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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知遥 文选 ]   

夫妻之役:一场惊心动魄的命运对决

◇ 马知遥


  这是一部描写两性关系的小说,具体说是关于夫妻之间的对抗,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而“弑夫”的故事本来是——个很老的话题,作者在旧瓶中也未换新酒,然而这样的老故事仍旧吸引读者的阅读就有了它不同凡响的一面。作者叶弥在这篇小说的写作手记中说到:我为什么写这些血腥,因为我觉得我根本无法回避这些东西。她同时还说:在对抗中,人人都是猛虎,但每个人又都是那么容易受到明的或暗的伤害。
  因此,我可以肯定地说:这部小说的确充满了血腥,同时也充满了象征。而我们的阅读也将从此出发。
  
  1.“悬念”构成的荒诞
  阅读这篇小说最具特色的就是小说的悬念设置。
  从题目《猛虎》开始,我们以为一定是与动物有关的小说,或者小说情节中或早或晚会出现一只老虎。但这观念让读者的阅读在不断推进中不断放弃并不住地揣测可能的寓意。这是一种来自题目的悬念。而这个悬念作者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很快就揭开谜底,而是一直悬置着,直到作品阅读的结束,读者才能从全文的阅读中得到启发,明白“猛虎”的含义。
  悬念还来自作品对人物的描写。一开场,作者就将女主人公崔家媚的形象推到了大家面前,“母亲的体态也会说话,她走起路来肩膀不动,用腰肢带着臀部扭,臀部扭得像水波一样,经常有男人在她的身后眼巴巴地瞧——”这样一个明显带有诱惑力的形象,会将读者的阅读兴趣提高到一点:这——定是个要出轨的女人,或者说一定会有什么事情要在这个女人身上发生:这样的阅读期待也牵引着读者要将小说看完。而作者一再将母亲体态对别的男人的吸引与丈夫对她的恐惧和敷衍详尽地描写,给读者的印象更是妻子崔家媚早晚要背叛丈夫。而丈夫的形象作者从一开始就介绍了“江南才子”但“他有病”。一个有病的丈夫要维护好一个家庭不易,况且自己的妻子又精力充沛而且美丽无比。这样一个家庭的出现必然给读者提供许多揣测,必然会有许多纷争。
  还有一个人物便是他们的女儿刘海香,她和父亲关系亲密无间,父亲不喜欢母亲的强悍和固执,不喜欢她的“骚”,尽管最初他是因为崔家媚走路时的姿态而受到吸引。但结婚有了女儿后,父亲偏偏只喜欢女儿的两个地方,因为那是母亲崔家媚没有的,那就是“喜欢吃零食”“没有城府”。
  父亲对女儿越好,母亲就越不喜欢女儿。从潜意识中我们可以看做两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争夺。因此嫉妒也就在所难免。然而这多少有些荒唐的故事,让人不能轻易相信:同一个家庭中,母亲会因为丈夫对女儿的爱也恨之入骨吗?这又成为一个悬念。
  同样,江南才于的丈夫无法满足妻子提出的“对她好”,他时时在躲避她,甚至有些怕她。文中其实也暗示地交代,“他完全是多年心情郁闷,家庭生活不愉快所致。崔家媚认为,他完全可以不得这么多的病,之所以得这么多的病,是因为他存心与她过不去。就像他的阳痿,一开始并没有这个毛病,但他总是无精打采被动应付,渐渐就不好了”。直到最后中风瘫痪,他甚至有些庆幸,因为他终于可以不必为女人利用了,他为什么要这样?而且在文中他多次提出,让他的妻子到外面找人,他不会在意。生活中真的有这样的丈夫么?海明威说过“生活越荒诞,死亡越痛苦”,种种的悬念最后构成了一种荒诞的表达,即,丈夫希望妻子背叛,丈夫喜欢女儿。妻子表面风骚,吸引男人,却从不越轨,妻子和丈夫貌合神离。而这样的夫妻他们的勾心斗角就有了离奇的色彩:一个希望对方背叛目的是取得自己对妻子的控制,从而堂而皇之地冷落妻子;一个是坚持自己的贞洁,绝不背叛但在心里却是将仇恨深深潜藏。这样的荒诞生活,怎么会不让人心惊。
  
  2.敞开和遮蔽:让“勾心斗角”精彩纷呈
  “从人物言语的动机来分析,言语的目的在于‘敞开’,也就是说它向读者或听众袒露自己的思想、情感和心理活动,但实际上语言往往只起到了某种‘遮蔽’作用,作家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就能充分利用‘敞开’和‘遮蔽’所构成的言语空间。”
  作家一开始就将人物的争斗给大家展示开来。在第一段里,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和女儿调笑时,女儿说“我要找一个像爸爸那样的。爸爸是天下最好最漂亮的男人,可惜被妈搞到手了”。而崔家媚冷笑了一声。可见母女间暗藏着的矛盾,这个矛盾以父亲为中心。
  在第二段中,刘海香出嫁了,父亲哭得让周围人诧异。而崔家媚作为母亲也有些不对头:对来客过于热心,对出嫁的女儿不管不问。这其实也显示了母女的矛盾。
  在第二段里,夫妻之间的矛盾因为没有女儿做掩护更是暴露无遗。作者在描述这一段勾心斗角时几乎是客观冷静,而且不断地将他们之间的矛盾一再重复。而这样的重复有些不厌其烦,“他不停地强化你的印象,他只是使你的感官在触摸,而他自己在讲述时保持了一种特殊的冷静”。这是当代作家马原在评价海明威的小说创作时说的话,也同样适合对这篇小说的叙述。作者采用了全知全能的叙述方法,对夫妻间的矛盾是一次一次直接揭示。每一次都是对上一次的强调,使得夫妻的“勾心斗角”波澜起伏。先是女儿一走,丈夫老刘的感觉,“他和崔家媚在一只枕头上睡觉,用一只汤勺子舀汤喝,就是不能和崔家媚待在一间屋子里,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他就感觉难受”。对付妻子崔家媚的方法还是过去常用的“躲避”,“他是怕女人的,有各种理由。他的女人健旺得可怕,他希望女人把他晾在一边不要多管,哪怕她在外面找男人,一个也好,两个也好——但是他恰恰不能如愿”。在他心目中,从一开始他就认为妻子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也就是说在潜意识中他就想找一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做妻子,并希望看到她的背叛,然而他失望了,妻子从来没犯过错。但尽管如此他还在想“从来没犯过错就是老实安稳的女人吗”?
  在第四段中,作者依然敞开地描写了夫妻间的勾心斗角,让这样的矛盾越来越频繁而且猛烈。那就是老刘中风了。在前三段中,妻子崔家媚几乎很少发言,即使发言也是从容不迫的贤妻良母形象,而到了第四段,看到丈夫老刘因为中风而情不自禁表现出的喜悦,让崔家媚的愤怒有些露头。尽管在最愤怒的时候,崔家媚都是在悠悠地说话,好像不是在埋怨老刘。但她有意无意表现出的态度和言语已经暴露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厌恶,和对丈夫的仇恨。
  而老刘对妻子崔家媚的厌恶也是直接展示的。“因为他讨厌看见他女人走路的样子,他在崔家媚走进来之前,会冲着将开的屋门大叫一声:骚。”“他闭着眼睛,一丝不苟地处理他的鼾声,仿佛看见女人无奈而愤恨的样子。他心里愉快得要飘起来”。
  在最后,老刘因为突发疾病要死的时候也没有叫一声妻子的名字,这更让他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他好像有意要那样叫只为了向他妻子示威和证明:他心目中只有女儿,从来就没有 [##] 崔家媚。
  包括最后,崔家媚停住自己伸向老刘的手,那手里就是救命的药,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一点点咽气。作者写道:“她突然知道了,这么多年来,她的冷静并不是冷静,她只是麻木。她麻木到了极点,杀了一个人,并不觉得害怕,也不内疚。”
  以上可以说都是敞开表现夫妻勾心斗角的战争的。而且直接有力,没有一点遮蔽的痕迹。而在这些事件后面我们却能感受到作家有意用遮蔽的方法交代的事实,那就是一场从开始就没有爱情的婚姻导致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这场战争里人性最扭曲的一面得到了暴露,丈夫一开始追求妻子就想到了她应该是个不守本分的女子,所以他娶了她。因为他不爱她,所以他对她只是在敷衍和应付,导致的是阳痿。可以说心理的疾病导致男主人公生理的缺憾。而后来因为变态的心理让“不行”的男人一直盼望健旺的女人能出轨。这样变态的心理折磨着女主人公。因为她深深了解丈夫的用意,而作为对他这种行为的惩罚和抗争,她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清白和贤淑。在长期的无性生活和丈夫变态的心理侵袭下,她所能采取的方法就是不动声色地等待这个男人早点消失,这多少有些犯罪心理的剖白。正如文中崔家媚冷冷地说:“你很高兴是不是?你高兴得太早了,我还活在你面前呢。”所以,回头推断,很可能,直接导致丈夫老刘中风的原因也出自崔家媚。因为是崔家媚要让丈夫服药,而且服用后他很快就得了中风。
  这些内容都没有在文章中敞开交代,但读者却在阅读过程中可以通过想象和推理得到。而这些被作者在叙述中遮蔽的内容恰恰构成了小说的魅力。而且进一步让我们意识到: “杀夫”的故事背后,人物丰富的内心。婚姻也可以戕害人心也可以将人格扭曲。无爱无性婚姻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悲剧。
  
  3.客观的展示让人物的“内心”丰富无比
  我们在许多的小说欣赏中,总发现一种现象,那就是大量的小说人物的“内心活动”都几乎被作者的叙述和作者的揣测所代替。于是我们常看到是“王老三心里想,我应该怎么怎么”“老大娘心里着急得上火,真想冲出去”等等类似的表达,这样的表达看上去在写人物的内心,其实是作家在替人物考虑和思想,丝毫没有估计人物当时内心的真实性。余华在他的创作谈中有段对人物内心描写的话:“是福克纳解放了我,当人物最需要内心表达的时候,我学会了如何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同时让他们的眼睛睁开,让他们的耳朵矗起,让他们的身体活跃起来,我知道了这时候人物的状态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它才能真正具有了表达丰富内心的能力。”的确,让人物的内心如何最真切的表达,其中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停止太过主观的描述,而应当展示人物的状态。而人物的状态包括语言行动和神情。将这些冷静地呈现出来,人物的内心就会丰富无边地得到表达。
  而在人物“心理描写”方面,这篇小说有多处高妙的展示。其中给人印象深刻的至少有四处。第一处,当老刘劝妻子到外面找人时,“老刘惊奇地看到,崔家媚的眼睛在说这句话之前就不红了,她恢复正常的速度令人惊叹。现在,她的眼神波澜不惊,眼看上清清白白。老刘怀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作者没有说他们两人其实在互相试探互相在玩攻心术,就等着谁主动认输。然而崔家媚在听了丈夫故意做出的善解人意的劝说时差点感动,但她随即恢复常态的原因自然是长期以来夫妻间的不信任,他们早就没有了真正的夫妻恩情,有的则是相互的警惕和猜疑。所以,在短暂的感动后她随即又保持了警觉。多么可悲的人物内心。作者没有说一句,却什么都表达了。
  第二处,女儿出嫁后,本来就对妻子厌恶和恐惧的丈夫怎样表达失落和孤单呢。作者还是用了人物状态展示的方法:“他尽可能地待在阳台上,朝楼下面张望。有时候他看见长得像女儿的女孩子,在楼下面青春活泼地走动着,他忽然地就会淌出眼泪。”
  第三处,表现对妻子的敌意和厌烦,作者用了一个非常荒诞的情节,而这个情节就可以表达丈夫的内心了。听见崔家媚回家上楼的声音,为了不理睬她,“他扔掉碗,赶快睡到床上去,从枕头下面掏出他的诗词旧作,作独自陶醉状”。
  尤其令人拍案称绝的是当丈夫老刘在夜里突然发病那段,小说是这样写的“他向空中舞着双手,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样子:‘药,药,药。’他连叫三声,崔家媚闻声坐起来拉开了灯,伸手就到床边的抽屉里掏出了药瓶。老刘此时非常恐惧,需要呼唤一些什么。于是他直着喉咙叫:‘海香,海香——’海香这个名字伴着一股嘶嘶的声音冒出来,像迸裂的水管里喷出的烂树叶子。崔家媚问:‘你说什么?’老刘艰难地向她斜过一只眼睛,不屈不挠地唤:‘海——海——海——香——’”借对人物细腻的状态刻画,人物当时的内心毫无遮挡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临死丈夫都在仇视妻子并蔑视着妻子的存在,临死他都在表达他对妻子的不屑和斗争。而一个临死人对活人的蔑视无疑成为一个永远的责罚,而带着这样的心理丈夫好像在心里战胜了妻子,这样的胜利多么令人揪心!
  
  4.“观念”在故事中逐渐完满
  “语言不只是表意,语言本身是一种行为,一种姿态。而且语言形式本身就具有抽象本性,世界是语言给定的。”读罢小说,我们仔细思量,其实在这样一个“杀夫”的故事后面有着作者的深意: 那就是故事是外表,作家想借助可读的故事表达一种观念,这观念可能是抽象而苍白的,但经过艺术化的故事我们却不能不承认抽象的观念已经形象地传达出来,那就是婚姻这看似连接爱情的重要形式,却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表现,同床异梦的夫妻在成为仇人时将会掀起多大的战争。这更进一步表达了我们对小说创作的一种理念:小说就是对生活可能的发现。
  中国有多少的家庭会有小说中存在的问题,我们不得而知,但作家给我们一个暗示,无爱的婚姻是可以扭曲人性的;揭示了一种残酷的可能,就是女人的报复可能具有的阴险性。将人性的探察通过家庭中两性的矛盾来展示就显示出这篇小说超越其他小说的高明处,这小说也就不单单是一个与家庭暴力相关的小说,同时也超越了暴力小说仅仅血腥展示的局限。“暴力成为人存在的方式和动力,人的暴力欲望和历史的暴力欲望形成一种对人性神秘形式的本质阐释。”我们必须意识到,小说在这里已经成为作家“表意”的工具,将家庭暴力、人类的血腥用不动声色的方式表达,作家尽可能地冷静保持了小说叙述中的客观。也正因为客观的叙述让小说中的人物栩栩如生,同时让人物凸现的同时给人类以警醒。①《海明威谈创作》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6月,第85页。②格非:《小说叙事研究》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9月,第103页。③马原:《马原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9月,第42页。④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余华随笔选》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12月,第40页。⑤⑥尹国均:《先锋试验——80—90年代的中国先锋文化》上海:东方出版社,1998年5月,第47页,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