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159198

[ 张兰芳 文选 ]   

“客观描绘”还是“主观想象”

◇ 张兰芳

  在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材《现代散文选读》里,于坚的《云南冬天的树林》是我最喜欢的文章之一。虽然喜欢,但是选择什么样的角度对其作适当的解读,并将解读运用于教学,却让我苦思良久。
  还是看看课文后面设计的问题吧,是不是能从他人的解读中获得一些启发。于是在“品读与探讨”中看到了这么一个问题设计:“《云南冬天的树林》力求客观地描绘事物的真实状态,避免主观的想象与夸张,仔细阅读文中有关树叶、蚂蚁、小鸟描写的段落,加以体会。”这个问题实在很让我大吃一惊,赶忙去翻参考答案:“《云南冬天的树林》力求写出景物自然客观的状态,所以很少用过于花哨的语言,也不太用修辞手法,比如第5节,……再如第11节……又如第12节写蚂蚁,忙碌、紧张、勤奋。所有这些由于作者的耐心,放慢了观察的节奏,使得人们能静下心来体察自然的神奇,发现了匆匆忙忙和自以为是时所无法看到的许多细节,这种客观化的描写反而更能表达对自然的崇敬与礼赞。”
  我很诧异,什么叫“景物自然客观的状态”?什么叫“客观化的描写”?就以作者对蚂蚁的描写而论,“公民”“安居”“紧张”“勤奋”“工程”……其中哪个词不是作者主观心理在蚂蚁身上的投射?哪一句话不是作者的主观想象?又究竟从哪一点上可以说这是一种“自然客观的状态”?
  为何编者笔下会出现如此独断的语言?我于是查阅书籍,翻看资料。原来,于坚在自己的创作谈中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客观表现自然,的确也有很多人就这么评价于坚散文风格了。
  想到前一段时间刚刚引导学生阅读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读本《古代诗歌读本》中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十则》,对第三则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感悟颇深,争议颇多。何不把这个问题交给学生?从这里作为教学的切入口,看学生怎样解读吧。
  于是,学生自主阅读《云南冬天的树林》,写读书笔记——“客观描绘”还是“主观想象”,“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
  交上来的作业,果然视角不同,观点有异。
  
  一、 客观描绘,无我之境——大自然最本真的回归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为无我之境。”“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王国维《人间词话》
  那么,《云南冬天的树林》是不是王国维的“无我之境”呢?或者就如于坚自己所说的“我是一个用眼睛来说观察事物的诗人,我不喜欢在想象中虚构世界”“我的写作说到底,就是对那种视而不见的文化的一种反抗,对那种形而上的理论虚构、想象的世界强加给所有人的那种文化的反抗”。(《于坚访谈》)
  1. 祁莉:于坚,将我们的灵魂抽出
  这是篇由理智的字眼所组合成的文章,让我有种冲动,想要将这些字眼打乱,重新得到一篇同样理智的文章,同样精彩。
  于坚将自己设定在一个理智的浏览者的高度去观察着云南冬天树林中的一切。就好像你的眼光透射在那云南的树林上,但是,你的笔却在此刻不停地写,这样写出来的文字怕是连自己读着也会惊讶于它的真实。这是《云南冬天的树林》给我最大的吸引力——一切都如此纯粹自然。
  用“落叶”来称呼云南冬天的叶子太不合适了,我想将云南冬天树叶下落的过程,称为最会为自己找到归属的姿态。那是一种自愿性的姿态,为自己换个空间,换份释然的心情。这样的下落当然不含一丝伤感的气息。这在外人眼中还相当可以用“优雅”来形容,一种伟大的“优雅”之态。
  于坚善于将我们的灵魂抽出,带领我们的灵魂走向密林深处,将深处的精致毫无保留地展现于我们面前。于是,这面前的一切一切便将我们的灵魂净化开来,洒脱地游移在每一片密林中。
  2. 邱怡雯:于坚的文字是一种最原始的回归
  或许是它盘旋漂浮空中的姿态,又或许是它投入大地的一霎那与大地碰撞出的生命火花,又或许是它最原始的零落。于坚用他最客观的文字写出了无我的云南冬天的树林,并深深地吸引了我。
  “死,永远只是单个的,自觉自愿的选择。”“死亡本身只是一次选择。”的确,树叶的落下是它本身的选择,与任何时间、季节或是年代都无关,它只能本能地选择生长于树,与其他叶子共组郁郁葱葱,或是选择落叶于泥。无论如何,树叶的这种选择,就是大自然更替的规律,不含任何的私人感情,而一片树叶的落下,不是一个生命或者说是一个个体的逝去,而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另一段关于一片树叶的旅程的开始。树叶的选择只是释放它自身,是生命,是大自然最本质的回归。
  树上,树下,从树上到树下,落叶归根。树上的叶子不会觉得自己的位置高而应该被仰视,它知道自己总会落下,那才是真正的结果;树下的叶子,也不会悲伤。
  于坚的文字,似乎也是一种最原始的回归。
  3. 陆军轶:没有“我”,没有忧伤,没有惆怅
  我喜欢阅读《云南冬天的树林》,尤其是对落叶的描写,客观得让我满心感动。
  于坚所写的叶子落下,其主语几乎全是“它”,没有一个“我”。在于坚眼里,一片叶子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极其自然地选择了死亡。它落得十分从容,并不因面对死亡而增添一丝悲伤。叶子的下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地点,每个动作都烙上特殊的记号。它自愿在空中漂浮飞舞,又无比郑重地迎向大地——它的归宿。它把死与生糅合在一起,大地亦是生的起点。落叶死得并不悲壮,却又那么令我感动。
  于坚在第5节称对落叶“惆怅或怜惜”的人“不懂得云南的树叶”,那么,什么才是真正云南的树叶呢?我想,北方的树叶似乎是整体,春天一同生,冬日一起死,死得决绝。而云南因了地处温暖之地,叶子也有了自我的存在意义。它们既能共同被称为“树冠”,又能单独名曰“叶”。这样一来,我们便能从一片叶的一生观察自然的演化、发展,却少了在北方面对满地枯叶的忧伤。
  用于坚的眼光去看云南冬天的树林,是站在树叶的角度,审视自己与自然的关系。没有“我”,没有忧伤,也没有惆怅。
  
  二、 主观想象,有我之境——本真的我一直存在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
  “散文可以偏重于写风景,但必须有思想。风景是人欣赏的,你写风景,写山水,如果不寄寓自己的感情,那有什么意思呢?”——丁玲
  这些创作理论告诉我们,风景中的“我”永远存在着,但诗人于坚却要反其道而行之,正如他在《便条385》中所说:“一匹马跑过草原/被诗人捉住/关进形容词的马厩里/骏马/死掉的马。”诗人于坚的这首小诗如同他的创作谈,阐述了物与词、世界本真和文学的关系。那么,他做到了吗?《云南冬天的树林》真的没有形容词、没有修饰语吗?真的没有自我吗?
  1. 张升:这云南的树林是于坚的
  于坚真实地还原了云南树林,在这片树林中不仅有着美丽的事物,同时也有潜伏的危险,表现了作者描写事物时的求真性。但是,这云南的树林是于坚的,是于坚眼中的树林,是于坚心目中的树林。于坚一直存在着。
  或许,于坚也像那只黑蜘蛛一样吧,“守着那一份很小的天堂,一动不动”,慢慢地融入了这片桃花源似的世界。“黑蜘蛛在你眼前一寸许的地方做网,比较着它的那些腿哪一条更长些。”从视觉上观察云南冬天的树林中的黑蜘蛛,于坚是将自己融入自然,细微观察着黑蜘蛛,将“蛛丝马迹”看得清清楚楚,还去比较蜘蛛的脚哪个长些,这是于坚与蜘蛛的“近”,与自然的“近”。融入到自然中,才会有这样的描写,这样的描写才令读者身临其境。蚕豆那么大的黑蜘蛛在眼前结网,不知道它的设计中有没有需要“我”的地方。读蜘蛛一节,我感觉,于坚或许也像那只黑蜘蛛一样吧,“守着那一份很小的天堂,一动不动”,慢慢地融入了这片桃花源似的世界。
  或许,于坚也像那只鸟儿一样。
  蚂蚁一节,看于坚的描写:“如此广阔的世界,这些黑色公民只安居于它们那一只碗那么大的地盘,并且生活得如此紧张、如此勤奋,我永远也看不见一只睡到12点才起床的蚂蚁。我看见它们运送粮食,那是一项怎样伟大的工程!”用拟人的手法将蚂蚁社会化,蚂蚁懂得勤奋,蚂蚁懂得团结,蚂蚁有自己的思维。是的,于坚用自己的文字,使蚂蚁以自己的形态呈现在读者面前,给人以这一种真实,并且,蚂蚁作为云南冬天树林的居民,其本身以及其自然和谐的行为给树林增添了一份生机与活力,使云南冬天的树林更温暖,更充实。
  然而,只要愿意去审视这其中的描写,我发现,“公民”“安居”“紧张”“勤奋”“工程”……其中每一个词都是作者主观心理在蚂蚁身上的投射,每一句话都是作者对蚂蚁的主观想象,这不是“自然客观的状态”,这是于坚的蚂蚁。
  2. 濮希夷:透过模糊看本真
  在明晦交错的散乱中,你可以被光欺骗,可以产生不着边际的错觉,但模糊反而使于坚更愉快,因为于坚看到了它的本真。
  这是于坚在云南冬天树林里的真实感受,也是他用文字传达给我的感受。
  岩石可以看做羊群,马尾松可以幻化做人。你无须因为事物的名字而框定它必须是怎样的,所欲看到的,即使是模糊的错觉,也是事物实实在在的外部形态。很显然,它在那,它存在着,不是那种虚幻的景象。这样的描写,是运用了修辞,是借助了想象,而这想象,正是透过模糊看到的自然和自我的本真。
  视野模糊了,便需要用到听觉。在自然中,听这个世界的声音,或轻或重或缓或急,凭着光这唯一的线索,摸索着绘出一幅心中的蓝图。绘着绘着,却发现你描绘的不是外部世界,而是内心中自我的特点。你用怎样的眼睛看世界,世界就是怎样的。反之,你听到的世界是怎样的,你就具有怎样的耳朵。于坚,他回避不了想象,回避不了修饰。
  在自然面前,我们无处可藏,无法伪装。恰恰是因为没有眼睛在看你,没有人在听你的故事,没有档案记录下你,因为于坚的“云南冬天的树林”,模糊的自然反而折射出你的疲惫和顾虑。没有所谓的约束,所谓的保护,所谓的自我,但我和于坚都知道,在那儿,云南的冬天,那山岗上的树林中,有一个本真的我——于坚,一直存在。
  
  三、 躺下:于坚带着你与自然融为一体
  诚如于坚所意识到的那样:“一个声音,它指一棵树。这个声音就是这棵树。Shu!(树)这个声音说的是,这棵树在。这个声音并没有‘高大、雄伟、成长、茂盛、笔直……’之类的隐喻。在我们的时代,一个诗人,要说出树是极为困难的。Shu已经被隐喻遮蔽。……能指和所指已经分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于坚《棕皮手记·从隐喻后退》)于坚,作为一名力图创新的作家,将寻求突破现成语言的障碍、用最恰切的语词及语词组合来形容自己的细腻情感作为文学创作的首要目标。而他在苦苦选择用最适合的方式来传达真实感受这一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执着与真诚,以及在用属于自己的语言对世界重新命名之后心中所充满的“命名的兴奋和喜悦”,使得这篇文章充满了一种天真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云南冬天的树林》这篇散文甚至更为接近一篇童话。
  客观的描写,还是主观的想象?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于坚,让我看到了超越时间的东西。
  1. 周佳烨:“躺下”这一姿态的“意味”
  世界上有些地方,想象是无法抵达的,唯有亲自去实践才能微妙地体验。像于坚那样将他作为自然的一部分,才能另有感受。“在这美丽、伸手可触的林子中,唯一的愿望就是躺下。”
  在云南冬天的树林里,树叶的愿望是躺下。于坚也便如叶子般躺下了,不,又或者说,是于坚的躺下赋予了叶子躺下的意义。躺下,这一种姿势,改变了我们看自然的视角,改变了看自然的姿态,去掉了我们身为人的自大和优越感,以平等的身份去品味自然。
  躺在那儿,将身心融入大地,感受树林的美,自然的美。躺在那儿,时间停止一般。身上的气息为自然所净化,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般纯净。躺在那儿,如同这云南树林中的一块泥土。
  就这样,于坚,带着我与自然融为一体。
  躺下了,耐心地看蜘蛛结丝成网,放任地看鸟雀嬉闹扑腾,敬畏地看蚂蚁开疆扩土……任一种动作,任一种事物,化身于自然之中,方才让人有了身与心的悸动,或感叹生命的伟大,或惊喜于事物的灵动,或深思自然的宏博。不躺下,不融入自然,你永远察觉不了这些。
  我不管于坚描写的是客观还是主观,我只读到,于坚,用“躺下”这一姿态告诉我们的种种意味。
  2. 张琪:不知死焉知生
  《云南冬天的树林》一文谈到了生死这个话题。一位同学说,“为什么要写‘生死’呢?我觉得好恐怖,好沉重啊。”
  我想我们之所以害怕“死”,是因为对于“生”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认识。但于坚却有。
  在《云南冬天的树林》第8节,于坚写道:“生命和死亡,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各有自己的位置,在树上的并不暗示某种攀登、仰视的冲动;在树下的并没有被抛弃的寂寞。”我觉得可以把我们人比作一片片树叶,今天我们是在树上,占有着生命,但明天,我们也许就成了落叶,坠到了树下,而只拥有了死亡。生与死,我们当然更乐于生。就像我们更乐于看一树的葱绿,更乐于看树枝上长满了树叶一样。但我们却就此而忘了,生命与死亡都是我们人的位置,一如云南冬天树林里“树上”和“树下”都是树叶的位置一样。因此说来,无论是树叶的凋枯还是人类的死亡,都是自然间最平常不过的现象而已。我们不需要过分地执著于生而厌弃所谓的“死”。
  当然,于坚的情怀不仅仅在于告诉了我们生与死的关系,更进一步抒发了他对“生死”的感受。他说在树林中的时候,他有的是一种“归家的心情”,他说“在这美丽、伸手可触的林子中,唯一的愿望就是躺下”。我想,躺下身体无非是躺在落叶中间,躺在代表了“死亡”的树下,来窥探“生”的一切,感受生的美好。这样就有了点宗教的意味,如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生”。而其实,不清楚地认知“死”,我们能更清楚地认识到“生”吗?不知死,焉会生?还是让我们来看看于坚躺下后的感受吧。
  他说:“内心充满的不是孤独、反抗或期待(期待另一个季节),不是忍受,而是宁静、自在、沉思或倾听。”也许意义已经很明显了。作者于坚由“感知死”体悟到了“体察生”所及不到的境界。
  当然,我们也该认识到,正如云南冬天里的树林里的树叶一样,我们人的死亡也不是一起到来的,而是单个地在发生着。于坚说了,这单片树叶的炫彩斑斓。以此类推,我们人不也该从他人的“死生”中更认识到生命的宝贵、更清楚于自己该怎么生吗?
  正是平淡、平和、细腻的笔触,于坚带领着我们走进了他和他的云南冬天里的树林。
  于坚说,“我对本质的、天真朴素的东西非常尊重,我不喜欢那些技术性的、玩小聪明的、用文化当靠山的东西。我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在世界中写作,因为世界是无所不在的。重要的不在于你是在哪个地方,而在于你是否从那个地方看见那种普遍的、超越时间的东西。你在具体的时间里表达了没有时间的东西,那才是真正的作家。”《云南冬天的树林》是于坚用自己的文字告诉我们一些超越时间的东西。我们读到了,也领悟到了。
  我不想再纠缠于编者的问题是否合理,不再让我的学生去争论是“客观的描述”还是“主观的想象”,“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因为正是于坚创作中的这种矛盾,使这篇文章充满了丰富性,带给我的学生们以阅读的兴奋与喜悦,《云南冬天的树林》特殊的文学价值,已经让我的学生领悟到了。对于阅读教学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西安交通大学苏州附属中学;215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