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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好军 文选 ]   

民间形式和民间立场

◇ 宿好军


  《倒立》在莫言小说中可谓是“另类”。 这篇小说无论从语言到形式,都与其以前的小说明显不同。小说的故事情节平凡而简单,也就是写了一场司空见惯的老同学聚会:已任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孙大盛回到县城,设宴招待了几位中学时的同学。聚宴中间,在孙大盛及其他几位同学的再三要求下,昔日的“校花”谢兰英给大家表演了一次倒立。从表面来看,小说在选材和情节安排上都很庸常,而且开篇用了不少篇幅描写魏大爪子凡俗的生活状态,似乎也与小说描写的主要事件聚宴没有多大的联系。但是,仔细读来,却发现这篇小说在叙事上很有其独特之处。我们知道,莫言是一位深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和美国意识流影响的作家,然而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却完全摒弃了他一贯张扬的肆意想象和“语言舞蹈”等现代派风格,转而向民族民间艺术学习和借鉴,采用我国民间戏曲的传统艺术形式,从民间的立场出发,以调侃的民间语言和平民的视角,细描了当下的某些官场中人物。
  从整体结构上来讲,《倒立》由两个部分,也即两个场景组成:第一部分诙谐戏谑,用街面上流行的粗俗俚语,写魏大爪子和他老婆及修鞋匠秦胖子三个人之间的说笑调侃,呈现出的是一幅典型的市井凡俗生活场景;第二部分相对严肃和纯粹,写的是老同学聚会中各色人物的言行,完全是当下官场人生的一个截面。小说的这种结构形式,与我国北方某些地区的民间戏曲小品的形式完全一致。在我国北方的一些地区,每逢在春节期间闹社火时,一般来说,在秧歌扭完之后,通常都要表演戏曲小品。这时,便有一个穿着破破烂烂、脸上画得五花八道、手提一盏油葫芦的人(称为“油葫芦”或是“卖油郎”),风风火火地出场来绕着场子转上一圈,然后以自嘲、调侃、戏谑的口吻拉拉杂杂地述说一段与即将要上演的节目内容有关或无关的历史、现实等各类事情和笑料,甚至不惜丑化自己,插科打诨,洋相百出,惹得观众爆发出一阵大笑,之后引出后面的节目。等到戏一开场,他便退到了幕后,剩下的就该由戏曲的主人公来表演了。这样一种形式,实则是普通百姓对社会上各种丑恶与不平现象的一种轻松调侃和戏谑。他们以其幽默机智的话语,从愤怒之中抽出谐趣,使其谴责喜剧化,从而给予温婉的讽刺和嘲弄。评论家王干曾说《倒立》是二零零一年度“最漫不经心的短篇”。其实,在看似“漫不经心”之下,作者写得并不漫不经心。当我们从民间传统戏曲这一角度来看,会发现作者在小说的叙事结构上显然是很费了一番心思。因此,我们在阅读这篇小说时,恍然如观看一出民间戏曲小品,内中的各个人物分领各自的角色,在舞台上做着有声有色的表演,其间既充溢着世俗生活的色彩,又具有民间特色的讽刺意味。
  在第一个场景里,活跃于舞台上的是魏大爪子。魏大爪子这个人物是以极富戏剧性的手法出现的,其通体都是透明的,充满了下层人民的幽默和滑稽,其行为并不让人觉得卑微,反而倍觉真实可爱。他一上台来,首先就给观众亮了一个相:“躲在一棵雪松的暗影里,赶紧把领带解下来塞到口袋里,又将西装脱下来揉搓了一阵。”然后,便不厌其烦地给观众做着独白,同时还出乖露丑地做出各种洋相,活灵活现,极具夸张之能事,读来引人发笑。在这里,作者安排魏大爪子这个人物,与卖油郎的角色是完全一致的,他的自嘲、对凡俗世相的调侃,实则蕴含着普通百姓对现实官场中的丑恶现象的嘲弄和讽刺;同时,他也串连起了后面的故事,让我们跟着他进入戏剧之中,不自觉地站在民间的立场,以平民的眼光去审视官场中人的丑陋。因此,在这一场景里,作者先是让他以一种轻松的调侃语气述说着自己的生活:“我”是同学们中间混得最赖的一个,只是街面上一个毫无社会地位可言的修车匠,说话粗俗,日复一日只是修车下棋。当老婆气喘吁吁、浑身肉颤地跑来告诉“我”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孙大盛设宴招待中学同学时,“我”正在和修鞋匠秦胖子杀棋,且一边还满嘴脏话地对骂:“你这个鸡巴炮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你说什么时候?我的炮一直支在这里,就等着你跳马让路呢。——没看到没看到。——没看到?这就叫眼色不济吃苍蝇!下棋不看棋盘你看什么?——我看你老婆呢!——我老婆有什么好看的?——你老婆好看着呢,两扇大腚,一身肥膘,胳膊像腿腿像腰——我老婆一脚就把我们的棋盘踢翻了,骂道:你们这两块狗不吃猫不叼的癞货,我让你们下!我让你们下!”“我”和自己的老婆说话也是毫无顾忌:“跑什么?是家里起火了还是你被强奸了?老婆踢了我一脚,骂道:你这个鸟人,怎么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呢?”“听听,越说越不要脸啦,我老婆说,你这样的货色,是死猫撮不上树,我这辈子嫁给你算是瞎了眼了。”“你这样的也只能嫁给我,你想嫁给美国总统,可惜人家不要你。”这些话语尽管粗俗不堪,但却极为符合这个人物的角色特征,它不仅为我们道出了一幅浓郁的市井生活画面,而且为整个作品建立在民间立场上以达到其应有的讽刺效果作了铺垫。在这其中,作者还通过“我”之口,插了一段“我”收到斧头帮帮主的五十元假币的事情,又为这种民间生活重抹了一笔,从另一个维度表现了寻常市井百姓的真实生活。所以说,这一部分看似闲散的描写,实则在小说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把整个作品置于一种民间生活的框架之中。
  正是生活在此种凡俗的市井之中,“我”对当下官场中人的不满与愤慨也就有了另外一种不同的谴责方式。所以,“我”以夸张式的口吻大大咧咧地说:“别说他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他就是中央组织部的副部长老子该不尿他还是不尿他!他能管着全省的干部,但他能管着我吗?”“当官,谁当不了?别说什么副部长,让我当省长我也能当。但你让他们来修修自行车试试,你让他们来修修皮鞋试试……”“他当了地球球长我也不怵。”在这种民间式的戏谑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普通百姓对当前社会丑恶的愤懑,和对那些只知一心往上爬却不为老百姓办事的人的不屑。而且,为了更进一步地表达这种愤懑与不屑,“我”不无讽刺地又对他们几个人的外号和他们在小时候的事情作了一番戏谑。孙大盛——“弼马温”,肖茂方——“小茅房”,这些外号听着就让人忍俊不禁。而孙大盛在上学时是什么样子呢?“这主儿,尿床尿到十六岁,翻墙头偷樱桃一不小心掉到我家猪圈里,还是我爹用二齿钩子把他捞了上来”,是个地地道道的“从小就偷鸡摸狗的坏蛋”。这种典型的民间戏曲式的戏谑手法,不由使人想起元代著名杂剧《高祖还乡》中对刘邦的少时无赖泼皮相的刻画,简直有着相同的艺术效果。
  在调侃戏谑的同时,“我”还不时地故意丑化自己,极富戏剧性地在舞台上做着表演,并以自嘲的口吻述说自己的心理心态:在老婆的逼迫下换上西装扎上领带,一路上“感到所有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进了市委宾馆的大院,把西装脱下来揉搓了一阵,本想抓把土做旧,但又怕老婆发疯只好又别扭地穿上;躲在树影里观察身穿西服的青年,而当那个青年的目光扫过来,“我心中感到怯生生的,脚下仿佛粘上了胶”;当“小茅房”的吉普车开过来时,“我像见到了救星一样迎了上去”;往里走时跟在谢兰英身后心猿意马地乱想;进了包房后“一腚墩在沙发上”;当孙大盛一来,“我原来是不想站起来的”,但身体自己慌忙地站了起来;孙大盛和“我”握手时,“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自己迎了过来”等等。正如民间戏曲中卖油郎这一角色自嘲和丑化自己,其目的并不在丑化自己本身,也不仅仅在于博取观众一笑,而是借此对剧中人物的心理心态进行夸张式的丑化,在对自己的审丑中对剧中人物进行审丑,以更为有效地达到讽刺的艺术效果。“我”的一连串的出乖露丑,实际上正是对“小茅房”等一干人的卑微心理的揭示,为随后他们在孙大盛面前的卑恭心态作了艺术上的渲染,从而使我们自觉地以审丑的目光对他们的表演进行审视,并进而进行谴责。在这里,作者把这种民间艺术手法运用得极为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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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我”的幽默戏谑的表演,小说逐渐向第二个场景转换,像戏曲中的人物登场一样,一干人排着队走上台来:“青年在头前引路,紧跟在他后边的是‘小茅房’,‘小茅房’后边是董良庆,董良庆后边是张发展,张发展后边是桑子澜,桑子澜后边是谢兰英,谢兰英后边是我,我后边什么人也没有,但我总感觉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他们进入包间,也即舞台,静静等候宴会的大人物——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孙大盛的到来。与舞台上主人公未出场前暂时的寂静一样,这里没有言语,有的只是一幅生动的造型。这些人“束手束脚地站着,眼珠子转来转去,脸上的表情都很别扭,泄露了他们心里的紧张”。另一个人物谢兰英,则“手扶着一把椅子的后背,文文静静地观赏着墙上的一幅大画”。无声胜有声,他们各自的心理心态已经微微地显露了出来。当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传来时,平静的场面慌乱了,主人公孙大盛“光彩夺目地出现在了”舞台上,戏剧正式开场了。于是,舞台上的人物——孙大盛、“小茅房”、谢兰英、董良庆、张发展、桑子澜,便各自按自己的角色开始有声有色地表演了。至于“我”这一起串连作用的角色,到这时已经完成了任务,因而便悄无声息地隐退出舞台,和我们一起不无微笑地观赏一出活剧。
  在第二个场景里,作者没有十分细腻地描绘人物的容貌,也没有去刻画人物的性格,直接呈现给我们的是舞台式的表演,读之俨然如观赏一出小型的戏剧。在这一部分里,作者充分地运用了民间戏曲的在场面上凸现人物的简洁手法,集中了时、地、人、事,调度得法,通过人物之间的言语和行动,把人物刻画得极具戏剧特色,在不同的身份与地位中见出人物不同的性格和心理心态,进入了一种内在的不露声色的客观描写和浓缩描写的境界。
  孙大盛,因为其身份已经明了,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所以,不管其是否是借聚宴以向老同学们炫耀他被提升为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但在整个聚宴中他那种志得意满盛气凌人是不言而喻的。他是在同学们的等待中闪亮登场的,一出场就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和同学们逐一握手。尽管他根据几位同学的职位特点,风趣地说一些充满世俗色彩的见面语以显其和同学的亲近,而且还说“酒桌上只有同学,没有部长,也没有局长”,但是,从这些话语中本身就已透露出他与老同学之间的地位之别了。自然地,在整个聚宴中他有着无可争议的控制权,因为他的屁股已经坐到显赫的位置上了。你看,他歪着头问“小茅房”:“你把谢兰英管得太严了吧”;他招呼谢兰英靠着他坐,他坚持让谢兰英喝酒,他对谢兰英说:“本官为你做主”、“有我在这里谁敢笑话你”;他不容争辩地罚老同学喝酒,最后他又执拗地让谢兰英表演倒立,这一系列的行为动作,完全是得志之后权力的自然流露,把他那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神气和心态表现得纤毫无遗。
  “小茅房”,由其外号和矮小的身材,我们就能看出是一戏剧化的丑角。这个人物跟他的身材一样,自始至终都是察言观色、阿谀逢迎,显出一副卑微之态,而其内心,则跟其外号一样肮脏。孙大盛选择他联络其他同学,他便十分荣幸地开着破吉普车屁颠屁颠地到处通知,进入餐厅时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仿佛攀上了权贵一般。给孙大盛敬酒时,他为了讨好叫一声“孙部长”,竟主动请罚自己喝了六杯,然后趁势便说出自己的委屈:“我当了十年书店会计,当了八年副经理,还兼着会计!”当孙大盛一再要谢兰英喝酒时,他却处处拿出男人的威风来要妻子顺着孙大盛,甚至对妻子的推托感到恼怒:“孙部长让你坐,你就坐嘛”、“就是一杯耗子药你也喝下去”、“孙部长让你喝,你只管喝就是”、“你真是狗头上不了金盘托”。更加卑劣的是,为了博取部长大人的一乐,他竟不惜把自己的妻子推出去,和其他人一起鼓掌让她表演倒立,并且还揭发说:“她每天在床上都练拿大顶。”而妻子倒立出了丑,他却立刻“眼里闪着泪花”,不失时机地表演说:“我这人能力差,进步慢,虽然一门心思想为党多做些工作,但总是有劲使不上……”这简直就是赤裸裸地要官了。至此,他那种迫切地希望孙副部长帮助他“进步”的卑陋心态,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了我们的面前。
  谢兰英,是整个聚宴中的唯一女性,尽管表现得文静大方,但在美的外表之下,仍旧掩藏不住她丑陋的一面。在等待孙大盛到来时,她一只手放在椅子背上静静地欣赏一幅画,给人一种优美的感觉,但一听到孙大盛的笑声,她便微微地挺了挺腰身,把手挪下来交叉着放在肚子上,这一细微的动作已经微妙地暴露出了她的内心。和孙大盛握手时她像小姑娘一样羞羞答答地把脸别到一边,在酒宴上她一再地推托,更多的给我们的是一种作秀的感觉。正是在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中,她的内心逐渐展露了出来。最后,随着一个倒立,她内心中的那种对权力的敬慕和对权贵者的讨好,与她的大腿和内裤一起暴露在了观众面前。其目的已很明了,那就是巴结好部长大人,以为其夫婿将来的“进步”打好基础。
  宴会中另外几个被请的人,如粮食局局长董良庆、交通局局长张发展、政法委副书记桑子澜,尽管在这出戏里以陪衬的角色出现,没有多少对话和动作,但在寥寥数语中,也都见出了他们的唯唯诺诺阿谀奉承。他们在等待孙大盛时,都“束手束脚地站着,眼珠子转来转去,脸上的表情都很别扭”,“听到孙大盛的笑声他们松散的身体突然地紧张起来”,在宴席上自觉地喝下罚酒,附和着孙大盛撺掇谢兰英表演倒立,这些都非常传神地表明了他们那种在权势面前的献媚讨好的心态,并且每个人物都显得有血有肉、活灵活现。
  小说最后在孙大盛的一句具有调侃意味的话中结束:“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这是一句曾经人人会背的毛主席语录,也是现在人们常在某些场合下所引用的。这句话由孙大盛之口说出,其效果和他在前面所说的那些世俗话一样,如“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也不走”、“要想富,先修路”、“三等人戴大盖帽,吃完原告吃被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既形象地刻画了他的圆滑、世故,同时,其反讽的意味也不言自明。小说在这样一种调侃的话语中戛然结束,正好与它的民间叙述结构和立场取得了整体上的一致。总之,小说的这种别具一格的艺术构思,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极具反讽意味的艺术境界,它给我们的启示也是多方面的。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宿好军,甘肃省金昌市委党校副教授,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短篇创作和中国现当代小说研究。
  

民间形式和民间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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