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7164

  

虚构与还原:《马桥词典》的文体动机与叙事策略

◇ 高 山


  摘 要:以方言词典的形式虚构对小说究竟有何文体意义,这个问题比单从语言学角度考量《马桥词典》更具文学性。而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从小说的文体动机着眼,细致分析文本的叙事特征,并在此基础上考察小说的叙事策略。
  关键词:《马桥词典》 文体动机 叙事特征 叙事策略
  
  无论在何种意义上,《马桥词典》在中国当代小说史上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迹。九十年代,随着中国社会越来越与世界接轨,中国文学日益踏入世界化与边缘化的境地,内外交困。作家也开始分化,有的循市场和时尚的潮流而动;有的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不为潮流所动;也有的放弃对文学的追求。大众文化市场的渐趋成型更是强烈地影响着当代中国文学的审美趣味。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中国文学的多元化格局逐渐形成,一统天下的文学思潮和现象除了在某些批评者理想化的描述中还存在之外,实际上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从知青文学的《西望茅草地》到寻根文学的《爸爸爸》再到众说纷纭的《马桥词典》和最新的《暗示》,韩少功一直坚持反思民族文学和文化的命运。正是这种难得的思维方式使得韩少功的文学创作不断地超越自身的局限。而自《马桥词典》开始,韩少功的反思更多地指向包含在文学文体本身中的、不易被我们觉察的意识形态的印迹。他说:“克服危机将也许需要偶尔打破某种文体习惯……这也许正是意识形态危险驯化的一部分。一个个意识隐疾就是在这种文体统治里形成。”《马桥词典》和《暗示》就是这种反思的成果。如果从这个意义上看,《马桥词典》在韩少功创作过程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因而一些批评者多次把目光聚焦在《马桥词典》上就不难理解了。然而多数论者是从语言学和哲学的角度解读文本的意义、分析文本的特征,虽然也得出了许多有益而深刻的结论,但是多少让人觉得缺少了一些更具文学性的考察。也有从小说艺术的角度研究《马桥词典》的,但又或多或少停留在现象描述上。作家如此殚精竭虑地探索小说文体的可能性,“韩少功是花了大力气,处心积虑地要开创一种新的小说叙事文体——使用词典的语言文体来写小说”,我们不应该把他的努力仅仅看作是语言学或哲学的注脚。如果那样做,对于作家、小说甚至读者都不一定是值得庆幸的事。
  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在谈到小说艺术技巧时,说过这样的话:“内容和形式(或者题材、风格和叙述顺序)的分离是人为造作的,只有出于讲解和分析的原因才能成立,实际上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因为小说讲述的内容与讲述的方式是不可能分开的。”所以,当韩少功决定用方言词典的形式虚构一部小说时,或者再进一步,就在韩少功创作《马桥词典》的过程中,他要讲述的故事与他讲述故事的方法在他的意识中应该是一体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作者说《马桥词典》“写着写着就成了小说”的原因。而当读者准备或正在阅读一部以词典命名、并以编纂方言词典的方式书写完成的小说时,他们的期待视野也一定得到了修正和拓展,因为小说讲述的方法与阅读的方式之间也密不可分。从这个角度看,就有以下问题摆在批评者面前:以方言词典的形式虚构小说,对于作者究竟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采用这样的文体,作者的动机何在?这样的虚构方式对小说的文体形态有怎样的影响,其中又包含着怎样的叙事策略?
  
  一、《马桥词典》的文体动机
  
  让我们首先从文体动机这个问题开始。好的小说家对小说叙事文体本身有一种自觉,他们既了解小说的文体特征,又洞悉它的限度,因而每一次创作,都是对小说文体的可能性进行一次探索,就应该照亮以往小说在文体方面的一些暗影。而更极端一些的说法是,“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的存在的唯一理由。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认识是小说的唯一道德”。这种“发现”当然包括小说家及其作品对小说文体自身的认识与反思(因而欧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盛行元小说这一文学现象就不难理解了)。所以每一部小说都有一定的文体动机。问题是《马桥词典》的文体动机何在。
  “枫鬼”这个词条是解开这个谜语的钥匙,其中有一些类似元小说的因素。比如,“我写了十多年的小说,但越来越不爱读小说,不爱编写小说——当然是指那种情节性很强的传统小说。那种小说里,主导性人物,主导性情节,主导性情绪,一手遮天地独霸了作者和读者的视野,让人们无法旁顾。”①作者在此反思了“小说的主线霸权(人物的、情节的、情绪的)”的合法性,并指出“隐藏在小说传统中的意识形态,正在通过我们才不断完成着它的自我复制”。正是这种意识形态使得实际生活中许多事物被小说甚至文学遗忘,而事实却是“它们只不过是被作者的意义观所筛弃,也被读者的意义观所抵制”。这种“意义观”也只不过是“一时的时尚、习惯以及文化倾向——常常体现为小说本身对我们的定型塑造”。由此可见,韩少功在创作《马桥词典》时有一种明确的文体动机,那就是反对“主线因果导控”的小说叙述模式,解构这种小说叙述模式中隐藏的意识形态因素,展示被宏大历史和宏大叙事所忽略不计的人和事物的命运。因为他已经觉察到,“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在语言的深处有某些特定社会群体的价值观念系统在暗中驱动和引导”。而巴赫金的“意识形态材料”概念进一步表明,不仅“语言是意识形态的载体,叙述技巧也是”。那么接踵而至的问题就是,决定这种文体动机的小说性因素是什么。也就是说,“写着写着就成了小说”,这个描述当中暗含着这样一种意思,正在被写作的东西本身之中有一种非用小说表达不可的元素。正是这种元素使得,或者说,迫使作者把它写成了小说②。找到了这种元素就意味着我们找到了决定《马桥词典》文体动机的关键。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需要特别注意小说开头的“编撰者序”。其中有这样一些语句值得我们特别重视,它们分别是,“词语后面的人”、“感受语言中的生命内蕴”、“可读性”和“更接近马桥实际生活原貌”。看到这些语句,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作者采用了方言词典的样式,但让他更关注的却是马桥世界中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
  阅读文本时我们发现,在那些语言碎片后面有一些线索,这些线索曾经贯穿着一些独特的人生;而韩少功正是循着这些断断续续的线索,试图透过那些已经干枯的残词碎语,触摸曾经鲜活如我们的那些生命,展示他们面对世界和自身的限度而不自知所造成的命运,以及许多全然不同的命运经纬交织而成的悲喜剧。在《马桥词典》的一百一十几个词条中,有近三十个人物给读者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作者着力刻画的是他们在马桥这个独特的生存环境中的生命体验以及他们抒发自己生命体验的独特的表情方式。因此,作者既是“词语捕手”更是“心灵捕手”。而那些词语都是经由某一个或某一些生命的感知、体验而生长、枯萎,并沉积下来的化石,它们散落在人类精神的暗河中,等待有人用心灵之网来打捞它们。没有了“龙”的万玉,用“发歌”和替被丈夫殴打的女人挨打的方式,确立了自己的存在;马仲琪以其颇具黑色幽默风格的运用语言的方式艰难地证明自己的存在;牟继生的“三秒”、雄狮的“贵生”,还有那只叫“三毛”的牛……只有在马桥,言语和词汇才真正成为了存在的方式、状态和存在的结果。我们面前的这些断简残文,在突破了“主线因果”的“导控”后,仿佛一瞬间获得了生命,它们不再枯萎冰冷,它们因为有了血液而温暖,因为有了灵魂而栩栩如生。于是我们发现,正是马桥个体生命形式不可替代的情感体验与表达方式,使得韩少功不得不把他们的故事写成小说,使得他“野心勃勃地企图给马桥的每一件东西立传”。
   [##]
  
  二、方言词典形态与叙事策略
  
  在对《马桥词典》进行进一步分析之前,有一个问题需要先弄清楚。那就是《马桥词典》中“韩少功”的不同身份以及这些身份对小说叙事的影响。
  在马桥生活过的无疑是那个叫“韩少功”的知青,知青韩少功是马桥世界的体验者,在马桥的六年里,他的生活与马桥人的生活交融在一起,可以说他是半个马桥人。还有一个就是“写了十多年小说”的作家韩少功,他虽然离开了马桥,但是与马桥的联系并没有完结,他更多的是见证了马桥的“现在”。然而最最重要的是那个也叫“韩少功”的词典编撰者③。如果说前两者是以第一人称介入马桥世界,因而他们的视角是有限的,那么后者凭借编撰者的特殊地位,他的视阈不仅融合了前两者的视角,而且进入了无限的境地,所以在小说中他的影子无处不在。作者并没有凭借编撰者这种无限视阈就全知全能地安排历史与个体的命运,而是把目光与神思凝聚在历史的断裂和结节上,审视每一个断裂和结节处,生命的鲜血是如何迸溅并干枯的。读者就这样跟着这个“隐含作者”穿越线性历史时空的限制,无限地接近马桥世界个体生命的本真状态,从而更加深入地体验和感悟自我以及人类的生存状态和存在真相。就是这种多重叙事视阈使得《马桥词典》获得了“散点透视”的叙述效果。然而决定这种叙事效果的并不仅是叙述视角这一因素,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在“一九四八年(续)”这个词条中有这样的话:“问题在于,人的感知各各不同,就是一个人的感知,也会随着情境的变化而不断改变。在一大堆感知的破碎镜片里,我们还有时间可靠的恒定守一的形象吗?还有时间统一性吗?我们谈论一九四八年,我们是在谈论哪一种感知里的一九四八年?”这些话揭示了人的局限之一在于其感知的破碎性,而貌似恒定不变的时间在人的感知中也变得支离不堪,更别提作为感知描述方式的语言及其产品。也许意识的出现正是宇宙破碎的开始,语言则使其更加破碎,并且无法复原。所以“主线因果”叙事完整而庞大的统一结构只不过是“将一种预先确立的真理先验地塞入结构(权与世界)中”后所诞生的神话,而韩少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打破、颠覆,并超越了以往小说的文体意识形态的。
  更应该引起我们重视的是,与人的感知的破碎状态相联系的生活与历史也不再是线性的、封闭的;而词典本身的形态恰巧对应了人这种获取知识的方式的局限性,也就是说人在试图用语言来捕捉破碎的感知时不能真正摆脱语言本身的破碎状态。“人类既非全知,又非全能,所以人所建构的经验世界总是不可避免地具有局限性,人的真实总是不完善的真实;这一切皆因为人本身就具有自己无法克服的诸种局限。”韩少功无疑觉察到了这种局限性,所以他才会以方言词典的形式虚构小说,把反思的矛头指向语言和小说文体。在《马桥词典》这里,“方言”是用来解构中文普通话中蕴涵的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深藏在中文普通话无法照亮的暗夜里”,比如“甜”、“话份”等等;而“词典”是用它的破碎性以及由此带来的小说的非线性和多维状态,来消解小说传统的“主线因果导控的模式”对个体生命体验的操纵、扭曲和删剪。小说中具有词典性质的文字,理性地还原词语的历史,发现、剖析其中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的阴影,而小说叙事性的文字则通过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揭示宏大叙事中“先验真理”的虚妄。当然,这两种性质的文字是结合在一起达到艺术效果的。
  
  韩少功正是自觉地运用了词典的这种形态特征来增强小说的艺术表现力。那么作为小说叙事形式的词典形态又具有什么样的审美特征呢?美国电影艺术研究专家罗伯特·麦基在其专著《故事:实质、结构、风格银幕制作的原理》中设计的“故事三角”(见下方)有助于我们理解、描述和概括《马桥词典》独具的审美特性。而且在解说这个故事三角时,他指出:“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识流、荒诞派戏剧、反小说、电影反结构也许在技巧上有所差异,但其结果却殊途同归:对艺术家私人世界的一种归隐,观众对这一世界的进入全凭艺术家本身的差遣。在这些世界中,不仅事件是非时间的、偶然巧合的、支离破碎的和混乱的,而且其人物也不是以一种可以辨别的心态而作为。既不是神智清醒,也不是神经错乱。他们不是故意不连贯就是具有明显的象征意味。”在此他点明了现代艺术的共同特征。而本文关心的是这些术语设计和理论论述中,通过适当的改造可以用来解释和描述《马桥词典》叙事特征的东西。
  我们从上图可以看到“大情节”的特征几乎就是韩少功在《马桥词典》试图颠覆的“主线因果导控”小说模式的主要特征。而“小情节”、“反情节”和“反结构”所包含的特点也与韩少功在小说中追求的艺术效果非常相似。而且马桥世界因为楚人“合一人神”的世界观和小说的词典形态,也确实有“非时间”、“偶然巧合”和“支离破碎”的特点,马桥人也让人感觉“既不是神智清醒,也不是神经错乱”。当韩少功以一个个词条引导读者进入马桥,结识马桥独具个性的人物时,他其实正在追求一种开放性的小说文本形式。这种开放性使得小说呈现出细节化、内向化、精神化的审美品质。
  经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简单概括一下小说的叙事策略。选择方言词典作为小说的虚构方式,是为了表现马桥世界的多重存在方式,揭示人类感知的碎片状态,为被宏大叙事忽视的生命立传,探寻小说的可能性,还原小说家自我意识对世界的体验与思考。这种策略对作家是有危险性的。比如,作者自己也意识到的“可读性”问题,因为一般读者可能会拒绝阅读;比如,小说文本的过度开放可能会取消自身的规定性;又比如,意识的不可还原性等等。当然,考虑到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韩少功有勇气去这么做本身就值得肯定,至于他有没有能力做、做得怎样、有没有达到目的,正需要批评者认真思索。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高山(1970- )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
  
  ① 为了节省篇幅,以下所有选自《马桥词典》的引文均不再注明出处及页码 。
  ② 对《马桥词典》的小说性的疑虑及解说可参见南帆发表在《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5期上的《<马桥词典>:敞开和囚禁》及周政保发表在同一刊物1997年第1期上的《<马桥词典>的意义》。
  ③ 小说的后记与序言一样应该看作是小说文本的一部分,因为从内容和语言风格来看,后记和编撰者序,与小说中具有词典性质的部分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把后记下所属的“韩少功”这个名字看作是词典编撰者的名字。
  
  参考文献:
  [1] 韩少功:暗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2]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3] 巴·略萨:中国套盒——致一位青年小说家[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4]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版。
  [5] 胡全生:英美后现代主义小说叙述结构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6] 韩少功:马桥词典[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
  [7] 韩少功:进步的回退[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8] 李蕾:散点透视的对抗策略——评《马桥词典》的词典叙述方式[J].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5卷第2期,第90-92页。
  [9] 王岳川:后现代图景:解构主义的挑战[A].文化与艺术论坛[C].北京:东方出版社,1992年版。
  [10]波利·扬—艾森卓:性别与欲望——不受诅咒的潘多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
  [11]罗伯特·麦基:故事:实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制作的原理[J].《电影艺术》,1999年第4期,第89-95页;1999年第5期,第92-95页。
  [12]陈仲庚:合一人神:楚文化思维模式与韩少功之演绎[J].《福建论坛》(人文社科版),2002年第2期,第93-98页。
  

虚构与还原:《马桥词典》的文体动机与叙事策略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