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建设 2014年第5期 ID: 358835

[ 李睿 文选 ]   

两类“重字”增色古诗词

◇ 李睿

  诗词的字法、句法、章法都须讲究。讲究字法,就要推敲诗词中的用字遣词,其中一个方面是要避免用字重复。刘勰《文心雕龙·练字》篇说到用字遣词应注意的四点,其中一点就是“权重出”:“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诗经》有民歌风调,《离骚》抒发忧思百结的情感,有时会出现重复的字句,刘勰说是“适会”,即偶然用重复的字。东晋以来,汉魏古朴之风渐泯,对形式美的追求增强,五言诗逐渐兴盛。字如重出有碍观览,故而为作家所忌。刘勰提出避免重复,是针对五言诗或骈文说的,在一联里尽可能避免用重复的字。有些短诗,甚至在全篇中也要避免用重复的字。“近世忌同”,正道出此时的创作风气。而避免重字对诗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有时千辛万苦找到合适的字,却与篇中其他字重出,故而刘勰说“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但从根本上说,字句还是为抒情达意服务,不能以辞害意,“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如果找不到更好的字抒情达意,那么宁可两处重复,也不改动。
  其实,不同的诗歌体式,对重字的要求也不一样。古体诗以结构气势取胜,有时篇幅较长,重字在所难免;近体诗字数较少,有限的篇幅应尽可能容纳多的意思,重复用字就成了诗家之忌。唐以来五言、七言近体诗都斤斤于避一字复用。唐代以来流行的试帖诗(原名“试律”)则更明确规定诗内不准有重复的字。另外,词的语言精美妥帖,重字也自应避免。
  然而,检阅唐宋近体诗词名篇,我们发现重复用字的情况并不少见。这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兴会之作,全篇意境浑成,虽重复用字而无损其艺术价值;另一种则借助重字的运用,化拙为巧,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果。
  关于“兴会”,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阐释甚明:“人之内发者曰情,外触者曰感,应感而生,是曰兴会。逢佳节而思亲,赴荆门而怀古,窥鬓斑而书愤,凝露白以相思;兴之所至,适逢其会,发为词章,便成佳构;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兴会已逝,不免辍翰而腐毫矣。”[1]
  辛弃疾有一首《临江仙》:
  手捻黄花无意绪,等闲行尽回廊。卷帘芳桂散余香。枯荷难睡鸭,疏雨暗池塘。忆得旧时携手处,如今水远山长。罗巾浥泪别残妆。旧欢新梦里,闲处却思量。
  著名词学家顾随说:“一首《临江仙》六十个字,而前片‘手捻’,后片‘携手’,复‘手’字;前片‘等闲’,后片‘闲处’,复‘闲’字;后片‘旧时’‘旧欢’,复‘旧’字;‘携手处’‘闲处’,复‘处’字。稼轩才大如海,其为长调,推波助澜,担山赶日,不曾有竭蹶之象,何独至此小令,遂无腾挪?岂能挟山超海而不能折枝乎?此正是辛老子豁达处,细谨不拘,大行无亏也。”[2]稼轩才气纵横,一生胸襟抱负最于飞扬腾跃的长调中见之,也于此用力最深。至于这类写闺情的小令,或有寄托,或无寄托,无意而工,不须字字敲打描头画角,纯任天然。字面之重出,亦无损此词的婉约含蓄之美。
  苏轼最负盛名的两首词重字比重都很大。《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江”字三见,“千”字两见,“人”字三见,“故”字两见,“国”字两见,“一”字两见,“笑”字两见,“多”字两见,“生”字两见。(“雄姿英发”与“早生华发”中的“发”字繁体是不同的两个字,故不为重复。)100字的词中,重出11字,大约9个字即重出1字。以苏轼的才华,若细加推敲,自然能避免如此高的重复率。我们认为,这是苏轼的兴会之作。在黄州贬所特定的境遇下,词人骤然有赤壁之游,长期的感情积淀喷薄而出,思古之幽情与贬谪之感慨、哲理之沉思融成一片,兴之所至,意到笔随,挥洒自如。由于全词境界宏大,气势奔放,在莺歌燕语的北宋词坛令人耳目一新,此后更赢得众多词家和韵、次韵以仿效,成为不朽的经典。其用字之重复,反而被人遗忘了。还有他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月”字两见,“有”字四见,“天”字两见,“圆”字两见,“不”字三见,“何”字三见,“人”字三见。95字的词中,重出12字,不到8个字即重出1字。这同样无损于这首千古绝唱的艺术价值。写中秋的作品,自然要写到明月、天空,“月”字、“天”字重出在所难免,未为疵病;长调要用虚词衔接,这首词以疑问、反问等问句加强语气,因此“何”“不”的重见也是词意转折递进所需。词由天上写到人间,最后归结到悲哀的消解、哲理的感悟,思绪在亲人、人生、人世间徘徊,充满对现实人生的关注,因此有“人”字之重出。这首词如行云流水,一片神行,臻于自然浑化之境,如对重字强加改动,反而会弄巧成拙。
  另外,苏轼词中出现重字还有客观原因。长调篇幅较长,用字重复的概率自然更大。词中则较多运用叠字叠句,如“庭院深深深几许”,“知否,知否”,“争渡,争渡”,“汴水流,泗水流”等,运用复叠形成独特的声律之美,故而对重字的要求也相应放宽。作者创作时自由度较大,以充分抒情达意为旨,故而增加了出现重字的可能性。
  有些佳作可能是出于无意的重复,但字复意不复,令人回味无穷。比如苏轼的名作《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其中“人”字三见,但细品其含义不同。“漏断人初静”中的“人”是泛指;“谁见幽人独往来”的“人”是幽人,指东坡自己;“有恨无人省”中的“人”指理解自己的知音。这三个“人”字,串起全篇的脉络,将词人不被理解的苦闷孤高之情怀表现得真切而深刻。此词历来受到好评,未有过重字之讥。
  与之相似的是欧阳修《梦中作》:“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短短的七绝中,“人”字两见,而且是在相邻两句中。“迷人”,写诗人在梦中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主观感受;“人换世”,即换人世,写沧海桑田的人世变化。这两个“人”字,寓意不同,一为诗人自己,一为人世间,渲染了梦境的迷离惝恍,虽重复而无法替代。
  王维《鸟鸣涧》也出现了重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寥寥20字,“春”字与“山”字各出现两次。从诗歌的整体氛围来看,“春山”与“春涧”,一为山,一为水,是避居山林的诗人对春天最深刻的印象,他没有对春山与春涧做具体描绘,而是用两个“春”字展示出明媚的春光,将人们带到广阔无垠的想象空间中去。“山”字,用在“春山”之外,又用于形容“鸟”,是否必要呢?设想用“啼鸟”,则与下句的“鸣”字意思重复;若用“归鸟”“栖鸟”“宿鸟”“飞鸟”呢?这里是说月亮初升时,光线增强,鸟雀受惊,于是边飞边鸣于山涧中。以上几字与时间或鸟的习性不符,不能很好地表达春山静夜的感受。这样看来,“山”字虽然重出,却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字眼。王维的五绝功力深厚,语言精警,《鸟鸣涧》的重字,无损其为千古名作的艺术价值。   可见对兴会之作而言,妙手偶得,浑然天成,重字亦无损其天籁之美;而在另一些作品中,作者化拙为巧,重字反而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增添了艺术感染力。
  最有名的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借有意重复达到往复回环的艺术感染力。此外还有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词中,“春”字两见,“月”字两见,“多”字两见,“东”字两见。56个字重出4字。李煜由文采风流的一国之君沦为时有性命之虞的阶下囚,一腔郁勃之气喷薄而出,纯是性情流露,何暇亦何须顾及用字之重出?但若细加咀嚼,“春花”与“春水”,一在篇首,一在篇末,遥相呼应,以“春”囊括了人生曾有的欢愉、美好。上下阕的两个“东”字亦寄慨遥深,风从东边来,令人遥望江东故国;水往东流去,象征对江东故国的思念。无论是小楼昨夜的东风,还是滚滚东流的春水,都象征江东故国,浸透了李煜对南唐故土欲罢不能的思念、无法割舍的情感。
  运用重字最成功的词作之一是晏几道的《御街行》:
  街南绿树春饶絮,雪满游春路。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北楼闲上,疏帘高卷,直见街南树。
  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阴深驻。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近代词学家梁启勋云:“计街字二,绿字二,树字四,春字三,花字二,南字二,犹字二,人字二。以一首七十六字之调,而重出十一字,占七分之一有奇,每不及七个字即重出一字,但读来殊令人不察。此则关乎文章技术矣。”“读之不但不觉其赘,弥觉其美。”[3]梁启勋别具慧眼地注意到运用重字达到的艺术效果,但未做深细分析。重字的运用,使得这首词在音律上回环起伏,仿佛是主人公的喃喃自语,又如同反复叮咛,如闻低声咏叹,词情极美。从“雪满游春路”到“晚春盘马踏青苔”,从“树头花艳杂娇云”到“落花犹在”,“春”字与“花”字的重复,交代了从仲春到晚春时间的流逝,赋予全词忧伤的追忆的情调。尤其是四个“树”字:第一个从总体上渲染春天绿树如云的景象;第二、第三个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描绘,树头之繁花,树底之朱户,风景与人相映生辉;第四个“街南树”与开篇的“街南绿树”相呼应,并转换了叙述视角——从抒情主人公(游人)眼中的绿树变为楼上女子眼中的绿树。以两人所见之同,暗示其心意相通。从总体上看,镜头的变换,角度的转变,人物的闪现,时间的推移,重字的运用,交错成一幅幅叠影,令人目眩神迷。这首词妙用重字,在意思上翻空出奇,令人目不暇接,又低回掩抑。
  由此可见,在近体诗与词中,“为含义问题,亦自以少重字为佳”[4],但对重字不能一概否定。如果确是出于抒情达意、营构意境的需要,且找不到其他的字替代,那么一字或数字重出,均可忽略不计。在兴会之作中,性情流露,纯任天然,亦可不避重复,不必强加改动。在另一些作品中,字复而意不复,化拙为巧,深化了作品意境,增添了艺术美感。这是我们在欣赏古典诗词时应该留心的。
  参考文献
  [1]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17.
  [2]顾随.驼庵词话(卷四)[A].朱崇才.词话丛编续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3167.
  [3][4]梁启勋.曼殊室词话(卷二)[A].朱崇才编纂.词话丛编续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