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汪曾祺的《陈小手》,多年来一直有多人在言说。如早在一九八七年,李庆西就在《新笔记小说:寻根派,也是先锋派》一文中把《陈小手》称为“新笔记小说”,并就团长既摆酒席宴请陈小手,又封他二十块现大洋,可最后却一枪把他从马上打下来这一关键情节,从三个层面进行了解读:
1.暴露了团长的虚伪嘴脸;
2.虽说接生和碰团长的女人是一回事,但是团长心里存有两笔账:一桌酒席,二十块现大洋,是给陈小手接生的报酬;转过来又给他吃枪子,是他“罪”有应得。此正所谓以德报德以冤报冤也;
3. 陈小手活人多矣,到头来偏偏死在他自己的职业上,这是一种存在的危机。
而且,李庆西进一步提出,《陈小手》的主人公是谁?他认为实际上应该是团长。
其他文章还有其他一些看法,在这里就不加摘引了。下面谈谈笔者的看法。先解决这个根本问题:《陈小手》的主人公是陈小手还是团长?从文中表层所反映的人物心理深度来看,应该是团长;但从作品的全局来看,花了汪曾祺大量笔墨的陈小手似乎应该是主人公。笔者认为,短篇小说不同于中篇及长篇小说,并不以塑造一个完整的主人公为要务。有时候,它所要讲述的仅是一个故事,一种情绪,一种心理,一种状态,乃至一种氛围而已。一个短篇所未讲述的,永远比它文字所已讲述的,要多得多。换言之,一个好的短篇小说,就是一座冰山,海水下的永远比海水上的要阔大丰厚。所以,谁是主人公,在好的短篇小说里并不是唯一的答案,大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这也正是接受美学题中之义。
二
陈小手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文中的介绍确实极为简单,但还是可以就此捕捉到一些信息:
1.勇者陈小手。在“我们那地方”,过去学医的都是男人(李花脸的女儿除外,她看内科),他们都不学产科,认为这是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于是,“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无论男女),或者说根本没有。产妇要生孩子了,都是请老娘。
但是特立独行者横空出世了——陈小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当地唯一一名男性产科医生!
2.敬者陈小手。对于自己所选定的职业,陈小手怀着一颗虔敬的心。他知道,产妇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接生千万耽搁不得,事关两条人命。于是,在很少人家养马的水乡,他不惜代价,特地养了一匹马,且是一匹白走马,令他能够在第一时间里到达产妇房前,以解决产妇的痛苦。
3.技者陈小手。陈小手选择当产科医生,当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想出风头,像阿Q一样的“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他了解自己的优势:其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这是上苍赐给他的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产妇的痛苦。加之悟性与努力,陈小手获得了高超的接生技术,专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顺利地接下来。
4.德者陈小手。拥有高超接生技术的陈小手并不“恃技傲人”,成为今天那些看病前非要敬纳红包不可的医生们的先驱。他从不。当他接生完毕,母子平安后,男主人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给他,他总是看也不看就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杯热茶,就骑着他的白马回家,绝不多叨扰。
勇、敬、技、德,陈小手全拥有。陈小手活人多矣。这本应该是“我们那地方”的大幸,所谓天赐好人也。然而,在“我们那地方”,陈小手却处于一个人人不待见的地位。
同行的男性医生见了陈小手就嗤之以鼻:好端端一个大男人,干什么不好,却去做老娘!老娘能与医生相提并论吗?!于是,他们一致认为,陈小手绝对不是医生,他辱没了医生的称号,充其量,他不过是一个男性老娘而已!
那些产妇的丈夫们也不待见陈小手:男人做老娘?哼,我们这地方还没见过!所以,大户人家是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也是矜持得很,只有遇到胎位不正,老娘束手无策时才想起他。
同行的蔑视,“受众”的排斥,陈小手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去履行着他的职责——产科医生。
陈小手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作为一名男性产科医生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必须用之才招呼,不用之立刻鄙视,所以特地养着快马一匹——那些人总是在万分危急时才来请他的!他看得清他们的愚昧与权衡,他也看得清自己在他们心中的下三烂位置,但他更看得清他自己的职业分量。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
三
然而,有一天,陈小手面对的世俗,不再是“让他们说去吧”那样简单了。
有一年,“我们那地方”来了一个团的联军,是孙传芳的部下,驻扎在天王庙。不早不迟,团长的太太(不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副太太)要生了。怎么办?当然是快去喊老娘,而且不止喊一个。惜乎!那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娘竟然无能为力把团长的亲骨肉带到团长主宰的人间。太太在撕心裂肺地叫喊,亲骨肉无法破茧而出,无奈,团长只得听从老娘的建议,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跨上他的白马就狂奔。不用说,在陈小手的神手神技下,母子平安。团长就是团长,出手极为大方,不仅摆了一桌酒席,而且赏了陈小手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喝了酒,揣上钱,告了辞,就牵马出了天王庙,再上马,回家。就在这时,团长掏出枪,从后面,一枪就把陈小手打下来了。望着不远处的陈小手还冒着热气的尸体,团长非常委屈地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就这样,“活人多矣”的陈小手在团长的“非常委屈”中成为死人一个了。
就这样,全文结束了,读者都被团长的那一枪给震懵了,“砰——”,沉沉重重地响在脑袋里,久久不能消声。于是,大家都记住了这个团长,连诸多评论家记得最清楚的也是这样一个团长。
四
然而,汪曾祺真的只是想告诉读者,曾经有这样一个残暴愚昧的团长存在过么?笔者认为:非也。
事实上,要了陈小手命的,不仅是团长,还有“我们那地方”的大户人家的男主人,中小户人家的男主人,同行的男性医生。在团长眼中,陈小手首先是男人;在大户人家、中小户人家的男主人眼中,陈小手亦首先是男人;而在同行的男性医生眼中,陈小手却首先是不男不女的一个人;只有在陈小手自己眼中,他才首先是一个真正的医生。
当孩子呱呱落地的最初兴奋过后,大户人家的男主人又何尝不曾有团长那样的心态!“男女授受不亲”之古训早已在他们头脑中扎了根安了家,更何况陈小手还要……天啊!这个陈小手,十恶不赦!然而当初为何要请他这样一个男人入吾妻之帐?老娘无能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怎能不孝? 况且我自己也的确需要我的亲骨肉!不错,陈小手给了我孩子,但他入了吾妻之帐!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就是欠揍!他该死!
中小户人家的男主人呢?又何尝不如此!“我们那地方”的男人都在同一个文化传统里浸淫着。
中国各地的男人都在同一个文化传统里浸淫着,吸收着相同的糟粕。外地的团长因为军务来到了“我们那地方”。他当然有女人,他女人当然也要生产,偏偏他女人也还要难产。于是他不得不叫来陈小手,既保住了他女人的命,又保住了他孩子的命;但又“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陈小手这个男人还动手摸了他的女人!是他团长的女人啊!真是胆大包天,真是岂有此理!团长委屈满腹,义愤填膺。掏枪打死陈小手后,团长依然委屈满腹,义愤填膺。这个陈小手,你死有余辜!
可以想见到,当陈小手的死讯传出后,那些“迫不得已”被陈小手接生过的女人们的丈夫的笑容(笑容的灿烂程度随身份与地位而定)。汪曾祺不过是假借团长一人之手,泄了团长和众多大户人家以及中小户人家的男主人的心头之恨罢了。陈小手,你学医我们并不反对,可作为一个大男人,你不去看外科,也不去看内科,偏偏要去当个什么劳什子产科医生,成心要与女人们(吾妻们)的身体打交道,是何居心!你这小子,的确欺人太甚!日你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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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的男性医生们亦是笑容满面,以致要弹冠相庆的。辱没门户者被清除了,此乃医界之大幸也!男性老娘,哼!
古旧的中国向来推崇不改旧制。孔子的“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即是其精义之一。人们从来就习惯于守成。谁敢越雷池一步就灭谁。所以鲁迅先生就曾痛彻心腑地说,在中国即使搬动一张桌子都是非常困难的,都是要流血的(大意)!
从前,在“我们那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产科医生,接生的都是老娘。于是,大家就都认为,接生乃老娘之职,天经地义,不容更改。陈小手偏偏要自不量力,一人出来与整个“天经地义”作对,竟敢离经叛道,做了一名产科医生,还男性!所以,一开始,就注定了陈小手不会有好果子吃,他的被杀,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不改旧制这一脉处理一个敢于变革者的手段之一。陈小手当然是一个变革者。而在先前的中国,变革者是不被人尊重反被视为洪水猛兽或者疯子的。我们还记得那个变革者(革命者)夏瑜,人们就眼巴巴地盼着他早一点被行刑,以便早一点用他的热气腾腾的鲜血来治痨病。
陈小手不仅以一人之力对抗着中国的“不能轻易移动一张桌子”的这一脉传统文化,更麻烦的是,他还要以一人之力,对抗着在礼教的两千多年的倾力栽培下,伦理意识、男权思想高度发达的活生生的丈夫们。在“男女授受不亲”、“女人是男人的私有财产”、贞洁观、节烈观等等的熏陶下,这些丈夫们自尊到自大,自大到无知,无知到残忍。就这样,陈小手被守成的传统文化与在狭隘愚昧的男权文化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丈夫们共同谋杀了。
五
汪曾祺的小说多写美,写健康的人性。他说自己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总是用充满温情的眼睛看人,去发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诗意。《受戒》《大淖记事》《岁寒三友》均属此类作品。《陈小手》则另当别论,团长的那背后一枪,是要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在读者的记忆里长驻的。然则《陈小手》真的是“美与健康的人性”的“另类”么?非也。文中的陈小手其人其事,不正是汪曾祺发掘出来的“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诗意”么?
在该文结束之时,笔者想斗胆对《陈小手》的某些叙述态度加以质疑。
不可否认,从字里行间,我们看得出来汪老对团长是异常愤怒的(不愤怒就不是“好老头”汪曾祺了)。汪老由此“恨屋及乌”,对产妇——团长的女人的描写,也就少了几分同情多了几分调侃甚至厌恶:“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下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
这种漫画式的叙述态度,笔者认为颇不可取。虽然叙述的对象是杀人不眨眼的团长的女人,但她此时的身份是产妇,是正遭受着分娩的巨痛而又身不由己的女人。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啊,一个不顺,连命都要搭上的。在此,汪老完全可以因为团长的罪恶而不同情她,但至少还是不要调侃她才好。笔者虽然是女性,但绝对不是女权主义者,只是想为站在鬼门关的产妇说句公道话罢了。笔者也颇感奇怪,一向平和的汪老为何竟对一位产妇采取讽刺的叙述态度呢?读后让人有些不快。
(责任编辑:赵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