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作为中国古典诗学中的一个理论范畴,近年来备受学界的关注,相关的论著和论文,多方位地对它进行了诠释阐发:或对作为文化和诗学范畴的“清”作考源之功,如韩经太的《“清”美文化原论》(见《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或致力于基本概念的澄清,如张安祖、杜萌若的《“清”复义说》(见《求是学刊》2003年第5期);或从历史发展的纵向维度勾勒“清”范畴的演变轨迹,如侯长生的《论易安体的“尚清”意识》(见《西北工业大学学报》2003年第3期);或既纵向又横向地探讨“清”范畴的产生、发展和成熟,如蒋寅的《古典诗学中“清”概念》(见《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1期);或探究特定时期“清”范畴的特质,如杨合林的《清:中古文化与诗学的一个重要概念》(见《学术月刊》2004年第12期),不一而足。仔细清理,不难发现,众家之说达成的基本共识是:“清”,由自然描绘到人物品评到文学评价,历经了一个由自然概念向审美意识、审美范畴及审美理想演变的过程。“清”,作为审美范畴,产生于魏晋品藻,最早集中体现于《世说新语》中;以《世说新语》为案例梳理“清”范畴的衍化,显然成为值得探究的课题,也正是本文尝试之所在。
一、《世说新语》“清”之基本内涵
《世说新语》共有三十六个门类约一一三?则,其中十七门八十余则出现了“清”,“言语”、“文学”、“赏誉”、“品藻”四篇“清”的出现频率最高,可见“清”在《世说新语》中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概念,其基本内涵主要体现于自然之“清”、品藻之“清”与艺术之“清”。
《世说新语》的自然之“清”用语活跃:水清为“澄清”、“清流”、“清旨”,天清为“太清”、“清明”,景清为“清峙”、“清风”、“清朗”、“清幽”,声清为“清脆”、“清歌”、“清悠”,还有形容气候的“清冷”,形容生活的“清虚”等等。
“清”在《世说新语》中更多用于人物品评,即对人物容止、风度、品性、才能等的评论和品鉴,可分为人心、人性、人格三类。人心尚静,人性尚淡,人格尚高,而这些都与核心概念“清”遇合衍生为清静、清淡、清高等一系列双音节词对人物精鉴妙赏,比如,称羡仪容风度之美,有清令、清彻、清峙、清举等;欣赏言辞论辩之美,有清言、清便、清远、清析、清伦、清论等;感慨见识才学之美,有清识、清通、清鉴、清悟、清蔚、章清等;赞叹禀赋性情之美,有清真、清心、清贵、清易、清立、清疏、清誉、清称、清恬、清和、清虚等;颂扬德行操守之美,有清贞、清中、清淳、清畅、清选等。《世说新语》里的“清”用于人物品评,既是一个道德范畴,更是一个审美范畴。
作为道德范畴的“清”,主要含“廉”与“正”之意。如《世说新语•品藻》二四:“治身清贞,大修计较。”“清贞”意为对待自身廉洁清正;《世说新语•赏誉》三八:“庾公犹忆刘、裴之才俊,元甫之清中。”这里的“清中”指人品清明公正,心地清白;《世说新语•伤逝》十四:“绥清淳简贵,为中书郎,少亡。”其中“清淳”即清正淳朴。又如赞颂有操守者德行高洁,心胸坦荡为“清畅似达”(《世说新语•赏誉》一零四),肯定能明察秋毫,具有高明洞察力的人是“清鉴贵要”(《世说新语•赏誉》一百)。
作为审美范畴的“清”,显示出奇特的造词功能,“清”玄妙组合而成的双音节词几至五十,包含了洁、静、远、雅等内涵。
“洁”即清明、洁净,由“清”的本义直接引申而来。“林公辩答清析,辞气俱爽”(《世说新语•文学》三十)之“清析”赞林公言辞清朗;“荀君清识难尚”(《世说新语•德行》五)之“清识”叹荀淑识见清明;“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世说新语•文学》二十五)之“清通”评南人做学问清晰通达;“清通于多士之世”(《世说新语•识鉴》二十七)之“清通”誉车胤才学明达。据此,“洁”的内涵又引申出纯洁、高洁之意,如名士山涛称阮籍侄子阮咸“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世说新语•赏誉》十二),尼姑品女性“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世说新语•贤媛》三十),其中“清真”、“清心”指心地纯洁、直朴、美好;而《世说新语•赏誉》十三条“清伦有识鉴”中的“清伦”和一五四条“罗罗清疏”中的“清疏”则明显地含有高洁疏放的意思。
“静”、“远”,是“清”的自然引申。无论是“言语三十”中的“清虚日来,滓岁日去”,还是“雅量二十五”中的“穆然清恬”,抑或“赏誉一三七”里的“世称苟子秀出,阿兴清和”,其“清虚”、“清恬”、“清和”皆形容人之性情平和、淡泊、宁静,宁静而能致远。《世说新语》品评人物有三处用了“清远”一词:“理中清远”(德行十九)中的“清远”指言谈玄远,“体识清远”(言语三十四)中的“清远”称人有远见,“清远雅正”(赏誉二十九)中的“清远”赞志向远大。致远则能抵达高的境界。当“清”进一步引申便含了“雅”,赋予了“雅秀清高”之深层意蕴。品味人之雅正,较为集中地体现在《世说新语•赏誉》中,如:
“王公目太尉:‘岩岩清峙,壁立千仞。’”(三十七)
桓廷尉曰:“人所应有,其不必有,人所应无,己不必无,真海岱清士。”(六十五)
凉州刺史张天赐钦羡王岷“风神清令,言话如流,陈说古今,无不贯悉”。(一五二)
形容山峦高峙的“清峙”用来比喻王衍清秀高雅的气度,同样,“清令”也用来赞许王岷风采高雅秀美,而高雅超脱的徐宁则被桓彝称为“清士”;另有“诸葛?在西朝,少有清誉”(《世说新语•黜免》一)中的“清誉”指以高雅著称。显然,“清峙”、“清令”、“清士”包括“清誉”都含蕴“雅致”之意。而当“雅”中蕴“秀”和“丽”,则多形容文辞和言辞清丽委婉,更具审美韵味,如《世说新语•赏誉》中的“辞寄清婉”(一四四)和“清辞简旨”(一五五)。雅致意味着脱俗,脱俗意味着清高。故“清”之义再作延伸,便赋予了“清高”的内涵。“世说”中有一处直接出现了“清高”一词:“魏武有一妓,声最清高,而性情酷恶。”(《世说新语•忿狷》一)显然,这里的“清高”单纯指人的声音,而非前面所言之意。据统计,含“清”的其他双音节词用来称誉人之清高数量最多,凡五见:
孔融拜见李膺,“诣门者,皆隽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世说新语•言语》三)
殷浩称叹:“逸少清贵人,吾与之甚至,一时无所后。”(《世说新语•赏誉》八十)
孙绰评刘真长云:“清蔚简令。”(《世说新语•品藻》三十六)
看见嵇康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世说新语•容止》五)
谢公认为“子敬实自清立,但人为尔多矜咳……”(《世说新语•忿狷》六)
上引材料中,孔融堪称“隽才”之辈,故用“清称”指代其声誉清高;王羲之不类常流,故用“清贵”肯定其清高尊贵;刘忄炎高爽有风气,故用“清蔚”形容其清高而富才思;嵇康风姿特秀,故用“清举”美誉其清高俊逸;王献之清修如鹤,故用“清立”强调其处世清高。清称、清贵、清蔚、清举、清立分别形容人物的容止、言行、气质,但都共同包涵“清高”之意,足以见出它们作为审美范畴,在《世说新语》人物品评中的显赫。
需要提到的是,品藻之“清”中,还有些词用于修饰魏晋林下之风气——“清谈”,如清远、清便、清论,均指善于清谈且清谈玄远,尤其是“清言”一词在书中出现近十次之多,实为少有。这种现象既体现“清言”在“清”的审美范畴中地位的重要,也表明“清谈”在《世说新语》乃至魏晋人物品藻的重要。
在《世说新语》中,“清”,作为审美范畴,由本义“水清”到清晰、清通,到清静、清远,再到清雅、清高,完成了自然之“清”向品藻之“清”衍化的过程;“清”再进一步延伸,便有了艺术鉴赏、文学批评中的艺术之“清”。但必须指出,将艺术之“清”与蔚为可观的品藻之“清”相比较,发现前者只出现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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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椽尝诣简文,尔夜风恬月朗,乃共作曲室中语。襟情之咏,偏是许之所长,辞寄清婉,有逾平日。……①(《世说新语•赏誉》一四四)
这段文字记载许询与简文帝一向情意相投,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许询造访简文帝,两人在内室畅谈。擅长作诗抒发情怀的许询这晚才情大发,“辞寄清婉”,更得简文帝赏识。“清婉”指许询作诗时言辞达意清丽委婉,这显然是在赞誉、评价他的诗文特色,从而把清美概念引入文学批评领域。也正是这“惊鸿一瞥”,成为了后代清微淡远的艺术之“清”的滥觞,其审美价值不可小觑,真可谓“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二、《世说新语》“清”之审美价值
清,作为中国古典诗学中的一个理论范畴,历经了一个由自然概念向审美意识、审美范畴及审美理想演变的过程。
“清”字的本义为水清。《说文》云:“清,?也。????c。从水青 。”作为一个自然概念,多形容自然风物的静而清;审美意义上的“清”,秉承自然之“清”的原生形态,并与生活趣味和人生的终极理想相联系,其源头可以追溯到道家的清静思想。《老子》中有两章说到“清”,第三十九章的“天得一以清”,强调天之清明;第四十五章的“清静为天下正”②,显然是指一种清静境界。春秋末期道家关尹学派明显受到老子思想的影响,《吕氏春秋•不二》记载: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关尹贵清”可以放在老子对水之柔的认识基础上进行理解。水有柔之至坚的性质,也有清澄透明的特质。老子肯定其柔的一面,以突出无为而自然;关尹则强调其清的一面,以体现出一种“水原”思维。关尹学说对庄子的影响不在老子之下,《庄子•天下》感叹:“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在介绍各家学说时,庄子还特引关尹之说:“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③这既体现关尹学派的“水原”思维,又说明庄子对关尹贵清的肯定和关注。有学者在对“太一生水”、“水原”思维和“水镜”识鉴意识作了一番探讨之后认为:“古人在以‘太一’为宇宙本原而展开的哲学思考中,曾将某种关于‘水’的生活知识积淀提升到了宇宙生成论的哲学高度。……那被提升到终极思考层面的‘水’的知识积淀,主要集中在由‘镜’与‘清’这两个概念所表征的水清可鉴的经验基础上。”④这种考镜源流的思路有助于呈现“清”的原生形态,有助于揭示“清”的原生意义。
丰厚的哲学底蕴和文化内涵赋予“清”相当的阐释潜能和再塑空间。学者蒋寅曾对自然之“清”在魏晋以前是如何进入世俗社会的作了一番考辨。他认为《诗经》中“清”字的用例,“除水清的本义外,主要是用引申义形容人的娴淑的品貌”(《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和人的神情风貌(《大雅•?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还有宗庙气氛的肃穆(《周颂•清庙》);“《论语》和《楚辞》则用于形容人的峻洁品德”(《离骚》:伏清白以死直兮);“在世俗社会中,‘清’则继承了《楚辞》的用法,指操行的清洁,常与‘浊’对举,如《论衡》中就有‘道有精粗,志有清浊也’”(《逢遇》);“在东汉的人物品评风气中,读书人以‘清流’自任,又使清成为人物品评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王充即称自己‘为人清重’”⑤(《论衡•自纪》)。”
魏晋时期是一个充满着睿智和哲思的时代,是人和文的自觉时代。由汉末清议演进而来的清谈除玄学论争外,还有一重大话题就是人物品评。“清”在人物品评中被用得格外频繁,最集中地出现在《世说新语》中。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世说新语》中的“清”总共出现八十余次,用于人物品评有五六十次之多,而进入文学批评领域仅只一处。如何以历史之维看待《世说新语》中的“清”在“清”概念的整个流变中的影响和作用?以上数据至少能证明《世说新语》的两大价值:第一,《世说新语》是品藻之“清”集大成者;第二,《世说新语》在艺术之“清”的流变中起到了继往开来的作用。
作为审美概念的“清”用于艺术领域,本应从音乐欣赏说起(“耳辨音声清浊”《荀子•荣辱》),但更主要的是被引进文学批评领域。据蒋寅先生考,《世说新语》前,曹丕《典论•论文》中有“清”:“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但其“清”指的是创作主体的生理禀赋。“真正将‘清’作为文学理论概念来用的是陆机《文赋》,共七次出现清字,六次作为文章的审美概念来使用。”《文赋》论辞意之美有“藻思绮合,清丽千眠”,后来的《世说新语》中的“辞寄清婉”显然得益于此。有了《文赋》的铺垫,有了《世说新语》的强化,到了《文心雕龙》,作为文学批评审美概念的“清”显示出了极强的生命力,无论是评诗人(曹丕“乐府清越”),还是论诗体(“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清丽居宗”),抑或品声律(“诗人综韵,率多清切”),都标以“清”字,确立了清在诗学中的地位。“稍后钟嵘在《诗品》中十七次用清字”⑥,使南朝诗学以“清”为主导的审美倾向得以彰显。值得一提的是,明代的胡应鳞在《诗薮》中以陶渊明诗风之“清”为核心,广论诗家风格之异同:
靖节清而远,康乐清而丽,曲江清而澹,浩然清而旷,常建清而僻,王维清而秀,储光羲清而适,韦应物清而润,柳子厚清而峭,徐昌谷清而朗,高子业清而婉。(《外编》卷四)
这里,以单音节“清”出现,并运用比较互见法,措辞准确,辨析精微,充分显示出“清”作为诗美学的核心范畴的审美韵味。
审美概念“清”,在咏叹自然之美、品评人物之美、赏鉴艺术之美时,自始至终都与人类终极审美理想相联系,奠定了它在中国古典诗学中的重要地位。《世说新语》中的“清”,在“清”概念的演进中,完成了自然之清向品藻之清的第一个延伸,推进了品藻之清向艺术之清的过渡,贯通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清美范畴”之思维路径,充分体现出中国古代所追求的人格精神和艺术精神,其诗学价值令人瞩目。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 文中《世说新语》引文均见曹瑛、金川注释.《世说新语》全文注释本[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
② 文中《老子》引文见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价[M].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
③ 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2:505.
④ 韩经太.“清”美文化原论[J].中国社会科学,2003(2):163.
⑤⑥ 此段中的引文见蒋寅.古典诗学中的现代阐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3:3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