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11期 ID: 148821

[ 蓝嫦 文选 ]   

浅论李煜词的宗教意蕴

◇ 蓝嫦

  摘 要:本文所探讨的李煜词的宗教意蕴,是一种非宗教教义的广泛的精神现象,是一种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灵魂、执着探索生命的永恒与自由的人生态度,是一种对人生、对世界的终极关切。
  关键词:李煜 宗教意蕴 反省 忏悔 关注 探索
  
  南唐后主李煜(公元937~978年),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其帝王生涯的得失成败和艺术生命的历程一直是人们颇有争议的话题。作为一国之君,“好声色,不恤政事”,既不能任用贤能,又不能整军经武,最后当了宋朝俘虏,鸩毒而死。他的一生无疑是失败的,但作为一个词人,他的一生又是辉煌的,他至情至性,给后世留下了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泪文字,千古传颂,历久不衰。这正如清人赵翼所言:“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李煜现存词仅44首(可确定者仅38首),一千余年来却受到了人们的赞誉。沈谦《填词杂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谭献《词辨》卷二:“后主之词,足当太白诗篇,高奇无匹。”而近代学者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对李煜的评述多达五则,如“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等,但最能引起笔者共鸣的是“后主词以血书者”:“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长期致力于唐宋诗词研究的谢世涯先生,曾在《南唐李后主词研究》一书中对此则评述提出过异议:“静安先生把后主奉为救世主,说他‘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是不必要的。”他认为,比照李煜与释迦、基督的言行,在他们之间实在很难找到相似之处。其实,只要我们对照阅读宋徽宗赵佶的《燕山亭》和李煜词作,就不难发现王国维所谓后主“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并不旨在说明李煜是什么救世主,有担当人类苦难、拯救黎民罪恶的能力,而是说其词所表现出来的忧愁、悲哀、苦难不仅仅属于李煜个人,而是包容了人类所有的忧愁、悲哀、苦难,已上升到了一种关注宇宙人生的普遍悲苦情怀。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国维这个评述恰如其分地概括了李煜词的一大特色——深厚的宗教意蕴。
  宗教同死亡、爱情一样,是文学创作中的永恒主题。但是文学与宗教的联系,却远远不止于在内容上选取宗教题材,而在于一种深刻的本质的内在契合。美国著名的宗教学家蒂利希认为:宗教就最广泛、最根本的意义而言,是种终极关切。“人有种种关切和追求,但人不同于世间万物,因为人是有精神性的,超乎自然和超越自我的关切和追求;人不但有自我的意识,有探索人生意义的愿望,而且有对终极存在或宇宙本原的意识,有探索它并同它和谐一致的愿望。”[1]因此,正是在对人类和宇宙的终极关切上,在探讨生命的永恒和自由时,文学与宗教找到了共同点。对终极的关切,构成了人类一切精神活动最深层、最内在和最本质的东西。终极价值的迷失,使人类精神四处漂泊流浪,无处依归;而终极价值的复归,也标志着人类精神的回归。本文所探讨的李煜词的宗教意蕴,就是一种非宗教教义的广泛的精神现象,是一种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灵魂、执着探索生命的永恒与自由的人生态度,是一种对人生、对世界的终极关切。
  一、李煜生命中的宗教情结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之后,便逐渐成为中国宗教的重要组成部分。李煜崇信佛教,虽未曾遁入空门,但早已被佛家思想浸淫,从而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惜财力扶持佛教,大兴庙宇,而且常常虔诚地诵经礼拜。据陆游《南唐书》十八卷《浮屠列传》载:“后主时,宫中造佛寺十余,出余钱募民及道士为僧。都城至万僧。”马令《南唐书》卷五也载:“煜三十四岁时,命境内修佛寺,又于禁中广署僧尼精舍,多聚徒众。国主与后顶僧伽帽,衣袈裟,诵佛经,拜跪顿颡,至为瘤赘。由是建康城中僧徒迨至数千,给廪米缗帛以供之。”可见李煜与佛教的联系多么密切。就在宋朝大兵压境,金陵城势如累卵垂危待破时,李煜于仓皇之际,还手书一疏向佛主祈祷,许愿兵退之后,造佛像菩萨身,斋僧尼,建庙宇。甚至公元975年11月28日,李煜率领族人冒雨登舟前往宋都汴梁,船行至汴口,他还要去普光寺礼佛,不顾左右劝阻,坚决登寺虔诚地礼拜。
  李煜之所以如此迷信佛教,具有佛教情结,主要原因有二:其一,受家庭环境影响至深。南唐先主李昪、中主李璟都崇信佛法,煜母钟氏也同样迷信佛教,后主李煜可谓耳濡目染。其二,懦弱敏感的性格和坎坷曲折的经历所致。李煜从小就“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没有继承他祖父的刚强和武勇,却继承了他父亲的柔弱和文才,风流儒雅,多愁善感。他表面上过着豪奢优裕的皇家贵族生活,但实际上这种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甚至比普通人承受了更多的精神压力。李煜身为皇子时,因生有奇表,广额丰颊,风神洒落,从小就遭其长兄文献太子弘冀的忌恨,他为了避祸自号钟隐,憧憬终生隐遁钟山,遇有政事,退避三舍。后来中主因为太子的骄横,扬言皇位要“兄弟相传”,太子怀恨在心,毒死了自己的叔父景遂,这场宫廷变故使李煜不寒而栗,自幼绝望于仕途,脆弱敏感的个性使他渴望安宁。李煜嗣承王位以后,南唐已国微兵弱,岌岌可危,他生性软弱又无治国安邦之才,无可奈何只好向宋室纳贡称臣。期间,又因为痛失爱妻娥皇、爱子仲宣,几乎失去了生活的信念。宋师南渡后,李煜更是由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徒,在肉体、精神上都备受折磨、摧残,痛苦、忧惧和屈辱的程度无以复加。这一切遭遇在很大程度上促使李煜在内心深处渴求心灵的慰藉和精神的寄托,而佛教正好迎合了他内心的需要。沉重的人生重压,使李煜只有在宗教的世界里才得以率真地面对自我、剖析自我,思索生命、探索人生,以期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为李煜词的宗教意蕴提供了可能性。
  李煜的宗教情结不仅体现在他的日常言行上,更是渗透到了文学创作中,许多词篇都能表现他具有宗教意味的心灵感悟或思想境界。比如《渔父》二首中“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花满渚,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李煜与世无争的思想、追求自由的人生态度可见一斑。又如“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恨”等词句,表现了李煜的人生幻灭之感叹。下面笔者将结合作品着重从两个方面尝试解读李煜词的宗教意蕴。
  二、李煜词中的宗教意蕴
  (一)对自我灵魂的反省与忏悔
  “忏悔本是人类基于对原罪的恐惧和对天国的向往而产生的一种神圣的宗教情结。……作为人之心灵的一种活动,忏悔是主体内省和反思之后多自我进行谴责与否定,体现着人希望超越自我的内在渴求。”[2]李煜词作中的忏悔,除了具有这种“神圣的宗教情结”外,更多的是对自我的内省和反思之后的自责与否定。
  我们看一首《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是李煜被俘后的哀痛之作,情思凄黯悲苦,包含了对自我的内省和深深的自责。五更梦醒,帘外雨声潺潺,春意衰残,现实多么的凄凉,可“我”在梦中竟不识趣,忘记了自己已是一个囚徒,一时间还贪恋往日的欢乐生活。“不知”和“贪”不仅仅指眷恋,更是感伤、自嘲和自责。旧日的情事已不堪回首,所以告诫自己“独自莫凭栏”,因为那无限的江山,今生已无法再现,正像那流水落花,一去不返,天上人间成永诀。梦中回想前事是无法控制的,梦醒后可以控制自己不去凭栏眺望,正因为如此,才越发体现出他对故国灭亡是何等的悲痛和悔恨。如果说这首《浪淘沙令》以“别时容易见时难”婉转曲折地追悔自己当年不励精图治以至将大好江山拱手相让的行为,那么《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就显得更率真和坦白。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词一开头就追述南唐先主创下的宏伟基业和豪奢的宫廷生活,可因为自己素昧武威、废弃朝政,这些轻而易举地断送了,以致国破家亡,往日的繁华转瞬成空。“几曾识干戈”,是李煜对自己贪求安逸、苟且偷安、庸懦无能的懊恼和悔恨,是痛定思痛的反思之语。下片马上又自嘲悔恨的毫无意义:现在自己已成臣虏,饱受煎熬、屈辱,身体消瘦、鬓发斑白、身心俱疲,这一切让人难以忍受。但最最不堪忍受的还是在匆忙辞别宗庙时,教坊奏起了别离歌,此情此景,叫词人怎能不百感交集?“肠断更无疑”!有人对“垂泪对宫娥”嘲笑、讽刺,但笔者认为,宗庙是社稷的象征,辞庙即亡国,以李煜的敏感多愁、懊恼悔恨,他又何以面对列祖列宗?恰恰是这一句,道出了他内心的辛酸、悲痛和绝望。
  “读李煜的词,自觉一种开诚相见的情愫与毫不掩饰、绝无拘束的勇气。”[3]是的,李煜在展示自己苦难的同时,勇敢地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深层的反省、反思,他不掩饰自己的软弱无能,不逃避亡国的责任;他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灵魂,认真地剖析自己,把那份深深的自责、悔恨毫无保留地裸露给世人看。这种态度与宗教的忏悔并无二样。正是李煜的忏悔,使他的词作纯任性灵,不假雕饰,字字血泪,感人肺腑。
  (二)对命运人生的关注与探索
  李煜在经历了极盛之荣与绝悲之辱后,失去了生活的自由,生命受到压抑、围困,毁灭的痛苦时时吞噬着生命,灵魂倍受煎熬,使他在绝望中挣扎。那国破家亡的深悲巨痛,抚今思昔的无穷悔恨,身陷囹圄的忧惧,遭受玩弄的屈辱,忍受负重的凄凉,以及在痛苦绝望中对前途的迷茫,对生命的思考、对人生的思索,使得他在词中频频回望故土,环顾宇内,力图找到一份人生的答案。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
  这首词虽然包含了家国之恨,但又不仅仅是家国之恨,叶嘉莹先生曾指出:“从‘林花’着笔却写尽了天下有生之物所共有的一种生命的悲哀。”“能自花落风雨达到外表现象,而直入地体验了生命之无常与挫折的悲苦。”[4]可以说,全词都用了象征手法,“林花”、“春红”象征自然和人生的美好,“寒雨”、“风”象征自然和人生的无情,“胭脂泪”象征伤感和留恋,“留人醉”象征希望和挽留,“几时重”象征希望和挽留的无法实现以及深深的绝望。词人恍然大悟:生命原本短暂,而人生所追求并为之沉醉的美丽亦是弹指即逝,人生终究是遗憾、痛苦和悲哀的,所以长叹“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不只是抒写一己的失意情怀,而且涵盖了整个人类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种融汇和浓缩了无数痛苦的人生体验的慨叹,亦是词人对人生、生命进行关注、探索所得的痛苦答案。
  同样,李煜的绝命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可以体现他对命运、人生的关注和探索。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由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失去欢乐,失去尊严,失去自由,失去生存的安全感。他对人生已经绝望,所以词一开头就怨恨春花秋月的无尽无休,面对宇宙的永恒不变,词人更觉人生的短暂无常。往事都已消逝,即使故国的“雕栏玉砌”不曾改变,也已物是人非了。作为亡国之君,故国确实不堪回首,满腔幽愤,夜阑人静,幽囚小楼的词人对人生发出彻底的究诘:“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词人再一次慨叹人生就是无穷无尽的悲愁,这是李煜用生命换来的佳句。法国作家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是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李煜倾注了他的才情,倾注了他的真情,倾注了他的绝望,使《虞美人》成为历久不衰的“最美丽的诗歌”,也成为思考生命、探索人生悲苦而又执着的哀歌。
  李煜经过苦难的熏染、磨练,终于走出个人的局限,俯仰天地、纵观古今,他的个人之愁已上升为人类之愁,他的痛苦已沉淀成人类的痛苦,他的忧伤已转化为生命的忧愁,他的精神情结已升华成普遍的情结——这就是渴求生命的永恒、对人生的终极关切。也正是李煜的痛定思痛,激热的感情才转向冷静的思考,才使他的词能在更广泛的范围引起人们的共鸣。
  关于李煜词的评价,笔者还是钟爱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的五则评述,它从根本上概括了李煜词的精神内核;对于第五则“后主词以血书者”,笔者以为这概括了李煜词的宗教意蕴。通过上文分析,李煜词的宗教意蕴有存在的可能,因为李煜有着深厚的宗教情结;李煜词的宗教意蕴有存在的表现,因为李煜在追怀往事中勇敢地反省、反思、忏悔,在感受苦难中执着地思索、探究人生的归依、意义、价值。
  人总希望在纷繁复杂的世事、变幻无常的人生、冥冥难测的大自然之中,寻找到一块永恒的绿洲,以便建立起自己的精神家园,让漂泊流浪的心灵有一个真正的归宿。李煜不仅借宗教,更是借文学得以抵达其精神家园。李煜词的宗教意蕴使其在中国古代诗词史上享有独特的地位。
  
  注释:
  [1]保罗·韦斯,冯·沃格特:《宗教与艺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2]周晓林:《中国文学的忏悔意识》,四川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
  [3]周汝昌等:《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版。
  [4]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参考文献:
  [1]王兆鹏主编.唐宋词汇评(唐五代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
  [2]周汝昌等.唐宋词鉴赏辞典[Z].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
  [3]谢世涯.南唐李后主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
  [4]张伟,周广黄著.李后主的诗词艺术[M].北京:中国人民出版社,1993.
  [5]王国维著,谭汝为校注.人间词话·人间词[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5.
  
  
  
  (蓝嫦 广东石油化工学院高州师范学院 525200)

浅论李煜词的宗教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