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6182

  

云在青天水在瓶

◇ 孟 晖


  在现代散文史上,丰子恺的作品虽然不算多,却以其恬淡脱俗的艺术风格而卓然独标。拭去那些历史的尘埃,他的作品依然散发着熠熠的光彩,受到众多读者的青睐。品味丰子恺的散文,可以感觉到佛学对其人生观及创作的影响无所不在,成为其散文具有独特魅力的一个重要因素。
  
  人生的三重境界
  
  丰子恺自幼即受到其家庭佛教信仰的浸染。他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习期间,跟从李叔同先生学习图画、音乐,从此走上艺术之路。李叔同既是丰子恺读书时最敬仰的恩师,也是他终其一生的精神导师。无论是在艺术上还是思想上,丰子恺受李叔同的影响至深,这在他的文学与艺术创作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迹。
  一九一八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法号弘一。当时,李叔同家资丰饶,有着娇妻弱子,艺术造诣极高,前程如日中天。因此大多数人对他的出家很难理解,一时社会上流传着种种猜测。而丰子恺却对恩师出家的心态非常了解,并认为这是情理中的事情。
  
  在一篇讲演稿中,丰子恺把人生分成了三个境界: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
  ……还有一种人, “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①
  
  在丰子恺看来,并没有很多人会去关注人生的根本问题。芸芸众生执着于“梦、幻、泡、影”,为着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而熙来攘往。而具有大智慧的弘一法师,显然已经不能满足于人生的第一、第二层,他出家是为了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探求生命的究竟。不久,丰子恺请求弘一法师接引他皈依佛门,成为一名在家居士,法名婴行。
  从丰子恺的散文里可以了解到,其实他本人也是“人生欲”很强的人。他似乎天然地有着对人生终极问题的敏感: 我入小学校,历史先生教我盘古氏开天辟地的事。我心中想“天地没有开辟的时候状态如何?盘古氏的父亲是谁?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又是谁?”同学中没有一个提出这样的疑问,我也不敢质问先生。我入师范学校,才知道盘古氏开天辟地是一种靠不住的神话。又知道西洋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人类的远祖就是做戏法的人所畜的猴子。②
  
  通过这些文字,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丰子恺对生命意义与个体尊严的思考。他苦苦求索着人生的真谛,并且以波澜不惊的平和笔调,书写着深沉的人生况味。他在《晨梦》这篇随笔中写道:
  
  然而回看人世,又觉得非常诧异:在我们以前, “人生”已被反复了数千万遍,都像昙花泡影地倏现倏灭。大家一面明明知道自己也是如此,一面却又置若不知,毫不怀疑地热心做人。——做官的热心办公,做兵的热心体操,做商的热心算盘,做教师的热心上课,做车夫的热心拉车,做厨房的热心烧饭……还有做学生的热心求知识,以预备做人,——这明明是自杀,慢性的自杀。
  同梦的朋友们!我们都有“真我”的,不要忘记了这个“真我”,而沉酣于虚幻的梦中!我们要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而常常找寻这个“真我”的所在。③
  
  丰子恺喟叹于世人的庸庸碌碌而不自知,真切地想将人们从“梦”中唤醒。从《两个?》一文中更可以感受到,正是对于“时间”与“空间”究竟为何物的迷茫,以及探求其真义的渴望,再加上恩师的指引,使得丰子恺终于转向了佛教。这篇文章将这一求索的过程,勾勒得非常清晰: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屡屡为它失眠。我心中愤慨地想:我的生命是跟了时间走的。“时间”的状态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对于这个切身而重大的问题,为什么都不说起?以后我遇见人,就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他们或者说不可知,或者一笑置之,而谈别的世事了。我愤慨地反抗:“朋友!我这个问题比你所谈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为什么不理?”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他们的笑声中似乎在说:“你有神经病了!”我不再问,只能让那粗大的“?”照旧挂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导我入佛教的时候……④
  
  “五四”前后,启蒙与革命的思潮交互激荡,在这样一个大变革的时代,知识分子特别容易产生迷惘无着的情绪。他们从不同的思潮中去寻求精神依托,一时间实证主义、人本主义、科学主义、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等纷纷涌现,酿成风云激荡的社会面貌。而丰子恺却从宗教中寻找着精神的寄托,并直接影响了他的艺术与文学作品的风格。
  
  感悟“无常”但并非避世
  
  与丰子恺熟识的赵景深先生,曾经对丰子恺的思想做过这样精当的概述:“子恺又因为思想近于佛教,所以有无常、世网、护生等观念。”⑤
  收在《缘缘堂随笔》中的《渐》一文,集中体现了他的“无常”思想: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⑥
  丰子恺似乎对“时间”的奥妙特别感兴趣,在多篇文章中都提及此,《大账簿》中说:“宇宙之大,世界之广,物类之繁,事变之多,我所经验的真不啻恒河中的一粒粒细沙”,《阿难》中则有“在浩劫中,人生原只是一跳”的感悟。
  《渐》这篇文章中,充分表现出作者对为眼前小利所障的世间众生的悲悯:“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地谦让,和平,也未可知。”⑦他痛切地感到人生的无常与世事的流变,生命中很难存在着什么永恒、真实,仿佛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因此对这一切的执迷不悟,也就显得十分可笑可叹。
  《家》也是一篇饱含哲理的随笔。作者在各处逗留,虽然也觉得惬意,但总是比不上自己的家,只有返回他的缘缘堂,“才觉得很安心”。然而,夜阑人悄之时,他躺在床上回味人生经历,却又十分茫然,“我觉得这里仍不是我的真的本宅,仍不是我的归宿之处,仍不是我的真的家。”由此丰子恺终于了悟:“四大的暂时结合,而形成我这身体,无始以来种种因缘相凑合而使我诞生在这地方。偶然的呢?还是非偶然的?若是偶然的,我又何恋恋于这虚幻的身和地?若是非偶然的,谁是造物主呢?我须得寻找了他,向他那里去找求我的真的本宅,真的归宿之处……”⑧身体本就是“暂时结合的躯壳”,居住的地方又是“无始以来种种因缘相凑合”的,“家”与“无家”便也都是“妄念所生”了。
  这可谓是一种通达透彻、随缘自适的人生观。这里与苏轼《定风波》一词中的“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要能寻得心灵的宁静,当下即净土,此处也就是彼岸。
  丰子恺对佛教的信仰,是发乎内心的对“真”的追求,而决非像某些庸众一般地盲从盲信。在《佛无灵》这篇散文中,他一方面阐释了佛教戒律中戒杀护生的观点;一方面却明确地表示出,自己心中的佛教,绝不是那些与迷信混同在一起的神神道道的玄虚。不但如此,丰子恺对佛教队伍中的一些假慈悲、真自私之徒非常不齿。他这样写道:“这班人多数自私自利、丑态可掬,非但完全不理解佛的广大慈悲精神,其自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谓不信佛的人深得多!他们的念佛吃素全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钱去求利……信佛为求人生幸福,我绝不反对。但是,只求自己一人一家的幸福而不顾他人,我瞧他不起!”⑨
   [##]
  佛法与世间法本来就是不相离的, 佛法是相对于世间法存在的, 世间法也不离于佛法。《法华经》中有言:“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 六祖慧能也曾讲过:“佛法在世间, 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⑩所以,佛法并不是高深莫测的,一切舍己为人的人就是菩萨,利益他人就是菩萨行。
  俞平伯说过,丰子恺的漫画如“一片片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11],我想,这样的评语用在他的散文小品上一样适合,那些文字多半是以一种看来平淡的方式,表达一些仿佛是平常无奇的感想,或许不是字字珠玑,却是句句含情。 他酣畅淋漓地描述世间相,对世事具有明朗、积极、强烈的爱憎情感。同时又努力于尘缘中保有自我的本真。
  他怀着一颗平和的慈悲之心,设身处地想孩子所想,并真诚地向往和赞美着儿童自由、天真、广大的世界。佛教思想的影响,使丰子恺能够在苦难的岁月中品味出人生的乐趣、人性中的真与美;能够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保持宁静的心态和顽强的生命力。
  
  自性具足与童心烂漫
  
  禅宗中有“道在平常心间”的说法,不用刻意地去追求打坐参禅,随缘自适即可。“吃茶去”的典故更是表现了众生平等、无所分别的理念,而丰子恺可谓是识得此中三昧的。率真的品性,自然会生发出质朴、自然的风格。他崇尚自然,不假矫饰,状情体物用的是一支“极真率、自然而又便利的笔”。
  赵景深曾经这样评价丰子恺作品的风格:“他不把文字故意写得很艰深,以掩饰他那实际内容的空虚。他只是平易的写去,自然就有一种美,文字的干净流利和漂亮,怕只有朱自清可以和他媲美。以前我对于朱自清的小品非常喜爱,现在我的偏嗜又加上丰子恺。”[12]
  从丰子恺平易的文字中,可以领会到他平和淡定的心境、自在从容的人生姿态。儿童是丰子恺散文的永恒题材。在他的散文中,儿童的幼稚、天真、活泼、纯洁、执着、任性等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就连他们的哭也同笑一样可爱。 他在《谈自己的画》中说:“我当时的心,被儿童占据了,我时时在儿童生活中获得感兴。玩味这感兴,描写这种感兴,成了当时我的生活的习惯。”[13]在《给我的孩子们》中,丰子恺这样描摹着童趣:“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体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14]在这如同童话般的描述中,作者返璞归真的文风,给人留下极深印象。
  丰子恺对儿童题材的情有独钟,与佛家的义理也不无关系。 禅宗有着“自性本自具足”的思想,把“自性”看做天地之间最有尊严的东西,强调事物独立的本质属性。而这种“顿悟自性”的追求,实际上可看做是人对自由独立精神的追求。六祖慧能认为,体现佛性的法身遍一切境,人人具有的净心就是佛性,因而成佛不假外求。而儿童的天性又正和这种人生追求相吻合,其实这也是与丰子恺所处时代,“人”的发现的时代主流思潮相合的。
  丰子恺从孩子的身上看到了生活的真谛:“我看见世间的大人都为生活的琐屑事件所着迷,都忘记人生的根本,只有孩子们保住天真,独具慧眼,其言行多是欣赏者。”四岁的孩子华瞻,讲他“最喜欢”的是“逃难”一件小事——那虚惊一场的逃难,竟成为孩子们的乐事,而 “我们所打算、计较、争夺的洋钱,在他们看来个个是白银的浮雕的胸章,仆仆奔走的行人,扰扰攘攘的社会,在他们看来都是无目的地在游戏,在演剧;一切建设,一切现象,在他们看来都是大自然的点缀、装饰”。“孩子们能撤去世界事物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本身的真相。我在世智尘劳的实生活中,也应该懂得这撤网的方法,暂时看看事物本身的真相”[15]。
  而与这个纯净的儿童世界相对照的,则是成人世界的自私与隔膜。在《待客者言》中,丰子恺通过描述一位朋友的做客经历,调侃、嘲讽了虚伪敷衍的待客方式给国人带来的尴尬与不便;而在《吃瓜子》这篇妙文中,他用风趣轻松的语调,描画了“吃瓜子”这一极其常见的国民行为,讽刺中国人生活中懒惰、无聊的一面,以之揭示国民性的弱点,引人深思;而《东京某晚的事》一文,则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本不该存在的疏离。
  丰子恺的性格是平和的、达观的。方光焘先生在《漫画》中谈到了丰子恺性格中的“说不出”、“不说出”。“悲哀愤怒时,你不过皱一皱眉头;快乐欢愉时,也不过开一开唇齿。你终于是‘说不出’、‘不说出’的罢! ”因此他即使是批评世间百态,也不显激烈,而是怀着一种对世人执迷不悟的悲悯之情。
  丰子恺用佛家的理念,调和了他的个体身心与繁杂俗世的矛盾。他在平常的人生中,“诗意地栖息”着,把生活过得如同艺术一般。从“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中感味着人生的真与美。于佛教信仰中,丰子恺寻求到内心的平和与安宁。从抗日战争流亡中所写《宜山遇炸记》等文章中,更可以看出丰子恺于流离失所、随时可能面临死亡的境地中所表现出的坚韧、豁达的生命意志。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这种坦然从容的生活态度,或许也正是丰子恺于佛学思想中的独到领悟。
  丰子恺的小品中有着成人世界的隔膜和儿童天真的对照,又常对佛理对以阐释,但他的文章却并不显得枯燥。 “金刚怒目”与“菩萨低眉”,原本就应是不可分割的二元对立吧。一个修行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地的人,是没有恨也没有爱的;菩萨意译为 “觉有情”,这个名字体现的是先觉者度尽世间一切众生的情怀,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或许正是因为“含着人间的情味”,丰子恺的散文才会有着这样耐人咀嚼的格调。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 丰子恺:《我与弘一法师》,《丰子恺文集》,第6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398页。
  ②④ 丰子恺:《两个“?”》,《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280页,第281页。
  ③ 丰子恺:《晨梦》,《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150页-第151页。
  ⑤[12] 赵景深:《丰子恺和他的小品文》,丰华瞻、殷琦编:《丰子恺研究资料》,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11月版,第265页,第266页。
  ⑥⑦ 丰子恺:《渐》,《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98页-第99页。
  ⑧ 丰子恺:《家》,《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521页-第522页。
  ⑨ 丰子恺:《佛无灵》,《丰子恺文集》第5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707页。
  ⑩ 徐文明注译:《六祖坛经》,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1月版,第14页。
  [11] 俞平伯:《<子恺漫画>跋》,丰华瞻、殷琦编:《丰子恺研究资料》,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11月版,第253页。
  [13] 丰子恺:《谈自己的画》,《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468页。
  [14] 丰子恺:《给我的孩子们》,《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253页。
  [15] 丰子恺:《从孩子得到的启示》,《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121页-第122页。
  

云在青天水在瓶
目录

  •  / 徐 学 陈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