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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剑红 文选 ]   

乡村文明的守望者

◇ 史剑红


  事隔十年之后,韩少功再次将人们的目光吸引到南方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之前它叫“马桥弓”,现在叫做“八溪峒”。尽管《马桥词典》以小说名之,而《山南水北》,作者本人把它叫做长篇散文,然而它们精神源流的同脉或者说同支,却是明显可见,或者,还可以更远些,它们都是作者当年“寻根”理想的深思细化乃至身体力行。《马桥词典》还原了一幅中国南方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真实图景,《山南水北》则是一部韩氏乡居生活的小百科全书。也许我们可以把对《瓦尔登湖》的部分评论用于《山南水北》:“这是一本宁静,恬淡,充满智慧的书……”也确有论者拿它与《瓦尔登湖》作比,拿韩少功与十九世纪的梭罗并提,然而正如韩少功自己所说,他与梭罗最大的不同,就是一个避世,一个入世。他的回归乡村,不是为了要逃避现实,而恰恰是为了要更清楚地认清现实。在都市文明刮走我们内心对乡村文明的最后一丝眷恋时,他试图重新挖掘出乡村的意义找回另一种文明,既不丑化,也尽量不美化。也许,这才是韩少功回到乡村的意义所在,也是《山南水北》的意义所在。
  《山南水北》是一本关于乡村,关于自然更是一本关于生命体验的书。而在某种程度上,也许可以说韩少功是一个知青作家,没有年轻时的下乡经历以及对这段经历刻骨铭心的记忆,也许就不会有韩少功如此固执的对乡村的眷恋和关怀,也许,也就不会有七年前的毅然回乡。正是在这里,我们找到了韩少功“寻根”的情感诱因和精神源流,也找到了解读《山南水北》的入口——他的知青情怀以及这种情怀的升华和深化。作者在全文的开篇《扑进画框》中点明,而今回归的八溪峒正是作者当年的下乡之地 :“我熟悉水库出现以前的老山。作为那时的知青,我常常带着一袋米和一根扁担,步行数十公里来这里寻购竹木……”字里行间更是迷漫着挥之不去的知青记忆:“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脚下,在船下暗无天日的水深之处,有我熟悉的石阶和墙垣正在漂移。有我熟悉的灶台和门槛已经残腐……”(《扑进画框》)就算在全书当中,这种带着岁月不再人事沧桑的感慨回忆,也是随处可见,比如,在《回到从前》《开荒第一天》《老公路》以及《秋夜梦醒》等篇章中,其行文的重点便是回忆文革岁月知青生活的点点滴滴。当年的人和事,就这样穿透时空的迷障,在记忆的召唤下一一复活。
  然而作者又远不是一个精神空虚的肤浅怀旧者,喋喋不休地想要向读者贩卖一些廉价的情感记忆。青春岁月那段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构成的是韩少功极为厚重的生命底色,它使得韩少功作为一个他者身份的城里人,一个早已脱离了草根阶层的精英知识分子在对待乡村,对待作为底层的中国农民时,获得了一种与之相知相亲血肉相连的关怀立场。正是在这种已经升华了的个人情感记忆的笼罩和串联下,看似轻松散漫的《山南水北》实则厚实且浑然一体。全书由九十九个相对独立的小篇章构成,或写意抒情,理性剖析,或状物描景,叙事写人,自然,亲切而随意。全书的内容主要由三大块主成:韩少功的个人乡居生活笔录,万物有灵的乡村传奇,以及现实关怀立场下的乡村还原。
  先说韩少功的个人乡居生活,他曾在一次访谈中表示:“我一直向往一种自然与文明平衡的生活,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相结合的生活,与最下层平民融为一体的生活,现在终于梦想成真。”这段话,也许是对《山南水北》中所透露出的韩少功乡村生活的最恰当注解。在他的那幢乡下的红色小屋里,韩少功穿黄胶鞋,扛锄头,戴草帽,挑大粪,领着全家开荒种菜,并称自己是个小农经济爱好者,将每季劳作所得豆角多少,四季豆多少,辣椒多少等等一一记录在案(《红头文件》),从栽树种瓜捉虫打药到夜晚守秋,月下狂欢,从圈养鸡猫狗到营救小鸟观察蚁窝等等,乡村生活的点滴细节他都涉笔成趣,在文中,他坦白地说:“我怀念劳动”。“我看不起不劳动的人……”而这样一种“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作者认为这才是“一种最自由最清洁的生活,是一种可靠最本真的生活”。行文当中洋溢着作者的田园诗意和率真性情,描绘了一幅幅晴耕雨读的朴实的乡村生活图景。也正是这些文字,奠定了作者在《山南水北》中的基本价值观念和情感态度——他眷恋着已经日益萎缩的乡村文明和乡村文化,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思想日益同质化的今天,他企图寻找到另一种更能贴近生命本身,能听到神秘的生命独语的生活。 “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韩少功借一个法国老太太的话说出了自己心愿。
  作为一个极具艺术敏感的作家,韩少功对于真真假假的乡野传奇,奇特的本地习俗或奇异的自然物象,都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好奇和关心。于是,本来被认为是散文的《山南水北》又具有了作为小说文体的叙事特征:有塌鼻子神医的故事,老地主的故事,野人的传说……文本中出现了能辨认人声的智蛙,用命救主的义犬,会寻找主人的船以及已经成精的枫树……这种种事物,极大地满足了韩少功文人趣味的同时,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乡村世界与自然万物,原来是在这样一种混沌和暧昧的关系中和谐地同存于时间和空间。而在自然这个神秘无语的世界里,耳朵苏醒了,得以聆听各种纤细丰富的天籁之声(《耳醒之地》),于寂静中听见无边的喧哗。心灵之眼也张开了,在天空中看见各种事物的拥挤。于是有这样的语言与感受:“天地间寂静无声,只有四面八方淅淅沥沥的微雨,隐在岁月的深处,无边无际又无休无止”, “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时候,似有透明的时间流逝”(《时间》)。而由此,我们知道,原来所谓的人事沧桑,岁月不再,只是生命有限的个体——人的感慨与无奈,在自然世界里,时间与之同在乃至同一。
  然而体现着韩氏智慧和理性的乡村还原,却使得《山南水北》拥有了极为厚重的现实品格,从而超越出了一般意义上对乡村田园挽歌式的浪漫书写。在一种近乎实录的叙述当中,作者企图“将被轻率删减的乡村的意义加入到正在迅速更新的对中国的想象和认同中去”(李敬泽语)。当高速公路,摩天大楼,影视传媒以及互联网已经成为日常事物时,关于乡村的种种意象正在快速而无知觉地从我们的想象和记忆中消失。尽管事实上,我们所有人的根,都来自乡土大地。
  在漫长的历史中,中国一直是一个农业国家,农耕文明是其主要甚至是唯一的文明形态,维持传统社会稳定运行的秩序结构,各种习俗、生活习惯以及文化特质,无论怎么变化,它们的背后,都藏着农耕文明这个精神母体。在“百年未有之大变”的“五四”时期,中国以农耕文明为基础的传统文化首次遭到异质文明的冲击并因此加速衰弱,到了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以后,裹挟着巨大物质欲望的现代城市文明则开始了它的全球侵蚀时代,居住在农村的韩少功亲见了乡村在这个文明席卷之下的萎缩和凋敝,更看到传统的农耕文化在现代都市文明的冲击和影响下的衰弱以及变异:被外界唤醒的欲望使得农民不再安守于土地,但是当土地资本化后,他们却又并不因此就改变了命运,而是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在《怀旧的成本》中,作者遗憾地看到传统老工艺的失传,人们的情感在以经济利益为唯一驱动力的现代社会变成了一堆昂贵的消费品。在《回到从前》当中,作者对中国社会的当前状况更是沉痛忧心忡忡:“更多的工人在失业,更多的农民在失地,更多的垃圾村和卖血村在高楼的影子里繁殖……”《疑似脚印》则揭示了一个比小说《土地》更为让人痛心的事实。那个在小说中姓李而实际上姓吴的农民,在失去土地之后,并没有因此而能够进入城市,哪怕只是在城里做个小本生意——打豆腐,也没有如小说所写,去南方打工,而是沦落到去煤矿挖煤。在中国,矿难事故的层出不穷,早已使得挖煤这个行业几近成了非正常死亡的代名词。作者用亲见亲历的日常小事平淡地揭示出乡村面貌改变背后的巨大精神代价:大量农村青壮年的外出打工使得老无所养,少无所依,失学率增加,乡村的各种公益事业全面萎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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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正是这种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和怀疑,使得韩少功在对待乡村民间一些古老而自在的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时,态度变得复杂而暧昧,往往带有一种清醒者的矛盾和痛苦,他固然看到需要批判的中国国民的“劣根性”,如村民们的要“面子” “懦弱”,局限于一己之利的自私和狭隘等等(如《面子》《气死屈原》《欢乐之路》等),但是这样的批判,已经没有了上层知识分子的隔膜感而是多了一分清醒和自知(作者从来也没有矫情地把自己当作农民,尽管他比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靠近农民)。正如作者自己在文中所说“我能痛恨他们的懦弱吗?我是个局外人,没有进入他们恒久的利益网络,可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如果他们的懦弱不被痛恨不加扫荡,这个穷窝哪还有希望?”(《面子》)因此在很多的时候,他像一个忠实的乡村生活记录者,只是将自己乡居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如实记录而不妄加评论。比如山村之中还遗留着的淳朴民俗,或者是民风淳朴的不再,某件并不合法理但却最合实情的事故处理,当地的干群关系,邻居们的实际生活状况等等,尽量做到既不丑化也不美化。然而当关系到实际的民生问题和经济建设时,如在《垃圾户》《蛮师傅》等文中,他又往往亲历亲为,跟当地的干部和群众一起,参与到真正的建设活动当中去。
  由此,韩少功对于乡村,获得了一种在场者的认知和体会。而他的乡村还原,由此也成为一种写作态度和写作精神,全面渗透到如前文所论的田园诗情和乡村传奇的书写当中——乡村就是这么个夹杂着世俗与诗意、功利和人情、艰辛和自由、宽厚和狭隘,隐藏着神秘也揭示着意义的泥土世界。而情义与真理,快乐和苦难,或许就都隐藏在这种平淡艰辛而又自由自在的生活当中,潜藏在这些简淡而神奇的文字背后,那个叫做韩少功的人,用他的行动和智慧,守护着我们已经遗忘的另一种文明,用《山南水北》这本图文并茂的书,再次点醒我们的记忆,使我们无法再忽视守在那块土地上的人们,无法再忽视我们精神的汲养之源——苍山大地。
  (责任编辑:吕晓东)
  
  附:
  山南水北(节选)
  ——八溪峒笔记
  韩少功
  
  01 扑进画框
  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片湖水。
  汽车爬高已经力不从心的时候,车头大喘一声,突然一落。一片巨大的蓝色冷不防冒出来,使乘客们的心境顿时空阔和清凉。前面还在修路,汽车停在大坝上,不能再往前走了。乘客如果还要前行,投访蓝色水面那一边的迷蒙之处,就只能收拾自己的行李,疲惫地去水边找船。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说里的场面:好汉们穷途末路来到水边,幸有酒保前来接头,一支响箭射向湖中,芦苇泊里便有造反者的快船闪出……
  
  这支从古代射来的响箭,射穿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民国新中国,疾风嗖嗖又余音袅袅——我今天也在这里落草?
  我从没见过这个水库——它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是我离开了这里之后。据说它与另外两个大水库相邻和相接,构成梯级的品字形,是红色时代留下的一大批水利工程之一,至今让山外数十万亩农田受益,也给老山里的人带来了驾船与打鱼一类新的生计。这让我多少有些好奇。我熟悉水库出现以前的老山。作为那时的知青,我常常带着一袋米和一根扁担,步行数十公里,来这里寻购竹木,一路上被长蛇、野猪粪以及豹子的叫声吓得心惊胆战。为了对付国家的禁伐,躲避当地林木站的拦阻,当时的我们贼一样昼息夜行,十多个汉子结成一伙,随时准备闯关甚至打架。有时候谁掉了队,找不到路了,在月光里恐慌地呼叫,就会叫出远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
  当时这里也有知青点,其中大部分是我中学的同学,曾给我提供过红薯和糍粑,用竹筒一次次为我吹燃火塘里的火苗。他们落户的地点,如今已被大水淹没,一片碧波浩渺中无处可寻。当机动木船突突突犁开碧浪,我没有参与本地船客们的说笑,只是默默地观察和测量着水面。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脚下,在船下暗无天日的水深之处,有我熟悉的石阶和墙垣正在飘移,有我熟悉的灶台和门槛已经残腐,正在被鱼虾探访。某一块石板上可能还留有我当年的刻痕:一个不成形的棋盘。
  米狗子,骨架子,虱婆子,小猪,高丽……这些读者所陌生的绰号不用我记忆就能脱口而出。他们是我知青时代的朋友,是深深水底的一只只故事,足以让我思绪暗涌。三十年前飞鸟各投林,弹指之间已不觉老之将至——他们此刻的睡梦里是否正有一线突突突的声音飘过?
  巴童浑不寝,夜半有行舟。这是杜甫的诗。独行潭底影,数息身边树。这是贾长江的诗。云间迷树影,雾里失峰形。这是王勃的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孟浩然的诗。芦荻荒寒野水平,四周唧唧夜虫声。这是《阅微草堂笔记》中俞君祺的诗。……机船剪破一匹匹水中的山林倒影,绕过一个个湖心荒岛,进入了老山一道越来越窄的皱折,沉落在两山间一道越来越窄的天空之下。我感觉到这船不光是在空间里航行,而是在中国历史文化的画廊里巡游,驶入古人幽深的诗境。
  我用手机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在柴油机的轰闹中听不太清楚,只听到他一句惊讶:“你在哪里?你真的去了八溪?”——他是说这个乡的名字。
  为什么不?
  “你就打算住在那里?”
  不行吗?
  我觉得他的停顿有些奇怪。
  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我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矫情,当心怀感激和长存思念。我的很多亲人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离不开轰轰城市。但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越来越陌生,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线路两旁与我越来越没有关系,很难被我细看一眼;在媒体的罪案新闻和八卦新闻中与我也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会心生厌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车交织如梭的钢铁鼠流,还有楼墙上布满空调机盒子的钢铁肉斑,如同现代的鼠疫和麻风,更让我一次次惊悚,差点以为古代灾疫又一次入城。侏罗纪也出现了,水泥的巨蜥和水泥的恐龙已经以立交桥的名义,张牙舞爪扑向了我的窗口。
  “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酒吧里的男女们疲惫地追问,大多找不出答案。就像一台老式留声机出了故障,唱针永远停留在不断反复的这一句,无法再读取后续的声音。这些男女通常会在自己的墙头挂一些带框的风光照片或风光绘画,算是他们记忆童年和记忆大自然的三两存根,或者是对自己许诺美好未来的几张期票。未来迟迟无法兑现,也许永远无法兑现——他们是被什么力量久久 困锁在画框之外?对于都市人来说,画框里的山山水水真是那样遥不可及?
  我不相信,于是扑通一声扑进画框里来了。
  
  06 拍眼珠及其他
  山里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么闭塞。自从电视和卫星天线降价,山民们的房前屋后出现铝皮锅,吞吸着亚太上空无形的卫星信号,于是武侠剧,歌手赛,外国总统,超短裙,男女接吻,英超球赛和日本卡通,还有丰乳霜和润滑油的广告等等城里人熟悉的东西,也都变戏法式地无中生有,日夜空降遍入民宅,冲击着山民们的眼球。
  不过,他们对这些似懂非懂,要看不看,把电视权当一张可以变幻多端的年画,徒增一点家里的热闹而已。有一家的电视,从一大早就叫嚷出了最大音量,播出某阿拉伯国家的新闻——大概那语言同中国普通话一样难懂,或者主人从未打算从中听懂什么,也不曾听懂过什么,只是要用最大音量来扫除寂静。他不觉得有更换频道的必要。三个娃崽守在屏幕前,咬着指头,抹着鼻涕,看得津津有味。这比起他们以前看满屏雪花里几个鬼影当然要有意思多了——铝皮锅的功劳令人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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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担心他们听不懂,告诉他们这不是中国的节目,意思是他们得学会选台。但主人并不在意,反而说这个频道好看,蛮好看,你不看么?
  不知他们对阿拉伯为何情有独钟。
  老人们年迈体弱,不大出山了,却胸怀着五洲四海,经常与阿拉伯或印度的音画为伴。他们谈起世道大多从电视机谈起。一般来说,他们高兴科学的进步,毫无中世纪教庭那种对科学的恐惧。电视不就是“千里眼”么?手机不就是“顺风耳”么?飞机不就是“神行法”么?火车不就是明朝高人刘伯温的“铁牛肚子藏万人”么?……在他们看来,这一切早在中国人的预谋之中。他们连声啧啧,一个劲地摇头,惊叹古人的超前预见,也惊叹现代化无所不能,并且把所有奇迹都归功于国家领袖,比如毛泽东或邓小平这样的人物。
  他们对现实也不很满意,尤其痛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伦常丧尽。眼下偷茄子的有了,偷杉树的也有了。就算上了公堂,直的可以说弯,死的可以说活,恶人说不定还可以使钱买官司。照这样下去,天下焉得不乱?政府不猛下毒手,何谈治国安邦?特别是电视里男的抱着女的啃啃啃,女的抱着男的啃啃啃,抱住别人的婆娘或老公也还是啃啃啃,成何体统?下流不下流?他们一到这个时候就恨恨地质问:怎么没人来拍眼珠?
  “拍眼珠”,是以前的私刑。一位法国史学家曾谈到地中海周边山区,说税收和法律无法延伸到高山,山民们总是生活在历史之外。但中国的山民们以前疏于国法,却不乏家法。直到上一个世纪,官权管制网络覆盖到最底层,国法兴而家法亡,现代国家体制才逐渐成形。但这在老人们看来利弊兼有,是说不大清楚的。他们巨大的困惑是:以前谁敢偷盗?谁敢淫邪?谁敢不孝父母?偷了一块熏肉,就须杀猪一头,请大家喝“洗脸酒”。要是罪行大了,祠堂门一开,就得把贼人绑在树上,用小竹筒套住他的眼睛,再在竹筒尾端猛力一拍,?溜一下,贼人的眼珠就被挤压出来,带血带水地落在竹筒里——八溪乡老一辈中至今还有几个独眼人,脸上留有酷刑残迹。
  “烧油扇”也是私刑之一。抓到偷人养汉的淫妇,至少也是要罚她几桌“洗脸酒”。要是她的罪大,就得把她全身剐光,让她坐进一个没有板子的椅框,下身一折,****朝外暴露。然后有一把油纸扇插入****,一经点火,****就烧得火冒油滴,毛焦肉臭,以后永不可再淫。
  老人们说,男子犯家法也得论罪。山那边有个厉瓦匠,是个好色多骚的郎猪,即书上说的配种公猪。他脸皮也太厚了,睡人家的女儿不算,还睡人家的媳妇,最后还睡上自己的亲婶子。族老们对此气昏了头,说女儿么也就算了,反正是要嫁出去的,****和乱种则万万不可,不沉塘灭逆,实在天理不容。
  他们只是没有料到,那郎猪不但鸡巴骚,而且水性太好,被众人绑在楼梯上,沉到水塘里三番五次,一出水还在眼眨眉毛动,打喷嚏,甩脑袋,让众人十分无奈。
  眼看日落西山,郎猪觉得乡亲们太累了,太没面子了,才主动给众人找了个台阶:“你们是真要我死呵?不是开玩笑呵?怎么不早说呢?快快快,削个塞子来,塞住我的屁眼。”
  他的意思是,那样才能淹死他。
  大家半信半疑,照他说的去削了个木塞子,堵住他的肛门。这样,当人们再次绑在楼梯上沉塘时,水里冒出一串气泡,然后不再有动静。
  我不知这种传说是否有几分夸张。
  
  34 藏身入山
  都市里的钢铁、水泥、塑料等等全是无机物,由人工发明和生产,没有奇迹和神秘可言,几本数理化足以解释一切。人们的所食也多是动物和植物的尸体,一些大批量的呆呆成货,出现在包装盒、真空袋以及冰箱里。人是那个人造世界里的新任上帝,不再需要其他上帝。
  乡村虽然也有人造品,但更接近一个自然的世界。乡下人不但缺乏足够的钱来享用科学 (比如我家那个价钱不菲的避雷针),而且还时时面对着生物圈的变化多端,面对着植物、动物、微生物的奇妙造化,包括它们基因图谱里无法破译的空白和乱码。他们还长久厮守着一切无法由人工来制作和掌控的日月星辰、四季寒暑、山川大地、风雨雷电、水涝干旱以及瘴疠邪毒,没法摆脱人们相对的无知感,无力感,无常感。
  对于乡下人来说,既然科学不能管理一切,他们当然就需要科学以外更多的什么。吴老贵上次进山打了两只麂子一只兔,但这一次把铳药都打光了,连毛都没打来一根。这是为什么?李有根上次进山轻轻松松伐了一个坡的杉木,但这一次开锯就锯断,动斧就伤脚,最后还有一根树梢莫名地妙地弹过来,把他横扫到山沟里,砸了个头破血流。这又是为什么?还有蕉冲的贤爹赶马运木头,以往都是来去平安,但这一次马硬是不走,背着几根圆木团团乱转,最后一脚踩塌了,连马带木滚下山去,折了一条马腿,一匹废马只能进屠场,急得贤爹当场就哇哇大哭。这里难道没有什么原因?……山民们不认为这些都是偶然,更重要的是,没法像城里人一样可以回避这些偶然。如果他们还要活下去,就不能不苦苦寻找应对之法。
  于是他们学会了“和山”:上山之前要焚香三炷,向山神表示求恕和感恩,上山以后也决不能胡言乱语和胡作非为。如果是上山打猎者,要在山上动刀动枪,伤生见血,属于更严重的冒犯,那么他们上山三天以前就必须开始“藏身”。其具体做法是不照镜,不外出,不见人,不秽语,连放屁也得憋住,连拉屎拉尿也得蹑手蹑脚。遇到别人打招呼,必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决不应答回话。更严格的“藏身”之术还包括不行房事,不发言语,夜不点灯,餐不上桌……不一而足。其目的无非是暂时人间蒸发,逃过山神的耳目,有点像特种兵潜入伏击区的味道。
  大家都知道这些规矩,因此每次见到猎户入山,都装作没看见,更不得打招呼,不去捅破对方的隐身伪装。我开始不知道这一说,有次在路上碰到吴老贵,迎面相撞,喊了两声,见他一扭头就走了。我还以为他无端生气。
  后来才知道他正要进山收野猪套,此刻宁可得罪于我,也不能误了大事。
  幸亏他这次进山没被蛇咬,没被蜂蜇,没有摔断手脚,否则他很可能归因于我,记恨我的一声招呼坏了他的功法。我在茫茫大山前胡喊乱叫,难辞告密卖友之罪。
  
  43 山中异犬
  村里人把狗也叫作“呵(读去声)子”。大概他们唤狗的声音是“呵⌒呵⌒”,应声而来的一团肉就该是“呵子”了。
  这里录下一些呵子的事迹:
  贤爹家的呵子
  贤爹这一天犁完田,还走没到家,就听见田垅对面割茅草的邻居说,你快回去看看,你家的呵子刚才叼回去一只兔子。
  贤爹回到家里,没有看见呵子,也没有看见什么兔子,到屋外唤了三声,也没听到呵子的脚步声,不免有些纳闷。这天夜里,呵子很晚没回家,不知道去了哪里。
  贤爹后来把这事忘了。十几天后,他翻过两座山,过了三条溪,走了十来里路,到出嫁多年的女儿那里去看看,送上一点糍粑和干笋。他听女儿说,家里的呵子十天前来过了,累得气喘吁吁,尾巴低垂,嘴里叼着一只兔子,当然是给小呵子吃的——就是断奶不久的呵子它儿。贤爹大为奇怪:这狗娘逮住了一只兔子,居然还记着两座大山以外的狗仔?更奇怪的是,女儿把狗仔抱来婆家的时候,狗娘并没有跟着来呵。它如何识得路?如何找到了这一家?如何知道自己的骨肉就在这里?
  莫非是它平时听家里人说起这个地方,也听出了个子丑寅卯?
  有福家的呵子
  这条呵子骨架大,从小就长着好多胡须,是个少年老成的武士。它最会看家,平时逢主人不在,见外人上门来了,便不动声色地跟着,既保持警觉,又不失礼貌。外人在这个家里可以坐,可以睡,可以到处看,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触摸任何东西,否则立刻引来它的狂呼乱叫。如果你不赶快撒手,它必定猛扑上来咬住你的一只贼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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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福带着呵子出门,从不怕丢失什么东西。他干活时在地头脱下一双鞋,一顶草帽,或者停靠一辆脚踏车,呵子立刻蹲在一旁守住,不管主人去了哪里,也不论主人要去多久,它都会寸步不离主人的物品,一直等到主人回来。有一次,有福在田头丢下一张犁,准备第二天犁田,没料到呵子就把犁看住了,以为是什么贵重的宝贝。有福回到家里,很晚还没看见呵子,后来想到了犁,打着雨伞到田边一看,他家呵子果然在瓢泼大雨里守着——其实没有任何贼寇会打一张犁的主意。
  有福在县城遇上车祸的时候,呵子在家似乎有什么感应,疯了似的大叫,冲到公路上去见汽车就吠——这是邻居们后来说的。它被一辆车绕过去了,被另一辆车甩下了,但还是对一切流动的钢铁盒子大举进攻。最后,一辆运树木的大卡车来不及刹车,终于把它碾在轮下,成了血淋淋的一摊肉泥。
  村民们说,它这是以死“挡煞”,拿自己的命换主人的命。要不然,有福那一天骑摩托被汽车撞出一丈多远,说什么也不可能活着回来的,至少也要落个终身残疾。
  有福也相信,自己这条命是呵子给的。他把呵子葬在山上,说自己老了以后也要葬在那里。
  茶盘砚的呵子们
  我跟着村长去茶盘砚清账,刚翻过岭,见到村子的一角,就远远听见一片狂吠。我免不了有些心虚,赶紧在路边折了一根树杆,紧紧捏在手里。奇怪的是,我们进村的时候,那些狗反而一声不吭了,黄的黑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一起迎上来,围着我们使劲摇尾巴,嘴里都横叼着一截树枝,像齐刷刷地都插着一支牙刷,让我颇为奇怪。
  我问村长,这些狗为何都叼着树枝?
  对方见多不怪,说有这回事么,回头看了看,确认了我说的是实,这才说:这些狗从来都是这样的,看见贼就开咬,看见客就封嘴巴。
  一位农妇捂着嘴笑,“它们怕你吓着了!”
  我大吃一惊。世上还有这等善解人意的狗?居然像古代的军队衔枚夜行,还懂得以枝封嘴安抚客人?它们是不是经过了某种训练?
  村长说:没有呵,茶盘砚的狗都是这样的,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其他村的狗也是这样么?”
  “那倒不一定。有这样的,也有不是这样的。”
  我带来的三毛是个洋种,与这些狗一见如故,玩得兴奋异常,很快就与它们打成一片搅和成一团。我原来担心这些狗会欺生,一直给三毛套着狗绳,随时准备将它解救脱险。我没料到呵子们对三毛十分友好:互相嗅嗅屁股,相当于通报姓名;互相摇摇尾巴,相当于握手礼或者贴面礼;一直没吐掉嘴里的树枝,相当于剑入鞘,枪退膛,大炮蒙上炮衣,军队解除战斗状态。有一条大狗是后来的,朝着三毛咧咧牙齿,没有真咬。大概是一时没找到树枝,它急得满地乱窜,后来不知从哪里叼来一根鸭毛,在我们面前转来转去,待我们看清楚了,才意犹未尽地离去。它肯定是要让我们看清它的橄榄枝,明白它和平主义的宣示。
  自从到过茶盘砚以后,三毛一有机会就要窜出院门,就要朝茶盘砚方向狂奔,对我的喝止充耳不闻。不过,去就去吧。我现在不太担心它的安全了,因为那一群狗友礼貌周全,不可能伤害客人。
  有意思的是,三毛从那里回来的时候,嘴里也叼着一根草,在我面前摇头晃脑,一展它的学习成果。
  
  53 垃圾户
  笑花子的父亲叫雨秋,是村里最穷的人,号称垃圾户,孤零零住在大山深处,方圆数里之内没有邻居。那里原是块坟山,以前属于山那边的陈氏。两间破瓦房住着陈家的守坟人。后来陈家败了,守坟人走了,破房久久地空着,便成了雨秋的窝。
  去雨秋家看看不容易,需要爬几座山,走到气喘吁吁头昏眼花,才有远远的一个屋角在树林里冒出。同行的村支部书记莫求说:“到了。”我以为是雨秋家到了。没想到他是说老卫家到了,雨秋家还在老卫家后面的山上哩——他指了指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更高一座山,吓得我腿发软。
  雨秋的房子算不上房子,一半已经坍塌,瓦砾间长出了青草。另一半也摇摇欲坠,靠几根木头斜顶着,如同一个病人前后左右支着五六根拐杖。一堵老墙布满烟灰,扭曲成一个球面,看上去只要客人一个喷嚏,气流就可能把它捅破,然后是整堵墙哗啦啦倒下来。小门里一团寂黑,外人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让瞳孔适应黑暗,看清黑暗中浮现出来的一切,比方说锅里的冷粥,比方说紧靠着床头的锅灶,还有潮湿墙角里的两个瓦罐。抬头看看,一条条瓦缝宽得可以见天。可以想象,这样的屋顶一逢下雨就是筛子装水,要是再碰上大风,房子完全可能一瞬间垮塌,把雨秋一家活埋,并且久久不为外人所知——这里太偏了,太远了,平时除了野猪和红毛狗的光临,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音,几乎不会有陌生脚步声出现。
  雨秋不算太懒,这从门前一些梯田里的禾蔸可以看出来,从微风中的稻熟气息可以嗅出来。但在糊口之外他还能有什么盼头呢?大儿子多年前失踪。小儿子又是个呆傻,流落在山下从不回家。雨秋自己也只有一只眼睛,几乎落了个半残,要想挣个发家致富,委实不易。
  我们在这里合计了一下,决定凑上一千多块钱,先给他置两间房,至少能防止风雨之夜的活埋。房子已经物色到了,就是对门岭上一处农舍,其主人已迁居山下,儿子又参军外出,老房子长期锁着不用。莫求用手机同户主通了电话,带着我们去点了点檩子,数清了柱子和门窗,还估了估屋上的瓦,说只有这些材料还值钱,一千二,差不多。雨秋也跟着我们去看了房子,对乡亲们的关心千恩万谢。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第二年春天,我再到这里来的时候,听说雨秋并没有搬家,不免有些奇怪。打听的结果是:雨秋临到搬家变了主意,说你们好事做到底吧,索性给他在公路边做栋新房算了。这当然是出了个难题。第一,做一栋新房至少也得四五万,村里哪有这笔钱?要大家去抢银行么?第二,他要是搬下山来,离他的田土和山林远了,他还怎么谋生?不种田,不育林,他一只独眼认不出几十个字,是想炒股票还是办公司?村头们被他缠烦了,说叫花子嫌饭馊,你有了一寸就要一尺,为何不想搬到北京中南海去住呢?好,你爱搬不搬,爱住不住。再来结丝绊经,老子背都不给你看!
  雨秋的诉苦史就从此开始。他穿着一件破烂衣,走访了所有他能走访到的人,到哪里都揪出一把把鼻涕,抱怨村里克扣了他的盖房款。就算不给盖新房,总不能不让他修旧房吧?一千二既然定在他的名下,就应该是他的,就该由他做主。为何他现在要买材料了,一分钱都不给他?……
  当然,他没有说修房是他的新主意,也没有说村里已答应派人把免费的砖瓦挑上山,更没有说他前不久打牌时输了好几百。
  很多人对他深表同情。我算是个当事人,对此不免觉得头大,见雨秋上门来,忍不住塞他几句硬话:“喂,你要了钱就去打牌,是吧?”
  “天地良心,我现在连牌都不认得了!”
  “不去打牌,要现钱做什么?村里给你买了瓦,买了石灰水泥,不就是钱?”
  “我不喜欢瓦,我要盖油毛毡!”
  “油毛毡哪有瓦结实?”
  “油毛毡容易铺呵!”
  “那你怎么不去糊几张纸?”
  妻子看见他衣上的破洞,忍不住清出几件旧衣,但被我偷偷拦住。我后来告诉妻子,我看到过雨秋家的衣,都是上面发来的扶贫物质。西装,夹克,牛仔裤,运动衫,都有八九成新,哪一件都比他现在穿的要好,只因一大堆长期放在地上,早已裹泥带沙生了霉。妇女主任当时看不下去了,帮他拉了一根绳子,把那些衣晾起来,但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发现绳子又没有了,扶贫爱心还是堆在地上发臭。
  雨秋走了以后,我给莫求打了个电话,说他硬要盖油毛毡,就盖油毛毡吧。你看如何?莫求当晚来到我家,说这个雨夫子气人呵,气人!硬要给他灌牛药才好!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要瓦房吗?别人的瓦房,他不要。给他盖瓦房,他也不要。他精着呢,肯定是嫌瓦房太结实了,太好看了,他一住进去就不像个贫困户,以后就不会有人记着他了!相反,油毛毡好呵,三晒两淋就成渣,三吹两鼓就开裂,总是在那里戳眼睛,谁看了都会心软,谁看了都得管——村上以后还不年年给他支钱修房子?他的油毛毡哪是什么油毛毡呢,明明是一本存折,年年赚利息,连打麻将的钱也稳靠了!
  同来的村长也啧啧赞叹,说了不得,真是了不得!他只有一只眼睛,怎么就看得这么长远呢?
  生气归生气,我们还是得钻他的套子,同意把现钱交给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睡在露天里。后来的一天,我碰到庆爹,听他说起打牌的事。他说雨夫子虽然穷,但还是穷得硬气,从不欠账,去年输的麻将钱,前不久硬是还清了。
  “你是说老岭上的那个杜家的雨夫子?”我问他。
  “还有哪个雨夫子?”
  “这远近就没有别的雨夫子?”
  他眨眨眼,觉得有些奇怪。
  我这才明白雨夫子铁心要盖油毛毡的原因。
  他就不能赖掉牌桌上的欠款吗?如果他赖,大概也不会有人太怪罪他。但他没有赖,宁可把自家的窑瓦换成油毛毡,宁可一次次下山来胡搅蛮缠,把村里的干部以及更多的人都得罪光,也得实现自己的精心盘算——真是既无耻奸猾又可歌可泣。
  我想起他离开我家那一天。天快黑了,他还要挑着一担米糠回家。我想借给他一个手电筒。他说不要,说摸黑上山习惯了。就算碰上红毛狗,就让红毛狗吃了算了,就算碰到扇头风,就让扇头风毒死算了。他活到这份上了,罪还没有受够么?他就这样嘟嘟哝哝,挑着担子撞入夜色,走向我需要仰望才能看见的黑糊糊山影。
  我当时要是真正心好,应该把手电筒塞到他手里的。
  我只是假意客套了那么一句。
  不知他还会不会再来我家,还能不能给我一个借出手电筒或者雨伞的机会。
  注:杜雨秋一家祖籍是平江县小田村附近,为当地杜氏的一脉。据近年学界考定,唐代诗人杜甫就是死在那里,并由宗室后人守墓多年。这样说来,杜雨秋很可能是杜甫的后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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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徐 学 陈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