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158962

[ 夏 清 文选 ]   

《女歌手》的小说味

◇ 夏 清

   面对以散文为主要文体的高中语文教材,我们经常面对的疑问是:现代散文的特征是什么?散文教学有没有规范?笼统的说,在这个散文时代,散文越来越呈现出“无特征”“无规范”的文体趋势,越来越多的小说家、诗人在写散文,越来越多的散文规范被打破,特别是外国散文,我们几乎无法从文章学的角度加以归纳总结,很难找到形式上的规律。在散文教学中,正因为都知道其“散”,我们也很难找出一些能够揭示散文文体性的根本特征,找出一些可供参考的阅读规范,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在散文的阅读教学过程中想教什么就教什么呢?
   苏教版《现代散文选读》选修教材,分为写人、记事、抒情、写景、状物、议论六个专题,不难看出,这是从散文的题材与表现手法角度做了大致区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可以顺理成章的以散文的题材和手法作为教学的内容与目的?
   其实本版教材的编者也不讳言散文“自由灵活,少有规矩”,专题划分的目的是“为了研读的方便”(《现代散文选读·致同学》)。这样的分类确实省却了很多麻烦,有利于阅读者(教师与学生)直接进入文本,形成散文的阅读经验和审美感受,但从选修教学的角度考虑,特别是了解到英法等多国母语教材都涉及到文学作品的小说、诗歌、戏剧等体裁知识,叙述人、叙述视点、叙述方法、描写观察等表达方法知识,文学是一种社会力量等基本理论知识,对我们的散文阅读教学有时难免生出“隔靴搔痒”的感觉。
   文学作品之所以成为文学作品,在于它的文学性。一种文学类型自身往往沉淀着某种相对稳定的思考方式和意义建构方式,它呼唤着与之相适应的解读方式。很多时候,身为教师我们却已经习惯于肢解文章:作家、写作背景介绍,划分层次,人物分析,主题分析,表达技巧分析,写作艺术特色归纳,——并且已经形成固定的程式。教小说如此,诗歌如此,散文如此,戏剧还是如此。甚至提问都被模式化:作品写得感人吗?是什么打动了你?为什么能打动你?——并不是说不能这样提问,而是为什么要这样提问,学生会不会在浅层次的不断重复中形成审美疲劳,从而远离文学。
   是的,虽然语文课不是文学课,但现阶段散文阅读教学的文本却无疑是文学类文本;虽然教无定法,但课堂上选择教什么,怎么教似乎还应该有理可据。比如当学生阅读《女歌手》后提问“这是一篇散文还是小说”时,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以“这篇文章收录在散文教材中自然就是散文”来说服这个认真、有想法的读者。
   如果教授《女歌手》时,进行这样的课堂教学设计:①女歌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②作者是如何引出人物的,她的出场有何特殊之处?③写作上有什么借鉴之处?——这样的教学“设计”能否体现这一教学文本的不可取代性?能否体现选修阶段“写人”散文的教学目标?能否帮助学生获得具体的审美体验?
   针对这些问题,我们不妨以《女歌手》的小说味作为思考散文这一文体样式选修教学的微观视角。
   《女歌手》收录在苏教版《现代散文选读》选修教材的“写人”专题,此专题另有《我的母亲》(胡适)、《我的一位国文老师》(梁实秋)、《画人记》(贾平凹)、《把栏杆拍遍》(梁衡)、《父亲》(刘鸿伏)五篇文章,略作比较,可以得出结论,除了写辛弃疾的历史人物评传《把栏杆拍遍》,其他四篇都能以“我的xx”(母亲、老师、朋友、父亲)为题,都是第一人称叙述,都是身边人,完全符合散文书写真实的人与事的常识。俄罗斯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散文《女歌手》在这样的选文背景下就显得“特立独行”了。它是作者以第三人称叙述的一对父女的人生经历,全文从头到尾没有透露作者与这对父女有什么关系,这样的叙述方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传统小说常用的“全知视角”,在这双无所不知的“上帝之眼”注视下,女儿(女歌手),父亲(航标工),乃至宁谧的傍晚、忧伤的爱情歌曲,人、事、物全都无所遁形,有心的读者甚至可以读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母亲”形象。
   同虚构的小说相比,散文一直被强调是真实人与事的抒写,如果不联系被写的人与事,很难谈得上对散文的深入理解;如果不了解写文章的人与事,则不容易全面深刻的理解散文。显然,如果了解一些胡适、梁实秋成年后的人生经历与个人选择,读者就更能理解他们的母亲、老师对两人的影响,这是由于被写的人和写作的人之间显而易见的“母与子”、“师与生”关系,读者能相对容易地利用文字外的语境拓展文字里的蕴味,即散文阅读更倾向于“知人论世”。可是《女歌手》不同,文本的写作对象:航标工父女和作者阿斯塔菲耶夫非亲非故,读者不会主动去探求写文章的人与被写的人之间的关联,或者说由于采用了“全知式叙述视角”(暂且借用这一小说创作范畴的概念),不自觉斩断了传统的散文阅读惯性,令阅读过程逐渐向小说阅读心理靠近。
   同其他五个专题的散文文本相比,以人为主要写作题材的散文,更容易呈现出“非散文”的小说味。想写出人物个性大多要展现他怎么想,怎么做。写人专题的专题名“活生生的‘这一个’”,算是对此非常精确的概括。“事”,是“人”在特定时间和空间的行为;“思”,同样有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特质。——这同样是传统小说的构思要领。《女歌手》的时间和空间,完整而细致,相信作者是悉心经营过的。《女歌手》全文从回忆开始,或者说就是从“那时候”到 “这时”的一段回忆,在这段外层的时间结构中,还嵌套了一个“白天——太阳刚刚傍山——傍晚——黑沉沉的夜色”的内层时间,而后者又与父女俩点亮航标灯的空间踪迹相伴,从而形成“流线型”的时空组织方式,这也是很多人说故事时经常采用的时空结构(典型者如《十日谈》),某些小说家形象化的称之为“一个词在时间中的冒险”(张大春《小说稗类》)。
   仔细看看《女歌手》的开头。一般写人的散文总是在开头对人物作一个介绍,但《女歌手》的人物却不是作者介绍出来的,而是作者让她从具体的场景中走出来:“那时候”盖尔卡一出场就在帮父亲往航标灯的灯肚里灌油,“扶着漏斗,把连着灯芯头旋入灯颈……她沿着木梯阶在陡峭的岸坡上上下下地奔跑,把油灯、船桨、一只小水桶(舀水用的)、两件旧的棉背心(给父亲和自己穿的)拿到小船里去。”然后又模仿母亲的样子和声音催促父亲:“你还要在那儿磨蹭很久吗?”。——二十世纪初的小说评论家对这种现象有过分析:“要写一篇短篇小说……必须解决下面这个任务:从丰富多彩且无穷无尽的感性世界中,选出一件特殊的事件……使其能够表现那丰富多彩且无穷无尽的感性世界”(E·奥尔巴赫《论意大利和法国文艺复兴早期短篇小说的技巧》)。这些从记忆中浮现出的场景,讲故事的人往往以“从前有个……”开始讲述,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并不要求精确性,以便听众能够在这个故事中找到自我,并用自己的经历去补充与完善这个故事。
   “也许,在那儿,在黑幕中,闪烁和燃烧着那盏惟一的灯光,它是富有生气的、温暖的,她想念它,想念得如此长久而又有耐心”。这是全文的结尾,它既指向彼时彼地的“那儿”,又指向此时此地的“想念”,这个航标工父女的故事似乎可以从结尾处再次开始,循着时间之河逆流而上,回到过去,回到童年,童年的 “价值”不只是为将来的生活做准备,童年本身也是“生活”,甚至是诗一样的人生。这种亦真亦幻时空背景中的“女歌手”,有一种小说人物的细腻、丰厚、生气淋漓,仿佛莱辛在《汉堡剧评》中论及的“包孕过去,预示未来”的瞬间。
   《女歌手》的小说味虽然比较明显,但它仍然不能“证据确凿”地被归入小说的队列。要界定散文是什么如此之难,这里我们不妨借鉴马雅可夫斯基回答小说是什么的思维逻辑:首先回答小说不是什么。——散文不是什么。——散文不能虚构情节和价值。现代小说中的人物,不是对一个活人的模拟,而是作家想象出来的人,是一个实验性的自我,这个实验性的自我对他的存在进行追逼询问。任何小说都是以人物在其中的活动来展示自身,人物在行动中生成自己的性格,也一步步完成对存在的勘探。“使一个人生动意味着,一直把他对存在的疑问追问到底”(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女歌手》中确实有对存在的理解,它体现为对爱与美从头到尾、毫无疑问的的坚持;它内在的时空关系、人物行动更接近“模拟”而非“想象”,接近我们日常生活中“告诉你一件事……”的世俗经验,文中人物的性格是“呈现”的而非“生成”的,它无法体现作者那“实验性的自我”。归根到底,小说是虚构的产物,在小说文本中,始终进行着价值虚构和情节虚构,“对记忆中储存着的原生态的内容进行变形、涂改”(华兹华斯)。一个具体的文本,说它是散文,是指它直接从作家的生活、回忆中取材,并排斥变形和涂改;说它有小说味,是指它在构思过程中启用了一些小说手法,散透出魅力四溢的小说味。
   我们面临的问题或许非常简单:《女歌手》给读者的阅读震撼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对一篇散文的预期,散文的生命是真挚诚实,有真情才有至味,《女歌手》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真”,它够资格成为卡夫卡所说的:“我们需要的书,应是一把能击破我们心中坚冰的利斧。”如果说要为散文制定一条准则,就是真实的人生味、存在感。散文具有的小说味,就是细节处逼真而且大气,有直逼人心的光芒,甚至由具体的故事显出各种生命的可能性,绝无无病呻吟的造作,它能告诉我们某些“生活的含义”。“什么是‘生活的含义’呢?就是我们只能从别人的生活中获得的某种东西。把这种东西变成要表述的故事,就要使它成为过去的,以死亡而结束了的事情。……就是说生活是以永恒为背景的”(卡尔维诺《美国讲稿》),在“女歌手”的歌声和回忆中随时可以开启的,是一个在夜幕中点亮航标灯的永恒生命。《女歌手》的小说味,与其说是作为小说叙事的特征,不如说是作为小说本体的特征,即经由叙事体现出的世界感、存在感,“小说是一个民族隐秘的心灵史”(巴尔扎克)。
   “小说就是讲故事。……故事虽然是最低下最简陋的文学机体,却是小说这种非常复杂机体的最高要素”。但讲故事的并不都是小说,它也可能是散文。
  
  参考文献:
   张大春著《小说稗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卡尔维诺著、萧天佑译《美国讲稿》,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
  
  (南京师大附中;21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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