄妙难测的机关等等。但史密斯的这篇小说却把“恐怖”的根生发于一种匪夷所思的“病”:它在古老的印第安人坟墓中,在人的头盖骨中蛰伏,历千年不死,而一旦接触人体,即有神秘的“种子”播种于人的头脑,很快便生根发芽一般从头顶、眼睛、嘴巴里长出胞芽、茎须,且无穷尽地延伸、攀援,直到它的猎获物(人)血竭肉尽,变成一株开花的植物。而它的茎须仍四方招摇,随时等待着新的猎物……你说,能想象出这样“食人膏血的植物”的大脑,岂不是非凡的?
  有了这一想象,自然还是不够的。作为一篇完整的作品,它还必须铺陈相应的“情节”,创造相应的“细节”,设置相应的环境。它的“情节”,上文已有介绍,我想,其奇异怪诞与恐怖,一读便可真切感知。从细节看,则更可见出作者之非凡想像力。有写作经验者知道,构思一个成功的故事,不难。但要通过细节把这个故事讲得不仅动人、而且可信,甚难。细节可以借助生活中的“观察”,而非现实性的故事,比如这篇恐怖小说,它的细节却惟有通过大脑中的想象。非现实性故事中的细节是对创造想像力的一种考验,也是其想像力的一种尺度。我们完全可以说:史密斯超群的想像力仅从细节也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你只要仔细玩味一下小说中法尔莫头顶一个肿块开始隆起的细节、他在殡葬坑里的细节、由人体完整的骨骼组成的尸骨网络的细节、法尔莫头顶长出植物“芽体”的细节、索恩用折刀切割“芽体”的细节、“芽体”从眼睛中长出的细节、茎须在法尔莫脸上不断攀援的细节、法尔莫在痉挛中死去的细节以及索恩也染上“怪病”终于死去的细节等等。这些细节都可以说是骇人、怪异,又奇怪地“可信”。另外,从“环境”设置上,也同样能感受作者与作品的想像力:委内瑞拉的热带雨林、魔幻色彩的古城废墟、??白骨的印第安人坟墓、神秘的漫漫河流、藤扯蔓牵的奇谲花草的河中小岛。无疑,这些全凭想像力虚构出的环境为同样凭想像力织缀出的情节与细节提供了最为得体的舞台空间,也为“恐怖小说”的“恐怖”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
  有了凭藉想像力创造出的情节、细节、环境也还只是“想”到。要“作”到,则还要求创造者的艺术表现力。怎样把这个故事讲得更迷人更恐怖?它有待于“叙述”。在某种意义上说,“讲”故事比“想”故事更加重要,因为前者要仰赖后者才能最终实现。我们且看作者怎样叙述他的故事:
  首先,他用“倒叙”的方法开始:“‘不错,我找到了那个地方。’法尔莫说,‘它可是个古怪的地方,就像传说里描写的那样。’”此时法尔莫已从古墓归来,已开始出现病状,但作为读者的我们并不明白就里。这里以倒叙的方法产生的艺术效果是设置了悬念:“那里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去那个地方?法尔莫是谁?”利用悬念是小说家的一大看家本领。史密斯设置悬念之后便在三条线上交叉叙述:A.由法尔莫讲述过去发生的故事;B.由索恩来观察、叙述法尔莫正在发生的故事;C.由“叙述人”(讲故事的人或作者自己)叙述关于法尔莫、索恩的故事以及相关的背景与环境。可以看到,这种三线交叉式的叙述使叙述的密度增大,悬念感增强,视角丰富,“故事”因三个叙述人的“叙述”而成为“立体”的,变得圆润丰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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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作者在叙述中竭力渲染惊惧恐怖的气氛。为此一效果,他在描述上文提及的“环境”(丛林,古城,坟墓,河流,小岛等)时不厌其详,苦心积虑地要制造出一个亦真亦幻的恐怖世界。这一点,我想每一阅读者大概都可感受到。在细节描写上,作者更是不吝笔墨,几乎是用工笔纤毫毕现巨细无遗地在描写一幅又一幅恐怖的“图画”(这是小说在叙述中最为突出的特征),以使恐怖的气氛更加浓郁。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是一部以恐怖的细节堆砌而成的恐怖小说。这里不妨试引二例:
  同样的东西也从眼睛里长了出来。它们的茎须已经完全取代了眼球,直直地向上攀援,先是横过了前额,接着也在头顶上像鹿角一样地分枝分杈。这些鹿角状东西的顶部全是淡红色。它们在温暖无风的空气中颇有节奏地频频颔首,微微抖动,望去似乎有着一种令人心怵的活泼劲儿。……另一枝茎须也从嘴里伸了出来,像一条白色的长舌般向上卷曲。它还没有开始分杈。
  ……索恩的眼睛盯住了法尔莫皱缩的双手:他仍然用一双抽搐的手紧紧地抓着向上折曲起来的膝盖。极为细小的白色的根须从手指尖上折断了,正在空中慢慢地扭动,好像在寻找新的食物的来源。然后,从脖颈和下巴颏上,别的一些根须正在断裂,蒙在法尔莫身上的衣服在怪诞地蠕动起伏,好像有着一些隐藏在里面的蜥蜴正在爬行。
  从上面引出的两处细节描述,读者诸君不难体会其恐怖气氛与恐怖程度。
  读者也许会问:这个恐怖小说难道一点“意义”也没有吗?我想,从阐释的角度自然也可以整理出一些意思来。比如,人的贪欲可能导致的可怕灾难;又比如,这可怕的“植物”可视为一种象征:贪欲有如毒根,其一旦在人心中生起,必然勃然发育,在人身与人群中蔓延扩张,最终将是人之灾难、人类之毁灭。但我们必须说,这只是一种阅读后的“解释”,或者也有道理,可是它并非恐怖小说的主旨,也非恐怖小说的焦点。它只是制造“恐怖”而已。虽然它的客观效果却不仅如此。
  读《来自墓穴里的种子》一定会有恐怖感。但读过之后不知是否会如前文所说——释放了紧张、宣泄了恐惧、感受了安全、磨砺了心理、丰富了想象并获得了快感?如是,则作者幸、作品幸、笔者亦幸!
  自二00一年《哈利·波特》进入中国,“鬼怪小说”或“魔法小说”或“恐怖小说”在国内似有大行其道之势,以至于有人称二??二年为“恐怖年”。对此现象,反应不一。有欢迎者,有指责者。例如有家长认为它对少年儿童在心理上有负作用。我以为,“恐怖小说”对我们多数人还是比较新鲜的品种,对其理论与阅读上的认识也远远不足,大家怕都有一个适应过程。毕竟大家的文学胃口越来越大、口味越来越杂,“恐怖小说”作为小说之一种、之一味,应该,也一定有它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来自墓穴里的种子》,《欧美恐怖故事集》(英汉对照本),朱乃长编校,张炽恒译析,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3年12月第1版。
  
  附:来自墓穴里的种子
  〔美〕克拉克·艾什顿·史密斯著□仵从巨译
  
  “不错,我找到了那个地方”。法尔莫说,“它可是个古怪的地方,就像传说里描写的那样。”
  他朝着营火里迅速地吐了口唾沫,好像在表明,他觉得连张开嘴来说话都会使他心里感觉到实实在在的别扭。他从索恩审视着他的目光下面掉转脸去,忧郁而阴沉的眼睛凝望着委内瑞拉的那片林莽缠结的黑暗。
  索恩由于发烧,身体仍然虚弱,时时感到眩晕。发烧使他无法在他和法尔莫一起进行的这次旅行中坚持到底。他觉得困惑不解,认为法尔莫在离他而去的那三天里发生了令人费解的变化。这个变化的某些方面甚为微妙,难以捉摸,若要弄个明白、说说清楚,几乎不大可能。
  然而,另外一些方面的变化却甚为明显。过去,即使当他陷于极度的困苦和病痛之中的时候,法尔莫还总是喋喋不休,神采飞扬,兴奋得难以自抑。可是现在他却显得郁郁不乐,缄默不语,好像他在为了什么遥远而又让人感到难以对付的事情忧心忡忡,难以自遣。他那坦诚的面孔现在变得双颊凹陷——甚至瘦得尖嘴猴腮的——连眼睛也变得眯成一条缝,似乎隐藏着许多秘密。这些变化使索恩感到心神不定。虽然他想不去理会这些印象,把它们解释为由于自己退烧后身体虚弱,在病中产生的一种错觉。
  “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地方是什么样子?”他固执地问。
  “也没有什么好讲的,”法尔莫用一种奇怪的嘟嘟囔囔的语调说。“不过几堵残缺不全的墙壁和几根快要倒在地上的柱子罢了。”
  “可你是否找到了印第安人的传说中提到的那个据说那批金子就藏在那儿的殡葬坑?”
  “我找到了那个墓穴……但是那儿没有财宝。”法尔莫的语调里带着一种使人无法亲近的乖戾,索恩决定不再询问下去。
  “我想,”他漫不经心地议论说,“我们最好继续寻找兰花。寻觅地下财宝这种玩意儿,好像不是我们所擅长的营生。顺便问一句,你在那次旅途中有没有看见过什么不同寻常的花卉或者植物?”
  “见鬼,没有,”法尔莫厉声喊道。他在火光里突然变得脸如死灰,双眼炯炯生光。那目光定定地一动不动,似乎意味着他的心里不是充满了恐惧就是充满了愤怒。“你给我闭嘴,好不好?我不想再谈了。我一整天都在头疼,我想我一定染上了该死的委内瑞拉热病,它就要发作了。我们最好明天出发到奥里诺科河去。这次旅行已经使我受够了。”
  詹姆士·法尔莫和罗德里克·索恩是两个以寻找兰花为业的人。他们和两个担任向导的印第安人一起,沿着奥里诺科河上游的一条荒凉偏僻的支流前进。这个地区有许许多多珍贵的稀有花卉。除此之外,他们还被当地的部落里流传着的一个令人笃信不疑但又闪烁其辞的传说打动了心。据说,就在这条支流的某个地方,有一座早已毁弃了的城市。城里有一个殡葬坑,坑里有大量为属于某个不知名称的民族的死者陪葬的金银珠宝。法尔莫与索恩认为值得花一点功夫对这些传闻实地调查一番。当他们距离废墟的遗址还有足足一天的路程的时候,索恩却病倒了。于是法尔莫和一个印第安向导划着独木舟继续前去寻找废墟的遗址。另一个印第安人则留下来照料索恩。直到离开后第三天的黄昏时分,法尔莫才返回。
  索恩躺在那儿凝视着他的旅伴。他终于断定,法尔莫也许是对寻宝失败深感失望,所以才神情沮丧,沉默寡言。还有热带的某种传染病肯定也在他的血液里作怪。然而,他又对自己的分析感到疑问,因为他觉得,按照法尔莫的为人,他处在目前的境况之中不应感到失望或垂头丧气。
  法尔莫没有再讲话。他坐在索恩面前,目光灼灼地望着远处。他的视线越过了火光映照下的藤萝和树枝组成的迷宫,好像看到了一些别人都看不见的东西,窃窃私语着的和悄悄隐匿着的黑暗就在那儿潜伏不动。不知怎么的,法尔莫的神情看上去流露出一种朦朦胧胧的恐惧。索恩继续观察着他。他注意到那两个冷漠而神秘的印第安人也在观察法尔莫,好像还模模糊糊地有所期待。索恩的心里感到迷惑不解,眼前的景象显得那么不可思议。他不久就放弃了想要把它弄个明白的企图,陷入了烦躁不安、热度频频升降的昏睡状态。在神志恍惚迷离之中,他不时看见法尔莫那毫无表情的面容。在行将熄灭的火光和不断扩展的阴影里,那张脸显得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扭曲。
  早晨到来时,索恩觉得自己好些了:他的脑子清醒,脉搏恢复了平稳。可他越来越担忧地发现,法尔莫的身体欠佳。他好像在艰难地强打精神,几乎一言不发,动作滞重僵硬,脚步拖沓迟缓。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昨天说过的想要回到奥里诺科河去的打算。索恩就独自一人承担了出发前的全部准备工作。他的伙伴的状况越来越使他困惑不解:他显然不是在发烧,而他的症状也一点不能说明他究竟染上了什么病。但根据一般常规,在出发前,他还是让法尔莫服用了一帖高效的奎宁。
  在酷热的黎明时分,从林莽的顶端洒下了暗淡的桔黄色的阳光。他们把行李搬上了独木舟,沿着缓缓的河流徐徐顺水而下。索恩坐在独木舟里靠近船头的地方,法尔莫坐在船尾,一大捆兰花根和一部分行装堆满了小船的中间。另一条小船上坐着两个印第安向导,还堆放着别的一些给养品。
  这是一次单调乏味的旅行。在两岸那似乎永无尽头、长墙似的黑黑树林中间,那条河像一条懒散的茶青色的巨蟒缓缓地蜿蜒蠕动着。丛林中,幽灵般的兰花不时闪现,对他们斜着眼睨视。除了桨板击水发出的泼溅声,树林里的猴子激愤地鼓噪的喧闹声,和红如火焰的小鸟的尖锐鸣声以外,便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太阳已升到了丛林的上方,灼热的亮光像潮水一般倾泻下来。
  索恩节奏稳定地划着桨,偶尔转过身去向后望上一眼,对法尔莫说上几句闲话或者友好地问点什么。法尔莫在阳光中迟钝呆滞地笔直坐着,目光迷茫,脸色苍白得古怪。他毫不摆弄他的桨板,并不回答索恩的询问,只是带着一种战栗的神态不时地摇摇头。看得出来,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动作。不一会儿,法尔莫就开始发出一阵又一阵痛苦的呻吟,好像他正在经受着巨大的疼痛或者正处在神志昏迷状态之中。
  他们就这样行驶了几个小时。漫长的丛林密不透风,令人感到压抑,酷热变得越发难以忍受。这时,索恩听见法尔莫的呻吟声变得更加紧迫而且刺耳。他转身去看,只见法尔莫已经摘掉了遮阳帽,似乎对凶恶的酷热毫不在意。他的手指发狂似的在自己的头顶上狠命抓挠。他的全身痉挛着不停地挣扎和抖动,显得极为痛苦。随着他的身躯剧烈的摇摆,独木小船也开始危险地晃荡起来。他的尖叫声越来越响,那声音竟不像是从人的嘴里发出来的。
  索恩迅速地作出了靠岸的决定。恰好在不远处的那个阴森森的丛林构成的长墙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豁口,他立刻使小船朝岸边行驶过去。印第安人乘坐的那只小船跟在后面。他们在窃窃私语,带着忧虑和恐怖的目光注视着病人。他们神情惊惧。这使索恩困惑不解。他感到,这些怪事必然有着一些异常可怕的秘密,可是他不知道法尔莫出了什么毛病。他所知道的各种各样恶性热带疾病的所有征兆,像一群可怕的幽灵那样都在他的面前显现出来。但是他弄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他的伙伴。
  在藤萝编织成的半圆形屏障的河滩处,索恩把法尔莫弄上岸去。那两个印第安人没有过来帮忙。他们好像不愿意靠近病人。索恩从药箱里取出吗啡,给法尔莫作了大剂量的皮下注射。他的痛苦似乎减轻了一些,痉挛也停止了。索恩趁机继续检查法尔莫的头顶。
  他不禁大吃一惊。在法尔莫浓密蓬乱的头发间,一个又硬又尖的肿块,很像动物刚开始生长的头角的尖端,在并未破损的皮肤下面隆起。它好像具有勃起的能力和不可扼制的生命力,甚至就在他的手指触摸着它的这一刹那,也能感觉到它在生长着。
  法尔莫突然神秘地睁开了眼睛,似乎完全恢复了意识。有好几分钟,他像往常一样神态自若。这是他从废墟那里归来以后所从未有过的。他开始说话,好像渴望解除压在他心头的什么沉重的负担似的。他的声音沙哑而平板,但索恩能够听懂他喃喃的诉说,把它们串联起来,领悟其中的含义。
  “那个墓坑!那个墓坑!”法尔莫说,“那该死的东西就在那个墓坑里,在那个深深的墓穴中!……即使那里埋着千万两黄金,我也不愿回到那儿去。……关于那些废墟,索恩,我以前没有对你说什么。不知怎么,要谈论它实在太难了!困难得无法办到。
  “我猜想那个印第安人可能知道废墟里有着一些可怕的东西。他领我到了那个地方。……但是他没有对我讲任何关于它的事情;当我去寻找财宝的时候,他留在河边等我。
  “废墟那儿有着几堵高大的灰墙,那些墙简直比丛林还要古老——像死亡和时间一样古老。它们一定是被来自某一个不为人知的行星上的人用采来的石头把它们建造起来的。那些高墙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倾斜着,高高地耸起,威胁着周围的树木,好像随时会压断它们似的。那里也有一些圆柱,又粗又壮,胀鼓鼓的,样子十分可怕。柱子上还有些可怕的雕刻,虽然已年深日久,但是林莽还没有把它们完全盖住。
  “找到那个受到诅咒的葬坑并不困难。我猜想,它的上方的铺石是最近才被挖开的。一棵大树的根部像巨蟒一般纵横缠绕,在那些掩埋在地下已有千年之久的石板之间盘来绕去。有一块石板翻起来,铺在路上,另一块则掉进了那个葬坑。那儿有个大洞,借着被森林扼杀的暗淡光线,我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到坑底。坑底闪动着微弱的白光;但我不能确定那是些什么东西。
  “你还记得,我随身常带着一盘绳子。我把它的一头在大树的主根上绑紧,另一头从那个洞口放下去,然后我像个猴子似的沿着绳子往下滑。到了坑底,除了在脚下包围着我的一团微弱的白光以外,我起先什么也看不见。当我开始走动的时候,有些又脆又容易破碎得难以形容的东西在脚下嘎吱嘎吱直响。我按亮手电筒,只见尸骨遍地,死人的骷髅到处乱扔着。看来它们在很久以前一定被人移动过。我活像一个食尸的鬼魅,在尸骨和尘埃中到处摸索,却没有发现一点点值钱的东西,甚至在任何一具尸骨上连一副手镯或者一个戒指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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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我想要爬出来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了那个真正令人恐怖的东西。我向上仰望,在蛛网密布的阴暗中我看见了它:它在一个角落里——这角落是在顶部最靠近洞口的地方。它悬挂在我的头顶上方十英尺的高处。当我刚才顺着绳子溜下来的时候,几乎在不知不觉中碰到了它。
  “它初看上去像是一个白色格子架。后来我看清了,这个格子架的一部分原来是由人的一副完整的骨骼组成的——那骨骼显得高大粗壮,很像一个武士的遗骨。有一种苍白而干枯的东西从尸骨的头盖骨里长出来。它看上去像是一副古怪的鹿角,它的尖梢是无数长长的带子一样的卷须。那些卷须向上方爬伸,直到墓穴的顶部。当它们攀援上升的时候,也一定就把这具骷髅或者尸体提起来,和它们一道上升。
  “我用手电筒照着它仔细检查那个怪诞的东西。它一定是某种植物,而且显然是在头盖骨里面生长发育出来的。有一些分枝从裂开了的头顶上长了出来,另外的一些分枝则从眼眶、口里和鼻孔探伸出来,再向上延展。这个亵渎神灵的东西的根须向下延伸发展,在每一块尸骨上像网络似的交织在一起。甚至连脚趾骨和手指骨也被它们缠绕住,成为扭曲盘结的一个个线圈下垂。最可怕的就是从脚趾尖长出来的那些根须又扎在另一个头盖骨里。它们带着断裂的根系的碎块,在正下方摇摇晃晃地悬挂着。在这个角落的地面上,到处散布着掉落下来的骨头……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景象使我感到全身虚弱乏力。人与植物的那种混杂相处的情景既令人憎恶又让人费解。我感到一阵恶心。我开始攀住绳子,在心情焦灼中匆匆地往上爬去。当我爬到一半的时候,这个样子可恶的东西却使我着了迷。我不由得停了一小会儿去琢磨它。我猜想,一定是我向它倾斜得太快,使得绳子开始摇晃起来,我的脸轻轻地撞上了头盖骨上方的那根枝条。那些枝条的表面是鱼鳞状的,可是它的形状却和鹿角一样。
  “有什么东西断了——可能是那些分枝上的豆荚一类的东西。一团密集的珍珠色粉尘笼罩在我的头部周围。它很轻,很细,没有什么气味。粉尘落在我的头发上,飞进我的鼻孔里,扑进我的眼睛,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弄得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尽力抖掉它,然后我继续往上爬,最后挣扎着从洞口钻了出来。……”
  为了想把那件可怕的怪事的前前后后一一交待清楚,法尔莫似乎作出了巨大的努力。这对他是一桩过于沉重的负担。所以,当他讲完了这些话,法尔莫立即又陷入语无伦次的咕咕哝哝之中。他那不可思议的疾病又复发了。他时而狂言呓语,时而痛苦呻吟,时而又有一阵短暂的清醒。
  “我的头!我的头!”他低声咕哝。“我的脑袋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在生长,在变大。我告诉你,我能够感觉得到,它就在那儿。自从我离开那个葬尸坑,我就没有一刻安逸过。……我的心里总是忐忑不安,自从……它一定是古代的魔鬼植物的种子。……这种子扎下了根……它正在裂开我的头盖骨,深入到我的脑袋里面去。它是一种从人的头盖骨里生长的植物——就好像从花盆里长出来似的!”
  可怕的痉挛再次发作。法尔莫在索恩的怀抱里难以控制地翻来翻去。由于痛苦,他不断地发出一声声撕肝裂胆的尖叫。索恩看着旅伴的惨状,心里万分震惊。他忧心忡忡,放弃了想要制止他的全部努力,只好再采取皮下注射的方法。索恩费了很大的劲,设法给他注射了三倍的剂量。注射之后,法尔莫渐渐变得平静下来,两只呆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鼾声如雷地躺在地上。索恩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球已经鼓起,好像就要从眼窝里蹦出来似的,这使他的眼睑即便在他入睡以后也不能闭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法尔莫的头颅里把他的眼珠子挤出来。畸形的容貌使那绷紧了的脸孔显示出疯狂的恐怖之色。
  索恩突然感到虚弱和惊惧。他浑身颤抖起来。他感到自己被一种荒诞的梦魇的罗网紧紧地缠绕住了。他不能,也不敢相信法尔莫告诉他的故事以及它的含义。他极力使自己相信,那不过是他的伙伴的胡思乱想,那只是他高烧后出现的一种病态罢了。他伏在法尔莫的身上。他发现:他头上的那个动物角状的肿块现在已经穿破了头皮。
  带着一种似幻似梦的感觉,他用试探着的手指分开了法尔莫缠结的头发,在中间露出了那个怪异的东西。他凝视着。它是从头盖骨的中央骨缝间长出来的。那分明是某种植物的芽体。它带有淡青色和血红色的内旋的褶叶,似乎即将绽开。
  索恩的心头不由得涌上一阵恶心的感觉。他在法尔莫低垂的头和他头上长出的那个不祥之物面前畏缩了。他把视线转过去。他又发起烧来了,全身有一种可悲的虚弱之感。由于奎宁的作用,他听到了一阵昏迷的呓语声在耳边回响,眼前浮现一团死一般的白茫茫的瘴气。他的双眼模糊了。
  他同自己的疾病和虚弱搏斗,力求取胜。他决不能对它彻底让步。他必须同法尔莫和两个印第安人一道继续前进,赶往最近的那个贸易站。在那里,法尔莫可以得到救护,而要到达那里,就得在奥里诺科河里行驶好些日子。
  好像纯粹由于他的意志力使然,他的眼睛明亮了,他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力量。他向四面张望,寻找着向导,可是哪儿也看不到他们。他颇感意外地吃了一惊。他朝着更远处眺望,他发现印第安人使用的那条小船也已消失不见。他和法尔莫显然被他们抛弃了。也许这两个印第安人了解法尔莫的病是怎么回事,因而害怕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走了,而且还带走了搭帐篷的装备和大部分的食物。
  索恩竭力抑止厌恶的感觉,再次转向法尔莫仰卧着的身体。他果断地抽出一把折刀,然后俯身在这个患病的同伴身上,在尽可能靠近头皮的地方安全地切除了那个突出的芽体。想不到这东西像橡胶似的不寻常地坚韧,并且流出一种带脓的稀液。当他看到它的内部结构充满了神经似的细丝,还有一颗使人联想到软骨的核时,便不寒而栗。他迅速地把它扔到河滩上。然后,他用双臂艰难地托起法尔莫,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地朝着剩下的那条小船走去。他不只一次摔倒,差点昏倒在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上。他挣扎着,时而抱着,时而拖着,到底把法尔莫弄到了船边。用最后的一点余力,他好不容易才把法尔莫挪上船尾,让他靠在行李堆上。
  索恩的热度还在迅速地上升。迟疑了好久,他才晕晕乎乎地把小船从岸边撑开,进入河心。他无力地划桨缓行。高烧终于完全制服了他。桨板从他那失去知觉的手指间滑落。……
  在黎明的万道金辉里,索恩苏醒了过来。这时他的头脑和感觉都比较清楚。热病使他全身衰弱无力,但是他清醒后首先想到了法尔莫。他使劲转过身来,由于虚弱,几乎掉进水里。他面对他的伙伴坐了下来。
  法尔莫仍然半卧半坐地靠在一堆羊毛毯和行李上。他的双膝曲起,好像由于强直性痉挛而用双手紧抓着膝头。他的面貌变得僵滞、恐怖,像死人一样。他的整个神态已是弥留时刻的僵化了的样子。然而,使索恩感到极度恐怖而不住地喘息起来的,却还不是这个。
  就在索恩刚才似睡非睡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那个恶魔似的植物的胞芽,好像纯粹是由于受到了切除的刺激,又在法尔莫头上迅速得不可思议地生长起来了。一个让人看了止不住会恶心的淡青色的茎干在变粗变高,当它长到六七英寸高的时候,也开始像鹿角一样分杈。
  还有比这个更为可怕的事情。同样的东西也从眼睛里长了出来。它们的茎须已经完全取代了眼球,直直地向上攀缘,先是横过了前额,接着也在头顶上像鹿角一样地分枝分杈。这些鹿角状东西的顶部全是淡红色。它们在温暖无风的空气中颇有节奏地频频颔首,微微抖动,望去似乎有着一种令人心怵的活泼劲儿。……另一枝茎须也从嘴里伸了出来,像一条白色的长舌般向上卷曲。它还没有开始分杈。
  面对这幅令人惊骇的景象,索恩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但是在他的眼睑后面,在一片耀眼的灿灿金辉之中,他仍然看见了那张枯槁的面容。这些攀缘而上的茎干,简直像一条条可怕的死灰色、多头的青蛇,在拂晓中蠕动。它们好像正在朝着他招手,渐渐变得又粗又长。索恩睁开了眼睛,他又感到一阵新的恐怖,因为他觉得那些鹿角状的东西实际上又已长高了不少。
  在一种不祥的催眠状态中,索恩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它们。似乎是幻觉,也许又不是,但他分明看到那植物在迅速地生长,并且自由地活动着。幻觉增强了。可是法尔莫却一动也不动。他那张羊皮纸似的脸庞萎缩凹陷下去,好像这些植物的根须正在吸他的血,现在又像饥饿而贪婪的食尸鬼一样,狼吞虎咽般地吞噬着他的肉体。
  索恩猛然掉转头去,凝视着河岸。河面变宽了,水流更为迟缓。他向着河岸上徒然地寻找着熟悉的标志,想弄清它们现在的位置。可是在沿岸排列着密密丛林的那些青色崖石上,除了一片单调沉闷的灰色,他什么也看不见。失落和绝望的感觉袭击着他。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疯狂和噩梦所产生的一片陌生的潮水里,伴随着一种比腐烂更加可怕的东西在茫然地飘浮。
  索恩开始觉得神思恍惚起来,正在吞噬着法尔莫的那种怪物总在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驱之不散。他突然萌发了想要寻根究底的强烈的好奇心。对于它属于哪一类,他感到迷惑不解。的确,它既不是真菌,也不是猪笼草,同样不是他在考察中曾经遇到或者听到过的任何一样东西。看来确实像法尔莫曾经提起过的那样,它来自另一个世界:人世间并无这种可怕的东西。
  他相信法尔莫已经死了,不由得心里感到一阵宽慰。至少这对法尔莫是一种解脱。但是,甚至当他的这种念头正在萌生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喉咙里发出的呻吟。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惧中,他凝视着法尔莫。他看到他的四肢和他的躯体还在微微颤动。颤动渐渐变得厉害起来,并且带有规律的节奏,但是它一点都不像昨天那种痛苦的挣扎和强烈的痉挛。这颤动全然是机械的,像在进行所谓流电疗法似的。索恩注意到它和那植物倦怠无力而又催人作呕的晃动很合拍。对于一个旁观的人,它产生了一种像摇篮曲似的效果,产生了一种不知不觉令人入睡的作用。他一度发现自己的一只脚不由自主地合着那个可憎的节奏在颤动着打着拍子。
  他尽力振作起精神,拼命寻求着能够使他自己的心智保持健全的东西。这使他的神经过于紧张了。不可避免地,他的病又发作了:发烧,恶心,涌起一阵比死亡更可憎的厌恶之感。在他被病魔全然支配以前,他从手枪皮套里抽出了他那上了子弹的左轮手枪,对着法尔莫颤抖着的身体放了六枪。……他知道,他打中了。但是,在最后一声枪响过后,他看到,法尔莫仍然在呻吟着,并且和那不祥地摇摆着的植物快慢一致地颤动不已。索恩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昏迷之中。神志恍惚之中,他依然听到那持续不断的、毫无意识的呻吟声。
  在翻腾起伏的幻想和渺无边际的茫然之中是没有时间的长短可言的。索恩在这个没有边际的去处飘浮。当他再次清醒时,他不知过去了几个小时还是几个星期。但是他马上知道,船不再飘动了。他头昏眼花地站起身来,只见船已搁在浅水处,船头插入了一个小岛的滩头。这个位于河中心的小岛上生长着成簇的丛林。索恩的四周是一片软泥,像一潭死水,它那腐臭的气息立刻弥漫在他的周围。他听到昆虫在发出凌厉刺耳的嗡嗡声。
  此刻大约是晨午相交的时光,因为太阳在平静的空中高悬。盘在小岛树木上的藤蔓像一条条舒展开的蟒蛇在他的上方垂下。属于附生植物的兰花,闪动着蛇似的杂色斑点,在垂下的树枝上冲着他古怪地晃动。巨大的蝴蝶张开斑斑点点的华丽翅膀,飞来飞去。
  他坐了起来,感到头晕目眩,眼花缭乱,再次面对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他的那个恐怖景象。法尔莫头上的怪物又难以置信地长大了:三叉鹿角般的茎干,好像镶嵌在他头上似的。它已经变得很大,伸出了许多细长的触角。这些触角在空中颤悠悠地摇摆着,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来支撑它,或者是在寻找什么新的食物。在鹿角状的茎枝的顶端,一朵奇妙的花儿开放了。它看上去是一个肥胖的圆盘,像人的脸庞那么大,像麻风病人一样苍白。
  法尔莫的面貌已经萎缩得每一块骨头的轮廓都清晰可见了,就像在绷紧的纸下面。他的生命已结束,只留下一副人皮面罩。包在他的衣服下面的躯体已经和一具骷髅没有什么不同。现在他已经完全安静下来,除了那些茎干引起的颤动。这凶恶的植物吸干了他的血,又吃掉了他的脏腑与肌肉。
  索恩在一阵疯狂的冲动之下想猛冲过去抓住这些可恶的植物。但是一种奇怪的麻痹之感阻止了他。那植物像是一个有生命、有知觉的东西一样望着他,它以它那邪恶而顽强的意志支配着他。当他凝视着它时,那朵巨大的花儿模模糊糊地现出了像是一张脸庞似的奇怪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它像法尔莫的脸。但是这张脸是全然扭曲的,并且混杂着那些并非人类所有的恶魔一般的东西。索恩不能动弹——他不能把自己的视线从这个亵渎神灵的怪物身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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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奇迹般地退了烧,而且再也没有复发。但取而代之的是,当他面对着那个催人入眠的植物坐着的时候,他又产生了无休无止的恐怖和疯狂迷乱之感。那植物从法尔莫干瘪的躯壳里耸然崛起,屹立在他的面前。它那膨胀、肥腻的茎干和枝桠缓缓地摇动,那朵硕大的花儿带着一副大为不敬地模仿人脸的神情,始终冲着他嘲弄地斜睨。他好像听到一阵阵低低的歌声。那声音美妙得不可言喻。它是出自那株植物,或者只是由于他自己神经过于紧张而出现的一种幻觉,他却无从知晓。
  沉滞的几个小时过去了。酷烈的太阳似乎从痛苦的大缸里倾泻下它那铅水似的光束。虚弱、酷热和弥漫的臭气使索恩的头脑又一阵眩晕。他仍然保持着一动也不动的姿势。那个不停地点头的怪物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它已经在它的牺牲品的头上长足了。但是在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间歇以后,索恩的眼睛盯住了法尔莫皱缩的双手:他仍然用一双抽搐的手紧紧地抓着向上折曲起来的膝盖。极为细小的白色的根须从手指尖上折断了,正在空中慢慢地扭动,好像在寻找新的食物的来源。然后,从脖颈和下巴颏上,别的一些根须正在断裂,蒙在法尔莫身上的衣服在怪诞地蠕动起伏,好像有着一些隐藏在里面的蜥蜴正在爬行。
  同时,歌声变得响亮些了,听上去就更为悦耳,也更加殷切动人。那株摇晃着的巨大植物也采取了难以言传的美妙的节奏。它好像是正在施展诱人魔法的一个个妖娆迷人的娇娃,又像是散发出致人死命的柔情的一条条扭动着舞蹈的眼镜蛇。索恩感到了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他,他那沉醉了的身心无法抗御,只得俯首帖耳,听命于它。法尔莫的手指毒蛇似的扭动着,好像正在对他招手示意,要他过去。他突然趴倒在船底上。
  伴随着正在心里斗争不已的恐怖和迷恋,索恩一寸一寸地向前爬去。他拖着自己的身体,从被冷落了的兰花捆上爬了过去,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直到他的头撞上了法尔莫的枯萎的双手,那上面悬挂着寻求新的牺牲品的根须。
  某种强烈的魔力使他为之沉迷,无以自拔。当那些根须像一个个抠挖着的手指穿过了他的头发,越过了他的脸和脖颈,用它那尖尖的末梢开始扎入他的体内慢慢运动起来的时候,他痛苦地感到了针尖般锐利的刺扎。他不能动弹,甚至连眼睑也闭合不上。当那些根须开始刺破他的瞳仁的时候,在凝固了的瞠目凝视中,他看到了一只盘旋着鼓翼飞翔的金色蝴蝶洋红色的闪光。
  当新的细丝长了出来,像女巫的网一样捕捉住索恩时,贪婪的根须愈来愈深地延伸开来。……片刻间,好像业已死去的和仍还活着的都在受到抑制的痉挛中一起扭动起来。……最后,仰卧着的索恩被紧紧地缠绕在这些不断生长着的致命的罗网里。那个肥胖、庞大的植物依然活着。在它那高处的分枝间,在平静而沉闷的午后时分,只见又一朵花儿正在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