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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永课 文选 ]   

无须故作惊人笔

◇ 戴永课


  一九四五年孙犁的《荷花淀》发表后,在文艺界影响巨大,不久形成一个流派。这个流派便是今天我们耳熟能详的“荷花淀派”。作为一名现实主义作家,孙犁一生,为人为文都十分真诚。在散文创作上,他更是以忠于自己的真实情感为准绳。
  具体到散文《木匠的女儿》中,孙犁叙事不但诚恳,而且独特。《木匠的女儿》记录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粗粗读完,容易让人产生这么一种感觉:如果作者将其写成一个长篇小说,也许更好。但孙犁没有这样做,而是选用“散文”的方式娓娓道来。文章按时间顺序行文,但又并非简单的平铺直叙,除了女主人公具有典型性,其命运本身很能吸引读者之外,也和孙犁高超的叙事手法分不开。文本创作于一九八?年,其时“文革”结束不久,孙犁已六十七岁,经历了世事变幻,可谓“人书俱老”。
  开篇先从“村庄的主要街道”落笔,仿佛电影镜头那样从高处移下来,扫过街道两侧的屋顶,从一个大场景,缓缓移到木匠“进善家的梢门”里。我们的视线一步一步随着镜头的移动,穿梭在孙犁的叙述中。故事里的人物处在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社会急变之风仿若他们头顶呼啸而过的电闪雷鸣,虽然轰轰烈烈,但是到底与局中人两不相沾。普通的乡民有他们自己的现世安稳。比如文中木匠进善的哥哥,虽然读过几年书,“学得文不成武不就”,在左邻右舍的眼里,他是一个不会种庄稼的人,无非写得一笔好字,“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不过红事喜帖,白事丧榜之类”。
  另外,关于当时社会背景的描述,作者也没有做过多的铺陈——“进善幼年就赶上日子走下坡路,因此学了木匠,在农村,这一行业也算是高等的,仅次于读书经商。”只寥寥几个字,就一笔荡开。仿佛孙犁手中的笔是魔术师的手杖,神秘而有力。他轻轻挥一挥魔杖,沉重的幕布便被荡到一边。幕布的后面,展现出来鲜活平凡的人事,才是他要告诉我们的。木匠进善的日子过得贫苦,妻子由于生活劳累,留下一儿一女后去世了。女儿小杏长得很俊俏。显然,在贫苦日子里亭亭玉立的女孩,面对自己的命运,无非和许多文学作品里女主人公的那点念头大同小异。这也是生活的真实。但落实到文字上,如何传达这种冷冰冰的现实,以及主人公对生活的无奈与惆怅,就需要非同一般的叙事能力,这对作者也是一个考验。在这点上,孙犁的处理手法相当高妙。他不显山不露水地写道,“在绝望之余,她从一面小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容色”。这里,人物的惆怅是轻盈内敛的,作者讲述她的惆怅也是轻盈内敛的。作者没有大费笔墨地“叙”与“议”,而是以“轻盈”对“轻盈”,降调处理。中间落下的大段空白交由读者的情感来填满。这便是孙犁的“准”。艺术上的“准”,不是精确的对接吻合,而是很微妙而又完美地把握一个度。孙犁简直像一个技艺高超的乒乓球国手,对手一个球过来,是推,是挡,还是扣,大脑还不及迅速反应,拍子就已经非常漂亮地应对过去了。或许,这个比喻不够柔和,也许用书法家进行书法创作来比喻,更贴切——笔锋在白纸上牵丝连带,奔波跳跃,云烟四起,全在一念之间达到完美。毫无疑问,这种能力,归功于孙犁长期而严谨的写作态度。这种态度,又是从其独特的“人格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一朵奇葩,亭亭静植,香远溢清。孙犁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处处留心皆学问,他一生都在寂寞而单纯地观察、体验和思考,疾风劲草,经年累月,从而达到了一个较高的思想境界。
  文中一些关键地方的议论,举重若轻,似乎指草言花,却又让人回味无穷。小杏婚姻不幸,后来就长年住父亲家,对小杏的命运而言,这是一个转折。孙犁在此处也笔锋一转,“虽然这是一个不到一百户的小村庄,但它也是一个社会。它有贫穷富贵,有尊荣耻辱,有士农工商,有兴亡成败”。孙犁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将读者的视角像放风筝那样放到一个高度。从而使得读者对小杏所处的环境进行全局观照,背负青天朝下看,俯视下面的人事纷纷扰扰,聚散离合,产生一种穿透时间的厚重感、沧桑感。虽然,孙犁在文中也力图让自己的面孔隐退到文字背后,尽量“呈现”而非“给予”,尽量不干扰读者的视线。但,我们从字里行间还是能窥见孙犁对主人公的态度。“虽说是少女的纯洁,虽说是廉价的爱情,这里面也有倾心相与,也有引诱抗拒,也有风花雪月,也有海誓山盟……这叫做一步步往上依靠,灵魂一步步往下堕落”——或多或少闪烁出孙犁对小杏的惋惜、同情,甚至还有浅浅的批评。
  从题目看来,“木匠”是“女儿”的修饰词,换言之,主角应当是女儿。可两千多字的文章,几乎一半在写与主角无关紧要的“闲事”。也正是这些闲笔,才使得读者的阅读思路荡得开。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似乎只是孙犁记忆里的一些片断,零零碎碎,像飘落水面的花瓣,若刻意打捞成捆反倒意境全无。这也是这篇散文的一个特点,无须故作惊人笔。同时,作品又饱含情感,这种情感好比是藏于花瓣下的暗流涌动。当我们正被那些逐水而过的花瓣迷惑时,感触却已直接抵达我们的心灵深处。这似乎印证了一些评论家曾提到的写作手法:详处略写,略处详写;实处虚写,虚处实写。但,孙犁在创作前不一定存有此念。正如他在《尺泽集》后记里说的,“它是从我心泉里流出来,希望能通向读者的心田里去。”
  再来关注文本的语言。乍读起来,《木匠的女儿》里的遣词、造句、断句都十分随意,似乎像一个没来得及打磨的毛坯。然而,出没在这篇散文里的语言却很符合“中国式”的言说习惯,且十分地道。文章通篇不见 “什么什么的什么”一类堆砌修饰的句子。行文直来直去,有点想哪说哪的感觉。这种言说方式在我们日常说话中很常见,即,句子基本无修饰成分,语序颠倒,多用短句,有弹性。这种句式在文中随处可见。如,“这时,街上有几个人影,打着灯笼,挨家挨户借钱,家家都早已插门闭户了。交了钱,并没买得下局长的命,他被枪毙在高岗之上。”这十分贴近我们平时的言说习惯。这种语言的好处是:朴素清新,情节生动,几乎其语言本身就能引人入胜。另外,文本中的语言节奏与传统汉语言的节奏颇有渊源。小说家曹寇在谈到《曹刿论战》时说:“‘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简单、直接,如同鼓点的语言,紧张的状态,古汉语的魅力充分体现于此。”显然,《木匠的女儿》与《曹刿论战》在“节奏”的把握上都是十分着意的,而且很懂得如何把握,但又没落入异曲同工的俗套之中。
  回到小杏身上来。在写主人公小杏最后的结局时,孙犁依然使用技巧貌似简单 “夹叙夹议”的手法。他就像个剑术高超的侠客,一根稻草到手也会变成利器。且看他如何写小杏最后的命运:
  
  小杏在二十几岁上,经历了这些生活感情上的走马灯似的动乱、打击,得了她母亲那样致命的疾病,不久就死了。她是这个小小村庄的一代风流人物。在烽烟炮火的激荡中,她几乎还没有来得及觉醒,她的花容月貌,就悄然消失,不会有人再想到她。
  
  在孙犁笔下,小杏就这样悄然消失了,像一朵野百合无声无息地凋谢了。说红颜薄命都显得唐突。但,小杏这个形象却印在了读者的心间。
  孙犁在《木匠的女儿》这篇散文中,对于人性的思考,社会的观察,显然十分深刻。而这些深刻的思想与他对生活丝丝入扣的“洞察力”分不开。正如前文提到的,这也与孙犁始终保持的“赤子之心”分不开。一个作家只要保持一颗单纯(不等于简单)的心,方能冷静而又寂寞地对生活进行观察、体验和思考,方能将其思想“打通”到作品中去,而其作品,也必将被灌注永不衰竭的生命力。孙犁散文《木匠的女儿》便是一例。
  (责任编辑:吕晓东)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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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匠的女儿
  孙 犁
  
  这个小村庄的主要街道,应该说是那条东西街,其实也不到半里长。街的两头,房舍比较整齐,人家过的比较富裕,接连几户都是大梢门。
  进善家的梢门里,分为东西两户,原是兄弟分家,看来过去的日子,是相当势派的,现在却都有些没落了。进善的哥哥,幼年时念了几年书,学得文不成武不就,种庄稼不行,只是练就一笔好字,村里有什么文书上的事,都是求他。也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不过红事喜帖,白事丧榜之类。进善幼年就赶上日子走下坡路,因此学了木匠,在农村,这一行业也算是高等的,仅次于读书经商。
  他是在束鹿旧城学的徒。那里的木匠铺,是远近几个县都知名的,专做嫁妆活。凡是地主家聘姑娘,都先派人丈量男家居室,陪送木器家具。只有内间的叫做半套;里外两间都有的,叫做全套。原料都是杨木,外加大漆。
  学成以后,进善结了婚,就回家过日子来了。附近村庄人家有些零星木活,比如修整梁木,打做门窗,成全棺材,就请他去做,除去工钱,饭食都是好的,每顿有两盘菜,中午一顿还有酒喝。闲时还种几亩田地,不误农活。
  可是,当他有了一儿一女以后,他的老婆因为过于劳累,得肺病死去了。当时两个孩子还小,请他家的大娘带着,过不了几年,这位大娘也得了肺病,死去了。进善就得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这样一来,原来很是精神利索的进善,就一下变得愁眉不展,外出做活也不方便,日子也就越来越困难了。
  女儿是头大的,名叫小杏。当她还不到十岁,就帮着父亲做事了,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出息得像个大人。长得很俊俏,眉眼特别秀丽,有时在梢门口大街上一站,身边不管有多少和她年岁相仿的女孩儿们,她的身条容色,都是特别引人注目的。
  贫苦无依的生活,在旧社会,只能给女孩子带来不幸。越长得好,其不幸的可能就越多。她们那幼小的心灵,先是向命运之神应战,但多数终归屈服于它。在绝望之余,她从一面小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容色,她现在能够仰仗的只有自己的青春。
  她希望能找到一门好些的婆家,但等她十七岁结了婚,不只丈夫不能叫她满意,那位刁钻古怪的婆婆,也实在不能令人忍受。她上过一次吊,被人救了下来,就长年住在父亲家里。
  虽然这是一个不到一百户的小村庄,但它也是一个社会。
  它有贫穷富贵,有尊荣耻辱,有士农工商,有兴亡成败。
  进善常去给富裕人家做活,因此结识了那些人家的游手好闲的子弟。其中有一家在村北头开油坊的少掌柜,他常到进善家来,有时在夜晚带一瓶子酒和一只烧鸡,两个人喝着酒,他撕一些鸡肉叫小杏吃。不久,就和小杏好起来。赶集上庙,两个人约好在背静地方相会,少掌柜给她买个烧饼裹肉,或是买两双袜子送给她。虽说是少女的纯洁,虽说是廉价的爱情,这里面也有倾心相与,也有引诱抗拒,也有风花雪月,也有海誓山盟。
  女人一旦得到依靠男人的体验,胆子就越来越大,羞耻就越来越少。就越想去依靠那钱多的,势力大的,这叫做一步步往上依靠,灵魂一步步往下堕落。
  她家对门有一位在县里当教育局长的,她和他靠上了,局长回家,就住在她家里。
  一九三七年,这一带的国民党政府逃往南方,局长也跟着走了。成立了抗日县政府,组织了抗日游击队。抗日县长常到这村里来,有时就在进善家吃饭住宿。日子长了,和这一家人都熟识了,小杏又和这位县长靠上,她的弟弟给县长当了通讯员,背上了盒子枪。
  一九三八年冬天,日本人占据了县城。屯集在河南省的国民党军队张荫梧部,正在实行曲线救国,配合日军,企图消灭八路军。那位局长,跟随张荫梧多年了,有一天,又突然回到了村里。他回到村庄不多几天,县城的日军和伪军,“扫荡”了这个村庄,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集合到大街上,在街头一棵槐树上,烧死了抗日村长。日本人在各家搜索时,在进善的女儿房中,搜出一件农村少有的雨衣,就吊打小杏,小杏说出是那位局长穿的,日本人就不再追究,回县城去了。日本人走时,是在黄昏,人们惶惶不安地刚吃过晚饭,就听见街上又响起枪来。随后,在村东野外的高沙岗上,传来了局长呼救的声音。好像他被绑了票,要乡亲们快凑钱搭救他。深夜,那声音非常凄厉。这时,街上有几个人影,打着灯笼,挨家挨户借钱,家家都早已插门闭户了。交了钱,并没买得下局长的命,他被枪毙在高岗之上。
  有人说,日本这次“扫荡”,是他勾引来的,他的死刑是“老八”执行的。他一回村,游击组就向上级报告了。可是,如果他不是迷恋小杏,早走一天,可能就没事……
  日本人四处安插据点,在离这个村庄三里地的子文镇,盖了一个炮楼,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我们的主力西撤了。汉奸活跃起来,抗日政权转入地下,抗日县长,只能在夜间转移。抗日干部被捕的很多,有的叛变了。有人在夜里到小杏家,找县长,并向他劝降。这位不到二十岁的县长,本来是个纨绔子弟,经不起考验,但他不愿明目张胆地投降日本,通过亲戚朋友,到敌占区北平躲身子去了。
  小杏的弟弟,经过一些坏人的引诱怂恿,带着县长的两支枪,投降了附近的炮楼,当了一名伪军。他是个小孩子,每天在炮楼下站岗,附近三乡五里,都认识他,他却坏下去的很快,敲诈勒索,以至奸污妇女。他那好吃懒做的大伯,也仗着侄儿的势力,在村中不安分起来。在一九四三年以后,根据地形势稍有转机时,八路军夜晚把他掏了出来,枪毙示众。
  小杏在二十几岁上,经历了这些生活感情上的走马灯似的动乱、打击,得了她母亲那样致命的疾病,不久就死了。她是这个小小村庄的一代风流人物。在烽烟炮火的激荡中,她几乎还没有来得及觉醒,她的花容月貌,就悄然消失,不会有人再想到她。
  进善也很快就老了。但他是个乐天派,并没有倒下去。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县里要为死难的抗日军民,兴建一座纪念塔,在四乡搜罗能工巧匠。虽然他是汉奸家属,但本人并无罪行。村里推荐了他,他很高兴地接受了雕刻塔上飞檐门窗的任务。这些都是木工细活,附近各县,能有这种手艺的人,已经很稀少了。塔建成以后,前来游览的人,无不对他的工艺啧啧称赞。
  工作之暇,他也去看了看石匠们,他们正在叮叮当当,在大石碑上,镌刻那些抗日烈士的不朽芳名。
  回到家来,他孤独一人,不久就得了病,但人们还常见他拄着一根木棍出来,和人们说话。不久,村里进行土地改革,他过去相好那些人,都被划成地主或富农,他也不好再去找他们。又过了两年,才死去了。
  1980年9月21日晨
  
  (选自傅光明主编《书的梦——感悟名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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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徐 学 陈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