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的小说,现在已经成了当代中国文坛上一个绕不开的存在。其新作《猛虎》就位列二OO三年短篇小说排行榜第三名①,并被多个文学选本收录。这篇小说之所以具有如此声誉,是与它独特的叙述分不开的。小说体现出了成熟的文体意识,把握好了表现和隐藏的关系,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在显文本下面,还有一个潜文本。另外,小说深层次地触摸到了生活的质感,直指人性的痼疾,却没有陷入道德评判的泥淖。与时下女作家创作中风行的女性主义色彩不同,小说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突显了现代人生存境遇的普遍荒诞与苍凉,有着形而上的哲学意味。
一
因为世界的无限丰富和短篇小说的有所局限,以短篇小说来反映大千世界,相较于长篇和中篇,其难度自不待言。对短篇小说创作深有领悟的作家,为了小说的成功,因此会采取一些独特的艺术手腕,其中,最关键的是要处理好表现和隐藏之间的关系。如果一味去表明、去充实,就会把有限的空间填充得过满,缺乏一份应有的生气和灵动。相反,若以空灵纳万境,就会从容裕如,虚实相生,达到无画处皆成妙境的效果。叶弥可以算得上是深谙短篇三昧的作家,从她的创作中能够看出她有自觉的文体意识。发表在《作家》二OO三年第五期上的《猛虎》,就是她驾驭短篇才能的一次充分展示。
小说以对生活场景的链接,形成一种独特的结构机制。其中蕴藏着诸多空白和未定点,召唤读者去填充和确定。已被描写、叙述出来了的文本图式化方面,只是表达言内之意的主要方式,而文本的空白和沉默,则是达到言外之意的重要手段。尽管小说的故事不算新鲜:一个男人因失去了履行丈夫职责的能力,家庭生活陷入了对抗和冷战状态,家庭中的每个人都受到了或明或暗的伤害,最后导致妻子把丈夫推向了死亡的深渊。但是,因为处理得高明,小说显得新奇卓异,不同寻常。
小说的成功,主要因为小说在叙事过程中机智地省略了许多笔墨,掐断了许多线索,而给出朦胧的暗示,留下了大片的空白(当然,小说文本的片段拼贴和场景组合,又有着内在的逻辑链条和完整的时空感)。具体说来,文本中的沉默和空白有以下几种情况:
1.文字简省,意义丰赡。在小说文本中有许多言简意足的句子,形成一种张力,为我们提供了思索的余地。譬如,在老刘和女儿亲热时, “他们似乎听见崔家媚一声冷笑,但回过头去看,见她正忙着,一副与他们隔得很远的样子”。在这里, “冷笑” “隔得很远”这些词语需要加以特别注意,因为它们不仅“状难写景,如在目前”,更主要的是“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又如,“到明天,她还一如既往地陪着女儿上街去买衣服,像一块招牌一样,走着她那闻名遐迩的步子,好像生活里有许多需要她摆出这种姿势的理由”。在这里,“招牌”“闻名遐迩”和“理由”这些词语,在不经意间有着强烈的反讽色彩,由于所指相对于能指发生了意义的颠覆,包含着丰富的潜台词,具有无穷的意味。
2.细节暗示,旨归渺远。在《猛虎》中有许多细节描写,颇耐人寻味,诸多的不确定性,形成了一种接受的“偏离效应”,扩大了想象的空间。例如,当老刘劝崔家媚“到外面去找一个时”,“崔家媚的眼睛红了一红,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一些:‘我们这么多年夫妻了,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老刘惊奇地看到,崔家媚的眼睛在说这句话之前就不红了”。从“眼睛红了一红”到迅速地“不红了”,准确无误地表明了崔家媚对老刘的虚与委蛇。他们之间旷日持久的相互对抗和冷战,已经磨灭了相濡以沫的感情。
又如,在崔家媚把一粒药丸放进老刘嘴里,用水送了下去之后,“老刘恐怖地看见,崔家媚也吃了一粒什么药”。文本一再反复强调崔家媚身体“健旺”,可见她根本没害什么病;而她和丈夫感情失和,形同陌路,也决不会同情和怜惜丈夫为“感同身受”而去服药。崔家媚为什么服药,服的什么药,是本文的一大悬案,它给读者留下了一处空白,让人无尽思索。
3.情节拼贴,激发联想。空白一般地说就是指文本中未实写出来的部分,它们是文本中已实写出部分向读者所暗示或提示的东西。空白主要存在于情节结构层次上。伊塞尔认为:“情节线索突然被打断,或者按照预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一般故事集中于某一个别人物上,紧接着就续上一段有关新的角色的唐突介绍”②,这就造成情节结构上的中断或空白,但这种空白恰恰是一种寻求缺失的连接的无言邀请,即吁求读者把空白填上,把情节接续上。
在《猛虎》中有许多情节拼贴而形成的空白,例如,文本在叙述崔家媚臀部一扭一扭地回家的时候,突然插入一段单身老汉对生活绝望以头撞墙的叙述。尽管仿佛与她全然无关,但老汉的绝望、撞墙以至后来把家搬走,都非无因之果,只是文本叙述者把逻辑线索隐藏得很深,让我们难以索解。
崔家媚在家里时,也是“蓬头垢面”的,可她出门时,却“‘??’地穿了什么衣服,把大门关上走了”。小说在这里就中断了线索,转而叙述老刘在家里一觉睡到天黑,醒来后又心不在焉地给自己弄泡饭吃。叙述转换之后,小说使用了省略和场景两种叙述速度,并用叙述中的错时方法,形成了两个叙述层,使老刘过去对她的喜爱和现在对她的怀疑互相交织和叠印。而生活在别处的崔家媚到底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小说文本始终守口如瓶,保持沉默。当小说重新聚焦于她身上时:“她今天与平时不一样,略有兴奋”,“家里的桌子啊床啊什么的,她不时斜睨一下,自己对自己撒娇”,接着又写她冲洗和在梳妆镜前端详自己。小说这样聚焦和叙述,又有着强烈的暗示性,像一座漂浮在洋面上的冰山,只露出一角,而隐去了大量的内容,让读者去想象和补充。
中国艺术中,很早就有“计白当黑”和“空不异色”之说,南宋时期,在夏圭、马远的画中,总是只画山水的一部分。所谓“夏半边”“马一角”就是指他们的画中,实境都只占画面有限的一部分,而留下大量的空白,以有无相生的方式,传达出无限的深意,不同门类的艺术之间具有共通性,“一个小说家不应把自己知道的生活全部告诉读者,只能告诉读者一小部分,其余的让读者去想象,去思索,去补充,去完成”③。叶弥的《猛虎》正是这样的一篇小说,其中有太多的内容被作者省略了,留下诸多未定点和空白,构成了一个丰富而沉默的潜文本,让读者领会不尽的余意。
二
叶弥说过,喜欢男欢女爱题材的小说,因为这样的小说具有温度④。而在她的《猛虎》中,尽管写的也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但我们却感到彻骨的寒冷。因为在这里,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欢爱、没有体恤、没有关怀,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对抗。体恤和关怀带有太多的理想主义成分,对于利益理性和欲望化生存状态的现代人而言,显得太奢侈了。而“血腥”, [##] 却成了人与人之间无法回避的内容。“这是不能被笔理想化的一部分,恰恰这部分是人性中最原始和最真实的,它始终以不敢屈服的姿态存在于我的思考中”⑤。叶弥创作手记中这几句话,表明了她对人性进行深入探讨的意向,而这篇小说可以看做是她对这一问题思考的结晶。
萨特说过,“他人即地狱”,表明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和险恶。叶弥这篇小说冠以《猛虎》之名,其实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它隐喻了在对抗中,无论男人和女人都异化成了猛虎,每个人都受到对方的撕咬,同时也给予了对方以伤害。让人诧异的是,叶弥把这种关系置于“天、地、君、亲、师”五伦“亲”中夫妇一伦,让人看到没有硝烟却异常惨烈的家庭对抗和冷战,以及因为欲望不能得到满足而引发的不动声色的陷害和谋杀。这样,小说文本便最大限度地解构了那种“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传统价值,读来更让人感到惊愕不已。
其实,这种旷日持久却心照不宣的对抗,最直接的导火线是丈夫老刘因羸弱变得“力不从心”了。而作为妻子的崔家媚,是一个“美貌健旺”“丰润生动”的女人。尽管“她的强悍是藏在安静里头的”,但对丈夫仍构成了很大的威胁。在夫妻行为不平等关系中,长期压抑、尴尬的境遇,彻底摧毁了他的心理,使他在内心深处被阉割了,不敢与妻子正面相处,在精神上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在对抗中,双方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态。丈夫在妻子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却对女儿有着“可观的小手段”。面对二十八岁的女儿,一会儿摸摸小腰,一会儿亲亲额头。这虽然不乏父亲的温情,但更是被压抑的欲望的变态释放,在释放过程中,以期获得一种补偿和替代性的心理满足。对于妻子,因为不能履行作为丈夫的职责,所以竭力怂恿她到外面去找别的男人,但又时刻提防着她,并且在背地里恶毒地骂她“骚”。这种矛盾的症候,是典型的人格变态的反映。生理需要无法达成的焦虑,自我实现的受挫和压抑,一齐挤压着他,使他的灵魂发生了扭曲,最终不但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
而作为妻子的崔家媚,因为得不到丈夫的关爱和欲望的满足,在家庭生活中竟形成了极端的自闭症。在家里她既对抗着丈夫,又疏远了女儿;在女儿出嫁时,“对来客热心得过了头,对出嫁的女儿却不管不问”;在女儿出嫁后,“最大限度地清除掉女儿的气息”。没有丝毫的母爱可言,有的只是决绝而变态的拒斥和不动声色的报复。
当然,这种变态和疯狂更体现在她和丈夫的关系上。尽管中国女人从易卜生的《娜拉》一剧中学会了“出走”,但是,崔家媚是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的。即使丈夫一再劝她“到外面去找一个”,但她一再声明自己“是个良家妇女”,“不会干那些勾勾搭搭的事”。名节观念,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已经内化到了她的灵魂深处,成为一种禁令,使她不敢贸然行事。但是,她又是“一条丰沛的暗流涌动的河流”,有着无穷的生命活力。文明的束缚和本我欲望的碰撞、道德原则和快乐原则的冲突,使她变成了一个“阁楼里的疯女人”,坚定地给丈夫停药,把他推向了死亡的深渊。这桩谋杀中,她有着“疯子的审慎和机智”,也有着猛虎的凶恶和残忍,是人性中黑暗和丑陋的一次强烈曝光。和张爱玲的《金锁记》比较起来,可以看出崔家媚是一个现代版的曹七巧,在爱欲的鼓动下,成为了一个疯狂报复的女人,最后的杀夫,真正突显了她变态心灵和破碎人格中最为惨烈的图景。
三
“我为什么写这些血腥,因为我觉得我根本无法回避这些东西”⑥。一个丈夫和一个妻子不屈地对抗,或一个妻子不动声色地杀死了丈夫,这并不一定在现实生活中具体地发生,但是却真实地存在着。“存在并非已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⑦,小说家的使命,便是对存在的思考、关注和探索,绘画出“存在地图”,从而发现这样或那样一种人类的可能性。
《猛虎》就是这样一篇关注“存在”的作品。人与人之间的对抗,残酷而真实地植根于人的本性之中,人都被异化成了相互撕咬和伤害的“猛虎”。这是叶弥投向世界的最清醒的目光,又是最不受拘束的想象。但是指出黑暗是为了呼唤光明,揭示溃疡是为了有利健康,叶弥以这种独特的书写,体现了精神重构的必要,表达了对人类的终极关怀。
在当下语境中,受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许多作家的小说已经拒绝了深度模式,一切都已经平面化了。而叶弥把小说建立在对存在的思考之上,这种不入流俗,会难免阳春白雪的寂寞。但真正的作家,应不惮于在寂寞中前驱,他们的思想之光,终将驱散我们心灵的黑暗,拯救我们匍匐的灵魂,使之获得超越,抵达一个新的高度。
当下女性作家的创作中,大都有着强烈的女性主-义色彩,或专注于女性个体经验的表达,以揭示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或集中于男女二元对立模式的书写,以反抗男权主义的压迫。但是,当这一路子通行既久,形成习套,就会成为一个牢笼,极大地销蚀作家的创新力。作家在这条路上一味地滑行,就有可能落入窠臼,成为艺术的敌人。而叶弥对此怀着深深的警惕。阅读她的作品,会发现她很少专门描述女性生活,女性也不是充斥于她文本空间的惟一风景,她的创作视野开阔,却也有着自己的专属领域。在小说《猛虎》中,她摒弃了女性意识的视角,没有男性对女性的压制,也没有男性权威在场。小说超越了女性主义的书写模式,而上升到对人类普遍生存境遇的透视和解剖,揭示其苍凉的底色、对抗的宿命和富有悲剧性的尴尬状态,尽管显得低沉压抑,却有着形而上的哲学意味,是现代人难得的生存寓言。①新华网山东频道2004年3月8日报道《2003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在济南发布》。②伊塞尔《文本与读者的交互关系》,转引自朱立元《接受美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2页。③汪曾祺《美国家书·七》,《汪曾棋全集》(第8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11页。④叶弥《天鹅绒》中“作家自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⑤⑥叶弥《<猛虎>手记》,《作家》,2003年第5期。⑦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