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作品最著名最优美的自然是中篇小说《边城》,但其诸多短篇小说中最出色的又是哪一篇呢?台湾作家白先勇说:“如果要我选三篇‘五四’以来三十年间最杰出的短篇小说,我一定会选沈从文一篇,大概会选他那篇震撼人心的《生》。”①无独有偶,夏志清在其《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也称赞《生》具有很高的境界。这不能不使人注意到《生》这一作品。
一
《生》的全文不过四千来字。描写一个在北京城外卖艺的老头子,用两个被他称之为“王九”“赵四”的傀儡表演打架,每次表演都以王九获胜告终。文章对北京城外各种地摊的气氛渲染极鲜活,对老头子卖艺的神态动作描写极生动,就连四周懒洋洋百无聊赖的游客也如在目前,然而,这些并不是作品的关键,小说最令人震动的是文末的一段话:
他于是同傀儡一个样子坐在地下,计数身边的铜子,一面向白脸傀儡王九笑着,说着前后相同既在博取观者大笑,又在自作嘲笑的笑话。他把话说得那么亲昵,那么柔和。他不让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儿子就是王九,儿子的死,乃由于同赵四相拼,也不说明。他决不提这些事。他只让人眼见傀儡王九与傀儡赵四相殴相扑时,虽场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顺手,上风皆由赵四占去,但每次最后的胜利,总仍然归那王九。
短短一段话,让人顿悟到小说的题目:生。就在这样一个平凡的街头表演中,在这个衰老滑稽的老头子身上,包含了多少生的况味!
扑面而来的是生的寂寞。这个表演傀儡打架的老头子,在北京城内外已表演了整整十年。十年间,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表演着同样的节目。人们只见到他的可笑甚至可怜,却没有人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没有人知道他喋喋不休与之说话的是他的儿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死去,更没有人知道打死他儿子的就是那个赵四。他把一切埋在自己的心里,让一切随着自己的年龄慢慢老去。只有傀儡知道他的心事,可傀儡又能对他说什么呢?这个老人,让人想起契诃夫笔下对着老马诉说心事的车夫,那么悲哀、那么寂寞。他们所揭示的生,恰如艾青的诗句:寂寞得像老人的心。
寂寞之外,老人让人看到了一颗拳拳的爱子之心。老人的儿子已经死了十年。十年之中,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儿子,但他也无处去诉说他的思念,于是,他把这思念化作了街边的一场傀儡架。十年来,他每天在北京城内外表演傀儡打架。每次表演,他都对着那个叫“王九”的傀儡自言自语,“亲昵得如同家人父子应对”。旁人看他觉得可笑,而他心里,却把那个“王九”真的当作了自己儿子的化身。它不仅是他表演的道具,更是他聊天的对象,寂寞的伴侣,希望的寄托。因此从蹲下摆摊开始,他便喋喋不休地对着“他”说话,安慰“他”、鼓励“他”、赞扬“他”,在众人的哄然大笑中他得到的竟是儿子还在身边的虚幻满足!有谁忍心责备他呢?那衰老身躯的吃力表演此时此际是像朱自清笔下微驼的背影一样,在寂寞凄凉之中满含着慈父绵绵的爱。
这爱中又包含多少生的无奈啊!当儿子已死,作父亲的已无力挽回那消逝的生命,甚至连思念也无处倾吐的时候,一场傀儡戏竟成了生命的全部。可在这场戏中,父亲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只让人眼见傀儡王九与傀儡赵四相殴相扑时,虽场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顺手,上风皆由赵四占去,但每次最后的胜利,总仍然归那王九”。他期待着一场虚幻的胜利。在这虚幻的胜利中,他试图改变命运的方向,可是却哪里能够?
于是我们在这场平凡的街头演出中看到了生。看到了一个老人的寂寞与无奈,看到了一个父亲拳拳的爱子之心,自然,也看到了作家沈从文对老人的关爱与同情。
二
作家的同情其实并不仅仅指向寂寞的老人。文章最后还有这样一段话:
王九死了十年,老头子在北京城圈子里外表演王九打倒赵四也有了十年,那个真的赵四,则五年前在保定府早就害黄疸病死掉了。
原来如此!
如果说看到前面王九被赵四打死给王九的父亲也就是小说中表演傀儡打架的老人带来如此深重的寂寞与痛苦,读者对于那个打人的赵四多多少少有些责怪的话,文章最后的这一句话却使这种责怪烟消云散了。原来那个赵四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也受着命运的拨弄,而且,他也像王九一样已经死去了。
老人的寂寞与痛苦原来并不是赵四所造成,而是那个谁也看不见的命运的大手所造成。那只大手不仅拨弄老人和他的儿子,同样也拨弄那个赵四。
老人不仅已经失去了爱的对象,也已经失去了恨的对象(如果说有恨的话)。
作者所要写的也并不是王九和赵四之间的恩恩怨怨,而是在命运拨弄之下生的无常。
所以他自始至终没有写过王九与赵四打架的因由,没有写过谁对谁错,没有写过他们打架的方式,也没有写过他们打架的经过。在他看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经受着自己的命运,承担一份预料之中或预料之外的结局。
作家,以悲悯的眼光看着这些在命运中沉浮的人,有一份悲哀,更有一份同情:
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我从不隐讳这点感情。我生长于作品中所写到的那类小乡城,我的祖父,父亲以及兄弟,……他们是正直的,诚实的,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面又极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极其美丽,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边城·题记》)
于是,他将这篇小小的文章题名为《生》。他不怕这个寂寞的平凡的老人担不起“生”这样宏大无比的叙事,他也不怕两个人打架的琐碎小事负不起“生”这样深刻无限的内涵。他不怕,因为他正是为这些平凡琐碎的人生所感动,为这些寂寞无言的生命所叹息。
于是,他感动了我们。
①白先勇:《天天天蓝》,见《白先勇文集·四》,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
附:
生
□沈从文
北京城十刹海前海南头,煤灰土新垫就一片场坪,白日照着,有一圈没事可做的闲人,皆为一件小小热闹粘合在那里。
咝……
一个裂帛的声音,这声音又如一枚冲天小小爆仗,由地面腾起,五色纸作成翅膀的小玩具,便在一个螺旋形的铁丝上,被卖玩具者打发上了天。于是这里有各色各样的脸子,皆向明蓝作底的高空仰着。小玩具作飞机形制,上升与降落,同时还牵引了远方的眼睛,因为它颜色那么鲜明,有北京城玩具特性的鲜明。
小小飞机达到一定高度后,便俨然如降落伞盘旋而下,依然落在场中一角,可以重新拾起,且重新派它向上高升。或当发放时稍偏斜一点,它的归宿处便改了地方,有时随风?起挂在柳梢上,有时落在各种小摊白色幕顶上,有时又凑巧停顿在或一路人草帽上。它是那么轻,什么人草帽上有了这小东西时,先是一点儿不明白,仍然扬长向在人丛中走去,于是一群顽皮小孩子,小狗般跟在身后嚷着笑着,直到这游人把事弄明白,抓了头上小东西摔去,小孩子方才争着抢夺,忘了这或一游人,不再理会。
小飞机每次放送值大子儿三枚,任何好事的出了钱,皆可自己当场玩玩,亲手打发这飞机“上天”,直到这飞机在“地面”失去为止。
从腰边口袋中掏铜子人一多,时间不久,卖玩具人便笑咪咪的一面数钱一面走过望海楼喝茶听戏去了,闲人粘合性一失,即刻也散了。场坪中便只剩下些空莲蓬,翠绿起襞的表皮,翻着白中微绿的软瓤,还有棕色莲子壳,绿色莲子壳。
一个年纪已经过了六十的老人扛了一对大傀儡从后海走来,到了场坪,四下望人,似乎很明白这不是玩傀儡的地方,但莫可奈何的停顿下来。
这老头子把傀儡坐在场中烈日下,一面拾着地面的莲蓬,用手捏着,探试其中的虚实,一面轻轻的咳着,调理他那副嗓子。他既无小锣,又无小鼓,除了那对脸儿一黑一白简陋呆板的傀儡以外,其余什么东西都没有!看的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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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那双发红小眼睛四方瞟着,场坪地位既那么不适宜,天气又那么热,心里明白,若无什么花样做出来,绝不能把游海子的闲人牵引过来。老头子便望着坐在坪里傀儡中白脸的一个,亲昵的低声的打着招呼,也似乎正在用这种话安慰到他自己。
“王九,不要着急,慢慢的会有人来的,你瞧,这莲蓬,不是大爷们的路数?咱们呆一会儿,就来玩个什么给爷们看看,玩得好,还愁爷们不赏三枚五枚?玩得好,大爷们回家去还会同家中学生说:嗨,王九赵四摔跤多扎实,六月天大日头下扭着蹩着搂着,还不出汗!(他又轻轻的说)可不是,你就从不出汗,天那么热,你不出汗也不累,好汉子!”
来了一个人,正在打量投水似的神气,把花条子衬衣下角长长的拖着,作成北京城大学生特有的丑样子,在脸上,也正同样有一派老去民族特有的憔悴颜色。
老头子瞥了这学生一眼,便微笑着,以为帮场的“福星”来了,全身作成年轻人灵便姿势,把膀子向上向下摇着。大学生正研究似的,站在那里欣赏傀儡的面目,老头子就重复自言自语的说话,亲昵得如同家人父子应对。
“王九,我说,你瞧,大爷大姑娘不来,先生可来了。好,咱们动手,先生不会走的。你小心别让赵四小子扔倒。先生帮咱们绷个场面,看你摔赵四这小子,先生准不走。”
于是他把傀儡扶起,整理傀儡身上那件破旧长衫,又从衣下取出两只假腿来,把它缚在自己裤带上,一切弄妥当后,就把傀儡举起,弯着腰,钻进傀儡所穿衣服里面去,用衣服罩好了自己,且把两只手套进假腿里,改正了两只假腿的位置,开始独自来在灰土坪里扮演两人殴打的样子。他用各样方法,移动着傀儡的姿势,跳着,蹿着,有时又用真脚去捞那双用手套着的假脚,装作掼跤盘脚的动作。他自己既不能看清楚头上的傀儡,又不能看清楚场面上的观众,表演得却极有生气。
大学生忧郁的笑了,而且,远远的另一方,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空地上的情形,被这情形引起了好奇兴味,第二个人跑来了。
再不久,第三个以至于第十三个皆跑来了。
闲人为了看傀儡殴斗,聚集在四周的越来越多。
众人嘻嘻的笑着,从衣角里,老头子依稀看得出场面上一圈观众的腿脚,他便替王九用真脚绊倒了赵四的假脚,傀儡与藏在衣下玩傀儡的,一齐颓然倒在灰土里,场面上起了哄然的笑声,玩意儿也就作了小小结束了。
老头子慢慢的从一堆破旧衣服里爬出来,露出一个白发苍苍满是热汗的头颅,发红的小脸上写着疲倦的微笑,离开了傀儡后,就把傀儡重新扶起,自言自语的说着:
“王九,好小子,你真干。你瞧,我说大爷会来,大爷不全来了吗?你玩得好,把赵四这小子扔倒了,大爷会大把子铜子儿撒来,回头咱们就有窝窝头啃了。瞧,你那脸,大姑娘样儿。你累了吗?怕热吗?(他一面说一面用衣角揩抹他自己的额角。)来,再来一趟,好劲头,咱们赶明儿还上南京国术会打擂台,给北方挣个大面子!”
众人又哄然大笑。
正当他第二次钻进傀儡衣服底里时,一个麻脸庞收地摊捐的巡警,从人背后挤进来。
巡警因为那种扮演古怪有趣,便不作声,只站在最前面看这种单人掼跤角力。然刚一转折,弯着腰身的老头子,却从巡警足部一双黑色厚皮靴上认识了观众之一的身分与地位,故玩了一会,只装作赵四力不能支,即刻又成一堆坍在地下了。
他赶忙把头伸出,对巡警作一种谄媚的微笑,意思像在说“大爷您好,大爷您好”,一面解除两手所套的假腿,一面轻轻的带着幽默自讽的神气,向傀儡说:
“瞧,大爷真来了,黄褂儿,拿个小本子抽收四大枚浮摊捐,明知道咱们嚼大饼还没办法,他们是来看咱们摔跤的!天气多热!大爷们尽在这儿竖着,来,咱们等等再来。”
他记起地摊捐来了,他手边还无一个大。
过一阵,他看看围在四方的帮场人已不少,便四面作揖打拱说:
“大爷们,大热天委屈了各位。爷们身边带了铜子儿的,帮忙随手撒几个,荷包空了的,帮忙呆一会儿,撑个场面。”
观众中有人丢一枚两枚的,与其他袖手的,皆各站定原来位置不动,一个青年军官,却掷了一把铜子,皱着眉毛走开了。老头子为拾取这一把散乱满地的铜子,照例沿了场子走去系在腰带上那两只假脚,便很可笑的左右摆动着。
收捐巡警已把那黄纸条画上了个记号,预备交给老头子,他见着时,赶忙数了手中铜子四大枚,送给巡警。这巡警就口上轻轻说着“王九王九”,笑着走了。巡警走后老头子把那捐条搓成一根捻子,夹在耳朵边,向傀儡说:
“四个大子不多,王九你说是不是?你不热,不出汗!巡警各处跑,汗流得多啦!”说到这里他似乎方想起自己头上的大汗,便蹲下去拉王九衣角揩着,同时意思想引起众人发笑,观众却无人发笑。
这老头子也同社会上某种人差不多,扮戏给别人看,连唱带做,并不因为他做得特别好,就只因为他在做,故多数人皆用希奇怜悯眼光瞧着。应出钱时,有钱的也照例不吝惜钱,但不管任何地方,只要有了一件新鲜事情,这点粘合性就失去了,大家便会忘了这里一切,各自跑开了。
柳树荫下卖莲子小摊,有人中了暑,倒在摊边晕去了,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有人跑向那方面去,也跟着跑去。只一会儿,玩傀儡的场坪观众就走去了大半,少数人也似乎才查觉了头上的烈日,陆续渐渐散去了。
带着等待投水神气的大学生,似乎也记起了自己应做的事情,不能尽在这烈日下捧场作呆二,沿着前海大路挤进游人中不见了。
场中剩了七个人。
老头子看看,微笑着,一句话不说,两只手互相捏了一会,又蹲下去把傀儡举起,罩在自己的头上,两手套进假腿里去,开始剧烈的摇着肩背,玩着业已玩过的那一套。古怪动作招来了四个人,但不久之间却走去了五个人。等到另外一个地方真的殴打发生后,其余的人便全都跑去了。
老头子还依然玩着,依然常常故意把假脚举起,作为其中一个全身均被举起的姿势,又把肩背极力倾斜向左向右,便仿佛傀儡相扑极烈。到后便依然在一种规矩中倒下,毫不苟且的倒下。自然的,王九又把赵四战胜了。
等待他从那堆敝旧衣里爬出时,场坪里只有一个查验地摊捐的矮巡警笑咪咪的站在那里。因为观众只他一人,故显得他身体特别大,样子特别乐。
他走向巡警身边去,弯了下腰,从耳朵边抓取那根黄纸捻条,那东西却不见了,就忙匆匆的去傀儡衣里乱翻。到后从地下发现了那捐条,赶忙拿着递给巡警。巡警不验看捐条,却望着系在那老头子腰边的两只假腿痴笑,摇摇头走了。
他于是同傀儡一个样子坐在地下,计数身边的铜子,一面向白脸傀儡王九笑着,说着前后相同既在博取观者大笑,又在自作嘲笑的笑话。他把话说得那么亲昵,那么柔和。他不让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儿子就是王九,儿子的死,乃由于同赵四相拼,也不说明。他决不提这些事。他只让人眼见傀儡王九与傀儡赵四相殴相扑时,虽场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顺手,上风皆由赵四占去,但每次最后的胜利,总仍然归那王九。
王九死了十年,老头子在北京城圈子里外表演王九打倒赵四也有了十年,那个真的赵四,则五年前在保定府早就害黄疸病死掉了。
一九三三年九月三日,北平
(选自《沈从文文集》第5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