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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芙秀 文选 ]   

一曲多声部的命运交响曲

◇ 郭芙秀


  第一首:
  服
  从
  别评论这个夏天
  别评论这个旋涡
  别评论这些聚散的灵魂
  别评论
  首先是彼此的担忧
  然后是黑暗的冰雪
  
  这首短歌
  这个尺度接着这组尺度
  冗长的标题
  在时光中旷费已久
  
  风是如此
  莎士比亚是如此
  没有一种呼吸
  如此近地靠近我们的心脏
  靠近左手和偶然
  
  别评论
  别评论破碎的激情
  别评论转瞬即逝的光明
  首先是痛苦的诱惑
  然后是祈祷的回声
  
  第二首:
  夺 去 吧
  夺去吧,夺去我的岁月
  夺去我最黑暗的光阴
  夺去奢侈的宁静
  夺去空响的乎镯
  夺去紧紧跟随我目光的镜子
  夺去吧,全都夺去
  夺去蛇和蝎
  夺去怜悯,这恐惧的亲生子,哀伤的肉刺
  夺去火,夺去水
  夺去断了弦的提琴
  夺去吧,夺去可怕的先知
  夺去耻辱
  夺去阴郁的激情和残存的疯狂
  夺去无处安放的死亡之躯
  
  第三首:
  今
  天
  今天不是历史
  这些著名的日子
  暮色坚定,书籍干枯
  痛苦依然甚至欢乐
  节日的喧嚣中
  有一点疯狂
  
  今天已是明天
  正如昨夜的宁静
  使我如临深渊
  明天留给我的早餐
  依然只有灾难、空气、水
  和莫测的命运
  
  第四首:
  暑气正在消散
  暑气正在消散
  歌声已经减弱
  明亮的紫色日益消瘦
  预感充满四壁
  这来自爱情的纪念
  是用酒 还是泪水完成
  
  潮湿的头颅微微摇摆着
  门向着楼梯,衬衣
  裹着器皿
  
  阴影从我的手上
  然后在你的身上移过
  最后停留在时钟的表面上
  仿佛火焰
  模仿着死亡的表情
  
  第五首:
  生活无法交换
  生活无法交换,你羡慕
  我们清贫的生活
  白桌布上,清水满瓶
  这多么像哀愁,天然铸就
  
  我们蹲在角落里,你站在房间中央
  我的四壁出色地映出我们的背影
  如同一张未来的合影
  例行的苦难就这样毁了我们
  你心满意足时,会像
  挑剔的警察那样皱起鼻子
  你的赞美,你的微笑残留在这乌托邦的
  下午
  
  我每天的号码
  每天的面包,每天的羹汤
  每天都有伤心的勇气
  所以我已拱手交出陌生的近作
  把鲜血留给清晨
  把风暴交给平生
  
  第六首:
  第 二 次
  穷人怎样死法,富人自有安排
  从来不需要大多额外的把戏
  食物的羽翼,春天树叶上的
  光芒,来而复去
  它们总是无声无息
  第二次才会完美
  如同晕眩,如同热爱那样使我们窒息
  如同只有心灵已经死亡
  才能映照出图书馆管理员呆板的面容
  如同光明再次来到
  才能使我苏醒
  
  第二次吧,第二次才会完美
  第二次是最后一次
  只有第二次才能获得
  恐惧和隐逸
  披着这一切的火焰
  俯向永生
  
  第七首:
  为了幸福而不是虚荣
  打碎了的前额,一口旧钟上
  花朵战果着
  树上全是露水
  镜子照出身后的一切
  为了幸福而不是虚荣
  混乱一如壮丽
  燃烧从不停息
  
  弯曲的手指垂在墓石上方
  握住秘密的石头终于松开
  青春有始无终
  死亡有增无减
  如果季节是美德,那么
  今夜必然是一条捷径
  为了幸福而不是虚荣
  
  第八首:
  你 的 命 运
  在平静的前夕在黎明的中心
  在伟大的尘埃中
  在你如星光般纤弱的手心
  
  风暴的背面就是你的命运
  烛光落在眼睑里
  剪刀打开草药的心
  亡魂列车在你身边缓缓而行
  莫测的马蹄
  反复踏着昏迷已久的水面
  
  你的命运
  在风暴的背面
  在灵魂的日子里
  在利斧的寂静中
  
  组诗以八首出现,似是从古至今诗人们的一个特殊习惯。杜甫的《秋兴八首》是源,穆旦的《诗八首》是流。有了这源和流,从整体上就可较易把握王寅的《近作八首》。
  我不敢断定王寅确实喜欢穆旦的诗并受它的影响,但至少在诗的风格上,在《近作八首》所呈现的风格上,有穆旦的影子存在,或者说和穆旦的诗风惊人的相似。 “穆旦诗歌的生成法则相当程度上得益于在西南联大时他的英籍教师威廉·燕卜逊,得益于燕卜逊在课堂上长达两年的对诗歌语言的精细分析。作为新批评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燕卜逊事实上有形无形中规定着他的中国学生穆旦的诗歌创作。”
  但王寅的《近作八首》决不是对穆旦诗歌的拙劣模仿,而是在诗情的压抑与冲击中恰巧与前辈诗人发生了共鸣和碰撞。诗不一样,诗歌后的思考不一样,但思考后让诗情倾泻而出的方式却是一样的,一样的汹涌不可遏止却又因莫名的吸引力而旋涡重重。一样的充满张力,冲突,悖论和含混。而正是这些,使得这两组诗“八首”异常的丰富深刻。
  想要真正理解它们,我想必须用新批评的细读法则。王毅老师发表于《名作欣赏》一九九八年第二期的《细读穆旦<诗八首>》已成为解读穆旦的经典之作,这证明了新批评的方法对于这类诗歌可谓灵巧的钥匙找到了沉重的锁。
  王寅的《近作八首》与前人组诗不同的是,他的每一首诗歌都有一个醒目的标题,而不是贯之以(一),(二),(三)这样的数字代码。也正是因此,《近作八首》初看上去显得凌乱,散漫,似乎只是几个片刻心得的偶然凑合。但你若一首一首地细读分析,再转身整体回味一下,你会发现:《近作八首》其实是一个主题的不同旋律的弹奏,一个主题的不同场景的诉说。这个统一的主题在哪里?就在组诗的最后一首。最后一首是彻底的揭幕,是谜语的答案——“你的命运”。他与命运对峙,与命运对话,与命运直面,他在从各个角度各个侧面思考着这个长期痛苦地折磨人类的问题:命运?!
  
  (一)压抑与绝望
  第一首诗和第二首诗应放在一起解,他们同是命运交响曲的第一乐章。
  《服从》,这个标题显得很突兀。如果不理解整组诗的主题,“服从”就无从解释。突兀的“服从”没有施动者,没有受动者,这个 [##] 词语显得如此孤独如此压抑,但正是它奏响了命运之曲的第一章:这一章是作者在命运的重压之下无可选择的“屈服”,但屈服的表面下涌动着更多的压抑和反抗。
  第一小节用了四个“别评论”,接一个“首先……然后……”的顺承句;第四小节用了三个“别评论”,接一个“首先……然后……”的顺承句。这个在结尾处回到开始的看似整饬的结构必然蕴涵着什么,因为王寅不是一个苛求形式的诗人。这个整饬得有点别扭的诗行其实在昭示命运的别扭:它只是如此,它从来如此,它存在于生(“彼此的担忧”,“痛苦的诱惑”)与死(“黑暗的冰雪”,“祈祷的回声”)之间,存在于已无多大区别的生与死之间。生之开始,死即开始;死之开始,生又重来。生与死之间存在的是单调,冗长,乏味和错觉。这所有的一切奔腾成混乱的旋涡,却始终无法触摸到生存或生活的硬核——“我们的心脏”,“左手”,“偶然”。
  “这首短歌/这个尺度接着这组尺度/冗长的标题/在时光中旷费已久”,王寅和穆旦的诗都如拉紧的弓,和谐与不和谐,脆弱与坚硬,全都糅在一起,使之充满了张力。王寅的张力多是依靠强烈感性支配下所选取的意象的反差和随意,而穆旦诗的巨大张力却更多依靠理性支配下诗情的反复转折(他诗歌中大量转折连词的运用就是一个表现)。新批评派的艾伦·退特所提倡的“张力论”更多是要加强理性,“我所说的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延和内涵的有机整体……在每一步上我们可以停下来说明已理解的意义,而每一步的含义都是贯通一气的”。王寅的诗就是如此,这将在我们的逐步解读中得到证明,但他并非依靠理性,他的感性或说感性之下的理性同样赋予他的诗歌以巨大张力,这一点他和穆旦不同。
  正如这首诗的中间两小节:从“短歌”到“尺度”到“标题”到“风”到“莎士比亚”……你若不理解这些意象与作者奔突的思绪之间的关系,你就会再次陷入困惑。 “尺度”和“标题”的意义相当含混,但无疑,它们都是一种规定:一种莫名的规定下的生活已如死亡般“旷费已久”。风是如此,莎士比亚是如此,正如哲人所言: “太阳底下无新事”。左手和偶然皆代表一种违背规定的东西,其实就是诗人不羁的心灵(我们的心脏)。我们不愿在尺度和标题下惯例一样延续这平庸的生活,却又无力改变,无力到达硬核所在的地方。
  这仿佛是在同无形的敌人作战,你纵然使出全身力气,却连它的影子也不能捉到,然而周围的一切却又莫不与它相关。在痛苦和无奈中诗人如孤独的骑士,“服从”是他的呐喊,也是他心灵倍感压抑的体现,他不是真的服从,只是以顺应的方式显示他的抗争。这第一首诗不仅暗含了主题,也无意中规定了第三、四、五首诗的内容,即命运的三个具象:时光的阴影、破碎的激情(爱情)、清贫的生活。第二首诗却是第一首诗在感情上的继续发展,一种极端的爆发:
  《夺去吧》。如果“服从”是命运交响曲中充满压抑和悲伤的前奏的话, “夺去吧”则是在与命运的对峙中不可遏止的爆发。以“夺去吧”为题,又以“夺去吧”为每句之首贯穿全诗十四句,可见诗人的悲伤已转为悲愤,压抑已转为绝望。相对于突儿的“服从”,这里的“夺去吧”有了受动者:夺去的是“我”的一切。然而施动者是谁?是让谁夺去?作者依然没有让主题(隐身对手)显身。但诗人也在不断地做着暗示。 “夺去吧,夺去可怕的先知”,先知即诗人对于命运的预见,要知道在古代,诗人的另一个身份是预言者。
  这第二首诗最为集中地体现了王寅诗歌选取意象的特点:强烈的反差与极端的随意。岁月、光阴、手镯、镜子、蛇蝎、怜悯、肉刺、水火、提琴、死亡之躯……但这些意象因为有一个暗含的主题,又有一只“夺去吧”的手,所以丝毫不显凌乱,而是在跳跃奔突的意象群中显示了巨大的张力。总起来说,“夺去吧”将诗人绝望时想要放弃的东西归为三类,这三类在第一首诗中已经包含并将在下三首诗中依次展开:时光的阴影,曾在的爱情(提琴、激情、疯狂),清贫的生活。
  
  (二)哀伤的审视
  第三、四、五首诗应该放在一块来解读,因为它们在内容上是并列的,是第一首诗和第二首诗的三个并列网子的膨胀和分化。在前两首诗中,诗人的命运交响曲由压抑而走向爆发,感情已达到制高点,接下来却是悲愤后归于平静,旋律由万马奔腾转为小河流水,他的思绪得到了控制,他拿起放大镜逐一照射每一个构成命运却又不是命运的零件。他看到的是哀伤,这三首诗中的旋律也正是哀伤的流淌。
  《今天》是经诗人的放大镜照射后呈现的构成生命的每一天(即时间),“今天不是历史/这些著名的日子”,诗人用断然的否定把时间分割成两部分:一端是历史,它有“著名的日子”;一端是现在,“节日的喧嚣中/有一点疯狂”。但诗人并非以此来否定现在,肯定历史。有一个词可以找出线索:依然,“暮色坚定,书籍干枯/痛苦依然甚至欢乐”,历史早已失去水分干瘪成书籍中的文字,就像干瘪的现在,痛苦早就存在,现在依然。“今天已是明天/正如昨夜的宁静/使我如临深渊”,这里诗人又将昨天今天明天打通,揭示出生命中的每一日都是如此(这里也对应了第一首诗中的“风是如此/莎士比亚是如此”),但诗人又故意在“宁静”前使用了“如临深渊”一词,造成巨大落差,对单调重复平寂如死水的时光来说,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反讽!这对于布鲁克斯的“反讽”概念是一个极好的实例阐释——“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我们称之为反讽。”而且我们读到这里,便不难猜知为何诗人在第二首诗中要写一句“夺去奢侈的宁静”,“奢侈”在那里同样是一个反讽。
  接下来又是一个“依然”。“明天留给我的早餐/依然只有灾难、空气、水/和莫测的命运”。两个依然贯穿了现在和历史,贯穿了昨天今天和明天,贯穿了“黑暗的光阴”。但在最后一句,诗人却惊心动魄地点出了一个“莫测的命运”,与单调重复的“依然”相比,“莫测”显得有几分神秘,这也正是命运的乖戾:在单调得昏昏欲睡的乏味时光中,忽然就会响起命运的刺耳之音。
  《暑气正在消散》。我不敢断定王寅写这首诗是在夏天,但这个题目确实又暗合了第一首诗中的“别评论这个夏天”,“别评论破碎的激情”。暑气正在消散,酷热已退,这是否预示着激情已经疲倦,而至破碎?明亮的紫色是成熟的颜色,在西方它有时会是性的色彩。“明亮的紫色日益消瘦”正预示爱情和性的枯萎。“潮湿的头颅微微摇摆着/门向着楼梯,衬衣/裹着器皿”,这一小节中的“潮湿”必须连着上一小节中的“酒”“泪水”来进行想象。而为何要用“头颅”?这也是一个含混的词语,头颅相对于整个身体来说只是一个机械的无生命的零件,作者故意选用这一问语其实是在又一次暗示着死亡,但这个死亡只是躯体 [##] 的死亡,因为第二首诗中已点过一次:“夺去阴郁的激情和残存的疯狂/夺去无处安放的死亡之躯”。“衬衣/裹着器皿”更是躯体死亡的强化:衬衣裹着的已不再是活生生的肉体,而只是曾存放各类器官的如今已毫无生命力的一个器皿。诗人惊人的想像力促使他写下了这具有无限丰富含义的诗句。
  这首诗是在叙述仅有的激情的破碎,但又不全是这样,激情的破碎是在时间中完成的,所以这首诗中依然有时间的“阴影”存在。“阴影从我的手上/然后在你的身上移过/最后停留在时钟的表面上”,爱情与时间与你我一起枯萎,死去。“仿佛火焰/模仿着死亡的表情”这最后两句把死亡推向了高潮,死亡的气息在诗中越来越浓。但诗人没有让死亡顺势展开:躯体的死亡,灵魂的新生还未到来,因为现实的清贫和苦难还没有写完:
  《生活无法交换》。首先要弄清这首诗中的一个问题:“我们”“你”“我”这些人称代词究竟指谁?
  很显然,这里的“你”已不是“阴影从我的手上/然后在你的身上移过”中的“你”,也不是指读者。“生活无法交换,你羡慕/我们清贫的生活”“我们蹲在角落里,你站在房间中央”,“你心满意足时,会像/挑剔的警察那样皱起鼻子”“你的赞美,你的微笑残留在这乌托邦的/下午”。
  第一、二小节中用了四个“我们”,五个“你”;但在第三小节中“我们”又变成了“我”。“我们”指谁?为何后来变成“我”?“你”又指谁?
  首先,我们不是指“我”和爱人,如果是指两个生活在一起的人,第三小节为何只说“我每天的号码/每天的面包,每天的羹汤”,而不说“我们的”?接下来一句“所以我已拱手交出陌生的近作”则为我们提供了线索:“我们”其实是指诗人和他的诗歌;“拱手交出”再次对应了第一首的“服从”。至此应该明白:“你”就是诗人一直反抗的对手——命运。当他和他的诗歌清贫如水时,命运却在一旁心满意足地赞美、嘲笑,“会像/挑剔的警察那样皱起鼻子”,在悲凉的反讽中喻指命运规范着我、监视着我。
  正如上一首诗激情的枯萎是在时间中完成,生活的清贫与苦难也必然镶嵌在时间的画框中:“这多么像哀愁/天然铸就”,“我的四壁出色地映出我们的背影/如同一张未来的合影/例行的苦难就这样毁了我们”,哀愁的“天然铸就”说明了哀愁在时间上从未间断,而苦难也是“例行”的,这样一种充满悖论的语言恰巧揭示出了命运规定之下深深的悲哀感。
  这种感觉一直缠绕在以上五首诗中,这种感觉也压迫着诗人的心灵,他在寻求一种解脱的办法,他对死亡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他所寻求的不是悲观的死,他相信灵肉分离,他想用肉体的死亡摆脱命运的纠缠和摆布,从而获得自由的灵魂的永生!
  接下来的第六首和第七首,诗人渴望肉体死亡的心情如此迫切,死亡成了一种温柔的幻梦:他终于让自己在诗歌中实施了死亡仪式
  
  (三)温柔的死亡之歌
  第六首和第七首诗的关系正如第一首和第二首诗的关系:密不可分,但后一首是前一首的上升,更进一步。
  《第二次》。在这首诗中,诗人反复咏叹“第二次吧,第二次才会完美”,这里的“第二次”究竟意指什么?如果不理解前面五首诗,如果不能把握前五首诗中作者感情的趋向,这里的“第二次”将又是一个难解的谜!
  然而我们从前面的分析已经看出:诗人在压抑和绝望中反抗命运这个乖戾专横的对手,悲愤渐渐平息,转为平静的哀愁和审视,他看到包围自己的一切都会在时间的阴影中单调子寂地枯萎、死去。命运如此安排,像一个“尺度”或“标题”规定了所有的内容,这一切还有何意义可言?
  诗人得到了这“可怕的先知”,他已洞悉一切秘密:“穷人怎样死法,富人自有安排/从来不需要太多额外的把戏”,诗人在这里使用一组对立词语:“穷人——富人”,但这里的穷人富人肯定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穷富,这也是一组含意丰富的词语。“穷人”不仅暗指第五首诗中“清贫的生活”,而且也指在命运的摆布面前我们的无能为力,而把命运称为富人,这本身又在嘲讽它的残酷无情!
  “死法”平静地道出了诗人此刻的内心愿望:这就是“第二次”的内容——渴望以死获得新生,渴望摆脱现在的规定,例行,天然铸就,渴望获得第二次的生命。他坚信第二次的来临,正如他坚信灵肉的分离,“食物的羽翼,春天树叶上的/光芒,来而复去/它们总是无声无息/第二次才会完美”,其实这几句诗里暗含了自然界死亡与新生的规律,诗人用温柔细致的笔触将其描绘成一幅迷人模样,是因为他如此渴望“第二次”,“如同只有心灵已经死亡/才能映照出图书馆管理员呆板的面容”,“心灵”即前文所说的“灵魂”,这再次宣告了他的信念:灵和肉是可以分离的。
  但他似乎知道,人类终不能像“食物的羽翼,春天树叶上的/光芒”那样来而复去,所以他在温柔的幻梦中反复咏叹的“第二次”已渐渐渗入了哀愁:“第二次吧,第二次才会完美/第二次是最后一次/只有第二次才能获得/恐惧和隐逸”,渴望躯体死亡的同时,他依然留有一点恐惧意识,但为了灵魂的新生,为了“光明再次来到”,他宁愿“披着这一切的火焰/俯向永生”,这是凤凰涅??般的永生,这是烈火中的永生!
  接下来的一首便是在此基础上的幻梦的再上升,幻梦的实现:
  《为了幸福而不是虚荣》,这又是一个没头没尾的词语,一个不明所以然的简单状语,什么是为了幸福而不是虚荣?王寅的诗和穆旦的诗一样,都是环环相扣,意义被隐含得极深。这也是我把它和第六首诗放在一起解读的原因之一。
  紧承上首,那渴望死亡的温柔幻梦——这一首就是死亡的实施和死亡的情景:
  死亡——为了幸福而不是虚荣。
  “打碎了的前额,一口旧钟上/花朵战栗着/树上全是露水/镜子照出身后的一切/为了幸福而不是虚荣”,这几句诗合在一起,描绘了一幅死亡的画面,只是诗人不用暴力,而是巧妙地暗示:花朵的战栗渲染了一丝恐惧;书上全是露水——主人公已经缺失;再往回看:“打碎了的前额”——这才明白“打碎”这个轻巧的词包含了多么沉重的事实。这也是一个“惊奇”的悖论:暗示着生命的渺小和脆弱如一枚薄壳的鸡蛋,死亡如此简单,如此容易。“混乱一如壮丽,燃烧从不停息”再次点明了躯体死亡之外灵魂的永生。
  在第二小节中,诗人不再隐瞒,他让冰山开始浮出水面。
  “弯曲的手指垂在墓石上方/握住秘密的石头终于松开/青春有始无终/死亡有增无减”,“有始无终”的含义依然不明确,是说青春的心灵永不结束呢?还是指青春不辞而别,死亡开始侵入呢?或许二者都有。王寅极善于隐藏思想和意义,只让最简洁的文字说话。
  接下来三句则正是一个秘密的暴露:“如果季节是美德,那么/今夜必然是一条捷径/为了幸福而不是虚荣”,但季节如何是美德?今夜如何是捷径?必须回到上一首诗中对“第 [##] 二次”的咏叹才能理解这里的意思。“食物的羽翼,春天树叶上的/光芒,来而复去/它们总是无声无息”。季节和食物的羽翼(庄稼的枝叶),树叶上的光芒一样是轮回的,更替的,是有第二次的。死代替生,生又代替死,如此循环,了无间断。所以渴望新生的诗人说“季节是美德”。那么“捷径”的含义也不言自明了:今夜是走向死亡实现幸福的夜晚,是实现季节之美德的时候了——这是一条怎样的捷径啊!
  至此,诗人第二种反抗命运的方式结束了,它温柔的幻梦结束了。在最痛苦的心灵旅途中,他的命运交响曲已弹奏了七个音阶,五种旋律(低郁强烈的、铿锵刺耳的、平静哀伤的、温柔幻梦的、悲壮幸福的),他让自己经历了一次最强音——死亡。
  他已洞悉一切。他已不再暴躁,不再哀伤,他与命运由对峙走向对话,在最后一首诗中,他以最平静的心态,直面命运:
  
  (四)归于平静
  在这最后一首诗中,诗人终于让一直隐身的对手现了形,冰山完全浮出了水面。
  “在平静的前夕在黎明的中心/在伟大的尘埃中/在你如星光般纤弱的手心”,这里隐含的主语当然是指命运。王寅再次发挥了他在选取意象上的才能,将具有强烈反差的词语随意粘在一起,却充满悖论,充满张力。平静的前夕是否有风暴,黎明中心是否最黑暗,最纤弱的尘埃是伟大的,手心却如星光般纤弱。其实这正是命运的本来面目,它本来就充满了悖论,充满了真实的荒诞。
  “亡魂列车在你身边缓缓而行/莫测的马蹄/反复踏着昏迷已久的水面”,第三首诗中最后一句“莫测的命运”在这里被置换成“莫测的马蹄”,含义不言自明:命运安排这死寂如昏迷之水面的生活,它在肆意践踏,然而只有清醒的人才能感到疼痛。
  这最后一首仿佛又回到了第一首的形式:整饬得有点别扭,意象在看似混乱中却准确得可怕。“你的命运/在风暴的背面/在灵魂的日子里/在利斧的寂静中”,这接连三个“在……”短语同样具有含混的意义,正如第一小节:风暴的背面可能没有风暴;灵魂的日子里可能是烈火的燃烧;利斧的寂静中可能沾满了鲜血,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一系列的不确定性和暗示性再次勾勒并强调了命运的反复无常、乖僻暴戾。
  现在让我们来整体回味一下这八首诗。这是一个百川归海的结构,从第一首诗《服从》起就指向了主题——命运,并在绝望中进行反抗,暴躁之后又开始哀伤地审视和强烈而温柔地渴望——死亡(另一种反抗),正是死亡使他的心情最终平静下来。这和穆旦的《诗八首》经历了同样的心路历程:不管前面的感情多么跌宕起伏,但在结尾,都归于平静。
  命运不是一个新鲜的问题,但关于命运从来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王寅在这个迷宫中走了一遭,用极端的痛苦和悲哀为路,甚至以死亡为捷径。命运是对手,打败它却是不可能的,你能做得最好的也无非是改变自己以赢得命运的青睐——但真正的诗人不会这样,这也不是诗人的任务。王寅只是用他的《近作八首》再次彰显了一个现代诗人在命运重压下的思索,并用意想不到的笔锋为我们刻画了难以把握的命运的真面目。他写命运,但它的诗歌的丰富含义早已超越这个界限——正如穆旦的《诗八首》以爱情为主题却远不止于爱情,他们的笔已触到了根本存在的生存困惑。①王毅《细读穆旦(诗八首)》,《名作欣赏》1998年第2期,第11页。②艾伦·退特《论诗的张力》,赵毅衡主编《“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17页。③克林思·布鲁克斯《反讽——一种结构原则》,赵毅衡主编《“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