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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仵从巨 文选 ]   

历史与历史中的个人:库切的魅力与《耻》的主题

◇ 仵从巨


  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揭晓,犹如文学界的“揭宝”,都是一桩热闹事。所以热闹,一是因为它举世关注、分量极重;二是事先秘而不宣,关注者是如猜谜,宣布谜底时少不了且看如何的热情;三是获奖者终于揭晓之后免不了的说三道四,远如一九三八年之赛珍珠(1892~1973)、一九五八年之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一九七。年之索尔仁尼琴(1918~ ),近如二○○○年之高行健(1940~ )、二○○二年之凯尔泰斯(1930~ ),但当二○○三年十月二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当年得主为南非小说家J·M·库切(1940~ )时,媒体传达的各界反应却几乎惊人的“一致”,而且,从评奖委员会得到的消息也是“十八位终身评委一致同意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库切”。作为小说家的库切一鹤冲天而成世界文坛之人中麟风,魅力大体可知。
   库切的魅力何在呢?
   诺贝尔文学奖作为世界文学领域被公认的最高奖项,作为“终身成就”与“近期杰作”兼顾的大奖,它既关注一位作家文学成就的“量”,更关注其“质”,同时也关切他的“多样性”——题材、手法、风格的丰富性。以之观库切,其“量”不能说小也不可说大:在自一九七四年开始创作之后的三十年中,他有包括小说、散文、文论、政论、回忆录等各种形式在内的著作十八种(其中小说九种);但从“质”看,尤其就小说言,却几乎无一不是精心而为,也无一不成精品。一人突出的标志是,从他第一部小说《尘土地带》(Dusklands,1974)开始,陆续出版的小说《内陆深处》(In the Heart of the Counry,1977)、《等待野蛮人》(Waiting for the Barbaria ,1980)、《迈克尔·K的生平和时代》(Lifeand Times of Michael K,1983)、《铁器时代》(Age 0f Iron,1990)、《圣彼得堡的大师》(The Master of Peter urg,1994)、 《耻》(Disgrace,1999)等屡屡获奖。众多的奖项既有南非国内最高的“CAN”奖,也有英国出版界的文学奖,还有爱尔兰新闻界的国际小说奖,更引人注目的则是他一九八三年、一九九九年两次获得被世界文坛看重的英国“布克小说奖”(Booker Prize for Fiction),这在该奖项目一九六九年设立后已三十三年的历史中是独一无二的。而二○○三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赢得,是库切小说的“质”得到了最高的、最后的、结论式的世界性认同。再以“多样性”说,库切也堪称典型。他的题材,涉及殖民统治的罪恶、越战的灾难、种族分离与种族歧视、专制极权、伦理与道德的社会困境、社会犯罪、生存环境的艰危、新南非的混乱与困惑、难以从历史中逃脱的个人等等,这些题材可谓严肃、尖锐且重大;他的手法以及由之决定的风格也是多姿多色,在《等待野蛮人》(1980)中,他述写的是一个抽象时空中的寓言,其手法与风格象征、隐喻、暗示具有了卡夫卡式的现代主义性质;在《仇敌》(Foe,1986)中,库切改写了英国小说名著《鲁滨逊飘流记》,叙述者不再是主人公鲁滨逊,而是与他及“星期五”同在荒岛的一位女子。这一有互文性质的改写使《仇敌》染上了后现代主义的色彩;而在他最具影响力也颇多争议的近作《耻》(1999)中,库切似乎回到了“古老的”现实主义:现实的生活、现实的图景、现实的主题、现实的人物以及与之相应的诸多手段和风格上的客观与冷静。题材、手法、风格的“多样性”从又一层面证实了库切作为一位学者型的小说大师的功力与内力:他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知道他应该怎么做。他自觉地因不同需要而操起不同的兵器,以不同的套路自由进退腾挪,并最终如愿以偿地“克敌制胜”。数量不少、质量极高、手法风格多变,又有富有活力与广泛影响的近作,库切怎无魅力?而长篇小说《耻》则是身在“后现代”“后殖民”历史语境中的库切以现实主义的“宝刀”获胜的一个极具征服力的证明。
  《耻》很好读。好读是因为它的叙述始终是在有序的时空中依次展开的,没有丝毫“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那令人生畏的“自由跳跃”。你始终可以掌控事件的每一进展,内心充满因了然于胸而踏实的“确定感”。它的叙述语言不见奥博文字,只见清素明洁,“能指”与“所指”的平衡与对应使你对文本、对自己的赏音参悟都富于信任。
  《耻》读来也很“刺激”。“刺激”是因为它的“情色”故事有反“禁忌”的性质:开普敦大学五十二岁的传播学教授戴维·卢里,因离婚而独身生活。一天,如同“神附我体”(卢里语)一般,对二十岁的女学生梅拉妮怦然心动,于是忍不住开始了“反常的”引诱。梅拉妮作为学生的紧张不安与作为二十岁已通人事的成年女子的半推半就使卢里的情欲得到满足。但继之的东窗事发使麻烦接踵而来:梅拉妮的男友到教室、办公室“捣乱”;梅拉妮的父亲到学校“兴师问罪”;校方接到梅拉妮在环境压力之下的投诉后成立了调查组并要求卢里认错、忏悔,否则他可能丢掉教职与退休金。但自尊而固执的卢里承认“罪行”,甘受“惩罚”,但拒绝“忏悔”——结果可想而知:他丢掉了饭碗,被迫去女儿的小农场排遣郁闷,苟且时光。一个教授与他的学生、一个五十二岁的父辈的男子与一个二十岁的儿女辈的少女,二者在社会关系(教与学、支配与被支配、强与弱)与生理关系(老与小、青春与衰朽)上都是有违常情常理常规的“禁忌”。然而从文学“故事”的意义上看,“反禁忌”总是具有艺术“刺激”的神秘效用。让我们跟着这位五十二岁落魄的主人公去他女儿的小农场吧——这里又仍是一个“刺激”的故事:卢里与女儿露茜被三个黑人——两个青年、一个小孩——抢劫:汽车、财物——更惨的是露茜被他们轮奸了。“强奸”、“黑人强奸了一位白人少女”、“三个黑人轮奸了一位白人少女”——面对扑鼻而来的血腥味,你不能说这一故事不“刺激”;如果说卢里与梅拉妮还只是“性”的丑闻,露茜与黑人的故事则已是血的“暴力”。“性”与“暴力”,文学(艺术)中最具“刺激”性的两大元素(在故事层面的意义上说)于此兼备。但库切就是库切,在如何面对卢里的“犯禁”与露茜的“被施暴”的故事时,他显示了一个思虑极深、用心甚多、见解高远的思想者、学者、知识分子、小说大师的伟识宏量。他没有把前者简单化为一个“道德伦理”问题、把后者庸俗化为一个“性暴力”问题:他要探究灵魂与世界、人与历史更深处的东西。这也自然就涉及到了《耻》之主题当如何解这一问题了。
  关于《耻》的主题,小说中译者认为是“越界”:卢里对梅拉妮的行为是越了“校规”“习俗”“道德”之界;卢里与女儿的冲突(卢里要将“强奸”之事报警、露茜则以“这是我的事”反对)是对父女关系(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与另一独立的人)的“越界”;卢里与妓女索拉娅在交往中因探知了她的真实身份亦属人际关系的“越界”。“越界”是要付出代价的(中译本的“译序”即题为:《越界的代价》),卢里正因此失去了索拉娅、失去了教职、与女儿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而露茜之辱,则被联系解释为:“她成了殖民主义的替罪羊,是殖民主义越界必然要付出的代价。”换言之,殖民主义的越界招致了历史逻辑的报复。无疑,作为一个切入点,作为一个角度的把握,这当然是成立、也有道理的。又有国外论者将主题归结为反映“新南非的现实”,此说自然不错,但又似乎空泛。不妨琢磨猜度一下,库切为什么要把小说定名为《耻》(Disgrace)呢?“耻”指向者谁?又因何而“耻”?
  “disgrace”一词,作为名词,意思包括:不名誉、耻辱;失宠、罢黜、贬斥;招致耻辱的原因与事物等。作为动词,有玷辱、解职等意。从“disgrace”一词讲,其重心在“失去他人的尊敬与称赞”,它当是直冲主人公卢里而言的:他因“引诱”女学生的行为蒙羞、失去了人们的尊敬并最终被解职一一他是“disgrace”形象化的注释。另外从“耻”一词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包括同义词与近义词)及其分配亦可证明:“耻”(羞耻、耻辱、可耻、羞辱等)之出现,不少于二十次,其中指涉卢里约十次、露茜约六次、梅拉妮一次、特蕾莎之夫(卢里以英国诗人拜伦在意大利的经历为基础构思的歌剧的人物之一,他的妻子与拜伦私通)一次,病狗(它们因患病不治而被动物诊所“善意”屠杀)一次。可见卢里被指涉最多。但再进一步分析下去,就可发现包括卢里、也包括露茜等“耻”之原因却极是复杂。而且,由于“原因”不同,“耻”之性质与程度亦大异:以卢里言,他有诱奸之耻、解职之耻、心爱的女儿被强暴之耻、又有无力影响女儿女儿拒绝父亲的引导默然承受罪恶的屈辱之耻;以露茜言,有“受辱”之耻(有同性恋倾向的露茜受辱不仅是简单的肉体侵犯,在卢里看来,“强奸女同性恋者比强奸处女还要罪不可赦:对女性的打击更为沉重”),有“承受”之耻(对被施暴者的罪行她保持了有违常情的沉默),有“无奈”之耻(保持沉默并非露茜之本心,这只是因为她“在这里”、“这里是南非”的当下处境);以梅拉妮而言,她有受诱失身而成丑闻当事人之耻;以特蕾莎之夫言,他有头顶“绿帽子”的颜面之耻;以被屠杀的病狗而言,它有无尊严的死亡之耻——被注射而死、装入麻袋、送人焚尸炉:卢里目睹了它们在踏上死亡之路后毫无尊严、充满丑陋与惨烈的全过程。从以上爬梳可以看出,尽管“耻”涉卢里、露茜、病狗等且指涉卢里“最多”,但究其“原因”,却远不是以卢里的故事为“重心”的。我们甚至可以在文字里外探掘出库切在指认卢里之“耻”之后内在的“理解”或“同情”。卢里承认“事实”,承认“有罪”,但拒绝“忏悔”,即使因此失去教职与退休金。为什么?他不愿迎合公众对“当事人”观剧式的热情,不愿意伪作“忏悔”状。更重要的是他(也是库切)理解自己的“情欲”:“那是神附我体的行为。还真有脸这么说!可这决不是撒谎,决不全是撒谎。在这整个糟糕透顶的事情中,还是隐隐有一点高沽的东西,努力地想表现出来。”“那个时候,我就是爱神伊洛丝的侍从。”他进一步自释:“我觉得,狗要是做了像咬碎你的拖鞋一类的事情,要打要罚完全应该。可它的情欲是另外一回事。”库切以之告诉读者的似乎是:情欲与爱支配了一个具体的人卢里——五十二岁、孤身生活、性需要、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成年少女的“刺激”,环境对梅拉妮的压力等等,这一切的邂逅使“丑闻”完成。而所以成“耻”其实不是性行为本身,而是外在的师生教学关系、年龄属两代人的距离和内在的“引诱”动机:这是一般社会规范“不允许”的。显然,卢里本质性的“罪行”在“引诱”,而“引诱”的动机又是“欲”与“爱”的支配与驱动——一个不能以理性自控而“失足”的老男人是应该蒙羞有耻的——但(在库切笔下)这“耻”毕竟只是“道德”的,它可以承受命题之重么?而且,一个要注意到的情况是:卢里与梅拉妮的故事在篇幅上仅占全书的四分之一,而露茜的故事(及由此引起的内容)却占及四分之三,那么,“耻”的重心在哪里呢?
  在我看来,卢里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小说的技术性质:小说家需要一个故事(情节)把主人公“摆渡”到女儿身边,让他目击、身历、参与露茜的故事。换言之,露茜的故事才是“耻”之重心——在“露茜之耻”中蕴含着这部小说最要紧、最复杂的“意思”:
  性质迥异于梅拉妮的被诱奸,露茜是被强 [##] 奸的,且是罪恶之色更具浓黑的“轮奸”(且不说露茜还是一个有同性恋倾向的女子);性质远复杂于卢里与梅拉妮引诱与被引诱的“道德”故事,露茜的故事又是发生在新南非的、三个黑人男子与一个白人女子之间的施暴与被施暴的“犯罪”故事——黑白肤色的种族关系、前殖民统治者与新南非的“主人”使这一故事即刻离开了“肉体”而指向了政治、历史、种族、仇恨与报复。如前所述,露茜之被强暴有女性受辱之耻,这是易知易解的,但由于“政治”“种族”与“历史”的进入,就使“肉体”的被侵犯具有了强烈的象征色彩:它是历史(白人殖民者强暴了南非的土地,也强暴了黑人女子)的讽刺性置换(黑人成为土地的主人,黑人强暴了白人女子)。历史的“报复”与种族的“仇恨”在施暴者施暴的过程中得到了恣意的发泄。“受辱者”(露茜)以痛楚的身与心强烈感受到:“那完全是在泄私愤……那时候带着那么多的私愤。那才是最让我震惊的……可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我可连见都没见过他们。”受辱者的父亲卢里是清醒的:“他们的行为有历史原因……一段充满错误的历史……这事看起来是私怨,可实际上并不是。那都是先辈传下来的。”库切没有正面描述露茜受辱的情景,但我们却可以想见当施暴者的“黑手”在受虐者白色的肌肤上抚摸、揉搓、抓挠或者揪扯时射精般的亢奋号陕乐。这是“历史”的报复与“种族”的仇恨。库切以理性的清醒叙述了这个“故事”。他保持了可称为静穆的“超越”:他因这一“故事”历史的“逻辑性”(必然性)没有指涉施暴者之“恶”之“耻”,但“立此存照”式地记述又事实上传达了自己隐在且见解深远的态度:在历史上以白人的骄傲对黑人的歧视与肆虐或者在今天以黑人的愤怒对白人的仇视与施暴都是罪恶、都是“耻”。这是勘破历史的见识。(而当今的南非总统姆贝基等对《耻》之不满,认为它歪曲了新南非的现实这一认识似乎是政治化误读;作家王蒙曾谈到一九八六年见到库切的同胞同行、言行果断的南非女作家、亦即后来一九九一年之诺贝尔奖获得者戈迪默时发现了她面对新南非“新的现实,戈迪默话似乎不多”。王蒙认为,这是因为“很多作家都可能面对‘后革命’的困惑与尴尬”。一九九九年的库切以《耻》“说”出了自已不困惑但尴尬的“话”)。正因此,当依然部分保持着白人偏见、成见的父亲卢里要她离开南非去往荷兰(实则是逃离历史的逻辑性)时,露茜选择了“留在这里”的“承受”。她宁愿面对“承受”之耻:不报警、不报复、不离开、与黑人佩特鲁斯结婚、把土地转卖给他、当他的佃户——她在代“历史”受过。面对历史与现实,她是“无奈”的。作为虚构故事中的人物,库切当然可以让她逃走,但逃走会使《耻》真正只成了一个故事而已,并非愚人笨伯的库切理智地让她“留下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用小说中一位黑人、也是露茜后来的丈夫与主人佩特鲁斯的话说:“她是个向前看的女人。”这使历史的线索未被中断、逻辑得到遵从、而《耻》因这一处理也具有了历史主义的深刻与价值。
  相对于技术性的“卢里之耻”而言,亦相对于隐在的“黑人施暴者之耻”而言,“露茜之耻”是实质性的,焦点的,因为在此一“耻”之中揭示了一个深刻而严酷的事实:历史无法割断;历史中的个人无法逃脱历史。作为证明之一的露茜,往昔历史的逻辑今天在作为受虐者的她身上延续,她必须也只好因殖民者的“父辈”之罪恶而蒙羞:“他们觉得自己是讨债的,收税的。如果我不付出,为什么要让我在这里生活?”“也许这就是我该学着接受的东西。从起点开始。从一无所有开始。真正的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没有汽车,没有武器,没有房产,没有权利,没有尊严。像一条狗一样”(这又恰是当年白人殖民统治者蹄下黑人的状况)。作为不能从历史中逃出的人的另一证明是施暴者的三个黑人,他们同样受困于历史的仇恨而以令人发指的“暴行”面对了历史与历史中的个人。无论其历史的“逻辑性”多么充分,因为恶,他们同样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之柱”上。而卢里则是证明之三:他依然的白人的成见、偏见与优越感使他在努力理性面对历史与现实时又同样受困于白人眼中的历史。历史中的人不能从历史中逃出确是人与人类的悲剧(说句题外话:当今世界的战争、冲突与矛盾几乎无不与历史相系,无不与人皆不能从历史中逃出相系)。怀疑主义的库切清醒地意识到了人类的这一宿命,作为一种象征与寓言,他在小说结尾时让卢里放弃了出于同情与怜悯想让一只年轻的、喜欢音乐的狗再活几天的念头:“贝芙·肖说道,‘你不留他了?’ ‘对,不留他了。’”(注意:库切在原著中用了人化的“he”而不用动物化的“it”)——病狗终究是要被处死的,这是狗之命运,几天的苟活并无质的意义,犹如人不能逃逸于历史,这是人的宿命。一种对人与世界的关切使心有希冀的库切画出了这一阴郁的图景。《耻》引起包括姆贝基总统、库切的友人同志等的不满与批评(这种压力甚至使库切移居澳大利亚)恰是由于库切写出了新南非不能从旧南非的阴影中走出、历史的人囿于因历史生发的诸多问题横亘在现实的面前、而属于南非自己的问题也不会因政权的更迭随风飘去。有在当下的南非生活了两年的中国论者对《耻》深有感悟,她写道:“库切的伟大,在于他对历史、对未来的洞察力。只要看看南非的邻居津巴布韦这两年来噩梦般的所谓‘土地改革’,你就能意识到《耻》中的预言。”(恺蒂)身在此山中又非此山人的这位中国论者的看法是中肯的。
  至此,似乎可以总结关于《耻》之主题的解读了:库切以卢里教授的“道德之耻”的故事将主人公送进了由他的女儿露茜、三个黑人以及相关人物“历史之耻”的故事漩涡中。作家以露茜、三个黑人、卢里等彼此之间具历史意义的“冲突与纠葛”揭示了历史与历史中的个人的悲剧性。“历史与历史中的个人”乃是《耻》之主题。戈迪默说:“他的主题都在从流血的严酷事实中提炼出来的。”这当是知者言。《耻》中流着隐在的黑人的血与白人的可见的血,但血色是同样的红色。他们都是历史中的个人。库切作为冷眼“历史与历史中的个人”这一沉重而尖锐话题的小说家,显示他跳出民族主义、世界公民式的“超越性”视野与眼光(这让人联想到同样性质的作家,自称“世界公民”的二○○一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保尔)。
  库切何以能有此“超越性”?这应与他的出身、经历、经验有关:其父是荷兰裔南非人、其母有荷兰与德国裔双重血统、幼年贫困窘迫的家境、与黑人的交往与友谊、对种族歧视与种族隔离的痛切体会、成年后在英国的从业、一九六五年后在美国的求学与执教、沐欧美风雨后重返南非的新体验以及离婚独居、儿子二十三岁时的意外死亡、孤身与女儿相伴等等。复杂的背景与大范围的世界性频繁“流动”无疑使其“根”的意识淡化、个体意识增强、视域更趋开阔。这也应与他的思考、思想与境界有关:从库切包括小说、文论、政论在内的各种著作和访谈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发现其所思所虑。其所虑者大,所思者深,焦点是政治、历史、人、人的命运、社会、专制制度等具有世界性、普遍性的问题。在思考中,他充分显示了作为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责任感、使命感;显示了一个学者型小说大师的周全、睿智、深刻与大境界。他的小说成为精品、有沉甸甸的分量在根本上可说皆得于此。
  库切以古老的现实主义成《耻》并成当代经典,确是富有意味。犹如老树开新花:现实的内容、有序的时空、单纯的线索、渐次展开的叙述、好读且具“刺激”性的故事、日常化的语言、性格化的人物这些传统的小说元素照样可以写出具现代性的好小说。但这并非是无条件的。时代、文学、观念、美学情趣等毕竟都在变化。现实主义有生命但不可不知权变,胶柱鼓瑟。可以看出,库切在《耻》中保持的“冷静”与传统现实主义的“冷静”是不同的。库切的“冷静”一见惜墨如金不浪掷一词的精洁文字,全无悬疣赘肉;二见叙述者置身局外的不见声色。作者从未以叙述者之口发惊听回视之高论或自以为是之瞽说。越是尖锐、重大、刺激的题材(或内容或主题)越是冷静的叙述其内外张力就越大也越拿人。有论者惊叹:“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写出这样简单,然而又这样有穿透力的英文!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用这样不煽情、不宣泄、不夸张的语调,讲述一个如此让人觉得彻骨冰冷的故事。”这一反应是有代表性的。除了“冷静”之外,库切也以《耻》证明了他将传统的现实主义不懈深化的努力:他将对社会、现实、历史、人性的反映经由思考与抽象,上升到哲学的、寓言的品位:“露茜之耻”是关于历史与历史中的人的一个寓言;其所涉是“暴力”“生命”“自由”“责任”“尊严”“权利”等等哲学化问题。哲学产生的普泛性与寓言产生的丰富性使现实主义顿时活力勃发,蕴蓄无限。
  似乎还应注意到库切的内向性格与岩穴孤处的生活方式:孤僻、寡言、拒绝媒体与交际界、素食主义、不烟不酒、闭门写作以及酷爱自行车运动等等。其中传达的信息至少有:一位作家是用自己的笔对世界说话的;作家的书是他与世界的桥;一位作家是将自己的思考与自己创造的艺术之美融化于自己的作品之中的方式进入并参与历史的。看到我们口中唱着“走向诺贝尔”的热情歌曲、脚下忙着在文坛上赶场子、在媒体上混脸熟、闹林麻雀般的那些作家们,库切的生活方式或许是西窗之外徐来的一缕清风?
  在阅读《耻》时,我还读到一个十分亲切的段落,那是卢里与女儿露茜关于卢里与梅拉妮故事的一节谈话,引来同赏:
  “他们建议我妥协,可我不愿接受。”
  “什么样的妥协?”
  “接受再教育。性格改造。用术语说就是心理咨询。”
  “难道你就那么完美,连一点心理咨询都接受不得?”
  “那太让我想起毛的中国了。当众认罪,自我批评,公开道歉……”
  你瞧,不只是我们知道南非小说家库切并读他的小说,他也知道我们“中国”,尽管是“毛的中国”,尽管是一个南非小说家眼中的“毛的中国”——这也折射着我们的“影响”与我们的“形象”。是否?
  《耻》,[南非]J·M·库切著,张冲、郭整风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
  附:
  
  耻(节选)
  十一:受辱
  
  一个星期三。他起得很早,可露茜在他之前就已经起床了。他发现她正看着水池里的几只野鸭。
  “真可爱,不是吗?”她说道。“它们每年都回来。同样的三只。它们能来我这里,我觉得自己真是很幸运。竟然被它们选中了。”
  三个。这倒可能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他、露茜、梅拉妮。或者是他、梅拉妮、索拉娅。
  两人在一起吃了早饭,然后带着两条道勃曼狗出去遛遛。
  “你觉得能在这里,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吗?”露茜猛不丁地这样问道。
  “为什么?你是不是想雇个新的护狗员?”
  “不是。我可没那么想。不过你肯定能在罗德大学找个职位什么的——你在那里一定有些熟人,再不然就在伊丽莎白港。”
  “没有,露茜。我已经没人要了。我走到哪里,这丑闻就会跟到哪里,粘在身上弄不掉。不行。即使我要找份工作,也得是那种不太招人耳目的事,比方说记账员啦,护狗员啦什么的。”
  “可你要是想堵住散布丑闻的人的嘴,难道就不应该站起来为自己洗刷名声吗?你一味地藏藏掖掖,闲言碎语不就更厉害了?”
  露茜小时候说话不多,很少出头,对他只是观察,却从来——据他自己看——不做评判。现在,到 [##] 了二十五六岁上,她开始表现出不同了。护养狗,忙菜园,看星相书,穿没有性别特征的衣服。这每一个现象,他都感觉是一份经过深思熟虑的、有目的的独立宣言。同时也是与男性世界决裂的宣言。过自己的生活。走出他的阴影。很好!他完全同意!
  “难道你觉得我就是这么做的吗?”他说道。“逃离犯罪现场?”
  “反正你撤退了。从实际上看,这有什么区别?”
  “你没有说到点子上,亲爱的。你要我做的事是根本做不成的。我们这时代做不成。即使我设法去做,没人会听我的。”
  “你说得不对。就算你如你自己所说,是什么道德恐龙,总还会有人好奇,想听听恐龙说话呢。我就算一个。你到底做了什么!说出来听听嘛。”
  他迟疑了。她是想让他吐出更多的隐秘事情吗?
  “我的事情起因于欲望的权力问题,”他说道。“起因于甚至一只小鸟也会因此而颤抖的神。”
  在想像中,他似乎看见自己在那女孩子的屋子里,在她的卧室里,屋外大雨瓢泼,屋角里的那只暖炉散发出一阵阵煤油气味,他跪在她身边,一件一件地脱着她的衣服,而她的双臂则像个死人似的直挺挺地伸展着。那时候,我就是爱神伊洛丝的侍从: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可他难道就真如此厚颜无耻?那是神附我身的作为。还真有脸这么说!可这决不是撒谎,决不全是撒谎。在这整个糟糕透顶的事情中,还是隐隐有一点高洁的东西,努力地想表现出来。要是他早知道这段情分如此之短有多好!
  他再次试着把话说清楚,于是放慢了速度,“你小时候,我们还住在肯尼沃斯,隔壁的那家养着条狗,一条金毛寻物狗。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隐约还记得一点。”
  “那是条公狗。附近只要来了条母狗,它就会激动起来,管也管不住,狗的主人就按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的原理,每次给它一顿打。就这么一直打下去,最后那可怜的狗都糊涂了。后来它一闻到母狗的气味,就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绕着院子猛跑,哼呀哼的就想找地方躲起来。”
  他停住不说了。“我还是没听出问题来,”露茜说。是啊,问题到底在哪里?
  “我对这样的情形感到十分沮丧,是因为这其中有点很卑鄙的东西。我觉得,狗要是做了像咬碎你的拖鞋一类的事情,要打要罚完全应该。可它的情欲是另外一回事。按自己的本能行事就得受惩罚,这样的正义没有一种动物能接受。”
  “所以就应当允许男的随意按自己的本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没有人去管束一下?这故事是不是这个意思?”
  “不,这不是故事的意思。我说肯尼沃斯的那件事很卑鄙,是因为那可怜的狗后来竟然讨厌起自己的本性来。再也不要人去揍它了。它随时会惩罚自己。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恐怕最好就是一枪把它给处理了。”
  “或者给它治治。”
  “也许吧。可从最深层说,我看它可能还是宁愿吃枪子。它也许宁肯选择死,也不接受其他的选择:违背自己的天性,还要在起居室里度过余生,整天东转转,西转转,叹叹气,嗅嗅猫,养得肥肥胖胖的。”
  “戴维,你是不是老有这样的感觉?”
  “不,不总是有。有时候我的感觉正好相反,觉得欲望这种负担,我们没有它也完全可以活得很好。”
  “我得说,”露茜插话道,“我自己也倾向于这样的观点。”
  他等她顺看话题说下去,可她没有。“咱们回到先前的话题吧,”她说道,“不管怎么说,出于安全考虑,你让人撵走了。你的同事们可以重新呼吸舒畅,而替罪羊却在荒野里游荡。”
  这是一句断语?还是一个问题?她真相信他仅仅是只替罪羊吗?
  “我觉得寻找替罪羊并不是最好的说法,”他小心翼翼地说下去。“在实际生活中,凡是要寻找替罪羊的时候,背后总有宗教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把会城的罪孽架在一只羊的背上,把它撵出城去,全城人因此得救。这么做能起作用,是因为人人都明白那些典仪该如何去理解,包括其中的神。后来,神死了,突然之间,人们得在没有神助的情况下清除城里的罪孽。没有了象征的手法,人们只好求助于实际的行动。因此就产生了审查制度,是罗马意义上的审查制度,其口令就是监视:一切人监视一切人。抽象的清除被实际的清除取而代之。”
  他自己都不知道说到什么地方了;他是在说教。“不管怎么说,”他像在做总结似的说道,“同城市告别之后,我在荒野里干起了什么呢?给狗做护理。给一个会做阉割和安乐死手术的女人打下手。”
  听到这里,露茜笑了起来。“你是说贝芙?你说贝芙也是让你感到压抑的原因之一?贝芙可崇敬你了!你是个大教授。她过去可从来没见过老派的教授。当你的面,她吓得要死,生怕犯个什么语法错误。”
  小路上有三个人迎面走来,或者说是两个大人,一个小孩。他们像乡下人那样迈着大大的步子,走得很快。走在露茜身边的狗放慢了脚步,浑身的毛竖了起来。
  “我们该觉得心慌吗?”他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
  她抽紧了狗脖子上的皮绳。那三个人说着就到了他们跟前。一个点头,一声招呼,大家擦肩而过。
  “是什么人?”他问。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两人走到了农场的尽头,便折身返回,那几个陌生人已不见踪影了。
  离家不远时,他们听见笼子里的狗在喧闹。露茜加快了脚步。
  那三个人就在那里恭候着他们。两个大人站在稍靠后一点的地方,那男孩站在笼子边,边对着笼里的狗嘘嘘,边朝它们做着威吓的手势。愤怒的狗又吠又叫。露茜身边的狗想挣脱皮绳。甚至那条似乎已被他认养的老母狗,也在低声吼叫。
  “佩特鲁斯!”露茜喊了一声。可不见佩特鲁斯的影子。“别惹那些狗!”她高声嚷着。“咳!”
  男孩赶紧跑回去和两个大人站在一起。男孩长着一张扁平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眼透着贪婪的光芒。他身穿一件印着花朵图案的衬衫,套着宽松的裤子,头戴一顶黄色的太阳帽。两个大人都套着工作服。个子稍高一点的那个相貌英俊,英俊得有些让人吃惊,额头高高,颧骨突出,鼻孔十分地宽大。
  一见露茜,狗都安静了下来。她打开第三个笼子,把这两条道勃曼狗放了进去。他暗想,这么做可够勇敢的,可是不是聪明之举呢?
  她问那两个大人, “你们要干什么?”
  那年轻一点的说,“我们要打个电话。”
  “为什么要打电话?”
  “他的姐姐”——说着他用手胡乱往身后面一指——“出事了。”
  “出事了?”
  “对,很糟糕的事。”
  “什么样的事?”
  “孩子。”
  “他姐姐要生孩子了?”
  “对。”
  “你们从哪里来?”
  “埃拉斯穆斯克拉。”
  他和露茜交换了一下眼色。埃拉斯穆斯克拉,那是在保留林深处的一个小村庄,没有电,没有电话。这么说有点道理。
  “你们干吗不在护林站打?”
  “那地方没人。”
  “你别进去,”露茜朝他悄声说道,接着问那男孩, “要打电话的是哪个?”
  男孩指指那高个子的英俊男人。
  “进来吧,”她说着打开了后门进了屋。那高个子男人跟着进去了。过了一会儿,第二个男人把他往边上一推,也进了屋。
  他立刻就感到:不对劲。“露茜,快出来!”他喊了起来,可一时不知道该跟着进去,还是在这里看着这男孩。
  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露茜!”他又喊了一遍,正要冲进屋去,只听得门闩咔嗒一声给推上了。
  “佩特鲁斯!”他竭尽全力高声喊着。
  那男孩一转身,拼命地朝前门跑去。他立刻松开那条母狗的皮绳。“追上他!”他一声大喊。母狗拖着笨重的步子赶了上去。
  他在屋予前面赶上了他们。那男孩拾起一捆豆秸秆,用它把狗拦在一边。“嘘——嘘——嘘!”他边喘着粗气边挥舞着秸秆。狗发出低沉的声音,左右绕着圈子。
  他顾不上这里的情况,赶紧向厨房后门跑去。厨房后门的下半扇没有拴,猛踢几下便给踹开了。他立刻趴在地上爬了进去。
  猛地,他当头挨了一下重击。他刚一想:我还有知觉,我还没完蛋,立刻四肢就像在水里溶解了一样,没有了感觉。身子一软,便瘫在地上。
  他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横拖过厨房,随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脸朝下躺在冰冷的铺着瓷砖的地上。他努力想站起来,可不知怎么的,腿一点也动弹不得。他又闭上了眼睛。
  他被扔在了卫生间,是露茜家里的卫生间。他晕乎乎地撑着站了起来。门上着锁,钥匙不见了。
  他在坐便器上坐定,努力回过神来。屋子里静悄悄的;狗还在狂吠,但似乎并不是因为狂躁,而是在尽责。
  “露茜!”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接着提高了嗓门又喊了声,“露茜!”
  他踢了踢门,可腿好像不属于他自己的,卫生间地方十分狭小,那扇老式的门十分坚实。
  这一天终于来了,考验的一天。没有预兆,没有声响,说来就来,一下就把他抛进了漩涡的中心。胸腔里,心脏在激烈地跳动,虽然它与外界并没有直接的接触,它一定也明白了这一点。他和他的心脏,这两个将如何挺身而起,接受这样的考验呢?
  他的孩子落在那两个陌生人手中。迟一分钟,迟一小时,都可能太迟了,在这段时间里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会刻在石头上,属于过去。但现在还不算太迟。现在,他必须采取行动。
  虽然他凝神屏息想从屋里听到些什么声音,可还是什么都没听见。可要是他的孩子在呼叫,哪怕声音再低,他也肯定会听见的!
  他拼命敲打着门,喊着,“露茜!露茜!你说话呀!”
  门开了,把他推了一个踉跄。只见眼前站着那第二个人,个子稍矮一些的那个,一手举着只一升的酒瓶架在肩膀上。“把钥匙拿来,”那人说。
  “没有。”
  
  那人推了他一把。他往后一个踉跄,重重地坐在了地上。那人举起瓶子,脸色漠然,并没有气愤的表情。这只是一件他在做的事情:让一个人交出一件东西。如果要达到目的需要用瓶子砸他,那家伙一定会这么做,一定会一下接一下地不停手,直到达到目的,哪怕把瓶子砸碎。
  “拿去吧,”他说。“要什么就拿什么。就是别碰我的女儿。”
  那男人一言不发,接过钥匙,又把门锁上了。
  他一阵冷战。危险的三人组合。他怎么就没有及时看出来?可他们却没有来伤害他,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是不是拿走这屋里的东西他们就满足了?他们是不是也没有伤害露茜?
  从屋后传来一阵声音。狗吠声又大了起来,还显得十分激动。他站到坐便器上,从窗栏向外张望。
  那第二个男人拿着露茜的枪和一只装得胀鼓鼓的垃圾袋,刚好从屋角拐过去。汽车门砰的一声给关上了。他听出了这声音,是他的车。那人空着两手又折回来。一时间,两人的目光相遇。“嘿!”那男人嘴一咧,说了句什么话。接着又是一阵大笑。过了一会儿,那男孩也走过来,两人站在窗下,边审视着被他们囚在屋里的人,边讨论着如何处置他。
  他会说意大利语,他会说西班牙语,可无论是意大利语还是西班牙语,到了非洲的这个地方,哪一个都救不了他。一个能帮帮他的人都没有,就像是卡通片里的那个当传教士的萨利大妈,身披法衣,头戴草帽,双手合掌,两眼向天,而那些野蛮人则用怪诞的语言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就等着把他扔到开水沸腾的大锅里去。传教:那旨在把野蛮人提高一个档次的伟大工程到底留下了什么成果?他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这时,那高个子绕过屋角出现了,手里还拿着那杆枪。他熟练地取出一只弹夹,推上膛,把枪筒往笼 [##] 子里一插。那条最大的德国牧羊狗愤怒地喷着唾液,扑了上去。就听得重重的砰的一声,鲜血和脑浆在笼子里飞溅开来。狗吠声立刻停止了。这男人又放了两枪。一条狗的胸部被子弹贯穿,即刻就死了,而另一奈伤在脖子上,血流不止,重重地趴倒在地上,两耳耷拉着,用凝视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人的一举一动,而这人居然都没想到要再给他coup de grace
  一阵寂静。剩下的三条狗无处躲藏,退到了笼子的最顶端,挤来挤去,发出轻轻的哼声。这人不慌不忙地把它们一个挨一个地结果了。
  沿走道响起了脚步声,卫生间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了。那第二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从他背后,他瞥见了那个穿印着花朵图案衬衫的男孩,正在掏冰淇淋吃。他一侧肩,试图从那男人身边挤出去,却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被他使了绊子:他们准是在踢足球时学的。
  他正在地上用力爬着,突然被人从头到脚浇上了什么液体。两眼立刻火烧火燎地痛起来,他赶紧抹抹眼睛,闻出是加了甲醇的酒精。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可还是给推回到卫生间去了。只听得嚓的一声,一根火柴给擦看了,他浑身上下立刻跳起了浅蓝色的火苗。
  原来他大错特错了!原来他和他的女儿并没有给他们放过!要烧他,要他死,而如果他要死,露茜也会死,最重要的是露茜也会死!
  他像疯子似的拍打自己的脸,头发一烧着了就焦脆地断裂下来;他四处撞来撞去,发出一声声咆哮,那声音除了表示恐惧,没有任何其他的意义。他拼命想站起来,又给人按了下去。有短短的一刹那,他的眼睛能看清东西,他看见,就在他眼前几英寸的地方,一身蓝色的工装和一只靴子。靴子的前端往上翘着,靴底纹路间嵌着几片草叶。
  一片火焰在他手背上无声无息地跳动着。他挣扎着跪起身来,把手插进坐便器中的水里。门在他身后给关上了,还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趴在坐便器沿上,拼命往脸上洒水,还把头浸到水里去。烧焦的头发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站起身,把衣服上最后几处火苗拍打掉。
  他扯下手纸,浸湿后用它使劲擦着脸。两眼酸胀。有一只眼睛的眼皮已经睁不开了。他抓抓头,手指上立刻粘满了黑黑的烟灰。除了一边耳根后还留着点头发,他似乎已经没有了头发;整个头盖骨好像都变软了。浑身上下什么都变软了,什么都给烧着了。烧着了,烧完了。
  “露茜!”他喊道。“你在家里吗?”
  他似乎看见露茜正同那两个穿蓝布工作服的家伙厮打,奋力厮打。他痛苦地扭了扭身子,想打消脑海里这样的情景。
  他听见自己的汽车给人发动起来,轮胎蹭着地面卵石的声音。结束了?他们打算走了?真不可置信。
  “露茜!”他一遍接一遍不停地喊叫着,直到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里竞透出了一丝疯狂。
  天保佑,插在门锁里的钥匙转动了一下。等他把门一打开,露茜已经转身背对着他。她披着件浴衣,光着脚,头发湿漉漉的。
  他紧跟着她穿过厨房,冰箱大门敞开,原先放在里面的食品给撒得满地都是。她站在后门口,打量着狗笼里的惨象。“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他听见她在喃喃自语。
  她打开第一个笼子,钻了进去。那条脖子上受了伤的狗不知怎么居然还在呼吸。她弯下腰去,同他说了句什么。那狗微微摇了摇尾巴。
  “露茜!”他又喊了一声,直到这时候,她才第一次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她眉头一皱。“他们怎么把你弄成这个样子?”她说道。
  “我亲爱的孩子!”他说着随她进了笼子,想一把抱住她。她温和地,却坚决地甩开了他的胳膊。
  起居室里一片狼藉,他的屋子也一样给弄得乱七八糟。东西都给拿走了:外衣,那双还能穿穿的皮鞋,而这还仅仅是开头。
  他站在镜子前看看自己。从前那头头发所留下的痕迹。就只剩罩着脑袋和前额的一头灰黄的粉末。再往下,是一脸浓重的粉红。他碰了碰自己的皮肤:生疼生疼的,还开始往外渗着液体。一边的眼皮肿得使眼睛无法张开;眉毛和睫毛都已经不见踪迹。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可门给关上了。“别进来,”那是露茜的声音。
  “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了?”
  多愚蠢的问题;她没有回答。
  他打开厨房水槽的龙头,一杯接一杯地往头上浇水,想把一头的灰粉冲掉。水顺着脊背往下直淌,他冷得打起了哆嗦。
  他努力想说服自己:这样的事情每天,每时,每分钟,在全国的每个角落都会发生。能捡条命逃过来,就算是万分幸运了。没给人捆着塞在一辆急驰的汽车里,没有天灵盖上挨一枪子给扔在陡沟底下,就算你万分运气了。露茜也该算有运气。这才是最重要的:露茜也有运气。
  拥有点东西的确十分危险:无论是汽车,还是一双皮鞋,还是一盒香烟。东西总是不够分:汽车不够分,皮鞋不够分,香烟也不够分。人太多,东西太少。有了点什么,就得大家轮流享用,这样才能人人有机会快活上一天。理论上就是这么说的,人就该信了这理论,别另外自找没趣。那同人类之恶没有关系,那只是一个巨大的流通网在起作用,在这里扯不上什么怜悯和恐惧。在这个国家,就应当这样来看待生活:生活就是一张巨大的流通体系图。不然的话,真能让人头脑发疯。无论汽车,皮鞋,连女人也是这样。这一体系中总该有女人,以及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情的位置。
  露茜出了卫生间,来到他身后。她套着件宽松长裤,上身蒙着件雨衣;头发向后梳着,脸洗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来。他直视着她。“亲爱的,亲爱的?”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一股泪水涌上眼眶。
  她根本没有要安慰他的意思。“看你的头,太可怕了,”她说道。“洗手间柜子里有婴儿用的油脂。去擦一点。你的车给抢了?”
  “是。我看他们是朝伊丽莎白港方向去的。我得打电话报警。”
  “打不了了。电话给砸烂了。”
  她说完便出了房间。他坐在床沿上等着。虽然身上裹着条毯子,他还是不停地打颤。一只手腕也肿着,一跳一突地疼。他想不起来是怎么把手腕弄伤的。天色已开始暗下来。整个下午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
  露茜回到房间里。“他们把我车胎的气给放了,”她说。“我得走到爱丁杰家去。一会儿就回来。”她说着顿了顿。“戴维,有人问起来,你能不能只谈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他摸不着头脑。
  “你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她重复了一遍。
  “你这就犯了个错误,”他的嗓音很快就变得十分嘶哑低沉。
  “我没在犯错误,”她说道。
  “孩子啊!孩子!”他边说边向她伸出胳膊。见她没有迎上来,他把裹在身上的毛毯一扔,站起身来,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可即使搂在他的臂弯里,她依然浑身像木杆般的僵直,没有丝毫软下来的迹象。
  
  十三:冲突
  
  动身前他得换药。贝芙·肖在那间狭窄的小卫生间里把绷带一层一层地褪去。眼皮仍然粘着睁不开,头皮上长出了水疱,不过情形还不算最糟糕。最疼痛的地方是他右耳的耳廓,用那位年轻医生的话来说,那是他身上真正能算烧伤的部位。
  贝芙用一种消毒溶剂清洗了他头皮上暴露在外的嫩红色的新皮,然后用一把小镊子将油腻腻的黄色膏药敷在上面。她小心翼翼地在眼皮和耳廓的褶皱处涂上药膏。在忙乎的时候她一言不发。他想起了在诊所里看见的那只羊,心里直纳闷,不知道那羊在给她摆弄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宁静心情。
  “好了,”她往后一步,终于这么说了一声。
  他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头上裹着白纱布,像戴了顶白帽子,一只眼睛给蒙了起来。“整整齐齐,”他说道,可心里直嘀咕:活像个木乃伊。
  他试图再次挑起强奸案的话题。“露茜说她昨天晚上去看了全科医生。”
  “没错。”
  “这有怀孕的危险,”他不依不饶。“有性交感染的危险。有染上艾滋病的危险。她难道不该再去妇科看看吗?”
  贝芙·肖感到有些不自在。“你得问问露茜本人。”
  “我问过了。可她就是不好好说。”
  “那就再问问。”
  过十一点了,可露茜仍没有露面的迹象。他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心情晦暗极了。这并不单因为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昨天发生的事件使他受到了极度的震动。不由自主的颤抖,全身感觉到的那阵虚弱,都只是这场震动的最初的、最表面的迹象。他有一种感觉:他体内的一个重要器官已经受了损伤,被毁坏了,而这很可能就是心脏本身。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老之已至的感觉:没有一点力气,没有一丝希望,没有任何欲望,未来会发生什么,听之任之。、他瘫坐在一张塑料椅上,周身是一阵阵难闻的鸡毛臭气和烂苹果的腐味;他感到,自己对此生此世的兴趣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血脉里的血要这样一点一滴地流尽,恐怕得有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但血确实是在往外流着。一旦血液滴尽,他就会像是蜘蛛网上那苍蝇的空壳,一碰就碎,比糠皮还轻,任何时刻都会随风而去。
  他无法指望露茜给他帮助。露茜还得靠自己的力量,耐心地、静静地挣脱黑暗,回到光亮中去。在她完全恢复正常之前,他得负起照管两人日常生活的责任。可这来得太突然。照管农田、菜地、沟渠,要承担如此重担,他还没有思想准备。他心里想说的是,露茜的未来也好,他自己的未来也好,那一整片土地的未来也好,对他都已经无所谓了;该完蛋就完蛋吧,反正我不在乎。至于他们在农场上撞上的那几个人,他咒他们无论在海角天涯都倒大霉,此外,他连想都不愿去想到他们。
  他暗暗想,这种心态只是一种后果,是那桩入侵事件留下的后果。过一段时间,身体的器官会自我修复,而我,隐隐中支配这些器官的力量,也会就此回到过去的状态。可他很明白,事实恰恰相反。他对生活的乐趣被掐灭了;他就像漂在水面上的一片树叶,像微风中的一个肥皂泡,飘飘悠悠地朝自己的尽头走去。这一点他看得十分清楚,这使他充满绝望的感觉(“绝望”这两个字怎么也不肯从脑海里退出去)。生命的血液正从他身体内流失,那像煤气一样闻不到气味,尝不出滋味,没有半点营养成分的绝望念头正取而代之。你吸进煤气,四肢松软,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哪怕钢针刺着你的喉咙。
  有人按响了门铃:是两个年纪不大、身着笔挺的新制服的警官,他们正准备开始调查。露茜一脸憔悴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身上还穿着昨天的那件衣服。她说不想吃早饭。贝芙在前面开车领路朝农场方向去了,警察就开着自已的小面包车跟在后面。
  笼子里狗的尸体仍然躺在它们倒下去的地方。斗牛狗凯蒂还在附近,他们远远瞥见她在马棚周围悄悄走动,躲着他们的车。佩特鲁斯还是不见踪影。
  走进门去,两个警察脱下帽子,往腋下一夹。他站到一旁,让露茜领着他们往里面去,边走边看边挑着拣着把那件事讲述了一遍。两个警察神情专注地听着。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了下来,他们手里的钢笔在笔记本纸页上快速地来回划动着。他们和露茜是同时代的人,可他们似乎还是在尽量避免同她接触,好像她受了什么污染,而这污染会跳过采沾到他们身上。把他们也污染了似的。
  她像背书似的说,一共是三个人,或者说是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他们用计闯进家里,拿走了(她说了一串被抢劫的物品)钱、衣物、电视、CD播放机、一枝步枪和一些子弹。当父亲反抗时,他们对他实施了攻击,往他身上浇酒精,还放火烧他。随后,他们开枪打死了狗。还开走了他的汽车。她描述了这几个人的长相和所穿的衣服,还描述了汽车的特征。
  露茜在整个说话的过程中都一直盯着他,似乎要从他那里汲取力量,再不就是让他不要插嘴说同她意 [##] 思不一样的话。当一个警官问道,“整个事件持续了多长时间?”露茜回答说,“二十分钟,或是三十分钟吧。”这不是真话,他明白,她也明白。时间要长一些。长多少?长到那两个男人足以完成他们对屋子里的这位女性要干的事。
  尽管如此,他没有插嘴。无所谓的态度:所以,在露茜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那些自昨天晚上以来就一直在他记忆的边缘翻飞的话语,渐渐在眼前显形了。两个老妇被关在洗手间/从星期一一直关到星期六/谁也不知道她们被关在那里。被关在洗手间,女儿被人糟蹋。突然间他想起了儿时一首歌谣里的一句歌词,用来指眼前发生的事倒正合适。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露茜的秘密;是他的耻辱。
  两位警官小心翼翼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探查着。没有血迹,没有被掀翻的家具。厨房里的那片凌乱已清理好了(露茜清理的?什么时候?)。洗手间门背后有两根划过的火柴杆,而两个警察甚至没有注意到。
  露茜房间里那张双人床上,床单什么的都给扯光了。犯罪现场,他暗自想道。此时,那两个警察就像明白了他的思想似的,目光一避,继续查看别处去了。
  冬日清晨的一间宁静的屋子,这样的描绘不多不少,正好。
  “会有个警探来取指纹,”警察临走时告诉他们。“尽量别碰东西。要是想起什么给他们拿走的东西,往局里给我们打电话。”
  两人前脚刚走,修电话的就进了门,老爱丁杰也随后赶到。讲到那个不见了踪影的佩特鲁斯,爱丁杰脸色一沉。“这帮家伙你谁都不能信。”他说,他会再派个小子,来把露茜的那辆车修好。
  在从前,谁要是用了“小子”这样的字眼,露茜一定会大发脾气,这他是亲眼见过的。可这回,她竞没有任何反应。
  他随爱丁杰朝门口走去。
  “可怜的露茜,”爱丁杰说。“她准吃了不少苦。可就这样,还算是没遇上更糟的事。”
  “是吗?还能有更糟的事?”
  “还算好,他们没把她带走。”
  他一时语塞。这个爱丁杰,头脑决不简单。
  终于只剩下他和露茜两个人了。“我去把狗埋了,你告诉我该埋在什么地方,”他主动说道。“你怎么对狗的主人说呢?”
  “实话实说。”
  “你的保险能赔付吗?”
  “不知道。不知道屠杀事件在不在保险范围内。我得去问问清楚。”
  一阵沉默。“露茜,你干吗没把全部事实讲出来?”
  “我讲的就是全部事实。全部事实就是我所说的那些。”
  他不相信,摇摇头。“我知道你这么做自有道理。不过从更广一点的角度看,你能肯定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没有回答,而眼下,他也没有去逼她。但是他的思绪转到了那三个袭击者——三个入侵者——身上;这几个家伙,虽然他很可能从此再也不会同他们打照面,却永远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了他女儿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会注意报纸上的报道,听别人的街谈巷议。他们会从报纸上读到,警察在搜捕他们,就因为他们抢劫袭击,而没有别的原因。他们会意识到,沉默已经像毯子一般将那个女人裹定。他们一定会相互这么说,耻辱啊,她耻辱得无法开口了。他们会放肆地笑着,反复讲述着他们那天的行径。难道露茜真打算就这样让他们赢了这一回?
  他在露茜让他去的地方挖了个坑,就在离农场边缘不远处。一座六条成年狗的坟墓。虽然这里的地刚犁过不久,他还是费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挖完坑,感觉背上酸,胳膊酸,手腕又痛了起来。他把狗的尸体堆在一辆手推车上。那颈部中弹的狗仍然龇着血糊糊的牙。他暗想,这简直就是对着鱼桶开枪打鱼。在这个地方,受过训练的狗一闻到黑人的气味就会咬起来,那两个家伙在开枪的时候很可能是满怀蔑视,甚至还有些精神亢奋。像所有的复仇事件一样,那一下午的活儿真让人心满意足。他把狗的尸体一条接一条地推进坑里,然后覆上泥土。
  回到家中,他发现露茜正在用做储藏室的餐具间里安放一张野营用的折叠床。
  “为谁准备的?”他问道。
  “为我自己。”
  “空那间屋子干吗?”
  “有几块天花板掉了。”
  “那后面的大屋子呢?”
  “冰箱太吵人。”
  没说真话。后屋里的那台冰箱几乎连哼都不怎么哼。准是因为不忍心想那冰箱里装的东西,露茜才不愿睡那里的:那冰箱里装的是些下水、骨头、碎肉,用来喂狗的,而现在却再也用不上了。
  “你睡我那间,”他说道。“我睡这里。”说着他立刻动手去搬自己的东西。
  小屋像个地窖,一个角落里堆着几个大盒子,里面是空空的腌菜罐,只有南墙上有一个很小的窗子。他真想睡在这里吗?要是强暴露茜的那两个家伙阴魂不散,还在她卧室里游荡,那就应该把它们赶出去,不能让它们把这地方当藏身处。这么一想,他搬着自己的东西进了露茜的房间。
  夜幕降临。两人都不饿,但还是吃了些东西。吃饭是一种典仪,而典仪调剂人的感觉。
  他尽量用最温和的口吻旧话重提。“露茜,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讲呢?那是件罪行。不聿成为罪行的受害者,这决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又不是你自已要当受害者。你是完全无辜的一方。”
  与他相对坐在桌子另一头的露茜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又呼了出来,然后摇摇头。
  “能不能让我猜猜?”他说道。“你是在提醒我什么事吗?”
  “我在提醒你什么?”
  “女人在男人手里会遭什么罪。”
  “我根本就不在想这个。戴维,这与你没有关系。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向警察告发这件事吗?我告诉你,只是你从此不许再提它。原因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完全属于个人隐私。换个时代,换个地方,人们可能认为这是件与公众有关的事。可在眼下,在这里,这不是。这是我的私事,是我一个人的事。”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是南非。”
  “我不同意。你的做法我不同意。你以为怯懦地接受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你就比爱丁杰这样的农民高出一头?你以为昨天发生在这里的是一场考试:过了,你就得一张证书,未来就有了保障?你以为那是涂在门梁上的符,能挡着瘟疫不让它进门?露茜,这不是复仇。复仇是一团烈火,吞噬得越多,欲望越强烈。”
  “住嘴,戴维!我不想听什么瘟疫烈火的。我不是要保自己的皮肤。如果你真的那么想,那你就完全想错了。”
  “那就来帮帮我。你是不是想搞什么秘密解脱?你以为忍受现在的苦难就能偿清过去的罪恶?”
  “不。你一直都在误解我。什么罪恶感,什么解脱,那都是抽象的概念。我做事不是按抽象概念来的。你要是不能明白这一点,我什么忙都帮不了。”
  他正要回应,却被她挡住了。“戴维,我们说好的。我不想再谈下去了。”
  两人之间离得从来没有这样远,从没有这样争吵过。他内心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二十二:屈从
  
  他和露茜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系。交谈中露茜竭力想让他放心,说农场上一切都好,而他则努力想给她留下自己并不怀疑她的话的印象。露茜告诉他,自已在花圃里干得很卖力,春季花正开得茂盛。狗棚又现生机。现在已经收养了两条全托的狗,并希望再多收几条。佩特鲁斯忙着自己房子的事,不过也还能抽时间过来帮帮忙。肖一家常来。不,她不缺钱。
  可是露茜说话时的语气总让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他给贝芙·肖打电话。“我只有问你了,”他说,“说实话,露茜怎么样?”
  贝芙·肖出言谨慎。“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对我说一切都很好。可语气听上去有些木讷。听上去她好像在用镇静剂。是不是?”
  贝芙·肖没直接回答。不过她说——她似乎在字斟句酌——事情“有些发展”。
  “什么发展?”
  “戴维,我没法告诉你。别逼我。露茜会自己告诉你的。”
  他又给露茜打电话。“我得到德班跑一趟,”他撒了个谎。“可能有个工作。我可以到你这里住一两天吗?”
  “贝芙有没有同你说过话?”
  “贝芙和这事没关系。我能来吗?”
  他飞到伊丽莎白港,租了辆车。两小时后他驶离大路,走上了通往农场的那条小道。露茜的农场。露茜的那一片土地。
  这是不是也是他的土地?感觉上不像。尽管他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感觉上还是像外国一般。
  是有了些变化。露茜和佩特鲁斯的田地之间竖着一道铁丝围栏,尽管这活干得不太怎么有技术。佩特鲁斯那边的地上,一对瘦骨嶙峋的小母牛在啃草。佩特鲁斯的房子已经成为现实。这幢毫无特征的灰暗建筑十分醒目地矗立在老农舍东面;他猜想,每天早晨,它一定会留下长长的阴影。
  露茜开了门。身上穿着的那件没形的长罩衣,要说是件睡服也未尝不可。从前那副健康精神的样子没有了。脸色像面团一样没有光泽,头发也好久没洗了。他拥抱了她,她也抱了抱他,可一点热情也没有。“进来吧,”她说道,“我正在沏茶。”
  两人在厨房的桌子边坐下。她倒了茶,递给他一包姜脆饼。“说说德班那里的工作吧,”她说。
  “那事儿不急。露茜,我来,是因为我对你不放心。你没事吧?”
  “我怀孕了。”
  “你什么了?”
  “我怀孕了。”
  “谁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从那天起。”
  “我不明白。我以为你是采取了措施的,你和你的全科医生。”
  “没有。”
  “你说没有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没有采取措施?”
  “我采取了措施。我什么能想到的措施都采取了,只是没采取你暗示的那个措施。我不会去做流产。要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事,我还没思想准备。”
  “我不知道你是那么想的。你从来没告诉我你不相信人流。再说了,怎么会有要不要做人流的事?我以为你服了奥伏拉。”
  “这同信不信没关系。再说了,我从来没说我在用奥伏拉。”
  “你本该早点告诉我。你干吗一直不让我知道?”
  “因为我不想听你来一阵爆发,戴维,我不能根据你喜欢不喜欢我做的事来过自己的生活。再也不能了。你的所作所为,就好像我的生活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似的。你是主角,而我只是个小角色,直到故事讲了一半才出现。哼,同你想像的正相反,人是不能被分成主角和小角色的。我不是个小角色。我有自己的生活,这生活对我十分重要,就像你的生活对你十分重要一样。而在我的生活中,做决定的人只能是我。”
  是一阵爆发吗?这本身不就是一阵爆发吗?“别说了,露茜,”他说着隔着桌面把露茜的手抓在自己手心里。“你是要告诉我你要生下这孩子吗?”
  “是的。”
  “生下这伙人中的一个的孩子?”
  “没错。”
  “为什么?”
  “为什么?戴维,我是个女人。你以为我讨厌孩子吗?难道因为孩子父亲,就要我恨这孩子?”
  “这已经知道了。什么时候生?”
  “五月。五月底。”
  “而你也决心已定?”
  “是的。”
  “很好。我承认,我乍一听的确感到震惊,但是我会支持你的,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这一点毫无疑问。现在我想出去走走。我们可以以后再谈。”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谈?因为他的确感到震惊。因为有可能他也会爆发。
  她说她对再次经历这样的事没有思想准备,因此,她以前一定还有过一次流产。这他可从来都没想到过。可能会是什么时候呢?是她还住在家里的时候?罗萨琳知不知道?就把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那三人帮。三个父亲造成的一个孩子。露茜把他 [##] 们称做强奸者而不是抢劫者——强奸犯兼收税官在这一地区十分猖獗,他们袭击妇女,纵情于自己狂暴的快感之中。哼,露茜说错了。他们不是在强奸,他们是在交配。驱使这一事件发生的不是快感原则,而是那对睾丸,那对里面鼓鼓的涨满了竭力要孵化成长的种子的肉丸。然后,瞧啊,孩子出生了!其实现在这还不过是他女儿子宫里的一条虫子,他就已经称其为孩子了。这种子被硬塞进女人体内,不是出于情爱,而是出于仇恨,混杂在一起,是要玷污她,给她做上标记,就像狗撒尿一样。这样的种子能给孩子以什么样的生命?
  一个根本没感觉到自己赋予了儿子生命的父亲:难道事情发展到最后就是这样一个结局?难道他的家族就这样完结了,就像水渗进土,不见踪影了?谁能想到这样的结果!这是极为平常的一天,与任何其他的一天都没什么两样,晴朗的天空,温和的阳光,可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完全变了!
  他靠着厨房外的墙站着,两手捂着脸,一阵一阵地抽泣,最后哭出声来了。
  他待在露茜以前的房间里不出门。露茜一直没有住回到她这间屋子去。整个下午,他都躲着不同露茜打照面,生怕什么唐突的话脱口而出。
  吃晚饭的时候,他又得知了一个惊人的事。露茜说,“哦,那弦子回来了。”
  “那孩子?”
  “是的,就是你在佩特鲁斯的聚会上和他吵的那个。他现在和佩特鲁斯住,给他帮忙。他叫波勒克斯。”
  “不叫姆塞狄西?不叫恩卡巴亚赫?不叫那些让人发不好音的名字,就叫波勒克斯?”
  “波——勒——克——斯。戴维,能不能别用你那种讽刺的口气,让大家喘口气好不好?”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明白。自打我小时候起,多少年以来你一直这样对我,羞辱我,你怎么会忘记。不管怎么说,波勒克斯原来是佩特鲁斯妻子的一个弟弟。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真兄弟。可是佩特鲁斯对他有责任,是家庭责任。”
  “这样一来事情全都明白了。现在,小波勒克斯回到了犯罪现场,而我们却得装得跟没事似的。”
  “戴维,别发火,这么做无济于事。据佩特鲁斯说,波勒克斯退了学,又找不到工作。我只是想提醒你他就在附近。我要是你,我就会小心地避开他。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可我又不能命令他离开这地方,我没这样的权利。”
  “特别是……”他没把话说完。
  “特别是什么?把话说出来。”
  “特别是,他可能就是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露茜,你的境况越来越荒唐了,简直比荒唐更糟糕,是险恶。我真不懂你怎么就看不出来。我求你了,离开这农场,否则就太晚了。这是惟一的理智决定。”
  “戴维,别再用‘农场’这个字眼。这不是农场,只不过是我种东西的一片地而已——这你我都明白。可是,我决不放弃它。”
  他心情沉重地垂下。露茜和他之间什么也没变,什么也没好转。两人还是相互斗嘴,就像他根本就没离开过一样。
  清晨。他攀过新修的篱笆。佩特鲁斯的妻子正在旧马棚后晾衣服。“早上好,Molo。我找佩特鲁斯。”
  她没正眼朝他看,只是倦懒地朝建筑物那里指指。她动作迟缓,沉重。快到时候了:连他也能看出来。
  佩特鲁斯正给窗子上玻璃。本应该先来一段长长的相互问候之后才进入正题,可他根本就没心思这么做。“露茜告诉我那孩子又回来了,”他开门见山。“波勒克斯,就是那个袭击她的孩子。”
  佩特鲁斯把小刀刮干净放下。“他是我的亲戚,”他说道,把“亲戚”一词中字母r的卷舌音发得很重。“就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我就该打发他离开这里?”
  “你上次说你不认识他。你撒谎。”
  佩特鲁斯把烟杆塞在两排通黄的牙齿间,使劲吸了几口。然后他拿开烟杆,咧嘴笑了起来,说道,“我撒谎。”他又吸了一口。“我干吗要对你撒谎?”
  “佩特鲁斯,别问我,问你自己。你为什么要撒谎?”
  笑容消失了。“你走了,你又来了——为什么?”他寸步不让地盯着他。“这儿没你的事。你来这里照看孩子。我也要照看自己的孩子。”
  “你的孩子?现在这个波勒克斯成了你的孩子?”
  “是的。他是个孩子。是我的家人,我的人。”
  原来如此。不用撒谎了。我的人。这是最直截了当、不加掩饰的回答了。好吧,那露茜就是他的人了。
  “你说发生的事情很糟糕,”佩特鲁斯继续说下去。“我也说那是糟糕。可事情都已经完了。”他从嘴边拿下烟杆,杆子朝天用力戳着。“结束了。”
  “还没完呢。别装着不明白我的意思。事情还没完。恰恰相反,事情刚开了个头。就是你死了,我死了,事情还会继续下去。”
  佩特鲁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并没有装出自己没听明白的样子。然后他说,“他会娶她的。他会娶了露茜,只是他年纪小了点,还不能结婚。他还是个孩子。”
  “危险的孩子。小恶棍。小帮凶。”
  佩特鲁斯没把这几句侮辱往心里去。“真的,他还小,太小了点。也许过几年他能娶她,可现在不行。我来娶。”
  “你来娶谁?”
  “我来娶露茜。”
  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如此,原来所有的含糊搪塞目的就在于此:就为了这个提议,就为了这最后一击!眼前的佩特鲁斯就这么稳稳地站着,对着空烟杆吹气,等着他的回答。
  “你要娶露茜,”他小心地说道。“给我解释一下你是什么意思。别,别,还是别解释的好。我根本不想听。这可不是我们办事的方式。”
  我们:他正要说,我们西方人。
  “没错,这我看得出,我看得出。”佩特鲁斯明显在边说边咯咯直笑。“可我就这么对你说了,你再去对露茜说。这样,一切就结束了。糟糕的事情就结束了。”
  “露茜并不打算结婚。她不想嫁给男人。这样的建议她不会同意的。这一点我十分清楚。她要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这我知道,”佩特鲁斯说。也许他真的知道。要低估佩特鲁斯,那他可太愚蠢了。佩特鲁斯说道,“可在这里,那很危险,太危险了。女人必须结婚。”
  回去后他对露茜说,“尽管我简直不能相信耳朵里听的话,执还是尽量不把事情弄得太严重。这简直是纯粹的敲诈。”
  “这不是敲诈。你弄错了。我希望你在那里没大发脾气。”
  “我没大发脾气。我说我会把他的提议带给你,就这样。我说我看你不会感兴趣的。”
  “你有没有生气?”
  “因为将成为佩特鲁斯的岳父而生气?哪里话。我是感到吃惊,感到震惊,惊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过我没有生气,相信我,我根本没生气。”
  “说实话,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提出来了。佩特鲁斯一直在给我暗示,有一段时间了。说我一旦成为他家庭的一部分,就会有完完全全的安全感。这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威胁。从一定意义上说,他是认真的。”
  “我决不怀疑他在一定意义上是认真的。问题在于,在什么样的意义上?他是不是知道你……”
  “你是说他知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没告诉他。不过我肯定他和他妻子会弄个一清二楚的。”
  “而那也不会使他改变主意?”
  “为什么呢?那就更使我成为他家的一员了。说来说去,他在追求的不是我,而是这农场。这农场就是我的嫁妆。”
  “可露茜,这也未免太荒谬了!他是有妇之夫!事实上,你告诉过我他有两个妻子。这事你怎么就能去考虑呢?”
  “戴维,我看你没说到点子上。佩特鲁斯并不是在提议来一次教堂婚礼,然后去王尔德海岸度什么蜜月。他是在提议组成联盟,是一个协议。我提供土地,就此得以享受在他翅膀的庇护。他要提醒我的就是,不这样做,我就无人保护,成了可供猎杀的猎物。”
  “这还不是在敲诈?个人问题怎么办?个人之间的事有什么说法?,’
  “你意思是,佩特鲁斯会不会指望我和他睡觉?我只知道佩特鲁斯想让我明白他的真正意思,至于想不想和我睡觉我说不上。不过坦白地说,我不想同佩特鲁斯睡觉。决不。”
  “那就不需要再讨论下去了。要不要我把你的意思转告佩特鲁斯——说他的提议你不接受,但我并不说出其中理由?”
  “别急,等一等。在你神气活现地对佩特鲁斯说话之前,先客观地考虑考虑我的处境。客观情况就是,我是个单身女人。没有兄弟。有个父亲,可他远在天边,而且也毫无力量来对付这里的事情。我能求谁来保护我,庇护我?求爱丁杰?他后脑勺迟早得挨枪子。从实际情况看,剩下的只有佩特鲁斯。也许佩特鲁斯算不上什么高大汉子,可对我这样的小个子来说也够了。而且,我至少还认识佩特鲁斯。我对他不会有什么幻想。我明白自己要过的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露茜,我正在把开普敦的房子卖了。我打算把你送到荷兰去。再不然,我准备给你提供所需要的一切,到一个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去重新开始生活。考虑一下吧。”
  她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到佩特鲁斯那里去,”她说。“提出下面的建议。告诉他我接受他的保护。告诉他,关于他和我的关系,随便他怎么说都可以,我不会说半个不字。要是他想把我当他的第三个老婆向人们介绍,就由他去好了。当他的情妇,也行。不过这孩子也要成为他的孩子。这孩子就是他家庭的一部分。至于土地,告诉他我会签字把土地转让给他,条件是这房子还归我所有。我就当他土地上的房客。”
  “当佃农?”
  “当佃农。但这房子是我的,我再重复一遍。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进这房子。包括他。而且我还要留着狗棚。”
  “露茜,这行不通。从法律角度上说这行不通。这你明白。”
  “那你有什么主意?”
  露茜穿着便服,脚上套着拖鞋,膝盖上放着前一天的报纸。头发直直地垂着。她身体有些过重,且显得不太健康。她越来越像那些在养护院走廊里转来转去、低声自言自语的女人中的一个。佩特鲁斯还费神同她谈什么判?她长不了:别管她,时候一到,她就会像腐烂的果实一样自己掉下来。
  “我已经提过建议了。两条建议。”
  “不,我决不离开。去找佩特鲁斯,把我说的告诉他。告诉他我放弃土地。告诉他他可以得到这土地,包括所有权证和所有的一切。他听了一定非常高兴。”
  两人都顿了顿没说话。
  “这多让人丢脸,”他开口说道。“那么高的心气,到头来落到这个地步。”
  “不错,我同意。是很丢脸。但这也许是新的起点。也许这就是我该学着接受的东西。从起点开始。从一无所有开始。不是从‘一无所有,但是……’开始,而是真正的一无所有。没有办法,没有武器,没有财产,没有权利,没有尊严。”
  “像狗一样。”
  “对,像狗一样。”
  ①
  法语,意为(为解除垂死痛苦而给予的)慈悲的一
   枪。②
  一种避孕药。③
  南非当地语,意为“早上好”。④
  英语“亲戚”为rela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