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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爱宏 文选 ]   

灯照亮了什么?

◇ 白爱宏


  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印第安营寨》是尼克成长系列小说中的第一篇。在这篇小说中,有一重要意象——灯。这一看似漫不经心的照明工具,却是作者匠心所在,在作品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灯将整个小说的情节有机地联系起来,极大地拓展丰富了这篇小说的内涵。在下文中,我们就将探讨“灯”这一意象在这篇短篇小说中的作用与意涵。
  海明威是上世纪美国文坛与福克纳齐名的小说家,文风简约粗犷,他的作品曾风靡大西洋两岸,至今全世界仍有众多读者。他小说的一大特点就是惜墨如金而行文如画。这一特点是他创作时的刻意追求,也是他“冰山理论”创作原则的具体体现。英国小说家赫·欧·贝茨曾简要形象地评论海明威这一特点:“海明威实际上告诉我们:‘图画放在这儿。这就够了。好好看吧!’”
  《印第安营寨》出自海明威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1925)。尽管这部短篇小说集出版于海明威写作生涯早期,但简洁如画这一特点在这一小说集中已非常鲜明,如:
  
  我们当时在蒙自的一个花园里。扬·巴克利带着巡逻队到河这边来了。我看见的第一个德国人爬上园墙要翻墙进来。我们则等着,到他一条腿跨过园墙,然后才开枪。他身上的装备很多,似乎大吃了一惊似的,然后摔下来摔在了花园里。后来又有三个翻墙过来。我们开枪,他们都像那样子摔了下来。
  
  这是其中一个片断,寥寥数笔,一幅图画跃然纸上。很明显,当时的海明威已经在有意识地追求简约含蓄、行文如画的创作效果。
  《印第安营寨》中的灯,无疑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作者勾勒鲜明的图画般场景的目的。在小说中,灯光就像舞台追光灯,将读者的注意力紧紧地吸引于每一个重要场景,而依次展开的小说情节也由此如同发生在读者的面前,历历在目,栩栩如生。但灯在这篇小说中除了旨在形成这种视觉效果外,还与故事中的事件激荡呼应,承载了更多的意义,由此拓展深化了故事的内涵。
  为更好地理解这一意象,我们不妨先回顾一下这一短小却意味深长的短篇小说的故事情节。
  小说的情节大致是这样的:一日深夜,尼克随父亲和叔叔到一印第安营寨出诊。尼克并不知要到哪里去,要去做什么。他只是看到两个印第安人撑船来接他们。通过询问父亲,他才得知要到印第安营寨去看一个重病的女病人。深夜里,水面上寒气逼人。尼克自然地依偎在父亲的怀里,享受着父亲怀抱的温暖。尼克和父亲到岸边的时候,乔治叔叔已经登岸在等他们了。深浓的夜色中,叔叔抽着雪茄,并给两位印第安人一人一支。接他们的年轻印第安人手提灯笼,领着他们走过一片草地,走进树林。在树林里,印第安青年吹灭了灯笼,因为他们走着的是伐木大道,大道两边的树木已伐掉,因此显得明亮了很多。他们转过一个弯儿,一只狗迎出来,朝他们叫。他们的前面出现了印第安人扒树皮者的棚屋的灯光。路旁最近的一个棚屋的窗子透出灯光。一位印第安老婆婆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棚屋里一个双层铺的下铺是一位难产已两天了的印第安产妇,上铺是三天前斧头重伤了脚的丈夫,他在抽旱烟烟斗。营寨里所有的老婆婆都来帮忙了,而男人们则全沿着路到听不见分娩女人的哭叫的夜色中抽烟去了。父亲告诉尼克,这位妇女在生孩子,尼克说知道。父亲说他不知道。父亲告诉他什么叫分娩。尼克希望父亲给这位妇女注射麻醉剂。父亲说没有麻醉剂,而且说他的耳朵里没有听到这位产妇的尖叫,因为她的尖叫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父亲开始做接生手术。尼克在旁为父亲端着盆子。产妇疼痛难忍,咬了按着她的乔治叔叔的胳膊一口。乔治叔叔骂了句脏话。帮忙按着产妇的印第安青年不禁笑了起来。父亲用大折刀和九英尺钓鱼接钩线成功地做了接生手术,并为之骄傲不已,但尼克的好奇心却早已荡然无存。父亲兴高采烈地要看看上铺的丈夫,但在他高举着的灯下却是已经自己切断了喉管的丈夫。父亲惊慌地让乔治把尼克带到门外去,但尼克已经看到了。父亲的兴奋已成了懊丧,后悔不该带尼克来。他们返回的时候,天已开始亮起来。船上,尼克问父亲那个丈夫为什么要自杀,自杀的人是否很多,死是否很痛苦。尼克的手探进冰凉的湖水里,手感到暖暖的。他觉得他肯定不会死。
  整个经历对幼小的尼克来说无疑是场噩梦,这场噩梦震撼了尼克幼小的心灵,他没有意识到在他的周围,在这个他经常见到的是青山绿水、白云蓝天的世界里,还有这么一个黑暗的世界,还有那么多不为他所知的事。在这次出诊之行中,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家庭以外的活生生的生活——中产阶级以外的生活,第一次看到了人类社会这一巨大的冰山的一角。他看到了人与人的不同。乔治叔叔抽雪茄,而印第安人则抽旱烟。雪茄自然是身份的标志,它是中产阶级的徽章,是上等人——白种人的象征。这一阶层这一种族自然是社会上的佼佼者,有知识,有教养,这也就是为什么乔治叔叔在被产妇咬了一口而不由口出秽言之后,印第安青年也不由笑起来的原因,因为那位印第安青年看到了举止高雅、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的乔治叔叔出人意料的、戏剧性的失态场面;尼克还看到了性别的不同:印第安男人们在产妇生死之际,可以躲到远远的地方躲避她的哭叫,也许抽烟还很悠闲;他看到了什么是夫妻关系,一方所遭受的痛苦也同样是另一方所承受的折磨;他也看到了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父亲有责任为儿子遮挡风寒,有责任向儿子传授知识、传授生活经验,同时父亲有责任保护年幼的儿子不受伤害,但也看到了了一个怎样失职的父亲,一个怎样使幼小的儿子遭受心灵创伤的父亲,因为父亲让他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可以有冷漠存在的空间: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的巨大痛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归根结底,这是完全沉溺于自我而对他人的漠不关心;他也看到,人们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可以是那么容易地受到伤害,受到极为严重的伤害,而且在这个世界里,伤害是那么习以为常之事。
  比上面的一切都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人生中两大事件的真实情景:生与死。这两大事件不是以日常的普通形式进入他的视域,即不是在他自己的亲人或邻居身上自然、平静、安详地发生,而是以爆炸、震撼性的方式闯进了他的世界。这种闯入如同惊雷与霹雳,在他平静的童年世界劈开了一道裂缝,让他在懵懂与震惊中开始打量他所面对的现实世界。这次出诊使他对生与死有了真切的感性认识,知道了生命具有开端也具有终结,而且也使他看到了生与死所蕴涵的生理意义之外的其他意义:令人欣喜若狂的生可以伴随巨大的痛苦,但令人毛骨悚然、惶遽万状的死却也可以作为解脱痛苦的一种比较便捷的手段。
  这次出诊的所见所闻对尼克来说也许有些太过复杂,他幼稚单纯的眼睛也许一时看不透彻所有这一切的确切含义,但尼克遭遇了这一切,他理解了他所能理解的东西,一时难以理解的东西会潜伏在他的记忆深处,会融进他的血液。
  如果回顾一下故事的整个结构,读者可能会发现,这是一个失乐园、失天真的故事。故事从湖上开始——乘船出诊,也从湖上结束——出诊归来。湖是分界线,湖的这边是尼克美好的世界,而湖的那边则是一个堕落而充满苦难与不公的世界。从湖上出诊而来时的尼克尚天真无邪,而在归来时,尼克已告别了些许少年的纯真而踏上了通往世俗成人的道路,虽然他并不情愿接受他所明白的东西:“他觉得他肯定不会死。”“死”在这里既是确指,也是一种借喻,它所蕴涵的除却生命的终结外,还喻指、涵括、凝缩了世俗人间的一切苦难。这次出诊打破了尼克眼中那清澈透明的世界,让他那双幼稚的眼睛从他那破碎的虚幻世界的碎片中,窥到了世界的另外一副狰狞面孔。对于尼克来说,毫无疑问,这次出诊之行也是丧失童真之旅、堕落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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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考察尼克服食“智慧果”的过程,灯的意象则具有丰富的内涵,具有重要的作用。总的来说,是灯光将他引向并向他展示了他过去一无所知的世界。深浓的夜色是世间“黑暗”弥漫、充满苦难的象征,同时又是尼克懵懂混沌的思想状态,灯光一步步将尼克引向故事中的事件中心——印第安产妇所在的棚屋,同时也一点点地开启尼克对世俗世界的认知。但故事开始时印第安青年手中的灯也具有另一层含义。这盏灯引导尼克走过沾满露水的草地,将尼克引入一个新世界,同时闪烁的灯以及灯光下闪烁的葱翠草地也是尼克尚存的天真的写照;而进入树林及灯的熄灭则标志着堕落的真正开始:伐木路两旁伐掉的树木默默地告诉尼克这是一个生活充满艰辛的世界,一个与他过去所知截然不同的世界,而灯的熄灭则标志着尼克童真之灯的熄灭。此后,营寨的灯光,棚屋门口印第安老妇人手中的灯,棚屋窗户上透出的屋子里的灯,直至最后他父亲查看上铺自杀丈夫鲜血淋漓的喉管时手中举着的灯,这些灯拨动吸引着尼克的好奇心,逐层剥离“智慧果”的外壳,然后将艰涩的“智慧果”生硬地塞进尼克那尚显稚嫩的口中,将他的童真消解得支离破碎。这枚艰涩的“智慧果”逐除了他的混沌无知,使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同时也逐除了他的童真,熄灭了他的童真之灯。
  在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借用了失乐园的故事。我们现在再回顾一下《圣经》旧约中的这一创世故事,将其和海明威的这篇小说作一对比,以更好地理解这一小说。
  根据《圣经》旧约,耶和华在创造万物之后,用泥土创造出了第一人——亚当,然后又在东方的伊甸设立了伊甸园,让亚当生活在那里。为使亚当免于孤独,耶和华又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伊甸园里,土地肥沃,水草丰茂。地有走兽,天有飞禽。亚当与夏娃,饥食果实,渴饮河水,智识混沌,善恶未辨,因此在伊甸园中的生活无忧无虑,自在惬意。一日,蛇出现了:
  
  ……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 ?”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唯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们两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
  
  耶和华再来园中时,发现亚当与夏娃违背禁令服食了禁果——智慧果,于是决定惩罚他们,他对夏娃说:
  
  “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
  你生产的儿女必多受苦楚。
  你必恋慕你丈夫,
  你丈夫必管辖你。”
  
  又对亚当说:
  
  “你既听从妻子的话,
  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
  地必为你的缘故受诅咒。
  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
  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
  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
  直到你归了土;
  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
  耶和华神说:“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耶和华神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这就是失乐园的故事:亚当与夏娃吃了智慧果,获得了智慧,却丧失了乐园,与此同时获得了痛苦与死亡。
  我们仔细阅读这一故事可以看出,这一故事是对人类起源及人生的一种宗教阐释,也是对整个人类和个人从童真走向成熟这一过程的一种神话表征。对于全人类来说,这一故事凝缩反映了人由动物转化为人的过程;对于个人来说,这一故事则表现的是从懵懂无知走向成熟的过程。
  人需要获得智慧,但获得智慧也意味着获得痛苦与死亡。服食智慧果对亚当与夏娃来说是好事,因为“眼睛就明亮了……能知道善恶”,知道了羞耻。他们过去赤身****,现在知道要用无花果树叶子编成裙子,将身体遮起来。但智慧不单单可以使人眼睛明亮,知道善恶,此外还有随之而来的耶和华开具的罚单:焦虑、痛苦与死亡。如果说智慧果带来的直接结果是使亚当与夏娃懂得了善与恶,由此开启了他们精神上的苦楚,那么上帝将他们逐出伊甸园,则还要增加他们生理方面的疾苦,并最终结束他们的生命:亚当要“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土地并非轻而易举就可耕种,“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而且“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夏娃除与丈夫承受同样的艰难与死亡外,还被“多多加增……怀胎的苦楚”,还要终生受丈夫管辖。这一故事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人并非在伊甸园中的亚当与夏娃,而是食用智慧果后的有智慧,同时亦要承受精神与生理痛苦乃至死亡、丧失乐园的亚当与夏娃。简言之,人之所以为人,始于获得智慧的那一刻,而人获得智慧之时即开始承受痛苦与死亡之日,二者一体,不可分割;人有智慧,但也因此必然面临痛苦与死亡。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罗洛·梅在《寻找自我》中曾对这一故事作出过这样的阐释:
  
  这个绝妙的故事实际上……描述了每个人在一岁至三岁这一发展过程中的经历,即是说,自我意识的出现。在此之前,个人是生活在伊甸园中,这是在子宫中这一时期以及婴儿期的一个象征,此时他完全受到父母的照料,生活温暖而舒适。伊甸园象征着为婴儿、动物与天使所保留的这样一种状态:没有道德的冲突与责任,天真无邪,“既无羞耻也无罪感”。
  
  在这一解释中,罗洛·梅对个人发生这一过程的年龄的认定也许过于武断了些,因为实际的情形会更复杂,民族、时代、环境不同以及个人不同,这一年龄也会不同,但整个解释无疑是很有见地的:他将失乐园这一故事中所蕴涵的心理过程及哲学意义揭示了出来。
  这一故事对人生的阐释无疑是悲观的:人生就意味着苦难,而且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确定——人生有大限,人生的进程就是死亡阴影下的旅程:世事千头万绪,但无论如何,终归要“归土”,死亡是上帝指定的人类的终极命运,无可逃避。苦难与死亡从成熟那一刻起就深深地铭刻在人的意识之中。但这一创世神话故事所揭示的也是一种颇具哲学意味的人生观,即人走向成熟必然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是幼稚与无知的蜕落、智慧与成熟的开端,另一方面也是焦虑、痛苦、苦难与死亡意识的肇始。
  当我们回顾失乐园的故事之后,再回头来看海明威的《印第安营寨》这篇短篇小说,可以很自然地想到,这篇小说正是揭示了小尼克被逐出无忧无虑的童年“伊甸园”的过程。这次出诊使小尼克开始了解周围的世界,开始了解生活的含义,同时也使他承受了由此而带来的震撼性的心灵创痛。他既有了生的意识,也有了死的概念。他了解了新生命的诞生,也看到了死亡的狰狞;既看到了死亡的恐怖,又看到了随死亡而来的解脱与宁静。创痛开启了小尼克的智慧之眼,智慧之眼也让他目睹了人生的艰辛与苦涩。小说结尾,小尼克觉得他肯定不会死,在这种“肯定”感觉的背后,是对死亡的认识,是源自于死亡意识的沉甸甸的压力。由此我们可以领会到,小说中照耀整个过程的灯既是尼克童真之灯,堕落之灯,又是智慧之灯,成熟之灯;灯光照亮的是堕落的世界,是童真的失落,是一颗受伤的幼小心灵,同时又是通向成熟的旅程。
  
  附:
  
  印第安营寨
  □[美]海明威
  
  湖边还有一只拉上岸的小划子。那两个印第安人站在那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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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克和父亲坐进划子尾部,印第安人将划子推下水,其中一个跨进划子前部。乔治叔叔坐在营地划子尾部。年轻印第安人将划子推下水,然后上去给乔治叔叔划船。
  两条小划子在黑暗中出发了。尼克听到桨声从前面那条小划子远远地透过夜雾传来。两位印第安人快捷而有节奏地划着。尼克依偎在父亲的怀里。湖上很冷。他们划子上的印第安人划得很卖力,但另一只划子却一直比他们快,一直在前面的雾里。
  “我们去哪儿,爸爸?”
  “湖那边的印第安营寨。一位印第安女士病得很重。”
  “噢,”尼克答道。
  越过湖湾,他们看到那只小划子已经上岸。乔治叔叔在黑暗中抽着雪茄。年轻印第安人将划子拖上湖岸。乔治叔叔给两位印第安人发了雪茄。
  他们离开湖岸,越过满是露水的草地,年轻印第安人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然后他们进入林子,沿着一条小道走向那条通往后面山里的伐木大道。伐木道上光线亮了很多,因为大道两边的树木已被伐掉。年轻印第安人停下来,吹熄灯笼,然后他们沿着大道继续向前走。
  他们拐过一道弯,一只狗吠叫着迎出来。前面是剥树皮的印第安人棚屋的灯光。又有些狗朝他们冲来。同行的两位印第安人将狗赶回棚屋。紧靠路边的棚屋的窗上亮着灯。一位年长的妇女端着灯站在门口。
  里面一张固定在墙上的木铺上躺着一位年轻的印第安妇女。她在分娩,已经两天了。营寨里所有年长妇女都一直在帮她分娩。男人们则都到听不见她哭闹的路那头的黑暗中坐着抽烟去了。尼克和两位印第安人跟着他父亲和乔治叔叔进去时,她正喊叫着。她躺在下铺上,盖着被子的身子高高隆起。她的头侧向一边。上铺躺着她的丈夫。三天前,他用斧头重伤了脚。他抽着烟斗。屋子里味道呛人。
  尼克的父亲吩咐让在火炉上热上水。水热着的时候,他和尼克谈起来。
  “这位女士要生孩子了,尼克,”他说。
  “我知道,”尼克答道。
  “你不知道,”他父亲说。“听我说。她现在这样子叫分娩。孩子想生出来,她也想生出孩子来。她全身肌肉都在设法让孩子生出来。这就是她为什么在喊叫。”
  “明白了,”尼克说。
  就在这时,印第安产妇大叫起来。
  “啊呀,爸爸,能不能给她点什么药让她不再尖叫啊?”尼克问道。
  “没办法。没有麻醉药,”他父亲说。“但是她的尖叫不重要。我听不到她的尖叫,尖叫不重要。”
  上铺的丈夫翻了个身,面朝向墙壁。
  厨房的女人示意医生水已热好。尼克的父亲走进厨房,将大壶中的水倒出一半到脸盆里。在壶中剩下的水里,他放进了包在手绢里的几件东西。
  “这些得开水煮,”他说,然后开始在热水盆中用从营地带来的肥皂揉搓双手。尼克看着父亲两只手用肥皂揉来搓去。他父亲一边细致全面地清洗双手,一边说话。
  “你知道,尼克,孩子应该头先生出来,但有时却不这样。如果头不先生出来,对谁都是问题。也许我得给这位女士做手术。过一会儿我们就能知道。”
  双手洗满意后,他进屋开始助产。
  “向后拉拉被子行吗,乔治?”他说,“我不想碰被子。”
  稍后他开始手术,乔治叔叔和三个印第安男人则紧紧按着那位产妇。她一口咬在乔治叔叔手臂上,乔治叔叔道:“该死的印第安臭婊子!”给乔治叔叔划船的那位印第安青年看着乔治叔叔笑起来。尼克则为父亲端着脸盆。手术进行了很久。
  他父亲提起婴儿,拍打几下,让其呼吸顺畅,然后交给那位年长印第安妇女。
  “瞧,是个男孩儿,尼克,”他说,“你觉得做实习医生怎样呢?”
  尼克答道:“行。”他看着别处,不愿看他父亲做的事。
  “嗯。顶好,”父亲说着,将什么放进脸盆。
  尼克没看。
  “嗯,”他父亲说,“要缝几针。你可看可不看,随意。我要缝合刀口。”
  尼克没看。他的好奇心早已荡然无存。
  他父亲结束后起身站起。乔治叔叔和三个印第安男人起身站起。尼克将脸盆放进外面的厨房里。
  乔治叔叔看了看手臂。那位印第安年轻人回想着笑了。
  “我随后给你敷点药,乔治。”医生说。
  他朝产妇俯下身子。她现在安静了,两眼闭着。她脸色苍白。她不知道孩子怎样,什么也不知道。
  “上午我会再来,”医生说着站起身。“圣·伊格内斯的护士中午就到,她会把我们需要的东西都带来。”
  他很得意,话很多,就像赛后更衣室里的橄榄球运动员。
  “这次手术可发表在医学学术刊物上,乔治,”他说。“用折刀做剖腹术,用九英尺细接钩线缝合刀口。”
  乔治叔叔靠墙站着,看着他的手臂。
  “嗯,你了不起,是的,”他说。
  “应该看看自豪的爸爸。此类小事中最受罪的是那些爸爸们,”医生说。“我得说,他非常安静地承受了折磨。”
  他将那位印第安人头上的毯子拉开。他松开的手是湿的。他踩着下铺边缘擎灯向里看去。那位印第安人面朝墙壁躺着。他的喉管已完全切开,身体压成的低洼处聚起一汪血。他头枕左臂。打开的剃刀刃朝上落在毯子上。
  “把尼克带到棚屋外面去,乔治,”医生说。
  没那必要了。他父亲擎灯向后移动印第安人的头时,站在厨房门口的尼克已清楚地看到了上铺的一切。
  他们沿伐木大道向湖边走回时,天已要亮了。
  “真不该带你来,尼克,”他父亲说,手术后的兴奋已无影无踪。“让你经受这个,再糟糕不过了。”
  “女人生孩子都这样难吗?”尼克问。
  “不是,这是极少极少的例外。”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爸爸?”
  “不知道。我想,他是受不了吧。”
  “自杀的男人多吗,爸爸?”
  “不是很多。”
  “女人多吗?”
  “几乎没有。”
  “从来没有?”
  “哦,有。她们有时也自杀。”
  “爸爸?”
  “在。”
  “乔治叔叔去哪儿了呢?”
  “他会来的,不会有事。”
  “死难吗,爸爸?”
  “不难,很容易,尼克。要看情况而定。”
  他们坐在船上。尼克在船尾,他父亲划着船。太阳已升到了山顶。一只鲈鱼跃起,湖面荡开一圈波纹。尼克将手伸进湖水里。在早晨的清冽中,湖水显得暖暖的。
  大清早的湖面上,尼克坐在船尾,父亲划着船,他觉得他肯定不会死。
  (白爱宏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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