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一瓜因小说《淡绿色的月亮》成名以来,一直以擅长写社会中人的隐秘的内心世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对人物心理的分析细腻而深刻。小说《雨把烟打湿了》以短小的篇幅写了一个杀人犯的故事,通过蔡水清的故事印证人超越自己的艰难,体现了弗洛伊德对人的三个层面的分析,蔡水清这一人物是须一瓜小说中的一个典型代表。
一
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理结构分为三个部分:“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是生理的、本能的、无意识的东西,追求生理层面的满足;“自我”是理性的、通达事理的是可以控制的;“超我”负有监督本我的使命,具有自我观察,为自我规划理想的功能。长相粗鄙的男主人公蔡水清“来自连正常的苹果都没有看到过的贫困的农村”,却和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钱红成为了夫妻。这中间的落差决定蔡水清不得不改变自己,因为他的过去是落后的象征,要融入文明的阶级中他必须如此。所以他在要压抑那个“把浓痰吊含口腔里说话,半天不吐”、“吃饭发出猪嚼食的欢快动静”、“打出整个村庄都能听见的、歌咏似的喷嚏”等等缺乏教养的本我,努力接受钱红改造。通过自我的控制成为一个有教养和风度的绅士。他既敢于追求钱红,实际上表明在蔡水清的潜意识里是渴望一种被众人认可的高雅生活方式的,他能够接受钱红的改造,拼命讨好钱家的人,毫不犹豫地甩掉那个受人白眼的本我,用自我来束缚自己也证明了这一点。
蔡水清通过一点一滴,滴水穿石的精神得到钱家人的认可,在各个角色上都扮演得很好。尤其是对待妻子方面,他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丈夫,他能给妻子擦脚、挠背、打扫卫生间、冒雨买菜做妻子爱吃的菜等等。对待钱红的父母他能给岳父一点点的撬山核桃,去钱红姐姐家出门要带走垃圾,所有的一切都说明粗鄙的蔡水清改造的多么成功啊。他可以说是完全符合了钱家的要求。但是谁又能否认蔡水清不是带着一个人格面具呢?“人格面具(person)实际上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我’,我们表现给别人看到的我们自己。”①蔡水清在人格面具下努力做到符合知识分子家庭的标准的同时也在努力掩饰一些什么。荣格认为“我们倾向于掩藏我们的阴影,同时也倾向于装扮我们的人格面具。当我们把自己认同于某种美好的人格面具的时候,我们的阴影也就愈加阴暗。两者的不协调与冲突,将带来许多心理上的问题与障碍。”②蔡水清的阴影就是他的出身,他那个贫穷的家乡是不想被人看到的,所以他不让钱红回老家,自己也不大回去,而且很少给家里寄钱。他的潜意识里是想抹去过去他曾经的经历和成长的背景,他想通过拒绝过去更好地融入现在的生活氛围之中。他的这一拒绝的姿态表明他自觉的隐藏本我,用自我束缚实现一种认同。
二
蜕变意味着新生,也伴随着阵痛,也是人的改变要付出的代价。“本我”的压抑与遮蔽并不意味着丧失,过度的忽略会造成人的一种分裂。蔡水清虽然连自己都越来越认同自己的角色,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有一种惆怅的感觉劈头盖脸地打来”,这种惆怅是他长期以来的情绪反应,他需要的东西在他内心深处已不想面对。
小说详细叙述的是蔡水清在一个下雨天的遭遇,他在这个雨天的遭遇是他生活的一个侧面。为了妻儿和朋友他被雨湿了三双皮鞋、四套衣服,而且关节因为下雨也非常的疼,但是他仍是对所有人很服从,他已不习惯对人说“不”。所以他一次次地在雨里奔波。特别是去赴约,他并是心甘情愿的,他内心是很烦躁的,但他的修养让他不能不去,如弗洛伊德所认为的“自我的任务是使‘本我’与外界社会更好地协调,并采取某种方式转移不能被社会所接受的本能冲动”③。蔡水清面对事情时基本是按这一原则协调的,他牺牲自己来让别人高兴。
文中有一个细节写蔡水清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也有做贼的感觉,因为钱红家的人鄙视看电视。这里蔡水清已达到“超我”的层面,没有别人的要求他自己就认为做这种事是不对的,他的快乐要求在这种超人状态下已不能实现。但他后来给岳母打过电话后,看一个混混当官的古装戏就觉得特逗,其实他还是一个普通的俗人。他的人格面具下绅士的高雅造成他的分裂,他必须在对别人好后才能享受自己的快乐,这种对自己的无法自私已是一种不正常。
这种分裂与牺牲在对待母亲上他更是矛盾的。作为一个儿子他是希望孝顺母亲的,但是母亲的生活方式有的是他现在的状态无法肯定的,因为他更是钱红的丈夫。母亲在他家的行为是一个母亲出于对儿子的爱,而这种爱给儿子带来的却是麻烦。面对流泪的母亲他能做的也只是一晚上搂着母亲的肩膀,此外他无法对母亲尽一份心。更为决绝的是母亲在老家时他也很少寄钱,当他的人格面具与阴影发生冲突时,为了他的现在,他选择牺牲母亲,这种牺牲在他心中是很难释然的,最后他提到“丁忧”这个词时也是一个很好的心理暗示。母亲去世后他的大哭不止并不能看作是矫情,更应该是他内心痛苦无奈的表达。
蔡水清为了在别人眼中实现一种角色认同,还干了许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不停地考GRE,结交不感兴趣的朋友,别人满意了,但他自己却只能“惆怅”。如果说一开始的改变是为了爱情迫不得已,后来的改变则是一种习惯状态下的自觉。人格面具修饰与装扮的越多,他就越没有自己,心理上产生问题与障碍成为一种必然。当律师见到蔡水清时第一个感觉是“他的当事人长得太像一个民工了”,说明蔡水清想融入钱家的失败。这一失败在蔡水清碰到那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司机时他自己就发现了。他要消灭的是另外一个自己,而出租车司机无疑成了一个蔡水清不想面对和逃避的自己的另一面,杀了这个人,在他那种心态下是不奇怪的。
三
蔡水清的选择一直以来是自觉的,正是他的这种自觉使他的蜕变痛苦被忽略,他已无法正视自己,别人就更是习惯他的那个人格面具下的蔡水清了。所以当蔡水清被认为杀人时,没有人能相信。
在日常生活中大家已经习惯蔡水清所做的奉献了,大家只是认为他太好了,所以一切是应该的。尤其是作为妻子的钱红,她无条件地享受蔡水清所做的一切。蔡水清对钱红的体贴在钱红看来是丈夫对妻子的体贴,但是为什么蔡水清在家里要做一个保姆型的丈夫,是有一个文化身份的不平等在那儿的。钱红是来自文明的背景下,而蔡水清的文化背景使他只能在妻子面前矮一截,这一切使蔡水清的奉献成为一种义务。蔡水清在下雨能给妻子买鱼做菜,钱红是满意的,但是作为一个妻子她却没想起问一下蔡水清的关节炎是否会疼,这与其说是钱红的忽略不如说是她没有养成关心丈夫的习惯。当钱红说自己的婆婆身上有一种味道,蔡水清生气时,钱红说“原来你也会生气”,可见蔡水清连气都不敢在老婆面前生,与生俱来的身份差异使蔡水清无法享有一个丈夫应有的权利。
朋友在下雨天非要请客,钱家人让他不停地考GRE准备出国,所有的安排蔡水清都只能接受,如同在妻子面前一样,他不能拒绝。从来没有人关心他的感受,他的想法,他想要的是什么,蔡水清只能服从,因为他是蔡水清,否则就不正常了。文中有一个细节很令人回味,蔡水清给岳母打电话时,钱母提到钱父的咳嗽,蔡水清诚惶诚恐地要去看望,而谁关心他雨天关节炎会不会犯病呢?是别人无意之过,还是蔡水清本该别人忽略呢?所有的人都在肆无忌惮地习惯性地享用蔡水清的好,而蔡水清只能如孺子牛一般。这是他人自私还是蔡水清的无私造成的呢?蔡水清的悲剧也证明了两个阶层的融合伴随了太多的牺牲,太少的收获。
蔡水清杀人后,拒绝为自己辩护,不仅如此还努力证明自己很正常,非选择死路一般。他之所以放弃生存的欲望,是他觉得一切失去了意义。当雨把烟打湿后,没有了朦胧的烟,浮出一片清晰,让他认清了自己究竟是谁,他是蔡水清,成为另一个人何其艰难,超越自我所伴随的痛苦,他也许是在杀人的那一刻有了最深刻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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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水清渴望实现一种人生的超越,要做一个全新的人,他的这一出发点无可厚非,而是在这一过程中产生的痛苦与分裂让他迷失了自己,也让别人误读了他。当蔡水清最后说他不知道“丁忧”与“骊歌”这两个词时,令人深思。是生活让蔡水清忘了它们,还是蔡水清在潜意识中排斥它们呢?
须一瓜的小说中有许多类似蔡水清的人,《蛇宫》中的印秋、那人,《穿过欲望的洒水车》中的女司机和欢等等,他们都是在生活中被挤压的变了形的人,他们释放自我的方式也是极端而隐秘的,他们构成了须一瓜小说中的独特群像。生活使须一瓜深刻,须一瓜的深刻使我们反省。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②申荷永.荣格与心理学[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10. P69.
③刘烨.弗洛伊德的智慧[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2. P7.
附:
雨把烟打湿了
须一瓜
四十四天前的晚上,也是下雨,下非常大的雨。实际上是下了49个小时的全程暴雨。气象部门说是台风过境带来的暴雨,日降水量达到历史最高记录。蔡水清接到棋友电话时,正在菜场买鲢鱼头。他本来是不需要冒雨来买胖头鲢的,冰箱里有鲜虾、排骨,还有两包钱红爱吃的鲜黄花菜,也有儿子爱吃的土豆。可是,昨天晚上,钱红说,好久没吃你的剁椒鱼头了。
当时,窗外是瓢泼的大雨。陶土色、纸质罩的床头仿古台灯下,钱红在看一本家庭文摘杂志。蔡水清更早就洗了澡,检查完儿子作业,安置他睡下,就在客厅等钱红。钱红在浴室。钱红出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红树林专家的父亲和大学教授退休的母亲,还有钱红的哥哥姐姐们,都不喜欢看电视,所以,蔡水清也不开电视,他拿着电蚊拍在客厅寻找蚊子。他已经注意到,他家的蚊子只有几只,一般栖息在黑色的博古架上。
钱红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直接往卧室走。蔡水清定睛一瞧,知道钱红又没擦脚。生活中钱红是个非常粗心的女人。蔡水清搁下电蚊拍,到洗手间拿了一条白蓝条的松软干毛巾。钱红咯咯地笑着,怕痒一样说,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改。蔡水清蹲在床前,把钱红的一只脚包在松软的毛巾中,一个趾缝一个趾缝地擦过去,然后检查一下,再换一只脚。
蔡水清很整洁,除了长相,你看不出他来自连很平常的苹果都没看过的贫困农村。但是,他是有教养的。虽然在大学的时候,钱红因为这样的人追求自己,感到非常丢脸;虽然,钱红的父母兄姐,起码有两年多无法接受钱红这样的男友,但是,蔡水清滴水穿石地改变了这一切。
蔡水清开始擦浴室地上和墙上的水渍。这是他每天的工作。因为有个同事家的浴室不好好打理,湿气闷在浴室,浴室的木门发霉不说,还渗透到客厅的墙上、木地板上。它们都变黑了。钱红开始也擦,后来蔡水清说你做事太不清楚,还是我来。所以,那以后,无论钱红什么时候用毕浴室,蔡水清都会再进去,擦天抹地,甚至蔡水清已经在床上了。
闷雷和闪电都在家的外面。暴雨叭啦啦啦下得很痛快,蔡水清喜欢这种淋漓痛快的暴雨。心情很好。没有暴雨骤风,还真的感觉不到家有那么温馨。蔡水清上床后抱了抱钱红,钱红在看那本家庭文摘杂志。钱红把身子转过去,说挠挠背,痒。
当然是骗人。蔡水清知道,这是钱红姥姥从小给钱红养成的坏习惯,是钱红妈妈有一次喝茶的时候告诉蔡水清的。当时,蔡水清已经每天晚上在挠钱红的背了,而且起码要挠10分钟,动作要不轻不重,范围要疏而不漏。不挠,钱红就撒娇说睡不着。但是,岳母在阳台上揭露钱红的时候,蔡水清笑笑。没有说明什么。其实,是钱红悄悄告诉了自己母亲,为了证明自己嫁给了一个多么体贴人的男人。
挠背的时候,钱红还在翻杂志。她突然就说,好久没吃你的剁椒鱼头了。
蔡水清说,想吃?
钱红说,想吃。
四十四天前的白天,也就是暴雨如注的时候,蔡水清挤在印关大菜场潮乎乎的人群中。很多人的雨伞水、装菜塑料袋的水渍,都滴在蔡水清的身上。蔡水清自己也是潮乎乎的,自己的雨伞水也滴在别人的身上。
卖鱼的摊主换了个小姑娘。本来蔡水清都是在这买鱼,今天还是习惯地到这里停下。小姑娘跟他笑笑,看来知道他是老主顾。蔡水清就等。小姑娘在帮前面的顾客剖鱼,一边招呼他要什么。蔡水清指着胖头鲢说:原来那个,是你……
小姑娘说,是我妈妈!下雨天关节痛,来不了啦。
蔡水清也觉得自己的腿关节有点疼。他弯腰按摩了一下,果然,更明显了。小姑娘业务水平不如她妈妈。她妈妈总是把鱼杀得很干净,而小姑娘把鱼杀得乱跳。一个挑拣鱼的瘦女人被溅了鱼水,很生气地咒骂小姑娘,然后,忿忿甩手离去不买了。这时候,蔡水清的手机响了。就是那个棋友。他说,晚上到我家吃饭!
蔡水清大声说,下雨呀!
棋友说,哎,晚上就不下了。大家聚聚吧,好久没见面。我太太现在会做韭菜摊饼了。
蔡水清问,还有谁呀?
棋友说,就我们几个,你,老付,林与基,周卫东。你要不要带上太太?
蔡水清说不要,蔡水清说,有什么特殊的事吗?
屁事。就是想聚聚。饭店里请不起,家里来吃点家常菜,你不嫌弃吧?
蔡水清说,我就爱吃家常菜。
那还不是!好!6点半。
蔡水清收好手机。他心里老大不快。棋友的太太是蔡水清的老乡,老付他们是围棋爱好者培训班认识的,分在一个小组,互相对弈比别人多了些,谈不上什么深交。蔡水清甚至不太喜欢他们。可是,钱红一直认为蔡水清没有朋友做人未免太失败,虽说,蔡水清在这地方如今也算小有名声,可是,名气之外,钱红觉得他有点寂寞,就是说,似乎从来没有人想交结他,比如,春节几乎没有人会来电问候他,更别提别人一到节日,那种热闹非凡的手机短信了。本来他们老乡会的蔡芬芬理事,知道本城来了这么个领政府津贴的人才老乡,主动联系上门,用流畅热情的乡音土话,要请他参加老乡会,甚至让他出点钱当副理事,蔡水清一口拒绝了。后来蔡芬芬又来说不要他出钱,也请他出任老乡会副理事,蔡水清还是拒绝了,而且是用普通话拒绝的。蔡芬芬后来知道他其实连老乡会都不乐意参加,从此就不给他打电话了。当然,老乡们的任何活动,他也就更不搭理了。蔡芬芬留下的老乡联谊会通讯录,他直接送给儿子做了草稿纸。也可以说,除了被迫和蔡芬芬老乡交流,他从不搭理什么老乡会。
钱红说,这样不好吧?
蔡水清说,天下最无聊的就是老乡会。都是些什么人啊?有这时间,不如自己搞点学问。钱红不知道他们那老乡会里到底是些什么人,但她倒是不喜欢蔡芬芬那么大年纪了,还是扮可爱装天真的样子。所以,她就不再坚持立场。但是,她一向鼓励蔡水清多交朋友。因此,当蔡水清和围棋培训班小组棋友搭上——受训围棋,是因为钱红爸爸和钱红哥哥他们都喜欢下围棋——钱红就热情撺掇他请这些棋友在月亮桥吃饭。蔡水清只好请了。如果有人请蔡水清吃饭,如果蔡水清说,今天晚上我有应酬,钱红就非常高兴,高高兴兴地带着儿子去吃洋快餐。
蔡水清买菜回到家,先把一身透湿的衣服换下,然后修伞。因为一阵狂风把伞全部翻了身。蔡水清在暴雨狂风中将它们用力翻回来的时候,动作太急,把伞骨可能扯断了。这是一把新伞呢,伞面是棕色和黄色相间的暗格子。
胖头鲢鱼头洗净抹上细盐,本来最好是腌到晚上烧,味道透,可是,晚上要出去,钱红肯定不会烧,因此,只好中午做出来。然后。蔡水清把新鲜的黄花菜从冰箱取出来。他把花心中的黑蕊一一摘掉。这个活很费时,可是,如果他不处理好,钱红是绝不会去一朵朵掰开花瓣,祛除黑蕊的。据说,黄花菜通常是吃晒干的,如果你要吃鲜的,就有中毒的危险,除非你把黑蕊去掉。蔡水清每次都这样办理。因为钱红非常爱吃新鲜黄花菜。黄花菜炒肉丝,软腰条的肉已经划好丝,和摘好的黄花菜一起放在一个盒子中。盒子上贴上留言字条:合炒。放盐、味精,起锅时喷点绍兴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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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菜如此一一收拾好,置冰箱;中午的菜也一一洗净切好,蔡水清就换了一身干净外衣,出门接儿子了。儿子上小学一年级。
蔡水清的第二双皮鞋又湿透了。还是雨,是大雨和暴雨交替着那种下法。全城的人相向而过,互相都闻到了彼此雨水汗水互相作用的潮馊的味道。
钱红吃到了剁椒鱼头很开心,一个人几乎吃了一大半。趁儿子不注意的时候,亲了蔡水清一口。蔡水清心情挺好,听外面的暴雨狂风,想自己家如此温馨,真是挺好。蔡水清说,棋友老辛要他晚上去吃饭。钱红先是高兴,后来也发愁,说,下雨呀。
蔡水清闷闷不乐,晚上也许会停了吧?钱红跑到窗边观察了一下天象,说,可能停不了。昨天的天气预报有四条雨线呢。老辛也是好玩,什么天气不好请客,挑个台风暴雨天。 蔡水清更不想去了。钱红说,他倒是第一次请客,下雨天还不改变,是真心诚意呢。争取去吧。多个朋友多条路,别那么孤独样。
下午2点05分,送走儿子和钱红,蔡水清又湿了一身。这暴雨还是没停的意思。蔡水清估计老辛午睡起床了,就打了个电话。蔡水清说,我看这雨不会停呀。
老辛说,哎呀,等一下就没雨了。让你带老婆你又舍不得,不带老婆你又舍不得家。来来来!少?嗦啦!
蔡水清只好放了电话。心情惆怅。他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有一种惆怅的感觉劈头盖脸地打来。它甚至不是非物质性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东西的性状,包括气味,颜色,质地,可是,他表达不出它任何一种的物质特性。4月份的GRE考试已经考过了,成绩应该要出来了。他知道成绩不会好,感觉依然不理想,可是,面对钱红父母,他只好顺水推舟,说普通考试和去年10月考得差不多,专业考试应该比去年好一些吧。他知道钱红父母早就托人在国外找关系。钱红家里的人,非常鼓励他出去,他们也坚信他一定能够出去。可是,连续三年,蔡水清的GRE,也就是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都不行。其实三年前,他倒是通过了托福考试,639分,可是签证被拒签了。当时,签证有两个窗口,大家都说,左边窗口的那个美国男人好说话,右边那个台湾籍女人非常倨傲,十个过去几乎就是十个被拒签。蔡水清非常紧张,但是,按这样正常的六七分钟一个,他应该是轮到那个左边的。也就是容易签证的那个美国男人;可是,右边那个厉害的台湾女人,居然一分钟不到,就把蔡水清前面的一个信基督教的年轻女孩,拒签而出。一分钟不到啊,当时排在蔡水清前面的那名女孩,不断告诉他,说她的英语不太行,非常非常希望不要碰到那个台湾女人。蔡水清看着她反复地、那么虔诚地祈祷着,很担心上帝真的帮了她,那他就死定了。可是,没想到,上帝没有帮助她,转眼之间,竟然被人以如此羞辱的方式拒签。蔡水清方寸大乱,这当然意味着,上帝也抛弃了他。他对右边的窗口,怀有更深刻的恐惧心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口语只会比女孩更烂。原以为这样的排列,他可以避开那台湾女人,没想到,那个信教的女孩,是那么地不顶事和不走运,这样就变成他也要到右边窗口过招了。这一天是他生日,一早上排队的时候,他就构思了要好好利用这个特殊日子,加强与签证官的印象,可是,一看到那女孩抽泣奔出,他就一脑筋乱码。硬着头皮走向右边窗口时,他几乎停止了任何思维。我肯定完了,我肯定完了。他就这么想着,就看见了窗口里那个面貌冷漠、化妆精致的台湾女人。
那狗娘养的台湾女人,竟然一句中文都不肯说,而且脸上一副鄙夷混着苛毒的表情:那个表情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早看透你!不就是想移民嘛!
递上材料,蔡水清在她看自然情况的时候,按构思就应该很自然地说,今天是我生日,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可是,才讲了半句,蔡水清就结巴了,而且是完全结巴,他因为自己的结巴,更加狼狈。窗口里面的台湾女人就轻蔑地抬了抬银色的眼皮。冷冰冰地说,生日快乐。
蔡水清私下跟钱红交换过意见,温柔而顽强地告诉她他其实并不想出去,他觉得现在挺好。可是,钱红不这么认为,钱红认为他现在还不够好,因为他们家里都认为他这种人才应该出去。钱红爸爸妈妈现在逢知识圈的人,就畅谈小女婿的前途。大家都一致看好蔡水清的前途。钱红家人和所有他们知识圈的朋友都认为,外面做学问的环境好,将来做海龟派也挺好。所以,蔡水清就只好把这列为规划中。钱红其实也知道他大学毕业时的英语四级是做了小弊混过的。钱红知道蔡水清的英语讲得像日本人,普通话讲得像英国人,他确实有点语言障碍。但是,钱红还是说,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吗?
今年的GRE成绩肯定比去年差。当然,即使成绩真的不理想,钱红父母也不会说一句重话的,他们会安慰他,鼓励他。他们一直能够在任何时候保持教养和风度。这是很了不起的。
蔡水清站在窗前,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天崩地裂似的暴雨。十月份再考吗?还得考,就像这没完没了的雨。
蔡水清打开电视。虽然真的没什么事可做,虽然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可是看电视还是有做贼的感觉。因为钱家人太鄙视电视了。他们坚持认为,那是没文化的小市民生活。蔡水清突然想起岳母最近心脏不太好,赶紧关了电视,打了个电话过去。
妈你今天怎样?
岳母说,唉,我很好,就是这雨下得烦人哪。
天气变化很大,妈你和爸注意别受凉了。
会呀会呀。你爸爸有点咳嗽啦。
那我晚上过去看看?
这么大的雨,你跑什么跑,好好在家里呆着,我随口一说,你就急,这孩子!可别告诉红儿。没事。你们自己小心。这边有晓丽他们哪。
电话放下。蔡水清再打开电视,不知道是什么片名,挺逗,古装戏,说一个混混当官的故事。
6点的时候,暴雨还在继续,有时候极其剧烈,像是全国爱打腰鼓的人都跑出来狂敲滥打。蔡水清就又打了电话想说不去。棋友老辛说,就等你啦!老付他们马上就要到了。蔡水清就给钱红打电话,要她下班去接儿子。然后他又给钱红和儿子分别留了字条。
蔡水清的家在响泉山,空气很好,市政府是为了引进人才专门给引进的人才们留的房子。从山上的林荫小道盘旋而下到公园西路,要15分钟。很多引进的拔尖人才喜欢在清晨或黄昏在这条林荫弯道上散步,寒暄;蔡水清从来不散步,他总是来去匆匆。他还抱怨过交通太不方便。要是打的,总要走到山下,就是说,至少是15分钟后的事了。而且路口一个工地在施工,马路在修补,到处都是旧木板、石头和水泥,很不好走。蔡水清早上的雨伞就是在那个地段被刮翻的,当时,他提着鱼头、茭白、芫荽等菜,在建材和积水中间,青蛙一样跳跃,光顾着寻找下脚点,雨伞就遇难了。
蔡水清打了出租车应召电话。占线。蔡水清打了20个应召电话,还是占线。一直打到7点10分,棋友老辛的电话打过来了。怎么样啊?酒都倒上就等你一个啦。蔡水清说,就来就来!我在打召车电话。蔡水清本来想说,我实在不方便哪,腿关节酸疼得很。我明天去你家吃剩菜吧。可是,蔡水清不习惯这样放肆。
老付、卫东他们都出来接电话,咋咋呼呼像梁山好汉一样说话。蔡水清很有些不好意思。
蔡水清说就来,就来。
召车电话还是打不通。
蔡水清在暴雨中徒步下山。其实不要15分钟,只是两分钟,他的外衣长裤全湿透了。一直没车,蔡水清满心希望邂逅空车,但一直没有。到路口,没想到早上还能以蛙跳的方式行走的地段,已经全部是不知深浅的汪洋一片。极目左右,到处是水雾茫茫,迷茫的车灯和黑暗的雨水在远方交战。蔡水清想了想,决定把皮鞋、袜子脱下来,他赤脚趟过路口工地的至少300平方米的积水场。
凶杀案不是这时候发生的,这时候,一切都没什么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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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路口,蔡水清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他像是从水里直接爬上了车。司机怨气冲天,粗话连篇,竟然是个强悍的东北女人。她用最下流的话咒骂市长,说全市的排水管都像市长他娘的尿道炎。女司机一直骂到棋友老辛家附近的时候,不骂市长了,因为撞上了一个在风雨中狂奔送货的小四轮车。
两个司机互相冲出汽车,在狂风暴雨中互相揪住对方的胸口衣服。蔡水清在车里喊,我还没到啊?
东北女人一扭头说,滚!我不要你的钱!
蔡水清受到了朋友们的热烈欢迎。棋友老辛的妻子温柔地给了他擦头发的毛巾。蔡水清说对不起,对不起!雨实在太大了。大家都说没关系,这种天喝点白酒最爽。主人的贤妻在厨房进出,忙着热莲子猪肚汤。屋里都是汤的香味。
桌上果然有三大盘韭菜摊饼。这个蔡水清会做,很简单,只要把面粉调成蛋汁一般稀,加入盐、韭菜碎、味精,也可以加肉沫,入锅出锅就成。很简单。桌上还有一盘炒花蛤,炸花生米,干煎带鱼,醋熘土豆丝,豆干丝,还有一盘不知是鸡还是鸭的三杯东西,是三杯鸡还是三杯鸭,蔡水清没记住。
喝酒,这种天气喝酒兴致容易上来。蔡水清看到大家那么豪爽,一点都不受暴雨的影响,就隐约觉得自己有点小气。他就想对大家每一个话题都做出热烈反应,以掩饰自己对友谊的不忠。后来他发现自己坐的椅子太湿了,有水滴出现在地上。他非常尴尬,怕人家误会,所以,从那时候起,他的话开始少下来。而且一直找巧妙的机会,低头观察自己的椅子是不是还在滴水。
9点多的时候,蔡水清想走,不好意思提出;10点的时候,蔡水清说想走了,大家异口同声,都说,还早!快11点的时候,蔡水清说,我家那边路不好走,还是我先走一步吧?
男人们还是不让,说不行!来得最迟又走得最早,岂有此理!还是女主人说,是啊,响泉小区太高,让小蔡先走吧。
名律师接到这个案件之前,就在报纸上看到了相关消息。消息说,出租车司机频频被害,春节以来,已经有9名出租车司机遇害,3辆出租车被劫。全市河南籍的3000多名司机正在串联准备停止营业罢市一天,以表达对这个城市的缺乏安全感的强烈愤慨。出租车行业协会一方面配合政府安抚司机,一方面以协会的名义,郑重请求政府尽快查获凶手,以平民愤。
和前面8个遇害司机不同,这起凶杀案破得很快。报纸上又发消息,《48小时闪电破案/杀害的哥的疑凶落网》《引进的人才是凶手?》。律师平时不太看这一类无聊消息,像他这样的大律师,几乎是不做刑事案件的。收费太低。当嫌疑人的家属通过很多人找到名律师时,名律师开出了两万元的天价,可是,并没有吓倒当事人,对方还是感激涕零地写下委托书。
蔡水清的家属反复说,请一定救救他,绝对绝对是冤案!
警察是在凶杀案发生的第三天晚上10时许,突然进入响泉小区蔡水清家的。当时,钱红在床上看《女友》。儿子刚刚入睡。蔡水清在洗手间刷牙。一只比米粒粗一些的小蟑螂溜达在雪白的盥洗池上。蔡水清向它吐了一口牙膏泡沫,没淹到,小蟑螂还在快乐地爬动,蔡水清又瞄准了吐了一口,这回吐准了,小蟑螂惊慌失措地挣扎,细胳膊细腿终于挣出了灭顶的泡沫。蔡水清赶紧又刷了些泡沫,再次吐淹,小蟑螂终于不行了,动了两下,所有比他儿子自动铅笔芯还细的腿们,统统蹬直向外张开,稚态可掬地死了。
警察就进门了。都是便衣。是钱红开的门,因为叫门的是居委会的阿婆。同时,那一瞬间,在盥洗室的蔡水清笑了笑,他第一次觉得蟑螂也有可爱的时候。看来什么东西小,都是非常可爱的。他换下起居服,和警察一起下楼的时候,还在想小蟑螂伸出所有细胳膊的可爱样子。还想笑。他还想到了小蟑螂可能在牙膏泡沫中有过拼命地咳嗽。
钱红记得他站在客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嘘——,他竖着食指,眼睛看着已经入睡的儿子的房间。
名律师没有亲自到法院阅卷,助理将卷宗摘抄回来不少。刚从学校出来的助理非常认真。助理回来说,奇怪极了!没道理啊!人家是高级人才,马上就要出国了!名律师毫无反应。助手怀疑发生了冤案,怀疑蔡水清可能遭遇了刑讯逼供。但是,名律师第一次会见被告人的时候,就明确了,并没有助理渴望的冤情发生。蔡水清对自己实施的杀人行为非常清楚。
隔着会见室铁窗,律师说,起诉书收到了吗?
蔡水清说收到了。
你对起诉书的指控,有什么异议吗?
蔡水清看着律师。律师又说,你对起诉书有什么意见吗?
蔡水清说没有。见律师没有马上反应,蔡水清说,我没有任何异议。
名律师闭着眼睛点头。律师说,既然你同意我做你的辩护律师,那么你把那天晚上的全部情况告诉我,最真实的,不要有任何隐瞒。我必须知道最真实的,不管有多糟糕,剩下的事由我来做,包括在法庭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会告诉你。现在,你必须对我说真话。真话!只有这样,我们在法庭上才能主动,我才能救你。
名律师第一眼就感到,他的当事人长得太像民工了。和到律师事务所找他的家属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妻子,以及妻子的家人,以及家人的朋友熟人,都是知识分子阶层的模样,从情况介绍上说,名律师也以为他的当事人是个儒雅纤弱的书生。你看,任职于研究机构、学术成果也有、正在联系留学加拿大事宜。
律师见到蔡水清的时候,暗吃一惊。蔡水清最多只有一米六七,黑壮粗实,头发不知为什么还没被剃光,曲卷得像非洲居民,其中夹带了很多白头发,这肯定是少白头。蔡水清的上下嘴唇像两个叠在一起的饼子侧面,厚而鼓出;鼻子宽阔,每个鼻孔都有自立门户的意思;眼睛却细小,上眼皮厚重,好像压得眼睛睁不开,眼睛开合间,又能看到极长的稀疏的眼睫毛。
看到律师,蔡水清平静礼貌地点了个头。名律师说明是家里人请他做辩护人的。蔡水清笑了笑,轻声说,太浪费钱了。名律师很敏感,马上说你可以撤销委托。蔡水清抱歉地笑笑:我只是说说而已,请您别介意。蔡水清离开棋友老辛的家的时候,是11点5分,还是暴雨如注。他在暴雨中艰难走到了大路口。他在等出租车,一直没有空车。在树下等车的时候,他全身几乎又湿了。还是要等。回家的路太艰难,他一定要汽车带他越过积水场、带他穿行15分钟的山路。他还担心今天晚上的膝盖会酸得睡不着,热水袋有用吗?没用。现在膝关节在雨水中,已经酸疼不已了。
一上车,他就闻到了浓重的味道,就像是一碟蒜茸醋碟,放置在一个狐臭的密闭空间。蔡水清掀了掀他的鼻子,看了司机一眼。他觉得司机个子很矮壮。司机说到哪?他就判断蒜味就是从那张嘴里出来的,酸味和狐臭味就不好判定,也许是前面的客人遗留下来的。
到哪?!司机很不耐烦。蔡水清说了,突然也非常烦躁,他使劲地摇下靠自己这面的窗。可是,与开始方向错了,他又用力地倒摇回来。司机猛地踩了刹车,一声大吼:关上!不知道在下雨吗?!
司机不容蔡水清反应,倾过身子就摇上玻璃。事实是,这一开,蔡水清的右边马上被雨打湿了。蔡水清说,开条小缝。边说边再度摇窗。
司机一把拽开他的手。不坐下去!
蔡水清真的去拉开车门。暴雨强烈地斜打进来。司机暴怒了:你他妈下呀!就他妈有这么不爱惜人家的东西?蔡水清把手收了回来。他不下,不是听到司机骂什么,而是他明白这个天气,拦出租车太困难了。
司机重新发动了汽车,恶狠狠地拧着方向盘。这是新车你看不出来?才买7个月,传送皮带就坏了,三四千块钱,一个月白干!还哪一家都不管,推来推去,技术监督局也不给鉴定。我们跑的就是时间钱,我耗得起吗我?今天自己掏钱刚换好,就碰上这狗娘养的大暴雨!这世界,谁他妈把别人的钱当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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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水清说,你这车里味道太臭了!
臭?谁臭?谁他妈臭?不就是你们这些上上下下的人?!我闻不到,闻得到我也要忍;你受不了,下去!给我离远点!我可告诉你,出租车都是臭的,有本事你自己买奔驰宝马去!别来挤我们这些臭车!
蔡水清以势不可挡的猛烈姿势,又要摇窗。司机并不停车,他就那么把脸整个转过来死死盯着蔡水清。昏暗中,蔡水清突然有了一种照镜子的感觉。他觉得司机的脸似曾相识:曲卷得像非洲雄狮的头发,上下嘴唇像两个叠在一起的饼子侧面,厚而鼓出;鼻子宽阔,每个鼻孔都有自立门户的意思;眼睛却细小,上眼皮厚重,好像压得眼睛睁不开,但即使这样,它还是金属般地射出了猛兽一样的目光。在这样的雨中,出租车简直成了诺亚方舟,茫茫大雨中,到处都在急迫地、哀求式地招手。
蔡水清把玻璃摇了上去。司机轻蔑地弯腰在哪摸出一块布,用力擦着雾气白白的车内玻璃。蔡水清感到膝盖关节疼得非常厉害了,那种酸到骨头深处的、你摸不到的酸。蔡水清把掌心使劲搓热,然后紧贴在自己的膝盖上。汽车开得非常慢,不像是开在马路上,汽车更像是开在水中间,像007的交通工具,汽车游在河流的中央。
汽车太慢了。钱红会不会湿着脚丫已经上了床?
汽车突然就停了下来。对不起,司机说,下吧。我过不去了。司机说对不起的语气,就像签证官员台湾女人说生日快乐。
蔡水清往外仔细一看,已经到了响泉山山脚的路口了。蔡水清说,过去吧,不深的。你靠那边开。
司机说,对不起。请下。
蔡水清说,我刚刚赤脚走过,真的不深。
司机说,下去!我的车底盘低,万一熄火生意泡了不说,进水后一修我又他妈要花三四千。下!
那我怎么办?
我管你怎么办!快!
蔡水清突然看到里面一辆出租车开出来,它慢慢地开过了积水场。水深大约在它的轮胎中部。蔡水清说,看,它不是出来了,它也是桑塔纳2000型不是?我们过去吧。
司机说,对不起了。下!
蔡水清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已经湿了三双皮鞋、四套衣服。我穿过这一大片积水,还要走15分钟的山路,如果不是这样,我干嘛坐出租车,我坐车就是要过这一段路啊。你看这雨大的!
司机说,这跟我说,屁用!我还要做生意。
蔡水清只好打开自己的提包。这包很大,平时能装杂志。蔡水清看到昨天买的、细长的蓝色纸刀盒。那刀有7寸长,刀刃上有细小的锯齿,像加长的水果刀。推销小姐说是切冻肉、切西红柿的。可是,昨天他忘了拿出来了。所以,现在他找钱包的时候,看见了刀。
你知道双立人牌吗?蔡水清问司机。司机以为蔡水清在找钱,他边擦着玻璃边说,不知道。什么双立人?
蔡水清说,是世界名牌。德国人用最好的钢制造了世界最著名的厨房刀具。质量上乘,做工非常考究,虽然看上去有点笨。一整套要两千多元呢,一把单菜刀也要600块钱,但是,好用极了。
在擦玻璃的司机非常敏感,听到一个刀字,就猛地转过身来,蔡水清就在这一瞬间,准确地把刀子插进了司机的第五根和第六根肋骨之间。他很利索地转了两转,抽出刀子的时候,还是非常吃力。后来他就着昏暗的车灯研究了一下,果然,没有出血槽。
暴雨依然如注。蔡水清看着计价器,数出21元钱,放在脑袋歪一边的司机身上。他脱下皮鞋,揉了揉膝盖,然后拉开车门,慢慢走入积水中。
律师说,你为什么想杀了他?
蔡水清说,雨太大了。
律师说,他说了什么吗?
蔡水清说,下雨天,大家心情都不好。
律师说,你为什么会用刀?
蔡水清说,我忘了把刀拿出来。
律师说,为什么扎他胸口?
蔡水清说,顺手吧……我不知道,雨太大了……
律师助理说,被害人长得和你很像,注意到了吗?
蔡水清说,我还以为是汽车里面、昏暗中看着有点像。连你们也觉得很像吗?
律师助理点头,我看到的是他照片。你们就像孪生兄弟,太相像了。大家都这么说。
蔡水清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钱红是个安静和顺的女人。一种脱俗的气质,使她普通的身材和容貌有一种干净的魅力。这种美丽是需要慧眼的,不是一般急功近利的男生随便一瞥就能发现的。蔡水清在进入大学生活的一周后,就把眼光停留在这个和顺宁静的女生身上。他感到了她与众不同的光辉。当他意外得知钱红出自知识名门时,他为自己非凡的眼力骄傲。
钱红也很快注意到了新生蔡水清。同宿舍的女生说,丑不是他的错,可是,丑而恶,分明就是不可原谅的啦。
蔡水清的问题不是在丑恶,而在粗鄙。有人当你的面,猛咳一口,或者在鼻腔里猛吸一口鼻涕,然后偏偏不吐,就那么兜在口腔里,然后,含糊不清地和你说话,甚至说好几句话,他非得和你说完全部想说的话,才扭头把口腔中的黄痰和绿鼻涕,狠狠吐射出去,你受得了吗?还有女生说,蔡水清有时说着说着,口齿又恢复清晰,八成是把鼻涕或痰又吞下去了。
确实谁也受不了。
而蔡水清还恃才自傲得很,一年级后,不知受哪些艺术家影响,他就把他那头非洲雄狮一样的头发,留长,强硬梳成兔尾巴头,有时扮酷,不扎,蓬乱如炸方便面的长发,更是粗鄙得像在工地挖沟的民工,笨重的脑袋下,你根本找不到脖子。他就那样神情严肃傲慢地扛着一颗比贝多芬难看一万倍的头颅,在校园不可一世地走过来走过去。大家都说,那时候的蔡水清,简直张狂极了。
蔡水清公开地、热烈地开始了对钱红的追求。钱红避之惟恐不及。钱红还感到了脸面尽失。室友们也感到钱红相当于遭遇了劫匪。但是后来发生了两件事,可能是这两件事合起来,征服了钱红,至少那是一个转折,钱红不再拒绝蔡水清和她长时间说话了。
第一件事,钱红被开水烫伤了脚,在痛苦的救治疗养中,蔡水清挺身而出,无微不至、任劳任怨地全程照顾着钱红,前后一个月。开始,最有教养、从不出口伤人的钱红,也忍不住视他为走狗,但后来还是慢慢地接受了这只走狗的披肝沥胆的帮助;第二件事,在大学新生楼刚竣工不久,突然有一天,三栋大楼的侧面,全部被人喷写了巨大的字——生日快乐!钱红!钱红,我真的爱你。校方非常愤怒,追查肇事者。蔡水清站出来说,都是我写的。
鉴于他成绩过于优良(除了英语),学校严厉教育后,放了蔡水清一条生路。那些天,蔡水清像蜘蛛人一样,在风中,孤身登高清洗公共财物时,在众女学生仰视的眼光里,简直像个英雄。
钱红是认为已将蔡水清改造得差不多,才敢带他见自己家人的。之前,蔡水清绝不再把浓痰吊含口腔里说话,半天不吐;蔡水清定期修剪指甲,并能保持甲缝的洁净;蔡水清吃饭不再发出猪嚼食的欢快声响;蔡水清绝不再像父老乡亲们一样,打出整个村庄都能所见的、歌咏似的喷嚏;蔡水清和女性走在马路上,会自动体贴地靠外边车行道护行;蔡水清已经能很自然优雅地为女士实施拉门、拉椅子等绅士服务;蔡水清开始看英文报纸;蔡水清在任何公共场所不再目无旁人地大声说话;还有,当然还有诸方面的很多很多的进步。
之前,钱红与父母兄姐的通讯中,对蔡水清的才华浓墨重彩地宣传,也提前预防地再三说明,那是一个卡西莫多。但是,在毕业工作后回家的第一个国庆节,钱红感到家人面对蔡水清,简直就是措手不及的反应。尽管他们都始终保持彬彬有礼。
蔡水清还是慌乱了。这一趟出访,他花掉了参加工作后的全部积蓄,还背着钱红借了单位2000元。最好的冬虫夏草、最好的野生洋参,还有一些托人弄来的香港台湾出的书。但是,看来这一招并不奏效,钱家毕竟是高层次的人家,是不会轻易为金钱打动的。而钱红看到那么昂贵的进贡物品不加阻止,完全是恋爱女人的虚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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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红父母态度很明确。他们找到一个机会,与钱红个别交换了意见。他们始终和颜悦色。他们说,我们不是嫌他丑,更不是嫌他穷。但是,我们想告诉你的是,西方人认为培养一个贵族需要数百年时间是有道理的。一个农民(我们是指一种劣根)恶劣的基因不可能读了几天大学就彻底改变。你要谨慎考虑。随着生活的展开,你就会看到很多你忍受不了的东西,这还不单单是影响你,而是关乎你的后代的问题。
钱红的哥哥、姐姐态度要比父母激烈一点,尤其是姐姐,她说,你是昏了头吗!兄姐们直截了当地说,嫁给他你不可能幸福!
国庆一过,钱红和蔡水清走了。之后,钱红父母和兄姐们到处找关系,要把钱红调回来,远离蔡水清,结果,钱红的单位不好落实,而蔡水清一联系,好几个单位愿意引进这个人才,蔡水清就反而先调到这个城市。钱家人暗恨钱红不懂事,又不知如何是好,紧急托人介绍了数名小伙子,钱红根本不搭理,勉强搭理了也不来电。
蔡水清的学术成果比较突出。本地政府不仅给予特殊人才津贴,年终的时候,还因为一个科技成果转化为生产力项目发给了一个4万元的小红包。可能是钱红不在身边,蔡水清学术业务和感情投资两手抓,两手硬。他经常到钱家看望老人家,开始,钱红父母很排斥他,礼物都谢绝了,有时他在客厅,半天没人和他说什么话,大家都体面地忙碌着。但是,蔡水清很宽厚。再说,高级知识分子,碍于面子,从来说话和气文雅,从来不会直截了当地令蔡水清难堪,更不会下逐客令。蔡水清就还是常去;有时只是一个人在沙发上看掉一本杂志,逗逗猫,就说,伯伯、伯母我走了。
大约只是过了一年半,钱红的妈妈突然在电话里对钱红说,小蔡这孩子其实很上进。农村的孩子,就是淳朴厚道哪。再下来,有关蔡水清的表扬,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多了起来,最后竟然是钱红爸爸问钱红,如果感情确实好,是不是就办了?好早点调回来。
钱红就和蔡水清结婚了。钱红就回来了。
回来后,钱红才知道,今非昔比了。蔡水清已经征服了钱家世界。现在的父母、钱哥钱姐都向着他,钱红抱怨蔡水清什么,家里任何一只耳朵听了,都会为之热诚辩护。
有一次,钱父遭遇车祸,母亲当场血晕,子女们又凑巧都联系不上。那时,刚出差才下飞机的小蔡,一接电话就像救火一样赶过去。正巧医院电梯坏了。是小个子的蔡水清把大个子的钱父,一层一层硬是背上了15楼手术室;小蔡一个人又是挂号、又是看护,楼上楼下飞奔,挥汗如雨,等钱红兄姐赶到,父亲的手术都快完成了,蔡水清又赶回去为钱红父母做高汤点心了。
当然,这是很多人都可能做到的事。但是,钱红对律师助理说,你不知道,还有很多你无法想象的事。比如,我父亲爱吃山胡桃,蔡水清哪,总是一买三五斤,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用专门购买的吃螃蟹的成套工具,一小块一小块地将山胡桃肉撬挖出来,然后,用保鲜袋盛着放在冰箱,等去看我父母的时候一起带去,有时撬多了,就叫我和儿子送去;我父母过意不去,可是,蔡水清他说,老人吃点坚果类的东西好。你们牙不好,我呢,正好喜欢做这事,我把它当游戏呢。
我想我父亲可能吃掉了几十斤的山胡桃了。现在,我母亲看着冰箱里的没吃完的胡桃肉,就抹眼泪:那都是水清一只一只撬挖出来的啊。
我姐姐后来非常羡慕我。她说我现在明白了,什么出生、地位、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外表都是没用的,最重要的是人,是你嫁给了那个具体的人。我姐姐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吗,蔡水清每次去她家,离去时总是主动把她家门外的垃圾带下楼,你说,这事哪个客人能做到?我姐姐相信,天下恐怕除了蔡水清,谁也做不到,连猪八戒也做不到。你说,这样的好人会杀人吗?
律师助理在眨眼睛。他没有表态,但是他心里在大声呼应,是啊,怎么会呢?这么好的人都会杀人,这世界不疯了才怪。
钱红从嫁给蔡水清的第一个晚上开始,她就进入了难以置信的甜蜜生活中。开始的时候,她会和单位的女同事不经意地聊到一些——比如,那次,几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说到第一次剃腋毛。钱红说,有一次,蔡水清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因为穿着无袖衫,手拉着汽车吊环,暴露出浓密腋毛时,他受到刺激。一进家门,他就到钱红跟前。当时钱红在躺椅上看小说,蔡水清举起钱红的胳膊。钱红的腋毛并不多,但蔡水清温柔地说,我帮你剃整洁吧,不会弄疼你的。
钱红很快发现,诉说这些事的时候,女同事们看她的眼光是复杂的,那种感觉真的很难说清楚,好像是不相信,好像又有点厌恶,好像有点酸,有点呛,说不清楚,但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让钱红感觉她们可能会在她背后就这个问题,展开更多的讨论和分析。钱红是个聪明的女人,后来,她就再也不说了,她有比这甜蜜得多的事,但再也不能说了,因为她明白了,周围的怨妇那么多,她也觉得自己的幸福不会有人相信的。
蔡水清的母亲从乡下来了,钱红是个有教养的女人,她欢迎婆婆住下来,亲切真诚地请求婆婆多玩一些时候再回去。钱红从来没去过蔡水清的家,蔡水清说,他家的老屋总是闹鬼,他说他自己也见过两次鬼,都是同一个长辫子的长腰女人。钱红就很害怕,她就告诉她母亲,她母亲也很害怕,说农村有的地方真的有脏东西。钱红父亲严厉斥责了母女俩。但大家就不再提钱红去他们家的事了。实际的情况是,蔡水清家太穷苦了,煮猪食和煮人饭的只有同一口锅,甚至没有切猪草的板,翻开草席切菜,盖上草席就睡觉了。
水清母亲去世的时候,钱红小声地说,我要不要跟你回去?蔡水清说,别请假了。我去就是了。钱红害怕脏东西,蔡水清叫她别去,心里就松弛下来;蔡水清不愿意钱红去。因为钱红去了,没进门就会看见水田边,一栋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昏暗房屋,已经歪斜向右边。如果在城市里,早就被房管部门贴上危房标志,不许人居住了。一进门,钱红就会踩在他家三合土的泥地上,有水的地方就泞泥起腻;钱红马上就会看到靠右手的地上,像城里蹲式厕所一样的黑地灶,几只不圆的黑旧钢精锅歪在上面;昏暗和陌生中,钱红想拉灯,马上就感觉到细细的红塑料电灯拉线,和四壁一样,黑糊糊、黏腻腻的,那是近百年老灶火燎烟熏导致的;钱红还会看到他们家根本没有餐桌,碗筷是摆在一个老式的啤酒木箱上;钱红还会看到左手这边,他们家的不知哪里传下来的黑漆窄长木橱,只剩三只腿了,还有一边用石头顶着,菜橱里几十年都一样,里面有咸豆角、酸菜头、前一餐剩下的煮茄子或者半个剥皮地瓜什么的;家里最鲜亮的,可能是垫在这个菜橱里的去年的漓江风景图挂历。
钱红还会走进里屋,她马上就会看见一个到她大腿那么高的大尿桶,当然是积了至少半个月的产量,因此上面浮着一层带点粉质感的膜。她会惊异,闻不习惯,但这是肥料;她还会看见他母亲的床,用了几十年,根本看不出什么颜色的乌灰的被子,从来不叠的,蚊帐也是从小记忆中就那么吊着,乌灰得也看不出原来是不是白色;如果钱红再敢蹬上大尿桶边的那架歪斜的、悬空的粗木梯,她就上了阁楼。她就会看到蔡水清和兄弟姐妹都是睡在草铺上,每个铺位一摊稻草。分家了,出嫁了,上学了,走了的兄姐的铺位,稻草就很零乱,像是老鼠搬弄过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赶回家乡的蔡水清嚎啕大哭,不断以头撞墙,以至哥嫂们姐妹们认为他在演戏。后来看到蔡水清一下掏出5000元,兄弟姐妹才放弃评论。可是,有一个厉害的嫂嫂还是觉得他这人没意思:人活着不孝敬,死了做给谁看。是啊,蔡水清自从上了大学,就好像背叛了家乡。甚至很少寄钱,过年总不回家,寄个两百三百的就完事了,可是,他母亲一直非常为他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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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红觉得蔡水清是个孝子,她也鼓励他寄钱。可是,蔡水清说,她母亲自给自足的挺好,不愿意他老寄钱。钱红说,你过年给我父母两千一千的,至少也要给你母亲寄个五百呀。蔡水清笑笑还是寄个两三百元。他说,农村开销小,不需要钱,还不如什么时候我接母亲来玩玩吧。钱红说好啊!
有一年,他母亲就来了。蔡水清真的对他母亲很好。但是,做母亲的第二天就发现她的儿子太伺候老婆、太由着老婆了。这要传到村子里,简直就是丢光了蔡家祖宗脸面。母亲心里又气又心疼,但是嘴上不说。她害怕城市里的儿子,害怕城市里的媳妇,害怕城市里的一切。因为心疼儿子,她就想做一点家务,想减轻儿子负担,结果麻烦就出来了。
她把钱红应当干洗的衣服,全部泡在洗衣粉中,用力揉搓,那些高档衣服当然死的死、伤的伤,那件钱红在正式场合最喜欢穿的2400元EPISODE的黑西装,在太阳底下,变成梅干菜的模样;婆婆她不习惯客厅、厨房、卫生间的不同的拖鞋更换要求,甚至把卧室的三十多元一双的日本草拖鞋,一双双穿到卫生间洗澡,然后一双双报废;她经常开冰箱忘了关门,把微波炉使用得像放置爆炸物;婆婆总是分不清生肉熟肉菜板、生肉熟肉器皿,更分不清生肉熟肉用刀;婆婆上街的时候,偷偷用菜油涂抹头发;婆婆喜欢在菜里加很重很重的盐。
问题确实很多很多,有教养的钱红有时憋不住,比如水洗EPISODE西装那次,她就轻声慢语地批评了婆婆。婆婆很多皱纹的黑黄脸上都是歉意的笑,一直点头,表示懂了。
这种时候,蔡水清经常紧紧皱着眉头,但是两个女人他一个也不会批评。钱红不怕蔡水清眉头紧锁,因为他可能会以延长挠背或者别的方式赎罪;可是母亲看着儿子紧锁的眉头,心里非常难过。蔡水清脸色可能是不好,他会挽起袖子重新做。能改正的,他默默改正过来。有一次,下班回来,他又闻到了满屋油烟味,同时进屋的儿子和钱红一起用手在鼻子面前挥扇,好像闻到了毒气:这么重的油烟味啊!钱红一叫,儿子就大嚷:熏死人啦呛死人啦!
晚上,蔡水清到母亲房间,婉转地告诉母亲,烧菜一定要开抽油烟机,这不是乡下。母亲不安地笑了笑,低下头就擦了一下眼睛。
蔡水清坐到母亲床边,搂过了母亲肩膀。母亲说,眼睛不好,有灰尘进去了。蔡水清不说话。母亲低声说,我想早点回去了。
蔡水清摇头。蔡水清那天晚上就一直搂着母亲肩膀。
钱红有时还是会撒娇,钱红说,你妈妈身上为什么总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蔡水清说什么味道?
钱红说,要是你也有这种味道,我绝不嫁给你。
蔡水清说,什么味道呀?
钱红说,一种像……太阳底下、草丛中……狗屎被晒的味道……
蔡水清第一次把背转了过去。钱红很乖,钱红说,你生气了?呀,原来你也会生气。我是逗你玩的。她没有味道。
蔡水清知道钱红撒谎,母亲身上是有一种不太好闻的味道。蔡水清听了钱红的话,就转过身子,继续为钱红挠背。蔡水清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钱红悲伤绝望。当律师告诉她要有思想准备,他可能无力回天,就是说,蔡水清最终可能被判死刑时,钱红就回家一直掉眼泪。名律师没功夫听这类婆婆妈妈的事,但因为收的钱蛮多,就叫助理陪听。助理比较顽强,听了一些,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钱红,然后再向名律师汇报。助理的意见是,蔡水清的精神一定有问题。建议精神鉴定。名律师并不上心,他认为他的当事人什么问题也没有,实在有问题,就是他太好了。好得他自己也受不了啦。
助理为成功翻案的想象所鼓舞,名律师又接手了一个标的600万的经济案件,因此,就没有扫助理的翻案兴致,由他自己玩去了。与此同时,钱家动用知识界的威望,串联了许多知识名流,学术权威,联名上书,要政府从爱惜人才的角度考虑,给蔡水清一个自新再生的机会。
他们真的成功申请到了再次重新进行精神鉴定。律师助理借会见机会,暗示蔡水清配合鉴定。可不是嘛,有人为了逃避责任,不是吃屎喝尿的,就是语无伦次。有个被告人,开庭的时候,脱下鞋子就像啃烧鸡一样,啃得津津有味;很多被告就像天下最傻的傻子,和精神鉴定医生认真拉着家常。比如医生说,你几岁了?那人会说,我曾经29岁,后来15岁,现在7周岁了。比如医生又说,你为什么要杀某某呢?那人说,没杀他啊!我只是杀了一条五步蛇;或者,我听到有人对我说,不杀他,他准备炸我们新大桥。我是为民除害呐!
但是,蔡水清挫败了辩护人的阴谋,蔡水清使所有想帮助他的人都失败了。蔡水清以最不破裂的学者思维,以最流畅、最准确、最具结构的语言特征,再次协助完成了关于蔡水清是否具有刑事责任能力的精神鉴定。鉴定专家不得不再次认为,被鉴定人的认知、情感、意志行为反应完全正常,符合逻辑;其行为意志不受任何幻觉支配、病态支配、错觉支配。
结论:被鉴定人完全具备刑事责任能力。
鉴定完毕,操劳过三次的司法鉴定的专家们,火烧屁股一样,斩钉截铁地在鉴定结论签下各自大名。本次主持鉴定的精神病院林副院长,竟然把鉴定纸给一笔挑破了。
二审裁定下来的前几天,律师和助理又会见了一次他们的当事人。蔡水清态度依然很理性,始终保持文质彬彬的眼神。名律师通过省高院同学,提前获悉了大致结果。收了一位社会名流人家那么多钱,心里总有点那个,再说这个当事人也太不把杀人当一回事了。
临走,名律师问了委托人两个问题。律师说,你内疚吗?
蔡水清说,刀子捅进去的那一秒钟起,我就感觉空荡荡了。
一点都不内疚吗?
也许……就像杀了我自己。
你当时真的非捅不可吗?
是的。
第二个问题,是名律师站起来问的。准备走了,律师说,今天也不想给家里人带什么口信吗?
蔡水清歉意地笑笑:也没什么。
站起来的名律师和助理,拿出红色印泥给蔡水清在会见记录上压指模,并让他签名。其实已经没必要了,只是给当事人家里好点的交待罢了。
蔡水清签着名,突然说,有两个词我不懂,可是,我在家老是忘了翻字典,有时在家翻字典玩,又想不起来是哪两个词。今天我想起来了,你们愿意帮我查查吗?
名律师和助理说,什么词?
一个是骊歌,一个是丁忧。我不懂它们的意思。很久了。
(本文选自《福建文学》2003年第1期,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