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6113

[ 朱美禄 文选 ]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 朱美禄


  凌叔华是颇有才具的现代女作家,她的许多小说经受了时间考验,到现在仍然熠熠生辉。《绣枕》就是其中的一篇,其精湛的艺术,让我们不容忽视。
  《绣枕》具有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以小说中间部分加速叙述所造成的省略为界,小说具有前后两个有着对比性质的场景。在前面场景中,作者所有的叙述都是为孕育希望和梦幻造势;而后面的场景却是以转述的方式对前者的解构,以他者的眼光见证希望受到践踏,梦想遭遇毁灭。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之间即使两情相悦,彼此有心成为眷属,也无由互通款曲。因此,双方之间需要沟通的桥梁,以传递感情的信息。而能够起到桥梁作用的,或者是媒人,或者是物件。所以“媒妁之言”和定情之物,便显得异常重要。在《诗经•邶风•静女》中,便有这样的句子:“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悦怿汝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体现了古人对于感情信物的珍视。
  庭院深深深几许,大小姐闭锁深闺,外人无从了解小姐风姿俊俏、心灵手巧。到了婚嫁的年龄,最担心的是所适非人。而通过在公共空间——白总长家的客厅展示自己出色的刺绣手艺,以引起人们的注意,让提婚的说客盈门,然后择其优者为夫婿,倒不失为一种可行的办法。特别是“白总长的二少爷二十多岁还没有找着合式的亲事”,而大小姐今年运程中“有红鸾星照命主”,两人挺是般配。因此,大小姐的内心深处,就怀着不可告人的羞涩的期待,企图通过刺绣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当然,“春色满园关不住”,大小姐脸上的“笑涡”和“红晕”,到底还是泄露了她隐秘的内心。
  一针一线总关情,大小姐是在精雕细琢地刺绣,但更是在编织自己的白日梦幻。为此,她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和虔诚,“只那凤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样线”。“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而“做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因为觉得自身的幸福都维系在绣枕上,自然会把它看得很重,这样刺绣时难免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感,“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大小姐在刺绣中融入了自己对于人生幸福的期待,对于理想婚姻的憧憬。
  大小姐对于绣枕的看重和珍视,还体现在对它的干净洁白的捍卫上。张妈的女儿对大小姐的杰作佩服得五体投地,身虽不至,而心向往之,总想有缘一睹为快。可是因为进城时“满头满脸都是汗珠”,“衣服很脏”,大小姐怕她玷污了绣枕,使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断送了自己的幸福,因而硬生生地拒绝了她的要求。
  作为富家小姐,在酷暑中顾不上休息和纳凉,仍然劳瘁不辍,她让张妈打着扇子紧锣密鼓地刺绣,这本身就是因为有一种隐秘的愿望占据了她的心灵,驱使着她,支撑着她,使她不辞劳苦,即使“完了工,还害了十多天眼病”,也在所不惜。
  大小姐本来是想借绣枕以通款曲,因而在上面倾注了全部心血,也使尽了浑身解数。但是,没想到的是杰作送进了白府之后,却“寄意寒星荃不察”,遭到了出人意料的待遇。绣枕“就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便有人拿来当作踏脚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大小姐所珍视和看重的绣枕,却遭到始料不及的践踏和无以复加的蔑视,美梦就像肥皂泡一样在不知不觉中被彻底毁灭了。
  绣枕曾经被寄予极高的期望,而在现实中却被用来承接秽物和当作踏脚垫子;绣枕的干净和洁白曾经受到森严的捍卫,现在却被轻易地弄脏了。弄脏之后,曾经不让下人接近的绣枕,又被白家少爷轻易地施之于人。从此,绣枕开始了辗转漂泊的旅程。从王二嫂手上转到了干妈手上,又从干妈手上落到了小妞儿的手上。也正是在小妞儿的手上,大小姐睹物思情,恍如隔世,惆怅不已。小说最后,大小姐“默默不言”,“只能摇了摇头算答复了”,其实有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义效果,它以对确定性的避免,留下了大量的空白,使小说对世界有清晰的呈示,却没有明白的解释,维护了世界的丰富性和完整性。
  其实,绣枕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大小姐的隐喻和象征。绣枕的遭遇,也正好印证了大小姐的尴尬。绣枕由重视到轻蔑的转换,也就是大小姐由希望到失落的转换,这种戏剧性的突转,体现了作者对于当时世界的独特“言说”,也从另外一方面折射了当时中国女性的困境。她们对于婚姻,虽然满怀期待,但是幸福却虚幻得犹如镜花水月,终是难以企及和把捉。假如进行社会学意义上的还原的话,就会发现凌叔华作为“一个敏锐的观察者,观察在一个过渡时期中中国妇女的挫折与悲惨遭遇,她却是不亚于任何作家的”①。这一判断,并非虚妄之词。
  通向地狱的道路,皆由美好的愿望铺成。绣枕的遭遇有着不堪言说的荒诞色彩。尤奈斯库曾经说过,荒诞就是人的“一切行为变得没有意义”。其实,在《绣枕》中,荒诞的不仅是大小姐苦心孤诣的刺绣行为,更是世界给她安排的不合理的生存状态,使她承受了不堪承受的生命之轻。因为“一个能用歪理来解释的世界,还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种流放无可救药,因为人被剥夺了对故乡的回忆和乐土的希望。这种人和生活的分离,演员和布景的分离,正是荒诞感”②。绣枕最初是希望的寄托,而最后却被当作无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凌叔华对一段荒诞本事的感性记录,凸现了价值崩溃对意义建构的无情嘲弄。
  “小说从来都是形象的哲学。在一部好的小说里,其全部哲学都融汇在形象之中。但是,只要哲学漫出了人物和动作,只要哲学成了作品的一个标签,情节便丧失了真实性,小说的生命也就终结了。”③在《绣枕》中,凌叔华把一个荒诞而苦涩的主题冷静含蓄地叙述出来,显得举重若轻,把一种哲思贯注在人物和动作之中,却悬置了价值评判,所以小说到现在仍不失其动人的艺术价值。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
  ②③《文艺理论译丛》(三),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99页,第302页-第303页。
  
  附:
  绣枕
  凌叔华
  
  大小姐正在低头绣一个靠垫,此时天气闷热,小巴狗只有躺在桌底伸出舌头喘气的份儿,苍蝇热昏昏的满玻璃窗上打转。张妈站在背后打扇子,脸上一道一道的汗渍,她不住的用手巾擦,可总擦不干。鼻尖的刚才干了,嘴边的又点点凸了出来。她瞧着她主人的汗虽然没有她那样多,可是脸热的酱红,白细夏布褂汗湿了一背脊,忍不住说道:
  “大小姐,歇会儿,凉快凉快吧。老爷虽说明天得送这靠垫去,可是没定规早上或晚上呢。”
  “他说了明儿早上十二点以前,必得送去才好,不能不赶了。你站过来扇扇。”小姐答完仍旧低头做活。
  张妈走过左边,一面打着扇子,一面不住眼的看着绣的东西,叹口气道:
  “我从前听人家讲故事,说那头面长得俊的小姐,一定也是聪明灵巧的,我总想这是说书人信嘴编的,那知道就真有。这样一个水葱儿似的小姐,还会这一手活计!这鸟绣的真爱死人!”大小姐嘴边轻轻的显露一弧笑涡,但刹那便止。张妈话兴不断,接着说:
  “哼,这一对靠枕儿送到白总长那里,大家看了,别提有多少人来说亲呢。门也得挤破了。……听说白总长的二少爷二十多岁还没找着合式亲事。唔,我懂得老爷的意思了,上回算命的告诉太太今年你有红鸾星照命主……”
   [##]
  “张妈,少胡扯吧。”大小姐停针打住说,她的脸上微微红晕起来。
  此时屋内又是很寂静,只听见绣花针噗噗的一上一下穿缎子的声音和那扇子扶扶轻微的风响,忽听竹帘外边有一个十三四的女孩子叫道:
  “妈,我来了。”
  “小妞儿吗?这样大热天跑来干么?”张妈赶紧问。小妞儿穿着一身的蓝布裤褂,满头满脸的汗珠,一张窝瓜脸热得紫涨,此时已经闪身入到帘内,站在房门口边,只望着大小姐出神。她喘吁吁的说:
  “妈,昨儿四嫂子说这里大小姐绣了一对甚么靠垫,已经绣了半年啦,说光是那只鸟已经用了三四十样线,我不信。四嫂子说,不信你赶快去看看,过两天就要送人啦。我今儿吃了饭就进城,妈,我到那儿看看,行吗?”
  张妈听完连忙赔笑问:
  “大小姐,你瞧小妞儿多么不自量,想看看你的活计哪!”
  大小姐抬头望望小妞儿,见她的衣服很脏,拿住一条灰色手巾不住的擦脸上的汗,大张着嘴,露出两排黄板牙,瞪直了眼望里看,她不觉皱眉答——
  “叫她先出去,等会儿再说吧。”
  张妈会意这因为嫌她的女儿脏,不愿使她看的话,立刻对小妞儿说:
  “瞧瞧你鼻子上的汗,还不擦把脸去。我屋里有脸水。大热天的这汗味儿可别熏着大小姐。”
  小妞儿脸上显出非常失望的神气,听她妈说完还不想走出去。张妈见她不动,很不忍的瞪了她一眼,说:
  “去我屋洗脸去吧。我就来。”
  小妞儿撅着嘴掀帘出去。大小姐换线时偶尔抬起头往窗外看,只见小妞拿起前襟擦额上的汗,大半块衣襟都湿了。院子里盆栽的石榴吐着火红的花,直映着日光,更叫人觉得暑热,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胳肢窝汗湿了一大片了。
  光阴一晃便是两年,大小姐还在深闺做针线活,小妞儿已经长成和她妈一样粗细,衣服也懂得穿干净些了。现在她妈告假回家的当儿,她居然能做替工。
  夏天夜上,小妞儿正在下房坐近灯旁缝一对枕头顶儿,忽听见大小姐喊她,便放下针线,跑到上房。
  她与大小姐捶腿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大小姐,前天干妈送我一对枕头顶儿,顶好看啦,一边是一只翠鸟,一边是一只凤凰。”
  “怎么还有绣半只鸟的吗?”大小姐似乎取笑她说。
  “说起我这对枕头顶儿,话长哪。咳,为了它,我还和干姐姐怄了回子气。那本来是王二嫂子给我干妈的,她说这是从两个大靠垫子上剪下来的,因为已经弄脏了。新的时候好看极哪。一个绣的是荷花和翠鸟,那一个绣的是一只凤凰站在石山上。头一天,人家送给她们老爷。就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便有人拿来当作脚踏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少爷看见就叫王二嫂捡了去。干妈后来就和王二嫂要了来给我,那晚上,我拿回家来足足看了好一会子,真爱死人咧,只那凤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样线。那翠鸟的眼睛望着池子里的小鱼儿真要绣活了,那眼睛真个发亮,不知用什么线绣的。”
  大小姐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小妞儿还往下说:
  “真可惜,这样好看的东西毁了。干妈前天见了我,教我剪去脏的地方拿来缝一对枕头顶儿。那知道干姐姐真小气,说我看见干妈好东西就想法子讨了去。”
  大小姐没有理会她们怄气的话,却只在回想她在前年的伏天曾绣过一对很精细的靠垫——上头也有翠鸟与凤凰的。那时白天太热,拿不得针,常常留到晚上绣,完了工,还害了十多天眼病。她想看看这鸟比她的怎样,吩咐小妞儿把那对枕顶儿立刻拿了来。
  小妞儿把枕顶片儿拿来说:
  “大小姐你看看这样好的黑青云霞缎的地子都脏了。这鸟听说从前都是凸出来的,现在已经踏凹了。您看——这鸟的冠子,这鸟的红嘴,颜色到现在还很鲜亮。
  王二嫂说那翠鸟的眼球子,从前还有两颗真珠子镶在里头。这荷花不行了,都成了灰色。荷叶太大,做枕顶儿用不着。……这个山石旁还有小花朵儿……”
  大小姐只管对着这两块绣花片子出神,小妞儿末了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清了。她只回忆起她做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做完那对靠垫以后,送给了白家,不少亲戚朋友对她的父母进了许多谀词。她的闺中女伴,取笑了许多话,她听到常常自己红着脸微笑。还有,她夜里也曾梦到她从来未经历过的娇羞傲气,穿戴着此生未有过的衣饰,许多小姑娘追她看,很羡慕她,许多女伴面上显出嫉妒颜色。那种是幻境,不久她也懂得。所以她永远不愿再想起它来撩乱心思。今天却不由得一一想起来。
  小妞儿见她默默不言,直着眼,只管看那枕顶片儿,便说道:
  “大小姐也喜欢它不是?这样针线活,真爱死人呢。明儿也照样绣一对儿不好吗?”
  大小姐没有听见小妞儿问的是什么,只能摇了摇头算答复了。
  (原载一九二五年《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十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