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敬安(1851-1912),字寄禅,号八指头陀,是湖湘诗派重要作家。其诗歌与“湘中五子”相近,都重视情怀的抒发,但在艺术表现上则另辟一途,很少模拟古人之痕迹,学六朝能得其清雅澹远之致,通过将音乐精神内化、勾勒心中的画图及构筑自然之境来取得感人至深的效果。本文即以此为出发点,探讨其诗歌的艺术魅力所在。
一、 音乐精神的内化
寄禅诗歌与“兰林诗社”诗人之诗相比,诗歌侧重于运用景象表达自己的意趣。诗人的意趣首先体现在对诗歌精神的把握上,诗歌内在精神通过一定的情境来呈现,而声与乐便是最能传达这种精神的媒介。
寄禅诗歌对音乐的感悟多表现在其绘声绘色的诗歌之中,《题陈笠唐观察东山草堂十二咏》其十二《西溪琴韵》云:
湛湛西溪水,淙淙作琴韵。此曲人不知,泠然神自运。
诗人写溪水,重在其淙淙之声,以为山水之精神蕴涵于其中,是人间至妙之曲,唯知音者能解。溪水的声音是自然之乐,诗人此诗也是人间美妙的乐章。《二月十五夜,偕吴雁舟、曹东瀛、梅访、黄孟乐、仲长兄弟吕仙阁玩月,时东瀛将同雁州北征,赋诗言别,因和之》有:
佳人美良夜,秉烛来虚堂。飞甍丽丹霞,登览延清光。圆月吐华耀,嘉木森成行。春城蕴烟气,汀火生微茫。凭虚发长啸,意兴何悠扬!……闻君碧云唱,感彼明月章。清晖讵恒满,胜游哪可常?谁云江汉广?我心与之长。安得忘忧草,植此衡山阳?
这是一个月白风清的良夜,夜色中亭台参差、月光照人、烛光摇曳,嘉木森森,有客在离别之际登阁长啸,发不遇之悲音,诗人心有所感,为之诵明月之诗、歌《汉广》之篇,这般景致,何尝不是一个充满着悲伤情调的音乐盛会!《陈仲鹿观察需次湖北,新奉奏调陕甘,将赴行在,来湘省亲,病故于盐署,赋五律十八韵哀之》诗歌云:“欲下巫咸问,还将楚些陈”则是以心中的楚歌抒发人生的哀痛。诗人的诗歌中充满着音乐的精神,不仅仅是因为它借了音乐之美写出了悲怆之怀,尤其重要的是诗歌以清俊淡雅的笔调写出了人与自然相融合的境界,人在其中找到了恰当的位置,心灵有了归宿,这种情境是澄明世界中心灵的自在呈现。如《梦洞庭》:
昨夜汲洞庭,君山青入瓶。倒之煮团月,还以浴繁星。一鹤从受戒,群龙来听经。何人忽吹笛,呼我松间醒?
诗中境界开阔,设筵洞庭之野,品茗君山之上,满天繁星闪动,一只仙鹤翩然飞来,水波动荡,有群龙来临,悠扬的芦笛惊醒了松间一梦。这分明是《庄子》中的咸池之乐,诗人对音乐精神的领悟已经入神。
寄禅诗歌中也有专写听乐的诗篇,《听枯木长老弹琴》写听琴后心中之境:
老禅抱古意,为我抚焦桐。如坐石临涧,微闻松语风。禅心冷香雪(师知余好梅,特弹《梅花三弄》),仙梵出花宫。曲罢日亭午,片云生碧空。
与多数写听乐的诗歌很不一样,此诗主要不是通过对声音的摹写来写乐曲之妙,而是用淡语来表达心中恬静的情致、超脱的襟怀。诗人甚至对乐音美妙与否也不在意,只关注自己当时心里的感受:如坐涧石之上,听松风初起;又如闻梅花之淡香,见花枝摇曳。在和煦的春光里,远处有淡云飘过。在诗中,诗人听琴的感受与自身的处境自然融为一体。诗人此时感受到的不是音乐的形式,而是音乐内在的魅力。
寄禅诗歌无论是写天籁之音还是人间之乐,都是音乐精神的表达,表明了其诗歌侧重于对诗歌灵魂的追寻。不然口不能道辞、下笔多讹误的诗人何以能感动读者?这一倾向在当时片面追求诗歌形式之美的诗坛上,代表了诗歌发展的新趋势,表明了诗歌中音乐精神的内化,与邓绎《藻川堂谭艺》中所谓“诗为乐心”①之论相合。当代法国学者雅克•马利坦《艺术与诗中的创作性直觉》关于现代诗歌中音乐内化的论述对认识中国诗歌的转变过程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现代诗必须遵循更加需要的规律和规则,每一刻都取决于听觉的正确性,取决于诗中的每一个词和所有的词,以及诗中的韵律和乐段与灵魂中的诗性直觉所激起的无声音乐完美的协调这一事实。②
此论将诗人直觉所激起的“无声音乐”置于诗歌韵律之上,表明了诗歌内在的精神比外在的形式之美更为重要。在中国近代诗坛上,近体诗歌特别讲究声律,宋诗派特别注重形式,寄禅之诗歌则深入了诗歌的本质——灵魂中的诗性直觉,做到了借诗歌的词句与韵律来呈现诗歌的灵魂、表达诗歌的音乐精神,而不是局限于对诗歌形式的修饰。
二、画图轮廓的勾勒
寄禅诗歌多写景之作,诗人将烟云泉石、花鸟草虫稍加点染,见诸笔端,即成为赏心悦目的山水画图。其容疏淡,其境清幽。
寄禅诗歌对画图轮廓的勾勒首先体现在其题画诗歌中。《为翟少府题画》其二云:
隐隐花宫在上头,下方水木湛清幽。云岩深处宜禅寂,瀑布无人冷喷秋。
此诗虽写画境,然画本无境,画中之境即心中之境。深幽的泉石与林木,在秋日更显其高洁;高入云天的禅寺,空寂无人;一挂飞瀑从半空倾泻而下,溅起的水花如珍珠翠玉,纷纷洒落。察之有色,听之有声。赏画而觉身在阴冷的秋气之中,如临古寺高岩之上,心胸为之涤荡,得以超脱凡近,自致高远。同是题画诗歌,《衡阳萧稚泉少尉为余作小条幅,溪山淡逸,竹树萧寒,雅有云林之致。题二绝句以志墨缘》也能以数句传神,而其味不同。其一云:
淡淡溪山浅浅苔,扁舟如叶载云回。潇湘一片空明气,都逐衡阳雁影来。
作画者善解人意,赏画人能得其神。图中“溪山”、“扁舟”、“潇湘”及“雁”都是常见之景,但萧俊贤善用寻常的景物传达幽微曲折的思乡情怀。笔不在多,贵在传神。画图中,近处空明澄澈,远处淡云微度。驾一叶扁舟,重回潇湘,正是诗人的梦想。此图“溪山淡逸,竹树萧寒”,可称作《潇湘云水图》,其趣不在美,在其所传达的思乡情怀。
诗人对画境的描绘更多是写实有之境。释敬安虽不善画,然其诗歌中自有画境。其《山居秋暝》即为写境:
雨过林塘晚,猿鸣馆宇幽。地寒黄菊瘦,僧病白云秋。落叶下枯树,微阳生暝愁。昏鸦亦何事?相对语啾啾。
此诗与王维《山居秋瞑》同题,写秋日山寺之景,林中的水塘、幽深的山寺,枯树与昏鸦,简单的点染,即勾勒出了一幅深山幽居图。此诗在写境的同时,表达了心中的忧郁,“雨过”、“猿鸣”、“地寒”、“僧病”,让人感受到了人生的苦与痛。
但是作为僧人,释敬安诗中常常淡化人生的不幸,有意寄情于山水之间,远离尘世的是非。时人谓:“闲其性、安其情,以山水自娱者,柳柳州有深取焉。”不过释敬安诗歌并不是写纵情于山水之乐,而是心中“妙明”之境的表达。《中秋对月》即通过对所见之景的描绘来传达心中之境:
明明一轮月,涌出碧云端。风露秋都淡,星河夜未阑。光浮兰叶净,香动桂花寒。坐觉诸天近,无言还独看。
诗歌写中秋望月所见,所拈出的景物恰能融为一体:明月、碧云、星河、兰叶,感受到的还有风露初起、桂花飘香,人与自然合一,如在画图之中。同时所作还有《前诗未竟妙明之理,复为五言一首》,可见诗人有意造明妙之境,不过后一首得意忘言,图景反不及此诗,已近于晋代玄言之体。
画是无声之乐,寄禅诗中之乐贵在得其精神,诗中之画也出以疏淡之笔调,颇近六朝重神理之画风,以意胜。乐心画意本相通,寄禅诗歌诸相皆为明妙之境的表达。
三、澄明之境的呈现
寄禅的诗歌所追求的明妙之境虽以乐与画的形式体现,然其精神近于自然而心性澄明,迥绝俗情,呈现出了具有清新峻洁之美的诗境。
寄禅诗歌中那种清新峻洁之美早已超脱凡近、真妙入神。其咏梅与影的诗歌最为人所称道,往往能将梅花的精神通过意象组合表达出来。如白梅诗《梅痴子乞陈师曾为白梅写影,属赞三首》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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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一以霁,浮尘了不生。偶从溪上过,忽见竹边明。花冷方能洁,香多不损清。谁堪宣净理?应感道人情。
诗人通过雪中之梅的描写,表现了崇尚幽洁的人生旨趣。茫茫世界,全无浮尘,修竹数竿,傲雪而立,一树梅花分外耀眼,这便是诗人描写的静境,《答夏公子二绝句》所谓:“老僧自抱冰霜质,碧雾朱尘没一些”正是诗人心态的写照。关于寄禅的咏梅诗歌,程颂万《白梅诗跋》有详解:
寄公出示《白梅诗》卷,予评其‘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为梅之神,‘澹然于冷处,卓尔见高枝’为梅之骨,‘偶从林际过,忽见竹边明’为梅之格,‘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为梅之韵,‘静姿宁逊雪,冷抱尚嫌花’为梅之理,‘三冬无暖气,一夜见春心’为梅之解脱。寄公大喜,嘱余志之。予又以‘人间春似海’一首为诸诗之冠,不可摘句赞之。咏梅至此,可谓独擅千古。④
十首诗歌将梅花之神采气韵、风骨高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寄禅因此博得“白梅和尚”的美誉。寄禅写影也有其过人之处,《大沩山居,次龙阳方伯遁叟垂竿“净”、“影”原韵八首》中“清溪渡云影”“啄破松枝影”“自捉月中影”等句都将影子写得摇曳生姿。《麓山晚眺,叠前韵》更是将影写得出神入化:
清湘白露寒,暮色窥人净。红叶满天飞,疑是秋魂影。
王国维言“细雨湿流光”能摄春草之魂,如寄禅写影,“红叶满天飞”当能得秋影之魂。寄禅诗歌以其独特的感受与对生活细节的刻画达到了禅境与诗境的统一,其清在神,其峻在骨。
寄禅诗歌之清峻能得中国古典诗歌境界之精髓,是淡淡的悲愁与空灵之境的融合。宗白华论诗歌境界时说:
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与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的核心,所谓“得其环中”。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超以象外”。⑤
寄禅诗歌正是悲情与空灵的统一,正因为如此,才不是空灵妙寂之境,而是活生生的画面,诗境中因为有人的存在而生色。其妙处在于以意为主,从纷繁复杂的事物中选取简单的意象来构筑诗境,并不限于画梅、写影。如光绪二年所作《题湖山亭》:
几树梅花遮矮屋,四围山色入空亭。深春有客乘舟至,冲破平湖一线青。
静静开放的梅花、山水间的湖心亭,是一个静景,因为有人乘舟至此,才为湖山增添了胜境,击破空明,山光与水影随之摇曳。从前人常用的山居题材也可以看出其诗境之幽,其《山居》云:
道念何由熟?幽怀谁与论?池鱼晨听梵,山鬼夜敲门。破屋迁萝补,微阳透衲温。客来休问讯,妙意了无言。
不像王维诗歌那种“王孙自可留”的闲适,而是充满着凄清冷落的情调,景致虽美,却有凄神寒骨之感,正是这种冷落中有宗白华所谓“缠绵与悱恻”。寄禅诗歌诗境中还有超旷空灵的一面,在表现随缘自在的生存状态时即体现出了诗人的超脱与任性。佛陀常以牛说人生,《沩山水牯牛颂》所呈现的境界或许更近于真实的生活:
识得沩山牯,林间任自然。身毛亦将白,鼻孔也曾穿。牧笛斜阳里,闲情野水边。一犁微雨足,不负翁祖田。
从不考虑生计,虽也曾穿鼻,也得犁田,但“牧笛斜阳里,闲情野水边”依然故我。这在寄禅诗歌中别是一番境界了,是对真与美的概括。
从与自然的关系论,寄禅诗歌妙造自然,将寻常之事、随处之景信手拈来,自成清峻之格,达到了我心与自然相契合的境界。“如满山梅雪间清磬一声,迥绝凡响。”⑥在诗人那里,眼前之景化为心中之境,并在诗歌中表现了出来,是澄明之境的呈现。
观寄禅之诗,善造澄明之境,写景能得其神,是音乐精神与诗画境界的融合,可谓诗中有画、诗中有乐。《夫须诗话》中说:“其五言古诗大抵出于六朝、初唐间,风格最高。”⑦其实,其诗歌无论古近体,精神皆与初唐之诗歌相近,济以郊、岛之锤炼而别成一格,将六朝山水诗与初唐写景诗风神合为一体,?铸为澄明之境中的美妙乐章。
寄禅诗在湖湘派诗歌中表现出了其独特的个性,湖湘派诗歌多表现出了浓郁的抒情性,这种抒情性有时表现为激越的情感宣泄,有时则通过特有的方式委婉曲折地表达出来,常采用《楚辞》中常见的象征的手法及民间歌谣清新自然的形式来抒情。寄禅诗歌接近于后者但自有其过人之处,诗人以其独特的艺术感悟,谱写出了合于自然之音的诗章,勾画出了一幅幅清雅淡远的画图,营造出了不着人间尘埃的清静澄明之境,浸透着动人心魄的魅力。不独为湖湘派诗歌中之别体,在近代诗歌史上也独标一格。梁启超称寄禅为“当世第一流诗僧”⑧,诚不为过。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 邓绎.唐虞篇[A].藻川堂谭艺[M].光绪长沙刻本.
② [法]雅克•马利坦.艺术与诗中的创作性直觉[M].刘有元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
③ 释敬安.八指头陀诗文集[M].梅季点辑.长沙:岳麓书社,1984.
④ 程颂万.白梅诗跋[A].钱仲联.清诗纪事[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
⑤ 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⑥ 胡鲁封.跋[A].释敬安.嚼梅吟[M].光绪七年刻本.
⑦ 夫须.夫须诗话[A].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五)[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⑧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