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主题解构 “内省”意识
摘 要:海明威的“小小说”虽然篇幅短小,却因其自传因素受到评论界的注意。然而评论界对“小小说”的主题解读往往强调了创伤、惩罚等负面信息,而忽略了其中的“内省”意识。本文试图对 “小小说”进行潜文本层面上的解析,并论述小说中隐含的“内省”意识对叙述和文本表层的“创伤”主题和“惩罚”主题的弱化和解构。
一
一九二五年十月,海明威发表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其简洁优美的文体和对“一战”背景下人类情感的深入描绘令人耳目一新,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和赞誉。《在我们的时代》收录了海明威的三十二个短篇小说和故事,其中几乎处于小说集的中间位置、极短的“小小说”,因为其显而易见的自传因素以及与《永别了,武器》相似的素材而受到评论界的注意。的确,“小小说”所叙述的情节使人无法回避海明威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与红十字会医院护士阿格尼斯•克洛斯基的一段没有结果的恋情;同时,“小小说”与《永别了,武器》的互文性使评论界在剖析后者时往往会提及前者。然而,这篇小说本身却没有得到充分的阐释和挖掘。“小小说”全文不过六百三十三个单词,但是其丰富的意义却提供了多重诠释的空间,深层次地解读这部作品对海明威研究将会是有价值的补充。
本文认为,评论界对“小小说”的诠释往往停留在叙述表层的“创伤”主题和文本层面的“惩罚”主题,忽略了潜文本中的“内省”意识。对叙述顺序、人称和语气,人物对应关系等小说主题的建构策略的考察似乎指向结构主义解读层面上的二元对立,诸如男性与女性,爱与恨,相吸与相斥,缄默与多话,伤害与被伤害,惩罚与被惩罚。然而,形成悖论的是小说的潜文本却在某种程度上弱化并消解了这种主题建构,将意义指向其反面。小说潜文本对小说表层文本的这种解构使我们仿佛突然从某一些散落的镜子的碎片中看到了意义的另一种形态。
二
如果从叙述表层来解析“小小说”,其“创伤”主题似乎显而易见。在意大利的帕多瓦,一个受伤的美国士兵与医院的护士露斯坠入爱河。她为他准备手术台;为了和他在一起,她当夜班。他则午夜拄着拐杖替她为病人量体温。康复后他即将重上前线,他们想立即结婚,却发现过于匆忙,也没有准备手续所需的证明文件。露斯给他写了许多信,他却直到停战后才收到。他们决定战后他先回国找工作,然后去纽约等她回来结婚。但她不愿和他一起走,他们争吵了,郁郁不乐地吻别。她独自留在意大利,爱上了当地军营的一个少校。她写信给他,说和他的恋情是不成熟的,她将于春天结婚。然而少校终于没有娶她。他没有回信。不久他因与一个女售货员在出租车上性交,染上了性病。爱情并没有愈合战争创伤,反而在男主人公心灵上刻下更深的伤痕,导致他在两性关系上的沉沦。“创伤”在小说叙述表层依次体现为战争造成的肉体上的创伤、试图医治战争创伤的爱情所造成的心灵上的创伤,以及试图医治这种心灵创伤的肉体行为进一步导致的生理创伤。“创伤”主题循环式地不断重复,构成了小说叙述表层的主旋律。
然而,对小说在文本层面上的进一步解析却弱化了这一忧伤的“创伤”主题,引出隐藏着的阴郁的“惩罚”主题。Robert Scholes以符号学的解读方式指出,小说表面上的全知叙述中隐含着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在这个隐藏着的“我”的低调、克制的叙述过程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饶舌、多语的情感宣泄的倾向。正是这些叙述者严格控制之下的“失语”中那一部分失去控制的“多语”透露了重要的信息,即露斯对男主人公阳刚之气的阉割以及男主人公对露斯的怨恨① 。发表在二零零一年秋季刊的《海明威评论》(Hemingway Review)上的“她正期待着,不过完全没想到”:“小小说”中一处弗洛伊德式的文字游戏》一文中,格哈德•菲佛(Gerhard pfeiffer)通过对小说中语带双关的句子“她正期待着,不过完全没想到”的分析提出,这种怨恨在作品中被表达为对露斯的惩罚:露斯的怀孕的可能性和她的被抛弃②。事实上,评论界普遍认为,海明威的确在这篇小说中发泄了对抛弃他的阿格尼斯•克洛斯基的怨恨。在Anthony Burge 所著的传记Ernest Hemingway and His World中是这样描述这段恋情的:“……他(海明威)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护士阿格尼斯•汉娜•冯•克洛斯基,一位来自华盛顿特区的褐发美人……她小心翼翼地回应了他的爱情,但是因为已经年近三十,她并不希望和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小伙子深陷感情纠葛……他渴望着她,每天给她写信,然而不久一切就明朗了,她爱上了一个年轻英俊的意大利人。有一段时间欧内斯特怒火中烧。”③
虽然Robert Scholes和Gerhard Pfeiffer对小说文本层面的解读向我们揭示了这部作品的多重意义,但是遗漏了潜文本中作者欲说还休的信息。正是这些信息构成了这部微型小说中极其丰富的内涵,消解了“创伤”和“惩罚”的负面主题,进一步引出作品中的“内省”意识。
三
首先,小说女主人公的名字包含着多重解读的可能性,而且男主人公的无名更衬托出露斯这个名字的重要性。Luz源于西班牙语,意为光明。在战地炎热的夜晚,露斯仿佛黑暗中的光明。Luz是loose的谐音,似乎在暗示露斯的放荡和对男主人公的背叛。然而Luz也是lose的谐音。作者似乎同时在暗示这段恋情的悲剧结局:男主人公将注定会失去露斯。
类似的不祥预示也再现于两人去登记结婚这一段情节中。事实上,lose一词也的确出现在这段文本中:“他们想结婚,但是来不及做结婚公告了,两人也都没有出生证。他们觉得已经是夫妻了,可还是希望让每个人都知道,这样他们就不会失去它了④。然而阴差阳错,两人没有能够结婚,最终男主人公失去了露斯。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文字恰好处于这一爱情悲剧的转折点 。事实上,小说的叙述进程清晰地体现出传统悲剧般的严谨的组织结构。小说有七个自然段,分别描述恋情的七段发展过程: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准备结婚,相思煎熬,争执不和,黯然分手和惨淡结局。恋情的发展呈现出弗赖塔格金字塔式(Freytag's Pyramid)的发展模式。德国戏剧理论家古斯塔夫•弗赖塔格将五幕剧情节喻为金字塔形,认为典型剧情由上升(rising action)、高潮(climax)和回落(falling action)组成。弗赖塔格的术语在叙事文学批评中广为使用⑤。显然,小说情节的发展和弗赖塔格金字塔极为吻合,并且,恰恰在准备结婚这一情节中达到高潮,此后急转直下,最终导致男主人公的万劫不复。“Lose”一词在情节高潮中的出现对女主人公名字和小说主题的诠释有着重要的作用。作者在恋情最甜蜜的高潮阶段已经预言了悲剧的收场。
在这个悲剧性的爱情故事中,男主人公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他的厄运与其说是露斯的善变造成的,不如说源于他自身的弱点。借用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对悲剧主人公的定义:“这些人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他们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罪恶和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⑥ 实际上,小说的潜文本中充满了暗示,纷纷指向男主人公悲剧性的性格缺陷。小说的第一自然段即蕴涵着丰富的潜台词:
在帕多瓦的一个炎热的傍晚,他们把他抬上了屋顶,那里他可以俯瞰全城。空中飞着烟囱雨燕。不久天色暗下来,探照灯打开了。其他人都离开了屋顶,带走了瓶子。他和露斯能听到他们在底下阳台上的声音,露斯坐在床上。在炎热的夜晚她很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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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中有七个句子。第一句交代故事的时间、地点和男主人公,第二、三句写景,第四句叙述其他人的离开,屋顶上只留下男主人公和露斯。第五句写其他人的声音,最后两句讲述男主人公对露斯的触觉感受。这段白描意蕴丰富,透露了以下信息:故事发生在战时(探照灯),男主人公受伤了(被抬上屋顶),他和露斯的关系(床、她很清凉)。然而,第四句中的“瓶子”似乎有些突兀。“瓶子”恰恰是潜文本中的关键词。不难发现,作者指的是酒瓶。其他人带走了酒瓶,在底下的阳台上喝酒嬉闹。男主人公一定也喝了酒。微醺的他觉得露斯非常可爱。炎热、酒精、探照灯,以及其他人的嬉闹构成了这幅白描的背景,繁杂混乱,让人晕乎乎的。但是露斯是“清凉”(cool and fresh)的。Cool既可以指凉爽,也可以表示冷静。露斯的“清凉”使她成了“清醒”的象征,令男主人公爱慕。
此后,“他们给他做手术,她为他准备了手术台;他们开着是朋友还是灌肠剂的玩笑。他接受了麻醉,但他努力把持着,以免在这段时间显得愚蠢、多话、胡言乱语”这段文字描述男主人公在麻醉状态下尽力保持清醒。结合前文,这个颇为英勇的举动却令人联想到对酒精的节制。两者可以说是同样困难和痛苦的。
男主人公为爱情做出的努力也包括分别时对露斯的承诺。“说好他不会再酗酒,也不会要去见他的朋友或国内的任何人。就只找份工作,然后结婚。”理解了前文中的潜台词,男主人公关于不再喝酒的承诺也显得顺理成章。然而,男主人公的不满也是显而易见的。从作者的遣词造句中我们可以想象他孩子气的抗议和最终的让步。句中的间接引语显然来自露斯的原话,体现露斯的意志。小说行文至此,男主人公人物性格中两种对立的倾向逐渐显露。一方面,男主人公体现出自我克制的阳刚之气,另一方面则恰恰是他追逐自由,不受约束的本性。然而,男主人公的自律几乎完全得益于露斯的影响。正是露斯的“清凉”和她的管束使男主人公保持清醒,远离酒精。
无论如何,酒精和朋友成了两人爱情的障碍。要结婚就不能酗酒,也不能见他的朋友。就像开篇的“瓶子”一样,“不去见朋友”同样显得突兀和不合理。更加深入地考察小说中的人物关系,我们发现“不见朋友”之说同样有迹可循。可以看到:男主人公和露斯构成了小说人物的前景,少校和女售货员构成了背景,恰恰是喝酒嬉闹的“其他人”和“朋友或国内的任何人”构成了更深层次的人物关系的远景——小说潜文本的另一组关键词。重新考察“朋友还是灌肠剂”的玩笑,我们发现,一语双关的“enema”并非如评论界普遍所认为的那样是针对露斯的,而是指“朋友”。一则,“朋友”一词在全文中仅出现两次。一次是“朋友还是灌肠剂”,另一次即男主人公对露斯的承诺。而在后者中,“朋友”显然是两人爱情的对立面。二则,“friend or enema”中的 “or”既可以表示非此即彼的选择关系,也可以表示以说明解释为目的的同义关系。“朋友”即是“敌人”,是男主人公和露斯爱情的障碍。为了维系爱情,露斯要求他放弃朋友。在这个第三层次的人物关系背景中,“其他人”和“朋友或国内的任何人”是一体,或者是类似的。和“朋友”一样,在小说开篇中处于两人爱情的背景中喝酒嬉闹的“其他人”正是露斯所代表的“清醒”、“约束”的反面。“朋友”和“其他人”意味着酗酒,放纵,不成熟和缺乏自律。男主人公失去露斯后在两性关系上的自暴自弃恰恰说明这个群体的弱点也正是他自身的弱点。这正是作品通过文本内层所传达的信息。
四
“小小说”语言精练,充满暗示。叙述者的克制从文本的表层上体现出的是信息的缺少,而从潜文本的层面上看却意味着信息的丰富。这种矛盾构成了隐瞒和透露的二元对立。而正是由于潜文本中丰富的意蕴,隐瞒和透露又互相渗透,叙述者似乎刻意隐瞒,却又无意间透露了真相。事实上,除了小说的结尾,叙述者的视角几乎可以完全切换为第一人称的角度⑦。叙述者视角和男主人公视角的重叠似乎意味着叙述者对男主人公的怨恨情绪的认同。然而在无法切换到第一人称叙述的作品尾声,叙述者却对男女主人公双方都进行了惩罚。作者似乎在告诉我们,男主人公潜意识里对失去恋人的真正原因的惶惑浮上了意识层面,进入了语言层面。同时,在作品的全知叙述和第一人称视角几乎完全重叠的状态下,作者采用了全知视角,这意味着叙述者和第一人称视角之间仍然存在着某种张力,某种距离。这种张力或者距离在小说的结尾处完全体现出来。这正是作者所不能放弃的。作者对全知视角的采用似乎正是为了体现叙述者对小说描述的事件更为全面、清醒的认识。本文认为,这正是在小说中露出冰山一角的“内省”意识。
同时,“内省”意识弱化并消解了“创伤”主题和“惩罚”主题。伤害与被伤害、惩罚与被惩罚的二元对立也被解构。男主人公的“被伤害”源于其自身的悲剧性弱点。在这段不成熟也不对等的恋情中,露斯同样是被伤害的一方。而且,“惩罚”主题的对象也发生了置换。被惩罚的不仅仅是背叛男主人公的露斯,也包括在出租车后座上行为不检的男主人公。他的缺乏约束和自我放任使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可以说,作品“创伤”主题和“惩罚”主题的解构显示出叙述者的矛盾情绪。男主人公对露斯的迷恋(cool and fresh)指向对露斯反面的否定, 和对露斯所代表的价值观的某种认可。潜文本对表层文本意义上的消解反映出叙述者对这段恋情的重新思考和对男主人公自身弱点的重新审视。同时,小说叙述中的“单纯”和“复杂”的二元对立也自我解构并重新建构。如果说男主人公体现出的是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单纯,而意志坚定、不乏主见的露斯则意味着两性关系中的复杂,那么露斯的被抛弃解构了这组二元对立,并且被抛弃的露斯和情场老手意大利军官形成新的“单纯”与“复杂”的二元对立。这组二元对立的解构及其循环式的建构指向一种对情爱世界的忐忑的、不确定的少年心性。我们或可以说,“小小说”是少年人初尝爱情的失意和对两性关系的探索,是《在我们的时代》这部成长小说集中的一个关于爱情的碎片。它是一面镜子,映出的正是成长的“痛”与“省”。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沈雁,在读博士,上海电力学院直属外语系讲师。
① Robert Scholes, “Decoding Papa:‘A Very Short Sto-ry' as Work and Text." New Critical A roaches to the Short Stories of Ernest Hemingway, edited by Jackson Be on ,(Durham: Duke, 1989), 33-47.
② Gerhard Pfeiffer, “She expected a olutely unexpect-edly": A Freudian Wordplay in “A Very Short Story", The Hemingway Review( Fall 2001, Vol.21, I . 1), 100.
③ Anthony Burge , Ernest Hemingway and His World New York: Charles Scri er's So , 1978,22. 中文译文为本文作者所译。
④ Ernest Hemingway, The Complete Short Stories of Ernest Hemingway (Finca Vigia Edition),(New York: Charles Scri er's So , 1987),107. 本文所引“小小说”的原文均出自此处,中文译文为本文作者所译。
⑤ 关于弗赖塔格金字塔的详细论述,见M.H.Abrams, A Glo ary of Literary Terms,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 and Thomson Learn-ing, 2004,227.
⑥ 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第97页。
⑤Robert Scholes在他对“小小说”的解读中曾将作品中的第三人称“he”和露斯分别切换为“I”,发现除了最后一段,“he”和“I”几乎完全重叠;相形之下,露斯的第三人称一旦被切换为第一人称,则产生明显的逻辑错误。Robert Scholes此举旨在说明“小小说”的男性叙述视角和作者本身愤怒情绪的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