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梁君璧悲剧意蕴信徒恶母
摘 要:梁君璧是《穆斯林的葬礼》中具有悲剧意蕴的形象,她的悲剧在于:虔诚信仰真主,却是个失败了的信徒;具有强烈的控制欲,从贤妻转变成恶母;在逆境中坚强不屈,是一个悲情的女性。这一悲剧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令人震撼,引人深思。
霍达的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塑造了一系列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尤其是梁君璧这一人物具有鲜明的性格和丰富的内涵。性格既是生命灵魂的表现,又是非常内在的,是人物在长期的社会生活实践中形成的思想、感情的特殊方式,“必须渗透到最复杂的人类心情里去”①。梁君璧不是一个完美的女性,却是一个具有多重身份和多面性的女性。她首先是伊斯兰教的忠实信徒和捍卫者,在经历了家庭的变故并从旧时代的下层白手起家后,梁君璧深深知道现实的残酷和无情,因此她紧紧地抓住现有的一切,以求能把握住现实。同时她又是婚外情的直接受害者和报复者,于是由贤妻蜕变为恶母……在一个撼人心魄的人生悲剧上演的同时,梁君璧作为一个充满矛盾的生命个体,她的复杂性格也展现在读者面前。作为宗教化与世俗化结合的典型人物,梁君璧身上弥漫着浓厚的悲剧意蕴。具体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失败了的虔诚信徒
伊斯兰教有个明显的特征,即以宗教手段干预穆斯林们生活的各个方面,从个人到家庭直到整个社会生活。梁君璧是个虔诚的穆斯林,宗教信仰和几百年“回回”的心理支配了她的一切。由于家庭经济条件的限制,她没有像妹妹那样受到教育,更没有受到传统文化、伊斯兰文化与现代文化相互融合的影响,她从小随父母信仰真主,并按真主的意志生活。遵从万能的真主的旨意,严守伊斯兰教规教义成为梁君璧做一切事情的精神动力、做人准则和行为根据。真主成为梁君璧唯一的精神支柱,所以,在看到丈夫和妹妹带着他们的女儿回来后,她复杂的矛盾心理充分地展示出来:她同妹妹“一半像姐妹,一半像母女”,不忍扭冰玉去游街,使得冰玉一头撞在南墙上;不可否认她自身要维护历经艰辛而获得的博雅斋女主人所拥有的一切,但更主要的是因为穆斯林把已婚者通奸列为不可饶恕的罪恶。《古兰经》明文规定:“真主严禁你们……同时娶两姐妹”②。信奉真主的梁君璧认为冰玉与韩子奇的结合没有“左瓦西”,没有证婚人,没有宗教仪式,是非法的。而且同已婚男子、自己亲姐夫通奸,犯了同杀人、叛教一样的重罪,这是为真主和穆斯林所不容的。所以当其听到冰玉的爱情宣言时,她怒不可遏地打了妹妹一记耳光。在宗教与亲情面前,她要捍卫自己所信仰的宗教。她终究还是决然赶跑冰玉,不给她以立身之地。当新月重病在身,最需爱情支撑生命时,梁君璧决然地割断新月与楚雁潮的恋情,大大加速了新月的死亡。作为母亲或者姨妈,十八年来的养育之情使她不能不心疼新月,但在她看来维护宗教的尊严是最为重要的,因为回民族“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护着血统的纯净”,禁止异族通婚。可见梁君璧不是故意把女儿赶向死亡的深渊,新月死后,她还是悲伤地亲自为女儿举行洗礼,守斋、忏悔、穿葬衣、诵经、送葬,直至封闭墓穴。可以说新月的死是她所不愿看到的,在她看来,“我们穆斯林不能跟‘卡斐尔’通婚”。这种信仰又是不可动摇的。
梁君璧非常虔诚于自己的信仰,她的言行、心态总是与宗教紧密相连,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做着早祷、晚祷,极力维护家族的纯洁,在她的生活中无不洋溢着伊斯兰文化的精神,她的苦与乐无不渗透着伊斯兰教的精神,只要面对万能的真主,无论现实的压力带给她紧张的心理,还是丈夫的背叛留下的创伤都能在真主面前得到化解。她的生活中没有自己,有的只是真主,她的命运被许多无法把握的东西操纵着,她极力维护宗教的道德规范,她的信仰是那么真诚,可是到头来才发现,与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丈夫居然是个汉人!这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悲剧!作为一个虔诚的信徒,梁君璧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无论先前如何地操纵别人,因袭的重负让她最终一败涂地,因为她的儿女身上流着回汉两族的血!在梁君璧身上承传着伊斯兰教文化和回民族精神的积淀,诚然这种文化精神有值得弘扬的,也有其缺憾和局限,固守本民族文化的心理每个人都有,但失败是必然的。正如霍达所说,书中写了伊斯兰文化和华夏文化的撞击和融合,这种撞击和融合都是痛苦的,但又是不可避免的,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这样延续发展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在回汉融合的历史进程中梁君璧如螳臂挡车般成为了悲剧人物。
二、控制欲膨胀的恶母
如果说先前梁君璧赶走妹妹,禁止新月和楚雁潮的爱情是从教规方面考虑所不得不采取的措施的话,那么后来她的冷酷无情就是从自身利益出发,她要控制整个家庭。由“贤妻”到“恶母”的变化,是她在社会大环境下对周围现实所带给她痛苦的反应,也是对命运无奈的抗争。这是梁君璧作为妻子、母亲的畸变。梁君璧是一个传统的女性,她的命运中充满了坎坷与无奈。“天资聪颖,长于心计”的她,为了重振“玉器梁”,在危难之际梁君璧与韩子奇匆匆地结合了,这是命运的安排,让他们共同撑起一个家,十年中夫妻奔忙着,他们之间存在着亲情,但没有也不可能想过有没有“爱情”,梁冰玉与韩子奇的爱情就折射出韩子奇以往情感生活的缺憾。在丈夫回国之前,她对丈夫、儿子的爱保留了一个传统女性的所有的美好的特征。当韩子奇、梁冰玉携新月海外归来,眼前的一切使她将对丈夫与妹妹的深切的思念和刻骨的挚爱转化为切齿的痛恨。但要强的她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她要控制住局势,让一切都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走!”她实施“一整套严密的措施”就是要冰玉向她缴械,装作回娘家,让新月叫韩子奇“姨夫”,然后打发妹妹改嫁。她知道在中国韩子奇与梁冰玉的关系是要受到世人唾弃的,在世俗的压力下,要面子的韩子奇选择了逃避。她抓住韩子奇嗜玉为命的把柄,把玉留下就留下了韩子奇。她逼走冰玉,重新认可了韩子奇作为丈夫的位置,保住太太的交椅。她无法疼爱丈夫与妹妹的私生女新月,因为新月常常让她感到耻辱,时时提醒着自己,这是丈夫与妹妹对她的双重背叛,十八年也无法抹掉的阴影,实质上在梁君璧获得心理优势的同时,也破坏了一个完整和睦的家庭。
长期的心理上的压抑和创伤使倔强而暴躁的梁君璧由贤妻良母变成了一个悍妇和恶母。她带着内心的伤痛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儿子的身上。但是她对传统伦理道德和宗教信仰异常执著。梁君璧生活在北京市井之中,思想必然继承着浓重的封建观念,小市民的习俗观念根深蒂固,注重门当户对,行为中时常带有强烈的市民性。她看不起儿子天星的女朋友是因为她出身贫穷,为了门当户对,她费尽心机地拆散了儿子自由纯真的爱情。梁君璧对韩天星婚事的干预也是有谋算的。她先是装作同意儿子的选择,以为儿子着想为由支使天星到郊区买头羊;然后适时打发走家中的所有人,再坐等容桂芳来探视天星,并谎称他去同上海的一个表妹“订婚”去了,这与曹七巧破坏女儿幸福时的那句“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③有着惊人的一致,她们为了达到目的都不惜侮辱儿女的人格,母爱的畸变让人心痛。梁君璧略施小计就让容桂芳自动离去,还以更为高明的方式堵住容桂芳的嘴,然后启发迷惑的儿子:她“又攀上什么高枝了,瞅不上你了”;还火上浇油:“我儿子哪点不比她强?论人品,论家庭,她配吗?为了和她一般高,我们得蹲着,她倒嫌我们矮了!这叫不识抬举。”④她利用天真热情的新月从中牵线促成了自己相中的儿媳陈淑彦与天星的婚姻。现实给与的创伤造成了她乖张的性格,她平时和善、宽容,生气时变得十分威严,声色俱厉。她要让对方看到她的凛然不可侵犯,在韩家处处表现出一副傲物自恃,唯我独尊的姿态,尤其可悲的是梁君璧饱尝了无爱的婚姻苦果后,竟又亲自导演了一出类似的婚姻悲剧:根本不考虑儿子的感受,活活拆散了天星与容桂芳这对恋人,让天星饱尝难言的痛苦折磨,并使无辜的陈淑彦也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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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君璧潜意识中和丈夫甚至是妹妹较量,她不能容忍新月比儿子天星优越。在选中自己理想的儿媳妇后该给儿子操办婚事,她不惜用最卑鄙的手段,即:以新月失学相威胁,逼迫丈夫拿出“心尖肉”——玉,虽然韩子奇看出她早有预谋,这是一笔用心良苦的赤裸裸的交易。为了新月,韩子奇不得不痛苦地妥协。她的一句“唉!你瞅瞅咱俩有多难” “这可都是为儿女啊”丝毫不以持刀人自居,把自己与丈夫摆在同一地位上。视玉如命的韩子奇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面对新月的苦苦哀求,冷漠的梁君璧不仅断然拒绝同意她与楚雁潮的爱情,还在丈夫、儿子、儿媳面前愤怒地侮辱新月“病病怏怏的,全家伺候着都不成,还没忘了犯贱!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贱根啊?……”⑤丝毫不顾及家人的感受,不但诋毁妹妹,还将丈夫的旧伤疤重新揭开。
强烈的控制欲加上老谋深算,使家中一切人都如她手中的棋子,没有例外,一切都在她规定的轨道上运行,没有偏差甚至是滴水不漏。如果说韩子奇与梁冰玉的爱情,她破坏时有自卫合理的一面,那么儿子的爱情悲剧,则是她身上所体现的门当户对的势力观念酿成的。她用自己的愚昧断送了儿女的幸福,自己在近乎癫狂的状态中得到满足。人性中卑微丑陋的一面展现出来,不仅扼杀了他人的幸福,也在某种意义上扼杀了自己的幸福。梁君璧的悲剧让人震撼,这不仅仅包含无可奈何的失落,更是一种心有不甘的抗争。
三、坚强的悲情女性
梁君璧是在现实中挣扎的坚强女性,作为“玉器梁”,老一代人梁亦清的大女儿,梁君璧属于传统型人格。几千年来中国社会的现实,主流社会对异族的态度,使“回回”,这个固守本民族信仰的民族经历了许多劫难,在回族文化与华夏文化的撞击与交融中形成了特殊的心理结构,使回族人民在生存中体现出了不同的行为模式。梁君璧作为梁亦清的长女,她继承了父亲作为一个传统的穆斯林的坚强性格,她虽然和父亲一样没念过书,不识字,但有坚韧刚烈的血性。当父亲猝死在水磨房,在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冰玉痛不欲生时,十五岁的她临危不惧,异常冷静地处理父亲的丧事。接着,蒲寿昌落井下石、追讨赔偿,母亲手足无措,她决然答应以家当抵账,刚强地说:“妈!甭先告饶,拿自个儿不当人!父债子还,该多少钱咱还他多少钱,哪怕砸锅卖铁,典房子,咱娘几个就是喝西北风去,也得挺起腰做人!”⑥三年后,当韩子奇回到她家,梁君璧大加斥骂“蒲寿昌的狗,而当韩子奇倾吐拜师学艺,重振梁家家业的良苦用心,她即刻以非凡的胆识,选择师兄作为丈夫,东山再起。如果她不刚强、没有主见,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存在。这些都是作家肯定的品格,带有回民族的精神。可是无情的战争彻底打破了美好的一切,作为一个弱女子,她是坚强而有心机的,带着儿子在动乱中独自苦苦支撑着这个家,维持到韩子奇回来,其间的艰辛和苦楚岂能说得清?!然而等回来的却是丈夫和妹妹的双重背叛!梁君璧是一个可怜的角色,尽管她赶走了自己妹妹,却并未留下丈夫的心;在保住了奇珍斋女主人的地位后,她处处维护自己的尊严,以显示自己的优越感,然而她内心的空虚与寂寞却无法消解。她坚强刻薄的背后有多少伤痛?她不懂得爱情也从未得到丈夫的爱情,她极力维护一个完整的婚姻,可这个婚姻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她含辛茹苦地养育了儿子,但在儿子身上她得不到一个母亲应该享受到的亲情;她抚养了新月,可她对新月又是那么陌生。这都是她作为女人的可悲之处。
生活的坎坷改变了梁君璧,剥蚀了她身上美好的东西。经历了如许的变故后,她依然坚强不服输。在韩子奇临终前回归,丈夫告诉她,“我……不是回回”,这本是教规所不容的,这对于一生视血统纯净如眼睛的梁君璧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惊慌失措的她极力在儿子、儿媳妇面前掩饰说丈夫糊涂了。梁君璧就是梁君璧!她马上恢复镇静,绝不能让丈夫在最后一刻毁了一生的善功,她拉着丈夫的手,真诚地说:“你是正经的回回,心里可别糊涂!”“既有伊斯兰的美德,又不乏性格负面,教规教义又影响制约着她,扼杀了亲人的幸福,自身也成为传统习俗的牺牲品。”⑦作为传统穆斯林的女性,梁君璧的形象达到了典型的高度,在她身上体现出了伊斯兰教文化内涵和回民族特有的精神,包括对民族文化和习俗的眷恋,作家既认可她身上的坚强和执著,又批判她身上所体现的伊斯兰传统文化负面——保守和固执。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家通过梁君璧这一形象向读者传达出一个民族要生存发展就必须敢于正视现实,与时俱进;在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矛盾冲突中要敢于批判并消除自身的落后性。毕竟一个保守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这也是回族女作家霍达对文坛的贡献。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车红梅(1971-),硕士,黑龙江牡丹江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① 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第303页。
② 马坚译:《古兰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6年版,第257页。
③ 金宏达:《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9年版,第226页。
④⑤⑥ 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69页,第598页,第131页。
③朱育颖:《同一民族壮歌的两个音符<心灵史>与<穆斯林的葬礼>的比较》,《民族研究》,2000年第1期,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