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的《拾婴记》实际上讲的是一个弃婴的遭遇,一个被生身父母抛弃的女婴在人世旅行的故事。尽管弃婴的事经常发生,但是我们仍然会把《拾婴记》看成是小说家的虚构,这不仅仅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局太过离奇(弃婴无人收留不假,可断不会因无人肯养而变成一只小羊),还在于它的叙事过程在彰显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时,带有明显的拷问意图。然而,这个虚构的故事所暴露的我们这个社会的本质性缺陷,却是无法掩盖的真实。
“一个柳条筐趁着夜色降落在罗文礼家的羊圈。”故事在一种神秘的气氛里开头。柳条筐出现在羊圈里不稀奇,稀奇的是筐里装的竟是一个婴儿,一个穿着灯芯绒面料上印着葵花的棉袄的女婴。有人在夜色的掩护下,把这个女婴抛在了羊圈里,羊圈里出现了弃婴,委实让人感到离奇。细心的人才会发现,抛婴者用心良苦,怕孩子在冬夜里冻坏,就把她放进了温度高的羊圈,而且羊温顺,伤不了孩子。这样,这个苦命的孩子在被抛弃之后,就从羊圈里开始了她苍凉的人世之旅。天亮之后,她被人发现,然后被一次次转手,除了一个老太太为她呼吁奔走,除了两个学龄儿童发现她被丢在街上无人顾管而尖叫,除了疯子女人把她错当成自己的被淹死的女儿抢走,此外没有一个有收养能力的人愿意接受这个孩子。最后,更神秘而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在白天里旅行了一圈的装着婴儿的柳条筐,再一次“趁着夜色降落在罗文礼家的羊圈”,当天亮后,柳条筐又一次被羊圈的主人发现,筐里的孩子不见了,自家的羊圈里却多出了一只流泪的小羊,羊圈主人家的儿子认定这只小羊就是那个没人愿要的婴儿变的。
故事的结局扑朔迷离得近乎魔幻。虽然小说并没有给出柳条筐里的弃婴的确切去向,因而也就无法确定那只多出来的小羊就是这个女婴变的(小说交代这家丢失过一只小羊,制造了故事结局的不确定性,同时增强了叙事的真实性),但是,按照她被抛弃后的遭遇,除了这个温暖的羊圈,还有哪里是她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地方呢?所以这个魔幻化的故事结局,不仅符合小说叙事的情节推进的逻辑,同样也符合作为艺术虚构的基础的生活的实际。在艺术真实的意义上,它要告诉我们的不是“女婴变成小羊了,有人养了”,而是“女婴除非变成小羊,才有人养它”。这一冷酷而荒谬的逻辑,在弃婴短暂的人世之旅的第一站就露出了端倪。羊圈女主人卢杏仙在急欲甩掉陌生人丢在她家的这个“包袱”时,情急之中说的就是:“她要是一头羊,我还就留下她了!”故事的结尾,不过是这一逻辑的活生生的兑现。女主人的儿子悟出了他家羊圈出现异事的原因,告诉他妈:“你昨天说那孩子要是一头羊,你就能养,你说错话了!”人变羊不符合物理,但却合乎故事发生的环境——枫杨树乡的人情。女婴变羊服从的正是“宁养羊,不养人”这一现实原则。
“宁养羊,不养人”这一现实原则体现了一种特定的生存环境里的社会伦理。《拾婴记》的尖锐而深刻的思想主题,就是在这一社会伦理的展现中得到揭示的。通过这个当代“志异”,作家要告诉我们他的一个发现:有这样一个时代,以枫杨树乡为缩影的乡村中国社会对“人”表现出可怕的冷漠。为此,故事的讲述不追问女婴为何被抛弃,而重在描述她被抛到社会之后,人们对待她的态度。随着叙事的展开,我们吃惊地看到的是,这个不幸的女婴再一次被抛弃,被社会所抛弃。她的生身父母一定是出于无奈才抛弃了她,对她的抛弃意味着寄希望于社会。然而这个穿着葵花棉袄(它使我们想起那个红色年代里的一句著名歌词:“葵花朵朵向太阳”。“葵花”和“太阳”比喻人民和领袖的关系)的幼小生命,并没有得到社会赐予的阳光。作为自然之子,她在羊圈里和政府大楼外跟装她的柳条筐一起,接纳过大自然的阳光,而作为一个来到社会里的人,她却没有得到人世的温情。她是一个健康而标致的女婴,生身父母出于来自社会的压力,或者是道德的,或者是文化的,或者是经济的,不得不抛弃了她,想不到应该对每一个生命负起责任的社会,对待她竟是那般冷漠。不管是村民个人,还是幼儿园和政府等公共机构,都一致推诿,一齐逃避,不顾她也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更需要他人关爱的小生命。社会的冷漠就是人心的冷漠。难怪唯一对孩子的归宿至为关切的李奶奶愤激地说:“谁说人心是肉长的?有的人的人心呀,是冰凌子长的”,“现在的人心比煤还黑呀”。
所以可以说,小说设计这个弃婴从羊圈到村民中,再到幼儿园,到镇政府,最后落到疯女人手里,从疯女人手里又似真似幻地回到羊圈,这一圈旅行,实是对世道人心的一次测试,它测出了这个社会人的观念的极度淡漠。面对急需救助的弃婴,幼儿园的阿姨强词夺理地予以推脱,镇政府的干部蛮横凶狠地进行拒绝,都让人觉得不可理解。表面看是社会救助机制还不健全,更深层的问题恐怕是人们普遍地缺乏把人当人的意识。女婴被抛在罗文礼(人物命名带有反讽意味)家的羊圈里,女主人卢杏仙压根就没想过这是生命的重托,应该考虑收留这个孩子,而是急着将她送出去。她这样做,根本的原因不是家穷养不起,而是人的分量在她的心里太轻太轻,只要看看她对待自家的羊的态度就知道了:“我们家对羊有多好,你们是看在眼里的,我们家人吃得半饥半饱,羊肚子从来就吃得鼓鼓的。”至于那些又想看热闹,又怕虱子拈到头上的村妇们,跟她一样,眼里有物,心中无人,是故他们才一起加入对女婴的二次遗弃。对人的冷漠,在这里是一个社会现象。残存的人性,或许只有在已经走到社会边缘的老太太和尚未完全社会化的小学生身上可以找到一些。
问题的严重性就在这里,社会普遍忽视人的价值,且陈陈相因,世情就如同冬天般寒冷,浸之既久,人因习惯而麻木,可那些弱小的生命就容易被黑夜所吞噬。《拾婴记》没有突出故事的时代背景,但从小说中写到码头上排练一种舞的人齐声高喊“毛主席万岁,万岁!”就可知事情发生在“文革”时期。也许正是这样的“革命”摧毁了社会的价值根基,人世便失去了它应有的温度。“文革”过去了很多年,但人本主义在我们这个社会才刚刚得到提倡,就是革命后遗症的表征。苏童这篇匠心独运的小说,直击人心,拷问社会,启迪我们面对社会的根本性缺陷,面对无法绕开的启蒙话题,可以说具有很高的思想和艺术价值。
(责任编辑:吕晓东)
附:
拾婴记
苏童
1
一只柳条筐趁着夜色降落在罗文礼家的羊圈。
母羊被惊醒了,它有限的智慧受到了从未遭遇的挑战。柳条筐散发着湿润的青草之香,里面盛着的却不是夜草,是一件被露水打湿了的女装棉袄,蓝底黄花的灯芯绒面料,上面均匀地分布着几朵葵花,母羊以为陌生人送来了一堆葵花,细看之下,葵花掩映的是一张婴儿的小脸!葵花也好,婴儿也好,那都不是饲料,但母羊仍然执拗地停留在柳条筐边,用鼻子辨别着婴儿身上所散发的微妙的香气,那香气让母羊想起了春天清晨的草地,还有夏天在河边失散的一头小羊羔。
看起来那几朵棉袄上的葵花一直在守护熟睡的婴儿,葵花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在黑暗中与母羊尖锐地对峙,仅仅过了一会儿,葵花便获得了胜利,软弱的母羊放弃了主人的权利,躲到角落里去了。
那天夜里枫杨树乡的狗零星地吠了一阵,对岸花坊镇北边似有群狗回应,是较量的回应,带着一种天然的傲慢。河两岸的狗也许是听见了什么,也许只是尽一点义务,狗很快就安静了,只有罗家的羊圈萌动着神秘的迷宫般的气氛。只有三只羊是事情的目击者,凭着那天夜里的月光,它们应该看得见窗洞外面弃婴者的身影,羊耳朵也灵敏,它们一定能够分辨出来那人的脚步声从哪儿来的,又是在哪里消失的。可惜三只羊都是羊,从不承担看门的义务,对什么事情都习惯了沉默。
[##]
羊这么固执地沉默,它的主人罗文礼一家也没办法追究,你即使把浑水河两岸所有的青草割来,也无法收买一头羊,人可以收买,可谁有本事从羊嘴里套出什么秘密来呢。
2
他们开始是把柳条筐放在家门口的,有点失物招领的样子。罗文礼的大儿子庆丰看着柳条筐,心不在焉的,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来,庆丰手里捧着个大碗喝粥,喝几口喊一声,来看看,来看看,谁往我家羊圈塞了个孩子?
男人们一早都去花坊监狱送白菜了,孩子们上学去了,闻讯而来的大多是村里的妇女,他们小跑着奔过来,有的手里还拿着镰刀,有的肩上搭着毛线和编针,那么多丰满的身体和蓬乱的脑袋组成一道篱笆,把柳条筐热情地围了起来,后来者只能从人缝里看见筐子里的几朵金黄色的葵花,跺着脚对庆丰说,哪儿有孩子?看不见,就看见葵花了!
先来的妇女们细细地观察柳条筐里的女婴,嘴里啧啧地响,多标致的小女孩,怎么扔了呢?扔了还不哭,你看她还笑呢。有人贸贸然地问庆丰,是谁家的孩子呀?庆丰瞪着眼睛反问道,要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还放在这里让你们参观?有人说,那做大人的什么铁石心肠,怎么把孩子扔羊圈里了呢?笨死了!
庆丰在一边用手指敲着碗沿,说,你们才笨,说话不动脑子,这么冷的天,扔在外面不冻死才怪,羊圈怎么的,我们家羊圈比你们家温度高,不懂,你们就别乱说!
那妇女回头说,我们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懂,你什么都懂就教教我们,这孩子,怎么造出来的?
庆丰冷笑道,你以为这就难住我了?怎么造出来的?一男一女,×出来的!
庆丰大了,对许多事情莫名其妙地烦躁,见到饶舌的妇女就更烦,他不愿意守着柳条筐,一碗粥喝光就走了,走到羊圈外面,对他母亲喊,你自己吆喝去,我吆喝来那么多人,都是看热闹来的,没一个要抱孩子!
卢杏仙就出来了,抖着围裙上的草灰对别人说,你们看看这叫个什么事?早上起来出羊粪的,一眼看见这筐子,吓我一大跳,我这辈子手黑,从来没捡到过一分钱,这下好了,一下子让我捡了个孩子,你们说,这枫杨树乡谁不知道我家穷,那丢孩子的是瞎了眼,怎么偏偏丢我家来了?
妇女们大致上是默认卢杏仙的说法的,只是不好指明谁家富裕,谁家适合丢孩子,给她火上浇油,他们都默契地遥望着河那边花坊镇方向,七嘴八舌的,说的是一个意思,杏仙呀,这枫杨树的姑娘媳妇肚子里有个什么动静,也逃不出你的眼睛,这不是我们枫杨树的孩子呀,是花坊镇扔过来的孩子!也有像长炳的女人那样在任何场合都要显示其素养的,她就在人堆里发出不同的声音,撇嘴说,杏仙,你别老是钱呀钱的,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哪儿有人好?你家再穷还养着羊,多一张小嘴吃饭,也不能把你家吃垮了,看看这小女孩多水灵,自己留下养嘛。
卢杏仙的目光尖利地落在长炳女人身上,说,她要是一头羊,我还就留下她了!羊吃草,不花钱不占口粮,可你没看见吗,这是孩子,不是羊!你让我给孩子也喂草呀?
谁说让你给孩子喂草了?我们这里,谁不是粗茶淡饭吃大的?杏仙,这孩子不管扔得是不是地方,跟你家也是个缘分,自己养着吧。
缘分不能当口粮!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家人多口粮紧,怎么张嘴就给我下这个指示呢?卢杏仙悻悻地折她的围裙,一边折一边对女邻居说,你们家就两个女孩,口粮够,你不口口声声说女儿迟早要嫁人,一嫁人,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如你抱走,陪你说话去。
长炳的女人说,是送到你家羊圈的呀,要是送到我家,我一定养。
卢杏仙的脸沉了下来,斜睨着长炳的女人,说话的口气里有了威胁的意味,好呀,那我养她一天,她说,明天早晨孩子在谁家门口,孩子就归谁养!
让卢杏仙这么一说,长炳的女人翻了个白眼就走了,其他邻居也莫名地恐慌,很快都散开了,有个女邻居在离开之前提醒卢杏仙,杏仙呀,孩子不管给谁,你先去报告政府,捡孩子不比捡小狗小猫,婴儿也是人口,是人口都要去花坊镇登记的!
登记登记,我怎么不知道要登记?卢杏仙把围裙当毛巾拍打着裤子,一只手突然向后义愤地一挥,指着院子里的一匾晒干了的萝卜,我哪儿忙得过来呀,你们各家的腌菜倒都好了,没看见我家的缸个个底朝天,腌萝卜的盐还没买呢。反正我家庆来要去花坊镇买盐,如果这孩子没人抱,让庆来顺路送到政府去!
3
早晨九点,越过河流,枫杨树少年罗庆来来到了花坊镇。
罗庆来提着那只柳条筐从花坊码头下来,码头上锣鼓喧天,他看见一群穿白衣蓝裤的人在储运仓库前敲铜鼓,文化站的一个干部正拿着电喇叭指挥排练。男孩在后排敲大红鼓,敲一阵举起鼓槌,齐声高喊:毛主席,万岁!女孩腰间用红绸绑着小腰鼓,组成几个圆圈,每人都沿着圆圈跳,一边跳一边敲小腰鼓,敲一会儿人身体都斜过来,脑袋朝天,喊道:祖国,万岁!好多路过码头的人都停下脚步,罗庆来也站在台阶上听了一会儿,说,敲什么敲?敲得一点也不整齐。旁边有个男人,一定是哪个敲鼓学生的家长,对罗庆来不满地瞪了一眼,说,不整齐?那你去敲。罗庆来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说,我才不敲鼓,要敲就敲你们的头!
他的手里提着一只柳条筐。柳条筐里装着一个陌生的女婴。女婴乖得有点出奇。罗庆来一直提防着她哭,她要是哭了他就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喂她,可是她不哭,不哭他就不用停下脚步。母亲在筐里塞了一个盐水瓶改装的奶瓶,里面是热过的羊奶,她说,孩子已经把过屎了,她要哭一定就是饿了,饿了你就喂她一口奶。罗庆来知道凡是婴儿都要哭,他为这常识焦灼不安,这个婴儿不会哭,她不哭!罗庆来一边向政府所在的八一街那里走,一边狐疑地看着柳条筐里的女婴,他看见女婴在柳条筐鲁莽的颠簸中坦然地前进,那么红润那么神秘的一张小脸,脸颊上有一层细细的金色的茸毛,乌黑的眼睛忽而睁开,迎接阳光,阳光来了,却又害怕地闭上了。
罗庆来说,你不哭才好,不哭就不要喂了,多谢你了,你不哭就省得我去做妇女的事情!罗庆来研究着女婴在阳光下的脸,脑子里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你长得很像一头小羊,羊也从来不哭的,你会不会是个羊人呢,你吃不吃草的?罗庆来看见街边一户人家的窗台上种了一盆菊花,菊花枯萎了,土里的一丛草倒是绿的,他就去拔草,草是拔出来了,但他犹豫着,最终放弃了探索的念头,罗庆来把草往柳条筐内一扔,说,开玩笑的,你这么小,我怎么会欺负你?
花坊镇半新半旧,旧的寂静和荒凉藏在那些花格木窗和老墙青苔后面,街上的水泥路永远是热闹的,罗庆来尽量地躲避人多的地方,还是有那些好管闲事的人追着他的柳条筐,喂,你筐子里装的什么好东西?经过供销合作社门口时,他想起母亲关照的买盐的事,要看看价格,是不是六分钱一斤的盐,他把柳条筐放在玻璃门外面,脑袋探进去看盐缸上的那面小红旗,价格没看清,却听见一个妇女在他身后又惊又喜地叫起来,这孩子倒是聪明呀,怎么把你妹妹装在筐子里,没见过!
罗庆来说,谁说她是我妹妹?她是一头羊!
罗庆来不愿意和那些妇女多费口舌,他想反正盐可以回去时候再买的。他提着柳条筐向八一街跑,路过老杜的桌球摊子时他的脚步一下迟疑起来。他看见他的小学同学罗小正弯着腰,站在那儿,有板有眼地打桌球,罗庆来正在纳闷他的桌球什么时候打得有板有眼了呢,罗小正也看见他了,罗小正向他摇着球杆,慷慨地邀请他,过来,一起打,我包了桌子,还有一个小时!
他几乎立即决定要去打白赚的桌球了,惟一让他放不下的是那柳条筐,他不想让罗小正笑话他。罗小正说,你手里提的什么东西?罗庆来顺口编了一句,盐!他指了指前面,说,你等等我,我把筐子交给我三姨去。
[##]
白打的桌球,还有一个小时,这让罗庆来心急如焚,他后来就向着镇政府方向一路小跑起来,奔跑的时候他听见了女婴和奶瓶在柳条筐里左右滑动的声音,女婴仍然像奶瓶一样安静,也许她不敢哭,也许她喜欢他奔跑。然后罗庆来经过了花坊镇的红旗幼儿园,幼儿园的风琴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然刹住了脚步,心里生出个大胆的念头。他想起那个神秘的弃婴人丢孩子的方法,你可以把柳条筐丢在我家羊圈里,我为什么不可以把柳条筐丢在幼儿园里呢?罗庆来这样思索着,人紧张起来,他看看四周没有人,就去推幼儿园的窗,窗后是一排排漆成天蓝色的小床,如果瞄得准,他甚至可以直接把孩子倒在小床上。可不巧的是窗子被反插上了,他一推窗,里面有个小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然后他看见好多小孩子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站了起来,朝他这里张望,他没来得及打开窗子,一个保育员已经冲到大屋里来了。
窗子碍事,罗庆来最终没能把女婴倒到床上去,惊惶之下,他把柳条筐往幼儿园的窗下一放,人一阵风似的逃了。他跑过李六奶奶家门口时,没注意到出来倒痰盂的李六奶奶,一条挥舞的胳膊把李六奶奶手里的痰盂撞翻了。
李六奶奶没有看清罗庆来的模样,只看见那个愣头青的少年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转眼之间人就不见了,空气中留下一丝可疑的气味,李六奶奶吸着鼻子闻了一会儿,觉得那不是痰盂打翻的气味,是羊身上的淡淡的膻味。
4
李六奶奶发现了幼儿园窗下的女婴。李六奶奶站在窗下敲玻璃,快出来个人啊,你们阿姨怎么看孩子的?怎么把孩子丢到外面来了?
三个幼儿园阿姨惊恐地挤到窗前,看清了外面的柳条筐,都松了口气,说,不是园里的孩子!不是的!又不无指责地说,六奶奶你吓我们一跳,怎么不看看清楚再说,这是个婴儿呀,最多两个月大,我们这里只收三岁以上的孩子,从来不收婴儿的!
李六奶奶见不得他们推脱责任的样子,撇嘴说,什么两个月八个月的,幼儿园就是收孩子的,哪来这么多规矩?你们出来个人嘛,把孩子端回去。
一个中年阿姨不屑于理睬李六奶奶,背过身低声骂了一句老糊涂,就走了,剩下一个老阿姨和年轻阿姨,仍然伏在窗台上研究柳条筐里的女婴,一个说,肯定是那个乡下孩子丢下的,脑筋不正常了?把自己的妹妹丢在这里。年轻的阿姨说,孩子又不是垃圾,怎么可以随便乱扔的?就算是垃圾也不能随便扔!老的那个阿姨突然拍拍窗台,说,也不一定是妹妹呀,我看那乡下男孩胡子都黑了一圈了,没准是和哪个女孩闯了祸,孩子钻出来,没办法了,抱出来一丢了事。
李六奶奶说,你们怎么说起闲话来了?不管是谁的孩子,你们是幼儿园不是?幼儿园管的就是孩子,你们倒是出来个人呀,外面风这么大,孩子吹坏了怎么办?
两个阿姨都冷静地看着李六奶奶,一个口气还算缓和,说,六奶奶你不懂的,我们是幼儿园,不是儿童福利院,幼儿园有规章制度的,不允许随便收孩子,六奶奶你自己想想,要是别人不要的孩子都往这窗下一扔,我们这幼儿园不成马蜂窝了?另一个对李六奶奶的无知多少有点烦,朝她嚷起来,我们三个人就三双手,三双手要伺候几十个孩子,本来就忙不过来,你还来给我们添麻烦!
李六奶奶说,怎么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又不要你们把屎喂饭,是这个小宝宝呀,人心都是肉长的,外面风这么大,你们怎么就站在那儿看,偏偏不肯出来呢?
一个阿姨说,出来了也不能收的,李六奶奶你不懂,我们这里收孩子都有手续!
李六奶奶说,我怎么不知道手续?我知道手续,你们就不能先收下孩子,再补办一个手续?
那阿姨对着李六奶奶苦笑起来,说,跟你是说不清楚了,李六奶奶,我们是日托,下午各家父母都要接回家的,我现在要是把她抱回来了,下午把她交给谁去?你不是看不出来,这孩子没父母呀!
没父母的孩子才可怜!李六奶奶蹲到地上,手先探进向日葵棉袄里摸索了一下,又抽出来,在女婴的额头上摸了摸,说,不像是个病孩呀,眉眼也秀气,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丢在这里没人管呢?李六奶奶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羊的气味,她吸着鼻子,判断出那气味就是羊的气味,但她对窗台上的两个阿姨报告的是另一个消息,她向他们招手说,你们快来闻闻,这女孩子身上香呢,像奶油饼干的香味。
两个阿姨聪明地拒绝了李六奶奶的邀请,说,孩子身上的味道,我们闻多了,不爱闻。
李六奶奶绝望地瞪着窗台,突然冷笑一声,说,谁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有的人的人心呀,是冰凌子长的。
年轻的阿姨对李六奶奶终于忍无可忍了,你心好,你自己抱回家去!丢下这句话,她就把幼儿园的窗子砰地关上了。
5
他们看见李六奶奶拖着小木轮车在街上蹒跚地走,有人跟她打招呼,六奶奶,去买煤呀?李六奶奶摇头,说,不买煤,买什么煤,看见煤就想起他们的人心,现在的人心比煤还黑呀。她苍老的脸上残存着委屈而义愤的表情,看上去愈发苍老了。
中午时分花坊镇上的人都行色匆匆,很少有人注意到小木轮车驮着的柳条筐里,装的是一个婴儿,大多数人以为是李六奶奶脱下来的一件棉袄,棉袄上鲜艳的向日葵图案倒是引人注目,他们说,?,六奶奶老来俏,穿那么一件大花棉袄!
李六奶奶的小木轮车停在外甥张胜家门口了,张胜媳妇半敞着毛衣,手里抱个婴儿迎出来,她看见李六奶奶弯着腰,从柳条筐里也抱出一个婴儿来,李六奶奶说,快来快来,快给这孩子喂两口奶吧。
张胜媳妇一边喂奶一边听李六奶奶诉说幼儿园那些阿姨的不是,她关心的是女婴的来历,偏偏李六奶奶说不出个来龙去脉。李六奶奶只是盯着女婴的嘴和张胜媳妇蓬勃的乳房,说,多喂几口,你奶多,本来也要挤掉的。张胜媳妇说,几口奶是不稀奇的,可六奶奶你怎么随便在街上捡孩子呢,现在外面流行黄疸肝炎,万一——李六奶奶打断她的话说,哪来这么多万一的,你看看这孩子的脸色,白里透红的,哪里会有什么病?张胜媳妇不时地回头看床上自己的婴儿,似乎在比较两个婴儿的异同,过了一会儿她平缓地将乳头从女婴嘴里抽出来了,六奶奶,你闻到这孩子身上有什么味道吗?她说,怎么有点羊膻味呢?
李六奶奶犹豫了一下,笑起来说,什么羊膻味?是香味,我闻着像奶油饼干的味道。
张胜媳妇喂好了奶,把女婴放回到柳条筐里,看见筐里那只盐水瓶改制的奶瓶,拿出来了晃,说,人家给孩子准备了奶的,你偏要让她喝我的。李六奶奶说,就那么半瓶,得省着喝,等会儿把孩子送政府去,谁知道政府里有没有奶?张胜媳妇去抱自己的孩子,回头问了一句,等会儿你用木轮车把孩子送政府去?这一问把李六奶奶问得不高兴了,沉下脸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共产党白教育你们了?别人丢掉的孩子也是孩子,怎么都是一个腔调?我这把年纪了,腿脚又不好,说话干部也听不懂,你们年轻人不送让我送?张胜媳妇说,没说让你去送,六奶奶你为什么要管这闲事?李六奶奶嚷起来,这不是闲事,是个孩子!
毕竟是长辈,李六奶奶一嚷张胜媳妇就不吱声了,抱着自己的孩子在屋里走,走了几圈说,反正我也腾不出手来,反正张胜马上要回家吃饭了,要送让张胜去送。
6
贮木场的张胜在中午时分到过政府大楼,他去得不巧,是饭后的午休时间,花坊镇政府的五层楼里寂静无声,信访处妇联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的办公室都关着门,只有五楼的一间办公室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一间的玻璃草草地糊了报纸,里面有人声,张胜便爬到窗台上从气窗向里面张望,看见几个干部正围在一起打扑克,有一个干部的鼻子上粘了两张小纸条,张胜就笑着跳下来了,说,他们也打这种牌啊。
他敲了很长时间的门,里面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有人问了,是哪位?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穿橘红色西装的女干部,她侧着身体,在半开的门缝里警惕地看着张胜,说,现在是午休时间,现在不办公。
[##]
张胜记得她是妇联的,妇联管孩子,他这么叨咕着从地上捧起那只柳条筐来,以一种夸张的姿态献给女干部,你们午休,我可是要赶去上班了。他说,我姑姑在幼儿园外面捡了这孩子,让我交给政府。
女干部下意识地闪避着那只柳条筐,嘴里惊声道,孩子是哪儿的?
张胜道:丢在街上的!
女干部又尖声问:你是哪儿的?
张胜把柳条筐放在地上,说,我是贮木场的革命职工,你那么瞪着我干什么?我送来的是孩子,又不是颗炸弹!你快接着,你不接我就放这儿了。
屋里的其他几个人也涌出来了,其中有个保卫干事认识张胜,说,怪不得呢,是这个愣头,前几年经常到派出所挂号的!看张胜要跑,一个年轻干部冲上来拽住他,你不能把孩子扔这儿,这不是儿戏,要调查要登记的。
张胜说,调查个鬼呀,路上捡了钱要交给你们,捡了孩子难道不交公吗?
少来狡辩,交公也要办公时间来,你把筐子抱起来,下楼等着,两点半到计生组登记!
张胜不肯去抱那个柳条筐,身体一直在往楼梯口悄悄移动,其他两个男干部反应快,识破了他的心计,干脆一起过来,把柳条筐强行塞到他怀里,然后他们一边一个,几乎是架着张胜下了五层楼。
张胜在楼下的传达室里坐了大约有五分钟,五分钟内他一直骂骂咧咧的,看门的老年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他不好多说什么,就给张胜倒了一杯水,还递了支烟给他。张胜气得厉害,不喝水也不抽烟,就是一心要把柳条筐留给老年。老年说,我一辈子打光棍,没弄过孩子,你把这孩子扔给我,不是为难我吗?张胜愤怒地看着窗外,又看看老年,脸上掠过一种决绝的强硬的表情,我不为难你,他说,我走,我把孩子放到外面去!
老年是亲眼看见张胜把柳条筐放在楼外花坛边的。张胜走的时候替女婴掖了掖棉袄,掖棉袄也没用,老年隔窗监视着张胜,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声,混账东西!他后悔给张胜倒了那杯茶,递的那支烟,这张胜不是个东西嘛,上班再要紧,也不能把孩子这么丢在花坛边,那是个孩子,又不是一盆花。
午后的阳光爽朗地照耀着政府大楼外面的花坛,花坛里的菊花半开半靡,对热情的阳光有点爱理不理的样子,倒是那只柳条筐,每一根柳条都接纳了阳光,看上去闪烁着一圈淡金色的光晕。
第一个注意到柳条筐的是一只猫,不知道是谁家的猫匆匆地跑过来,绕着柳条筐转了几圈,猫把爪子搭在筐沿上,脑袋探下去很细致地闻了闻婴儿的气味,气味不对胃口,猫转了几圈,最后心灰意懒地走了。紧接着又跑来了一条狗,撒着欢往花坛边奔,是食堂的大师傅养的那条黄狗,看见狗也来凑热闹,老年冲出去,把狗撵回去了,老年说,那是个孩子,不是鱼骨头肉骨头,你们畜牲来凑什么热闹!
老年隔窗守望着柳条筐,他等着筐里传来女婴的哭声,可是始终没等到,女婴出奇的安静让老年疑虑重重,怎么就不哭呢?这么苦命的孩子,偏偏就不哭。老年想,这孩子会不会是个哑巴?如果是个哑巴,谁抱她都是抱一个麻烦回去,也怪不得别人心不善呢。
后来两个跳牛皮筋的小女孩来到了国旗的旗杆下,她们把牛皮筋的一端捆在旗杆上,另一端谁也不肯拿,都要先跳,正吵闹着,一个小女孩先看见了柳条筐,丢下同伴跑到花坛边去了,很快老年就听见了两个小女孩的惊叫声,谁的孩子?谁把孩子扔了?有坏人扔孩子啦!
老年看见两个小女孩拖着牛皮筋向传达室跑来,一下就慌了。老年赶紧把门反锁了,回头一看,可供藏身的只有简易床,他急中生智地跑到床边,鞋子一蹬,掀开被子就钻了进去,他钻进被窝时门已经被擂响了,老年装作没听见,他用被头蒙住脸,在被子里面埋怨两个小姑娘,笨丫头笨死了,小宝宝的事情,怎么找老光棍管?我是看门的,不是看孩子的!
两个小姑娘离开之后老年仍然躲在被窝里,他没法起来了,不起来也没问题,他看着挂钟的时间呢,他会在两点三十分领导们进楼上班之前起来,那时候柳条筐一定有人接手了。窗外开始有人声一浪一浪地传进传达室,看来小姑娘尖厉的叫喊声惊动了附近的文化站和卫生院里的人,老年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偷偷地窥望窗外,看见花坛那里的人影子动荡不安,在一片嘈杂中老年突然听见了女婴清脆的啼哭声,那啼哭与别的婴儿相比没有任何异常,但老年的耳朵被震得又痒又疼的,他一边抠着耳朵,不知怎么松了口气,嘀咕道,还是会哭的嘛,不是哑巴!
大约下午两点一刻,老年从床上起来了,和衣假寐时间长了,人乍然感到一丝阴冷,他从门后摘下了冬天的棉衣披在身上。外面乱哄哄的声音已经平息了,老年在窗边朝花坛那里张望了一会儿,看见几个人还站在那里,指手画脚地说话,柳条筐不见了。人一多,果然就有热心肠的来解决问题了,老年说不出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披着那棉衣朝外面走,觉得外面的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淡淡的羊膻味,那气味若有若无的,压倒了花坛里残菊的香气,老年记得那是柳条筐和女婴的气味。
是食堂的几个女师傅还站在花坛边,她们忘情地议论着那只柳条筐的归宿,那个惊人的消息也是几个女师傅告诉老年的,一个女人说得简明扼要,是疯女人瑞兰把柳条筐端走了!另一个补充得比较详细,是疯女人瑞兰把柳条筐抢走了,她抢呀,谁也拦不住,她说是她的女儿呀,花坊镇人人知道她女儿在浑水河里淹死了,她偏偏一口咬定,是她的女儿!
老年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突然大叫一声,她是疯子,你们也疯了?怎么看着她抢孩子呢,一个疯子怎么能养孩子?女师傅们发现一贯温厚的老年有点莫名其妙的冲动,便开始安慰老年,说,你就别担那个闲心了,瑞兰她领不去的,她哥哥瑞昌也在旁边呢,瑞昌说等她的疯劲过去了,孩子该送哪儿就送哪儿,他负责!老年说,说得轻巧,他负责,神仙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他准备把孩子送哪儿去?一个女师傅说,送到河对岸去呀,送枫杨树乡去!老年不明白,为什么认定孩子的父母在枫杨树乡?那女师傅说,这还不明白,乡下人重男轻女嘛,养个女孩就扔掉!另一个女师傅这时候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说,你刚才又不在,胡说些什么,让对岸的乡下人听见了,拿锄头来砍你!她看来是掌握了足够的信息,一番话让老年信服多了,原来是一个顺藤摸瓜的思路,她说卫生院打针的小陆刚才也来了,是小陆透露了孩子的枫杨树乡的身分背景。小陆认得那筐里的奶瓶呀,那女师傅说,你们看见那个盐水瓶了吗,里面还灌了半瓶奶,枫杨树乡的妇女,最喜欢到卫生院来偷盐水瓶,拿回家做奶瓶。
7
一只柳条筐趁着夜色降落在罗文礼家的羊圈。
第二天早晨卢杏仙起来出羊圈,一眼便看见了归来的柳条筐。柳条筐又回来了。卢杏仙惊叫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家的羊圈已经被谁偷偷地改造成了一个迷宫,迷宫般的羊圈半明半暗,羊藏身在暗处,柳条筐却大胆地沐浴着早晨的阳光。卢杏仙蹑足走过去,发现那件葵花棉袄还在,女婴已经不见了。她壮着胆子摸了摸葵花棉袄,棉袄有点湿漉漉的,有夜露打湿后不易消退的潮气,摸上去有点黏手。卢杏仙嘴里叫起丈夫的名字来,文礼文礼你快来,我们家羊圈闹鬼了!可是勤快的罗文礼已经出门去耕地了,她逃到栅门边,回头望着柳条筐,又大声地唤起儿子来,庆来庆来,快起床,你到底把那孩子送哪儿去了,怎么孩子送走,筐子又回来了呢?
回头之间,卢杏仙突然发现羊圈里多了一头小羊,怯懦地站在角落里。昨天夜里喂草的时候还是三头羊,早晨起来就多了一头羊,过度的惊愕使卢杏仙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睛,她朝屋里喊,庆来庆来你快起床,我的眼睛怎么啦,我看不清我家有几头羊!
庆来穿了个短裤就出来了,他看见柳条筐,心虚地转过头看看母亲,又去看羊,脸色大变。他伸出手指数羊,说,是多了一头,跟夏天时候一样,是四头羊了。庆来走过去要拉那头小羊的羊角,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了,回头对母亲说,妈你别怕,我认识它,是夏天走散的那头羊,它回来了。
卢杏仙说,你还在做梦呢,羊又不是狗,认识回家的路,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是谁家的羊,怎么跑到我家羊圈里来了?
庆来蹲下来,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开始严厉地审视飞来的小羊,过了一会儿,所有的恐惧和疑惑都消失了,你是羊,我还怕羊吗?他嚷了一句,手毅然向前一扑,抱住了小羊的脑袋,他自己的脑袋也转过来转过去,端详着羊,突然,庆来叫起来,妈快来看,这头羊在哭,羊眼睛是潮的!
卢杏仙拿起一根扁担在儿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我都吓糊涂了,你还吓我?她说,羊怎么会哭,我养了几十年羊,从来没见过羊哭,会哭的是牛!
庆来说,妈,我没吓你,这羊的眼睛不一样,你自己来看呀!
卢杏仙走过去,按住儿子的肩膀,看那头小羊的眼睛,羊眼睛里似乎是覆盖着一层泪光。这是谁家的羊呀,怎么还会哭?卢杏仙大声叫起来,菩萨观音苍天在上,我们家对羊有多好,你们是看在眼里的,我们家人吃得半饥不饱,羊肚子从来都吃得鼓鼓的,怎么让我们家的羊圈闹起鬼了呢?
庆来没有像他母亲那样慌乱,那天早晨幸亏了他的冷静和聪明。庆来瞥了一眼窗洞下的柳条筐,又看了看那头羊,突然一个寒噤,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卢杏仙说,受凉了?你回去穿上衣服再来,把羊牵出去,看看是谁家的羊?
庆来迷茫地注视着母亲,说,妈,再别撵它走了,撵不走它的,都怪你,你昨天说错话了!
卢杏仙说,我说错什么话了?
庆来说,你昨天说那孩子要是一头羊,你就能养,你说错话了!
卢杏仙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云里雾里的,一直在说梦话呢?
庆来沉默了一会儿,把卢杏仙拉了出去。在羊圈的栅门外面,在第二天早晨初升的太阳下面,少年罗庆来对他母亲透露了枫杨树乡间历史上最大的一个秘密。他说,妈妈,我告诉你你别怕,你别怕,那不是夏天走散的羊,也不是别人家的羊,我告诉你你别怕,是你说错话,那个孩子认准我家的门,又回来了!
(《拾婴记》原载《上海文学》2006年第1期,《中华文学选刊》2006年第1期选载,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6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