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赤壁赋》极富诗意地抒写了人生处于困厄之中,欲借助大自然而排遣孤独、忘怀得失,寻求自我超脱的独特生命体验。这无论在什么时代,用什么眼光去看,都有它的积极意义。尤其是这一体验并非纯然依靠直觉的感悟,而是深入到哲学的思考,虽然朴素,却足以令人憬悟,获得精神境界的提升。这正是这一篇赋能够独步千古,得到世世代代读者不厌诵读的根本原因。
笔者想结合平时的一点阅读感悟,采用教学设计的方式,谈谈这篇赋的抒情结构。
高中学生依靠注解,自读这一篇赋体的文章,领略情感,理解大意,不会有什么困难。但如果联系作者身世,具体了解其思绪发展的脉络,从而较深入品味其中蕴涵的复杂情感,就需要在文本的字里行间进行仔细揣摩。这虽是一篇文情并茂的韵文,在理当注重朗读增进感悟之外,但仍须要启发思考,最终在整体感知与局部揣摩的基础上,做到有感情、有理解地诵读。
从确定“教什么”的教学内容考虑,在疏通文句,顺畅朗读之后,似乎可以提出如下三个问题进行探讨:
一、苏子(主)与客在对待自然和人生的态度上有什么不同?这个态度在主客对话的过程中是否发生了变化?怎样看待这样的变化?(建议采用概括课文内容大意的方法回答)。
二、可否把“主”与“客”看做就是苏子一个人,即主客之间的对话,实际就是苏轼内心的两种思想的相互讨论交谈?如果同意,有什么理由可以支持这个看法?(建议采用小组合作探究的方式,代表发言,课堂交流整合。)
三、这一篇赋不仅遣词用语具有鲜明的形式美和音乐美,而且在情景相生与物我交融上也显得十分自然流转,和谐一致,为作品平添了不少艺术感染力。试作简单分析。(建议由教师作启发式的讲解与示范。)
这三个问题,均必须结合文本的语句作分析,养成对作品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的文言语感。
第一、二两个问题,是针对某教材的思考练习题,对所谓“主客的感情发生了哪些变化”的说法,作了一些纠正与补充。因为从主与客分别是思想对立的两个人着眼,则变化只发生在“客”的身上;但假如主客原为一体,则彼此的思想感情在对话之间互为消长,既对立又统一。在没有弄清赋中所写的主与客的关系之前,就直接回答“感情发生了哪些变化”,很可能出现如下的答案:
乐——悲——喜
或者把“主客”改为“作者”,于是就有这样的归纳:
乐甚——愀然——客喜而笑
显然,这是把主与客的身份搞混淆了。如果苏子与客是两个人,则作为主人的苏子,实际上思想感情前后并无变化,变的只有客一方。但若合二为一,则不宜用“主客”分别提问。上面的两种回答,第一种只适用于主客皆为苏子,第二种回答却是把主客混淆了。教师贸然把“主客”视为一个人,即作者就是苏轼,很可能会出现第二种身份混淆的情况。
于是,我在这里把问题分别提出来,先让学生搞清楚文本的两种对立的思想感情(“是什么”),且发生过什么变化(“怎么样”),进而探究其原因(“为什么”),然后联系作者的身世遭遇,思考它与主客的观点有什么关系,从而进一步发现对话内容的内在逻辑和思想发展的情理脉络,从语句中寻找“主客一体”的理由和依据。
至于第三个问题,则是从主客对话的连续与流转中,进一步寻找赋文的理路语脉,从局部再回到整体,使学生更深切地感受作品的思想感情。对苏轼采用传统赋体对话形式的艺术匠心,也会有更具体的领会。
现在我们来试着回答上述三个问题,以课文顺次,采取概叙的方式为好。(需要引述课文语句的,均从省。)
第一个问题:主客的不同观点态度。
在第一段里,主人(苏子)与客人都陶醉于月色水光之中,吟诗饮酒,飘飘欲仙,对于自己与大自然忘我地相处,身心得以无限舒展,感到极其快乐。
在第二段里,主人快乐到极点,不禁歌唱起来,心绪牵延开去,从自然联想到人生,由眼前美好的景色,想到了远方被他思念的朋友,心态原是很正常的。
但同样是从自然联想到人生,客人中却有情绪黯然者。从其所吹的箫声里,听出了对人生的悲观情调。
在第三段,当主人质问“何为其然”时,客人回答是因触景生情,由曹操的诗句想到曹操的功业,发出“一世之雄,而今安在”的嗟叹,并且又将英雄与凡夫作比,认为今天像他们这样的一类人,更是渺小不足数,而生命又何其短暂;如果和永恒的明月长江相比,则更显得可哀可怜。显然,客人所持的是对人生的消极悲观态度。
第四段,主人对客人进行了一番启发引导。指出江水和明月固然看去是永恒不会消失的,但却不是绝对的。因为任何事物都只是相对而言,可以从“变”与“不变”的观点去看。若是“变”,则任何东西的存在都只是瞬间的事;若是“不变”,则我们人生与宇宙万物同样都是无穷无尽的。既然如此,大自然有无数美景,让我们尽情享受都来不及,又何必哀叹人生短促呢?显然,苏子对人生所持的态度是积极乐观的。
在这里,我想介绍一下福州华侨中学葛莉茜老师对“物与我皆无尽也”一句的解读,她的解读是很到位的。葛老师说:“以‘一瞬’来考察人的生命,那么生命每一瞬间都在变化,但是,如果给予足够大的空间,足够长的时间,也就是立足永生永世的角度来考量人的生命,那么人的生命将生生世世与天地万物共存。……从苏轼意识到立足于永生永世的角度来看,人和万物都是生生不息的,而人之所以有生命短暂的痛楚,是因为将自身的变与天地万物的不变做了并不具备可比性的比照。”这里所强调的“足够大”和“足够长”,就是“永恒”的意思,而唯有“不变”才能“永恒”,从“不变”的角度去看,也就是从“永恒”的角度去看。这里最可取的一点就是葛老师指出了人生的痛苦皆因把不可比的拿来对比,这是思想方法的错位。这一点葛老师指出的何尝不是潜隐于苏轼话语中的“应当区别对待”的方法论的思想呢?但我还想再补充一点,苏轼虽然从“变”与“不变”来开导“客”,但他并非持折中主义,不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无是非观。何以见得?后面说到江上清风和山间明月,眼下大可以“与子共适”,好像更强调的是因为生命只存在于一瞬之间,没有必要徒欣羡、空叹息,而是应该抓紧享受大自然之“无尽藏”。我因此想起法国思想家蒙田在《热爱生命》中说的一段话——
“我们的生命受到自然的恩赐,它是无比优越的。……由于生的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
这两位中外杰出的思想家、散文家,所表达的思想是多么相似啊!
第五段,客人觉悟了,欢喜地接受了苏子的观点。
我们不妨把它称为作品的第一层结构,在这一层结构中,作者充当的是一个他叙者的角色。
第二个问题:有什么理由可以支持“主客均为苏子一人”的观点。
首先,对人生持乐观与悲观的不同观点,历来是社会的普遍现象,并且各有各的特殊原因,难以一概而论。但我们关注的是,苏轼究竟有什么必要,专门写一篇抒情意味如此浓厚的赋文,来表明他对这个问题的观点态度?从赋文中可以知道,“七月既望”那一夜,他是和多个客人泛舟赤壁,却惟独设定其中的一人(“客有吹洞箫者”)作为交谈的对象,如果真是为了探讨哲学人生的大问题,他为何偏偏选择这个像是随便指定的对象?把主与客看成只是两个“客体”的对话,固然也可以成立,但为什么必须选择这清风朗月之夜,在畅游古战场遗址之时,安排这样一场对话,专门来探讨这样重大的宇宙人生大课题?对此,我们似乎还找不出充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