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众多论者,解读《金岳霖先生》(苏教版必修二),常常根据文章开头“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中“有趣”二字,把文章的理解停留在“有趣”和“率真”层面。“‘有趣’是全文最重要的关键词。”[1]“从金先生的单身生活和孤往精神的层面写其‘有趣’,并且抓住‘率真’来写,是全文内容最为重要的部分。”[2]《金岳霖先生》到底要表达什么?他真的仅仅是“有趣的教授”吗?
一、别有深意的闲笔
文本研读的规律告诉我们,文本表层仅仅呈现“是什么”和“怎么样”,而常常把“为什么”隐藏在文本背后。要想真正理解《金岳霖先生》,就不能忽略西南联大“思想自由”的大学精神以及金岳霖等人体现出来的西南联大诸多自由知识分子的“刚健有为”的精神魅力。细读原文,我们发现文末“金先生治学精深,而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学丛书里的《逻辑》,我所知道的,还有一本《论道》。其余还有什么,我不清楚,须问王浩。我对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一写”,这段话不仅与文章开头“我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提到过金先生。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没有写进,觉得还应该写一写”遥相呼应,首尾圆合,而且大有言外之意。
文本是意义有待确定、有待实现的对话构成品,它在理解中存在,尤其是文学文本,其结构的不确定性和空白点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想象和创新的空间。写作叙事学认为,空白往往会由闲笔来设色。“闲笔”一词,最早出自明末清初著名文学批评家金圣叹之口。通常,金圣叹所说的“闲笔”指的是小说中关于非情节因素的描写。金圣叹认为“闲笔”能“向闲处设色”,即丰富小说的审美情趣,增强小说的艺术感染力,能写出真实中的“真实”。由此可见,“闲笔写人”也就是在非情节因素的背景中描写人物。《金岳霖先生》一文“闲笔”不断:描写金岳霖奇怪穿着之后,展开联想,写到了闻一多和朱自清的穿着、闻一多大骂蒋介石的情景;其后,写金岳霖的得意门生王浩,并联想到王浩“现在成了洋人——美籍华人,国际知名的学者”,与作者仍有来往;再后,写金先生为林徽因冥寿请客,老朋友们唏嘘不已……这些描写,都是由“本事”言及“他事”,与金岳霖不甚相关,但又成为文章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些闲笔一方面创造了联大校园生活和金先生生平事迹的实感氛围;另一个重要方面,这些闲笔又无时无刻不在隐现着“有趣”之外另一个真实的金先生。“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一写。”“其余还有什么,我不清楚,须问王浩。”“好好写一写”什么呢?王浩会回答什么呢?他们所眼中的金岳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二、随时代浮沉的命运
1922年,尚在英国留学的金岳霖在《晨报·副镌》发表《优秀分子与今日的社会》一文,详尽阐述了他的知识分子理想:“不做政客,不把官当作职业……独立过自己的生活……他们自身本来不是政客,所以不至于被政府利用,他们本来是独立的。”金岳霖和同时代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又保持热情:他曾在许多公开发表的宣言中签过名;对学生运动,他也和多数教授一样一贯持支持态度;1948年,为了抗议美国的扶日政策,金岳霖曾带头拒领美国救济面粉……了解这些,也就不难理解文章为什么要提到金岳霖身边的闻一多、朱自清这些著名的民主人士。学生殷海光曾这样描述当年金岳霖对他的影响:“他不仅是一位教逻辑和英国经验论的教授,并且是一位道德感极强烈的知识分子……从来不拿恭维话送人情,在是非真妄之际一点也不含糊。”[3]一个教授当年的风范给学生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可以想见金岳霖的精神魅力。王浩曾说,金先生的绝大部分文章和三本专著都完成于1948年底以前。但同样一个金岳霖,在后来却突然发生了变化。“一个人如果多年来专心追求一个理想而中途忽然转向另一个理想,恐怕不易得到像持续一个理想所能得到的成绩。”[4]从反右开始,金岳霖先后参与了对杜威、胡适、罗素、梁漱溟、费孝通、章伯钧的批判。这个“在是非真妄之际一点也不含糊”的人,突然变了。时过境迁,人们对他的选择也许已不再苛求,但如何评价这种选择,对这种选择如何反思,却是不容含糊的。王中江有一段话说得极好:“从理智上,我同情他,一心想为他的所为作出辩护,把他个人的悲剧性失误,转换成同时代的悲剧性曲折;但是,从感情上,我不能原谅他,我甚至反感,我要求他对他自己的失误承担责任。”[5]
汪曾祺晚年在一篇题为《新校舍》的文章中写道:“有一位曾在西南联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国讲学。美国人问他,西南联大八年,设备条件那样差,教授、学生生活那样苦,为什么能出那样多的人才?——有一个专门研究联大校史的美国教授以为联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华、南开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为什么?这位作家回答了两个字:自由。”[6]金岳霖那一代知识分子,本来就是在自由的土壤成长起来的,言论应该最具独立性,但在历史巨变中,这种独立性逐渐消失。1952年,金岳霖在《批判我的唯心论的资产阶级的教学思想》一文中,对殷海光和王浩进行批判。金岳霖晚年,对自己的选择有很沉痛的反思。他说:“在解放前,我没有搞过什么政治,那时我似乎有自知之明。我在解放后是不是失去了这个自知之明呢?”[7]话虽委婉,但不难感到自我否定的反省。
1958年,金岳霖参加一个文化代表团访英。当时正任教于牛津大学的王浩,安排金先生在牛津哲学教师会做了一个报告。据王浩回忆,当时听讲的大部分教师觉得金先生的逻辑论证太简单了一些,“可是因为金先生的英式英语特别高雅漂亮,牛津的教师大多数对他很尊敬”[8]。金先生的报告内容没有得到称赞,倒是他的“英式英语”获得“尊敬”。很显然,王浩的话是有言外之意的:金先生后半生的学术贡献不大,因为金先生早年的学术风格消失了。至此,我们逐渐明白,为什么《金岳霖先生》中反复提到王浩,而又隐约其辞,作品在此是有所埋伏的。
三、苦味杂陈的人生
许多人每每提到金岳霖先生,常常说到的就是一个“趣”字,无论是柏拉图式的苦恋传奇,还是看似潇洒的魏晋风度。这可能与汪曾祺先生的漫画笔法有关。用漫画笔法写人,可以是讽刺的,也可以是亲切热情的,本文表现为后一种。我们看到的似乎是一幅夸张了的人物漫画,其实并非作者人为地夸张,而是人物本身就具有夸张性的“真性情”特点,作者只要照直写来就呼之欲出了。但是我们不要忽视,金岳霖先生首先是一位受到西南联大“刚毅艰卓”校训濡染的学者,一位为祖国复兴苦苦求索的赤子。不仅后半生的金岳霖是“苦味”杂陈(事业的无奈、人格的磨难、感情的寂苦),而且,仅就文中“有趣”而言,无论是觉得逻辑好玩,还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乃至光风霁月的终生守望等等,这都是一个学者之趣、赤子之趣,这些貌似“有趣”的故事,细细品味,常有一丝“苦味”蕴含其中:弦歌不辍,艰苦治学。汪曾祺先生是有浓厚西南联大情结的人,从他的多篇有关西南联大的散文都可以看得出来。《金岳霖先生》写出姓名的联大师生有:闻一多、朱自清、杨振声、梁思成、林徽因、沈从文、张奚若、林国达、陈蕴珍、王浩、王景鹤、王树藏、刘北汜、施载宣等。他们要么是著述等身、热血报国的学者,要么是追求进步、好学善问的青年学子,他们是中国不亡的“精神种子”。作者写金先生身边的这样一群人别有深意:绘出了西南联大灿若群星的时代精英,也烘托了金先生的风骨神采。每每忆起西南联大,汪曾祺先生坚持认为,母校留下的最宝贵财富是“精神方面的东西,是抽象的,是一种气质,一种格调,难于确指,但是这种影响确实存在”,“当时世界办得最好的大学不是牛津不是哈佛不是剑桥,而是中国的西南联大”[9]。
在汪曾祺的作品中,我们常常会领略到一种“坐看云起时”的从容和达观,激情被处理得平平淡淡了。他笔下的故事,清淡、飘逸、耐听,那些浓烈的、激动的、过于悲伤的东西都在他的娓娓叙述中变得淡而又淡,世态人情,娓娓道来,舒缓有致。吕冀平在张中行先生《负暄琐话》序言中说:“作者对他所谈的人和事倾注了那么深沉的感情,而表现出来的却又是那样的冲淡隽永。我们常常能够从这冲淡隽永中咀嚼出一种苦味,连不时出现的幽默里也有这种苦味。这苦味大概是对那些已成《广陵散》的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的伤感,也是对未来的人、未来的事虔诚而殷切的期待。”[10]用这段话来理解《金岳霖先生》,也是十分恰当的。“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汪曾祺先生在文章末尾留下这一抹颓唐的背影可谓意味深长。
参考文献
[1][2]丁帆,杨九俊编.高中语文必修二·教学参考书[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8:204,205.
[3]殷海光,林毓生.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8:155.
[4]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金岳霖学术思想研究[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48.
[5]王中江.理性与浪漫——金岳霖的生活及其哲学[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255.
[6]曹鹏编.汪曾祺经典散文选[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94.
[7]刘培育编.金岳霖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60.
[8]民国文林编.细说民国大文人[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0:30、35.
[9]汪曾祺.七载云烟[J].中国作家,1994(4).
[10]张中行.负暄琐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6: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