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杨万里不仅是宋代杰出的诗人,而且是一位颇有成就的散文家。杨万里全面学习先秦、两汉、六朝骈文、唐宋散文之长,同时吸收当时鲜活的语言,形成了独具个性的语言风格。他擅长运用各种写作技巧以及修辞手法使文章语义丰富,文风洗练简洁,说理透彻风趣,感情充沛,富有艺术美。本文主要探讨其序跋、书牍中的比喻修辞艺术。
关键词:杨万里 散文 修辞 比喻
杨万里(ll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南宋杰出的理学家、政治家、文学家。杨万里在南宋中后期就已经被推举为诗坛领袖,与陆游、范成大、尤袤并称为“南宋诗坛四大家”,以“诚斋体”名世。杨万里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诗人,而且是一位颇有成就的散文家。其《诚斋集》133卷中书牍、序跋类就有38卷。这些数量浩繁的序跋、书启、尺牍个性鲜明,艺术成就斐然。本文主要探讨其序跋、书牍中比喻修辞格的运用。
杨万里全面学习先秦、两汉、六朝骈文、唐宋散文之长,又吸收当时鲜活的语言,形成了独具个性的叙事艺术和语言风格。他擅长运用各种写作技巧以及修辞手法将文章表达得理尽言明。比如他在书序、书牍中大量运用比喻、比较、排比、回环、顶真、反复、对偶、引经、稽古等修辞手法使文章语义丰富,文风洗练简洁,说理透彻风趣,感情充沛,富有艺术美。
杨万里书序、书牍文的语言,有时华美奇崛,有时平易通俗,但都准确精练、生动活泼,具有隽永的艺术魅力。这其中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运用精辟恰当、新奇传神的比喻,乃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比如他在书牍中将自己申请致仕却未被批准比喻为“政如将死之人,骨肉扶掖,不听其绝,爱之乃苦之耳”[1];将自己退而未休,仍为祠官的身份说成“出笼之鹤,尚绊一足”[2]“似鱼中钩也”[3];将彻底退休喻为“放鹤出笼,纵鱼入海”[4];将自己老而无用喻为“寒炉之灰,墙角之檠”[5];将自己沉溺于文学而不能自拔比喻为“独爱贤好文之心,若瘕癖沉痼,结于膏之上,肓之下,而无汤熨针砭可达者,而何敢望其疗乎?望其疗,固不敢;望其小宁而不作,亦且不敢也。每以此自苦,亦以此自乐。病而至于乐,虽秦越人视之,亦未如之何矣!而何汤熨针砭之尤乎哉!”[6]这些俯拾皆是的比喻都极为传神,恰切地道明了自己的处境及内心感受。
序跋本为应用性文字,要求着眼于著作本身给读者传达作序者的认识和见解,所以不能如抒情散文或小说那样任意选题立意,尽兴畅谈,这就容易写得艰涩生硬,给读者沉闷、乏味之感。杨万里写有大量的序跋,而且他在序跋中好说理,但杨万里“说”理的技巧很高,他善于融理于事,巧用比喻的修辞技法,用可感可触的形象化议论,使生动的形象诉诸读者的视觉和想象,让哲理变得生动可感,浅显易懂;使说理充满了趣味性,会心会意之间给人以理趣之美。如《习斋<论语讲义>序》讲该怎么读书,讲得极有意思,一开篇便说:
读书必知味外之味,不知味外之味而曰“我能读书”者,否也。《国风》之诗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吾取以为读书之法焉。夫食天下之至苦,而得天下之至甘,其食者同乎人,其得者不同乎人矣。同乎人者,味也;不同乎人者,非味也。不然,稻粱吾犹以为淡也,而欲求荠于荼乎哉?[7]
杨万里为了说明“读书必知味外之味”,以“糖”和“荼”作比,详细说明这个问题。吃糖初觉甘甜,沁香满口,但不能回味,终归于酸。饮荼则不同,始觉苦,然苦尽甘来,回味无穷。机智的比喻、充满美感的“说”使“理”变得有趣,耐人寻味。那么什么书值得读者“苦中求甘”,知味外之味?文章接着说:
《论语》之书,非吾道之稻粱而奚也?天下可无稻粱,则是书可无矣。虽然,匹夫匹妇一日而无稻梁,死不死也?死也,一匹夫匹妇而已矣,况未必死乎?然则,稻粱者无之不可也,一日而无之,亦可也。至于是书,一日而无之,则天下其无人类矣。非无人类也,有人类而无人心也。有人类而无人心,其死者一匹夫匹妇而已乎?然则《论语》之书,又非止于吾道之稻粱而已也。故学者不自五六岁读之不见也。然读之之不迟,知之之不早,不以其食之而淡欤?食之而淡也,食如不食也。[8]
在这里,杨万里为了说明《论语》该读,而且还要知其“味”,竟将《论语》“上升”到了稻粱的高度!《论语》似“稻粱”又高于“稻粱”。“稻粱”喂养人之肌体,所以稻粱对老百姓很重要,人不可一日无食!但一日不食并不危及生命。而《论语》滋养人之精神,天下若无《论语》,则人不再为“人”,因为人没有了精神支柱,那不等于行尸走肉了吗?然而读《论语》却无法领略其要旨,即知其味外之味,读也是枉然!道理这么一讲,想必贩夫走卒都能明白。这就是比喻的妙处。
杨万里将“比喻”这种辞格运用得得心应手,他在描写事物或说明道理时,总能信手拈来与所描写的事物或所说明的道理有相似点的事物或道理打比方,而且他非常善于打“大比方”进行叙事说理,比如他在《答学者书》中探讨欧阳清卿天资聪颖却仕途不顺的根源时打了个很长很长的比方:
足下天资如此之秀朗,而未至于东流淙淙者,抑岂天者高,而人者下耶?令锯一松以为两,一则为鸾路,王公式焉;一则为破甑,皂隶蹴焉。木不异也,而器不同,何也?前之遭者扁轮,而后之遭者庸工也。
足下之天者,松也,为鸾路不难也。而足下之所谓人者,轮扁耶?吾不得而知也;庸工耶?吾亦不得而知也。吾但见足下之松未有以妙斵者。足下真不能致轮扁耶,抑能致而不肯致耶?足下之病有一焉。将足下之于轮扁,虽能致之,而未能使之大者不啬,小者不怠耶?足下之病兼焉。三病有一焉,善医者优之;足下有前之一,以合后之二,此吾之所以为深忧也。能致轮扁不肯致,得轮扁而以庸工视之,不得轮扁而不力求焉,安于缺斧钝斤之下,而曰“吾之材,松也。吾求为鸾路”也?必也乌头白,马生角,木象生肉脚而后成也!足下于此有忧乎,无忧乎?愿为鸾路乎,愿为破甑乎?为鸾路,知足下之愿也,而吾未见其成也。为破甑,知足下之不愿也,而吾未见其免也。足下之三病未痊也,足下能有忧焉,则无病矣。病去而后成者可成,不免者可免矣。[9]
之所以将这种“比喻”称为“大比方”,是因为它不是打个简单明了的比方一目了然地说明事理,而是在对一个深奥难懂的事物加以说明时,其“喻体”虽然比“本体”浅显、易阐释,但其本身内在的逻辑关系仍极为复杂,依然需要深入探究方可理清线索。就其结构而言,很难明确地划分孰为“本”,孰为“喻”,只能整体地来把握。所以笔者将杨万里书牍、书序中的此类比喻称为“大比方”。
杨万里常常将“大比方”与“小比喻”融为一体,联合应用,例如《答李天麟秀才书》全篇就由五个“大比方”构成,“短比喻”则不计其数。并且他在用“大比方”说明“大道理”时往往对事物的特征进行极为生动具体的描绘或渲染,给人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例如他在《与南昌长儒家书》中为了说明儿子家书中对为吏生活的抱怨之词给自己所带来的不快时就打了个非常形象的比方:
今有人尝犯风涛而屡见险者,幸而舍舟登岸矣,入山而居、入林而安矣,一日偶游江皋、河滨,复见有一叶之舟,掀舞于冲风骇浪之中,有不掩目而走、悸心而归者乎?[10]
杨万里在此以惊涛骇浪之江海喻指风云变幻、险象丛生的官场;以“幸而舍舟登岸,入山而居、入林而安。”喻指自己卸甲归田,安然退休;以偶见一舟掀舞于冲风骇浪之中比喻儿子复言官场之险恶;“掩目而走、悸心而归”则喻指为官生涯给自己心灵深处留下的阴影。他把四个“短比喻”综合在一个“大比方”中,将自己对“为官生涯”的心有余悸和对安然退休的庆幸之情恰切得当、生动形象地展现了出来。
杨万里的“大比方”不仅“打”给朋友、亲人,也“打”给皇帝。其在《上寿皇论天变地震书》中论及南宋外有虎视眈眈的强敌压境,内部军备不足,敌情不明,而上层统治者却自欺欺人,盲目乐观时说:
今夫千金之家,有巨盗焉,日夜摩厉,以图行劫而夺之货。为千金之子者,方且外户不闭,般乐饮酒,处之以坦然。夫有其备而示之以坦然,可也;无其备而处之以坦然,可乎?[11]
此比喻精辟绝伦地展现了南宋身处危机四伏的国际环境,面对连“外强中干”都算不上的国内形势,上层统治者却掩耳盗铃,自我麻痹,作“临危不乱”,“处惊不变”之态。真可谓一“喻”中的!一“喻”见神!
杨万里所用“比喻”不但传神,而且机智妙悟。陆游曾致书杨万里,赞叹其作诗多产,当有万篇。杨万里回书以“量多而质不高”自谦曰:
来教诹及某恶诗,当有万篇。不闻居肆而市脯者乎?族庖者,日嚣嚣然号于肆曰:“吾脯也,胾也,羹也,皆旨且多也。”夫旨则不多,多则不旨。旨而又多,其皆熊蹯猩唇乎哉,其皆鲍鱼鼠朴乎哉?[12]
杨万里书序、书牍中大量运用“比喻”手法进行理论探讨,而且绝对是“喻”不恰切不作比。例如说明“诗味”的“荼饴”之喻;说明诗味重神不重形的“江瑤柱与荔子”之喻;说明文章自有法式的“宫室”之喻;说明民富自然国富,应散富于民的“里之富人聚敛而致贫”之喻都成为经典之喻,这些比喻在深入浅出、明白易懂地阐释艰深的理论时充满了机智和幽默。而此特点的渊薮在于其达观、风趣的诗人风格和其渊博宏厚的学识修养。赵岐在《孟子章句·题辞》中说:“孟子长于譬喻,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借此说来形容杨万里的比喻艺术一点也不夸张。
注释:
[1][2][3][4][5][6][7][8][9][10][11][12]杨万里著,王琦珍整理:《杨万里诗文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23页,第1627页,第1624页,第1675页,第1089页,第1068页,第1230页,第1230页,第1025页,第1075页,第983页,第1088页。
(马海音 兰州 甘肃政法学院人文学院 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