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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清华 文选 ]   

乡土之思:一个古老而沉重的话题

◇ 黄清华


  人有心,花有心,文亦有心,故刘勰有“文心雕龙”之说。人心是生命的家园,花心是芬芳的寄托,文心则是文章灵魂的折光。
  阅读文章,欣赏文章,品评文章,其精要在于寻绎它的灵魂、它的心,并由此探究文章的立意和社会功用。在现代作家柯灵先生的散文名篇《乡土情结》里,我们听到了作家眷恋故土、热爱家园的心声,也窥见出了文章晶莹透亮的灵魂!
  《乡土情结》——一篇充满着感情,蕴含着理性的散文,它声情并茂,立意高远,从一个古老而又现实的话题中,破译出了炎黄子孙们的故园情结、乡土情结和民族情结,诠释出了中国人特有的心理感悟和价值取向,让读者心为之动,情为之摇。
  现代散文大家中,有人擅长描绘自然景物之美,有人擅长景物之中寄寓感情,也有人擅长叙事之中说理,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柯灵先生的《乡土情结》则是亦情亦理,情与理有机融合,和谐而统一。
  从哲学意义上说,情是人内心感受的外在表现,理是事物运动遵循的法则,也就是一般规律。《乡土情结》所表现的是人的思乡怀旧,依恋乡土,将生命植根于乡土的殷殷之情。在作者眼里,故乡的那方土地总是让人那样地“魂牵梦萦”,那样地依赖和守望。春风得意时乡土在心里,?髻咽б馐毕缤烈嘣谛睦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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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照相机的广角镜头,一下子摄入了编织乡土情结的丝丝缕缕。置身良辰美景,身心融化在大自然的恩赐中,因了陶醉自然生出“根”的遐思,乡土的温馨与芳香仿佛一下子可以触摸到,再好的景致也无法隔阻故乡的眷恋。“浮萍”“秋蓬”“蒲公英”这些指意性极强的事物,喻示着居无定所的漂泊人生。“山河破旧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文天祥的零丁之苦,正是在民族灾难与人生不幸的双重压力下产生的,有着深深的时代印痕。置身惶恐滩头和零丁洋畔,沛然而出的故土之思、民族之思正是诗人无助的呐喊,恰是古人所说的“情发乎中”了!
  再看下边的一段文字:
  
  异乡人这三个字,听起来音色苍凉,“他乡遇故知”,则是人生一快……
  人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就是生我养我的乡土。他开始感觉饥饱寒暖,发为悲啼笑乐。他从母亲的怀抱,父亲的眼神,亲戚的逗弄中开始体会爱……
  
  音色苍凉的“异乡人”,万里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悲啼笑乐的自然传递,把人的各种情感客观而又有评价地表现出来。“乡土情结”在童年的襁褓里生长,在异域漂泊的愁苦中成长。在这浓浓的乡土情结里,又渗透进了人与故土——这个代表一种寄托,一个心理驿站——之间的理性判断,同时揭示了人世间“小草恋土、枝叶归根”这个生命体验的哲学意义和情感意义。
  如果说上面的评说是从一个人对生他养他的桑梓而言,那么下面的文字则将这种家园之思逐步拓展到国家、民族这个广义的“乡土”上来:
  
  我们的第一代华侨,含辛茹苦,寄籍外洋,生儿育女,却世代翘首神州,不忘桑梓礼之情……香港蕞尔一岛,从普通居民到各业之王、绅士爵士、翰苑名流,对大陆都表示出休戚相关、风雨同舟的情谊,是近在眼前的事例。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此中情味,离故土越远,说体会越深。
  
  在这里,我们已经慢慢地寻绎出作者细致的情绪线索:人类固有的乡土之思,在岁月的叠加中,逐步形成起伏跌宕的情感激流。随着这情感激流的拓展延伸,作家心目中最大、最牢固、最坚实的“乡土情结”——对祖国不可割舍、也无法割舍的爱国情怀——一步步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将军霍去病的这句话流传了两千年,它已成为一种符号,一种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符号。在时间的推移中,它凝聚了亿万华夏儿女的心志,成就了一个又一个的民族英雄。这些英雄身上折射出来的,是以国为家、家国合一的民族精神,更是一种广义上的“乡土情结”,它超越了时空,超越了信念,甚至超越了人性,把形形色色的人等,崇高或卑劣的心灵,全部溶化在国家、民族这个神圣而坚如磐石、永不破碎的具象中,形成了一个外延和内涵都无穷大的概念,并永远定格在炎黄子孙的心里!
  以生活和情感的积淀创设凝聚着乡土情结的物象和意象,寄寓作家热爱家园、热爱祖国的邈邈情思。
  美学意义的物象,是指客观事物存在的形象,是一种诉诸人感官的自然状态。意象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概念,最早见于《易经》,刘勰在《文心雕龙》里首倡是说。它的美学特征是人的主观情意与物象的结合,是人脑中“意象”的外化和物化,物我合一,象外有意,也就是王国维先生所说的“意境”。从创作学的理论来讲,诗歌是借助物象和意象来表现生活,抒发情感的。但在优秀的散文作家的笔下,也常常出现一些具有特定意义的物象和意象,用以表现社会生活中的情与理。柯灵《乡土情结》一文,十分灵活地体现了这一美学特征。
  让我们欣赏一下作家是怎样选择物象特征的。
  《乡土情结》中的物象是具有特定意义的,它契合着文章表达乡土之情、乡土之思的需要。“人一离开乡土,就成了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这些自然界的客观事物,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存在于生活中,存在于人的感官中,可视可触,再如“飞鸟”“旧林”“池鱼”“胡马”,也都是具象的事物。作者选择这些物象,绝非是随意的组合,而是精心的遴选,其标准就是围绕乡情、乡思,体现乡思乡情。这些物象无一不契合着作家的立意。兰花、浮萍、秋蓬、蒲公英,它们之间的共同点在于没有了根,没有了附丽,没有了依托,这根这附丽这依托就是家园,就是故土!在这里物象融于情绪之中,成了意象。这种意象传递给读者的信息,就是人一旦离开故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成了情感的空中楼阁。它带给人的是漂泊和失怙,悲凉和无助。
  其实,如果对《乡土情结》中大量物象的创设进行分类,便不难发现一些物象在作家笔下已经染上了浓浓的主观色彩。如上面提到的“巴山夜雨”、“洛阳秋风”,以及“鸟恋旧林”、“鱼思故渊”,还有“胡马依北风”、“狐死必首丘”等等,这些事物或事理本身就是一幅幅情景交融的图画,悲凉深沉的故乡之思从画面的罅隙里点点滴滴渗透出来,流进游子的心田,正如望帝啼血一般。这种让人心灵震撼的描绘,是老作家乡土情结的折射,更是艺术家炉火纯青表现力的体现!
  巧妙运用古典诗文,展示中华民族特有的心理特质,构成了《乡土情结》表现艺术的又一个性特色。
  恰如其分地运用古诗文,烘托渲染情境、意境,增强文章的感染力,既是文章表达的手段,更是作家古文学养的体现。郁达夫、老舍、俞平伯都是这方面的大家,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就是当代一些青年作家中,也不乏佼佼者。但能在一篇并不太长的文章里,十多次且是自然天成地引用古典诗文,人们不能不佩服柯灵先生的语言艺术的精湛。这里我们姑且将它分成三种类型。
  一是整首引用,意在向读者提供完整的情感线索。文章一开始便以唐代著名诗人王维的《杂诗》之二破题,揭示了一般人一般意义上乡土情结的内涵,单刀切入,直逼主旨:“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四句两“故乡”,并非诗人的疏忽,是以复见的手法强化诗人对故乡的一往情深。迫不及待地向老乡探询“窗前寒梅着花未”的一个细节,形象表达了家乡的“一草一木”、“一星一月”、“一丝一缕”,已经深深地沉淀在“异乡人”情感深处的心理状态,并由此展开了对乡土之思的逐层剖析。唐诗人刘皂《渡桑乾》的四句诗,写出了诗人客居并州十年,急切回到故乡咸阳的急切心理。这是常情常理。“无端又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是一种非常理——即矛盾心理的表现。想回咸阳又留恋第二故乡,其矛盾心理已隐约可见;“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所流露的矛盾焦虑心理更一览无余了!宋之问因事获罪,谪戍岭南,其间逃归家乡。眼看就要跨进家门,但不敢走进,也不敢向乡邻打听家人消息,生怕亲人因自己受牵连而惨遭祸患。透过诗句,读者分别看到了一个徘徊家门之外,踯躅犹豫,逡巡不前的孤独者和忏悔者形象。它让人心颤栗、酸楚,甚而无所适从。这一切都来自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乡土情结,因为乡土里流淌着诗人的血泪和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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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用全诗的还有林则徐谪戍伊犁告别家人的一首。“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蒙冤遣戍,并不放在心上,只要对国家有利,生死已不重要。在这里,作者写道:“百年后重读此诗,还令人寸心如割,百脉沸涌,两眼发酸,低徊欷?[不已。”情感如火山喷发,无遮无拦,读者和作者一样沉浸在心灵的震撼和心底的叹息中。
  二是撷摘句段,强化所引诗文本身的情感内涵。崔颢《长干曲》是表现浓烈乡土意识和独特表达方式的长诗。两船水上相遇,姑娘从男子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乡土的温馨,于是站立船头和男子搭讪:“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大胆,直白,略嫌唐突却又得体,短短数语,乡音乡情毕现,人物性格跃然纸上。茫茫无际的江面,一句乡音,一声问候,如见亲人,如到故乡。飘荡在江面上的,是“他乡遇故知”的激动与喜悦。另一船上,男子“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的答话,虽明白如话,却像傣族男女的山歌,有唱有和,正所谓“却喜长空播玉音,灵犀一点此传心”(郁达夫《乱离杂诗》句),长年江上漂泊的独特乡土情结,在亲切的问答中定格在明净如练的江面上,久久不去。
  这类引用还很多。“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贺《南园》),“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汉•霍去病语)等等,都是十分感情化了的诗句,这些都围绕“家”与“国”的辩证关系,来昭示中华民族特有的融小家为大家,家国一元化的民族心理,将一般意义上的家园之思升华到国家民族的高度。这正是炎黄子孙心中一团浓得化不开的“乡土情结”。
  三是点化古人诗句,为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这类例子很多:“巴山夜雨”的滴沥声使人联想起“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遥远思念,“逐浪的浮萍”让人联想到文天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故国之思、家园之思。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向乡间小儿折腰,归耕园田,采菊东篱,与乡土终生厮守。 “飞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饮酒》)中对家园依赖,以及曹操“胡马依北风,狐死必首丘”的悲壮,都是以动物对生存环境的眷恋,寄寓人类所恪守的以乡土为纽带的生存哲学和生命理念,从积聚的情感中?绎出睿智与理性。这是一个真正的认知上的飞跃。
  乡土情结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从远祖的穴居、栖居,到先民们结庐人境,人们已自觉或不自觉地为乡土故园进行了情感化的界定,踽踽而行,走到今天,并将走到永远。
  乡土情结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它让每个拥有故乡的人为之心旌动摇,为之付出沉重代价,遭遇放逐和杀戮,用血泪用生命换取家乡的繁荣,乡音的永驻。
  柯灵先生是一个感情沉郁而富有哲思的人,我们从《乡土情结》中已经分明感知了这一点。有幸的是,笔者二十年前曾与柯灵先生一同参加了几次学术会议,一起泛舟如歌如画的富春江,一起凭吊汉隐士严子陵钓台,一起讨论社会人生。先生“人如其文”又“文如其人”的近乎完美的人生修养和艺术修养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里。不期先生鹤驾昆仑,我只能再从他一篇篇厚重的文章里细细寻觅他的身影了。
  二??六年冬日于沙河畔
  (责任编辑:赵红玉)
  
  附:
  乡土情结
  柯灵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王维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方魂牵梦萦的土地。得意时想到它,失意时想到它。逢年逢节,触景生情,随时随地想到它。海天茫茫,风尘碌碌,酒阑灯?人散后,良辰美景奈何天,洛阳秋风,巴山夜雨,都会情不自禁地惦念它。离得远了久了,使人愁肠百结:“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好不容易能回家了,偏又忐忑不安:“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异乡人这三个字,听起来音色苍凉;“他乡遇故知”,则是人生一快。一个怯生生的船家女,偶尔在江上听到乡音,就不觉喜上眉梢,顾不得娇羞,和隔船的陌生男子搭讪:“君家居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辽阔的空间,悠邈的时间,都不会使这种感情褪色:这就是乡土情结。
  人生旅途崎岖修远,起点站是童年。人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几乎是世界的全部,就是生我育我的乡土。他开始感觉饥饱寒暖,发为悲啼笑乐。他从母亲的怀抱,父亲的眼神,亲族的逗弄中开始体会爱。但懂得爱的另一面——憎和恨,却须在稍稍接触人事以后。乡土的一山一水,一虫一鸟,一草一木,一星一月,一寒一暑,一时一俗,一丝一缕,一饮一啜,都溶化为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而且可能祖祖辈辈都植根在这片土地上,有一部悲欢离合的家史。在听祖母讲故事的同时,就种在小小的心坎里。邻里乡亲,早晚在街头巷尾、桥上井边、田塍篱角相见,音容笑貌,闭眼塞耳也彼此了然,横竖呼吸着同一的空气,濡染着同一的风习,千丝万缕沾着边。一个人为自己的一生定音定调定向定位,要经过千磨百折的摸索,前途充满未知数,但童年的烙印,却 像春蚕作茧,紧紧地包着自己,又像文身的花纹,一辈子附在身上。
  “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草窝。”但人是不安分的动物,多少人仗着年少气盛,横一横心,咬一咬牙,扬一扬手,向恋恋不舍的家乡告别,万里投荒,去寻找理想,追求荣誉,开创事业,富有浪漫气息。有的只是一首朦胧诗,——为了闯世界。多数却完全是沉重的现实主义格调:许多稚弱的童男童女,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要求,被父母含着眼泪打发出门,去串演各种悲剧。人一离开乡土,就成了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但乡土的梦,却永远追随着他们。“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根线的长度,足够绕地球三匝,随卫星上天。
  浪荡乾坤的结果,多数是少年子弟江湖老,黄金、美人、虚名、实惠,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有的?傺无聊,铩羽而归。有的春花秋月,流连光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有的倦于奔竞,跳出名利场,远离是非地,“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有的素性恬淡,误触尘网,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归去来兮,种菊东篱,怡然自得。——但要达到这境界,至少得有几亩薄田,三间茅舍作退步,否则就只好寄人篱下,终老他乡。只有少数中的少数、个别中的个别,在亿万分之一的机会里冒险成功,春风得意,衣锦还乡,——“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这句名言的创作者是楚霸王项羽,但他自己功败垂成,并没有做到。他带着江东八千子弟出来造反,结果无一生还,自觉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毅然在乌江慷慨自刎。项羽不愧为盖世英雄,论力量对比,他比他的对手刘邦强得多,但在政治策略上棋输一着:他自恃无敌,所过大肆杀戮,乘胜火烧咸阳;而刘邦虽然酒色财货无所不好,入关以后,却和百姓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终于天下归心,奠定了汉室江山,当了皇上。回到家乡,大摆筵席,宴请故人父老兄弟,狂歌酣舞,足足闹了十几天。“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就是刘邦当时的得意之作,载在诗史,流传至今。
  灾难使成批的人流离失所,尤其是战争,不但造成田园寥落,骨肉分离,还不免导致道德崩坏,人性扭曲。刘邦同项羽交战败北,狼狈逃窜,为了顾自己轻车脱险,三次把未成年的亲生子女狠心从车上推下来。项羽抓了刘邦的父亲当人质,威胁要烹了他,刘邦却说:咱哥儿们,我爹就是你爹,你要是烹了他,别忘记“分我杯羹”。为了争天下,竟可以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当然,战争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四方丈夫事,平心铁石心”;“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都是千古美谈。但正义战争的终极目的,正在于以战止战,缔造和平,而不是以战养战、以暴易暴。比灾难、战争更使人难以为怀的,是放逐:有家难归,有国难奔。屈原、贾谊、张俭、韩愈、柳宗元、苏东坡,直至康有为、梁启超,真可以说无代无之。——也许还该特别提一提林则徐,这位揭开中国近代史开宗明义第一章的伟大爱国前贤,为了严禁鸦片,结果获罪革职,遣戍伊犁。他在赴戍登程的悲凉时刻,口占一诗,告别家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戌卒宜。”百年后重读此诗,还令人寸心如割,百脉沸涌,两眼发酸,低徊欷?[不已。
  安土重迁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我们祖先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以为一切有生之伦,都有返本归元的倾向:鸟恋旧林,鱼思故渊,胡马依北风,狐死必首丘,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有一种聊以慰情的迷信,还以为人在百年之后,阴间有个望乡台,好让死者的幽灵在月明之夜,登台望一望阳世的亲人。但这种缠绵的情致,并不能改变冷酷的现实,百余年来,许多人依然不得不离乡别井,乃至漂洋过海,谋生异域。有清一代,出国的华工不下一千万,足迹遍于世界,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的金矿、铁路、种植园里,渗透了他们的血汗。美国南北战争以后,黑奴解放了,我们这些黄皮肤的同胞,恰恰以刻苦、耐劳、廉价的特质,成了奴隶劳动的后续部队,他们当然做梦也没有想到什么叫人权。为了改变祖国的命运,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运动发轫于美国檀香山,第一代中国共产党人,很多曾在法国勤工俭学。改革开放后掀起的出国潮,汹涌澎湃,方兴未艾。还有一种颇似难料而其实易解的矛盾现象:鸦片战争期间被清王朝割弃的香港,经过一百五十年的沧桑世变,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这是何等的盛事!而不少生于斯、食于斯、惨淡经营于斯的香港人,却看作“头上一片云”,宁愿抛弃家业,纷纷作移民计。这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浮海远游的潮流,各有其截然不同的背景、色彩和内涵,不可一概而论,却都是时代浮沉的倒影,历史浩荡前进中飞溅的浪花。民族向心力的凝聚,并不取决于地理距离的远近。我们第一代的华侨,含辛茹苦,寄籍外洋,生儿育女,却世代翘首神州,不忘桑梓之情,当祖国需要的时候,他们都作了慷慨的奉献。香港蕞尔一岛,从普通居民到各业之王、绅士爵士、翰苑名流,对大陆踊跃输将,表示休戚相关、风雨同舟的情谊,是近在眼前的动人事例。“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此中情味,离故土越远,就体会越深。
  科学进步使天涯比邻,东西文化的融会交流使心灵相通,地球会变得越来越小。但乡土之恋不会因此消失。株守乡井,到老没见过轮船火车,或者魂丧域外,飘泊无归的现象,早该化为陈迹。我们应该有鹏举鸿飞的豪情,鱼游濠水的自在,同时拥有温暖安稳的家园,还有足以自豪的祖国,屹立于现代世界文明之林。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为《香港文学》七周年纪念号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