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刘庆邦的小说始终执著于两种实验:一种是写矿工生活,着眼于他们的特定生存,于幽暗险恶的环境中,去突现他们生存的本能与需求的匮乏、“地火一样的顽强与灼热”,其粗犷恣肆的笔触和极端性的“事件”给人留下了强烈而深刻的印象;另一种写乡间的人生,“那里有着春夏秋冬的时序,日月星辰的照耀,鼓荡着平原的风”①。在诗意化的描写中显示着人生和人性的各面。无可置疑,《梅妞放羊》是作者第二种实验所攀上的新的艺术高度。其艺术表现的简洁自然和人性内涵的丰盈深永,几乎可说是近年来短篇小说创作中的一个奇迹。小说所呈现的那闪着异彩的人生画图,完全可看做是一个“人类的童话”。
关于这篇小说所写的“事”,任何转述都可能会造成对它的曲解或亵渎。因此还是让我们先将故事的核心部分抽取出来,然后再根据小说的艺术描写去探求这事件的深层动因和内在流脉,去理解由这事件及其来龙去脉所体现的人与自然的秘密,理解人是如何参与到宇宙创化的深刻律动中去的精神的秘史。
在西方现代哲学中,哲学人类学曾对人进行过更具总体性和纵深度的研究,对人的本质、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存在形式都留下许多有意义的思考。本文将引入哲学人类学的部分观点和概念,并结合其他哲学流派和学说的观点和方法,对这一“人类的童话”和其所显露的人的成长的秘史作一探测,以期增进对这篇小说、对,人自身、对我们生活于期间的世界的理解,也增进我们对哲学人类学的理解和探问。
一、那最初看到的一星光亮才是最美的
从叙事层面说,小说的核心事件并不复杂,甚至有些微不足道。它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小女孩的小小的秘密,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干下的却让人脸红心跳,只能永远把它保存于自己心中的秘事。我们可以直接地把它称做梅妞事件。
瓜庵予的地上铺着一层高梁叶,里面散发着甜瓜的香味。她没有马上离开,在瓜庵子里呆了一会儿。她觉得这地方不错,可以做一点秘密的事情,比如说,她在这里把自己的上衣解开,把奶子露出来,让小羊羔儿吃一吃,谁也不知道。
这天,梅妞没有让羊羔儿吃她的奶,但这个念头再也放不下,一看见皇姑和驸马吃奶,她的念头就升起来了,升到胸前的高处不算,还往高出的顶端升,弄得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有一天午后,梅妞趁四下里无人,把三只羊领到瓜庵予里去了。她坐下来,把驸马抱上怀,解开上衣的扣子,把一只奶露了出来。她像喂婴儿的妇女做的那样,一只手把驸马托抱着,一只手捏着奶往驸马嘴里送奶头。她的奶头有些小,还害羞似的缩着。梅妞把奶头往外拉了拉,以便驸马能吃到。不料驸马不知趣,使劲别着脸,对小主人送到嘴前的奶连挨一下都不挨。它不吃奶,还挣扎着瞎叫唤,好像谁要害它一样,驸马一叫唤,梅妞紧张了,出了一头汗……梅妞事件显然是一个女孩子天真的游戏。但这游戏混合着某种“性”的色彩,是具有性活动的意味的。是人生特定境遇下所发生的特定事件。首先,它的发生,具有特别的时刻。十二三岁是一个特别的年龄,是一个人将告别自己的童年时代而进人人生另一境遇的转折点,是作为生物性存在的人的身心发育已趋于成熟的前夜,是人的内在冲动已丰盈饱满而性意识尚未达到“欲望’’水平或刚刚初露端倪、开始萌动的特别的人生际遇。这是由童年期进入青青期的门槛,即所谓人生的临界点。而这一特定时刻的事件正像露出在海面上的冰山之一角,无疑具有特别的典型性。其次,事件的内容也是特定的。梅妞的所作所为显然是不能用“性欲”去解释的。她的意识尚未达到性的欲望或要求的层面,虽然她的行为混合着某种性的意味,是为人的无意识的性本能所推动而发生的。但在意识层面,梅妞的行为仅体现为对自己的身体和这身体与外在世界(对于人来说,这外在世界有时是经过选择性机制过滤的人的特定生活中的另一事物,如梅妞的“羊”;有时则是超出这种选择然而只能是人的特定生活中的更大范围的事物,如梅妞放牧的长满青草和鲜花的原野,她在放牧时所看到的青蛙的交合,她对母羊与小羊亲情关系的领悟等。这里所说的“外在世界”特指前一种)的神秘联系的探知。这是一种理解性要求,虽然它包含了对世界和创育的重大秘密的叩问,但它毕竟是一种认知性的活动,并且尚处于这种认知活动的起点。然而,这种认知性活动又与性意识的觉醒(即性欲的发生),性活动的发生(即真正意义上的性行为的实现)毗邻。在这具有特定内容的事件中,我们还应注意到的一点是,梅妞对小羊的母性情感是造成这一事件的重要诱因。梅妞与羊的亲密关系是她的生活造成的,是外在世界在她的生活中被“对象化”的结果。是她作为人所有的精神能力在“必然性存在”中建立自身与外在世界联系的结果。而对羊的生殖过程和母羊与小羊的亲情的观察,则是触发她的母性情感发生的内在机理和事相原点。至此我们应当说,梅妞的行为是由发自身体内部的一种无可名状的生命冲动造成的,但这生命冲动却包含了人的本能背后的神秘力量、包含了那尚在形成中的母性情感,也包含了作为精神性存在的人所具有的好奇心所推动的探知隐秘事物的精神要求。而这事件中梅妞所体验的那种特别的紧张感,那种似乎在犯忌的心态,对小羊的嗔怒式的责骂和她自己“泪湿湿”的表现,又显示了梅妞是作为一个有着特定道德感的“社会的人”而存在于这个特定的事件中的。这事件体现着生命冲动与“形成中的精神”的对抗,它是人在自己的世界里通过他能够获得的行为的自由对“已经形成的精神”的偏离,即哲学人类学的创始人舍勒所说的“精神生命化”②的特定时刻。在梅妞的行为中,已包含了人作为生命主体、情感主体、认知主体、道德主体的多种元素,包含了人的存在形式的一切萌蘖。
理解了梅妞事件的特定性,我们才能理解这事件的生动性和丰富性。我们才能看到生命活动的深度和它的主动性品质,看到那种决定生命活动形式的本原性力量与人作为精神存在的来自“人的世界”的力量相汇合时所激起的灿烂的生命之光,看到那溅落在这事件各个细节中的人性的光影。无疑,梅妞曾经历了人生的某种“激情”状态,并在自己的冲动中对人的生物性或生理性反应有了最初的探知,对性心理学家所谓的“发欲带”的特殊敏感反应有了她自己的领悟,但这只是“事件”中的一个“点”。在整个“事件”中,还分布着与这个“点”相联系的很多“点”。每一个点都隐约而柔和地显露着它的特有的人性光彩。难怪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他的随笔里会禁不住赞叹:“那最初看到的一星光亮才是最美的。”③
二、一个充满宇宙创化的深刻律动的世界
说梅妞事件是小说故事的核心,是因为它牵连着小说的两头,是其他事件的纽结,在小说艺术描写的因果链中处于中心地位,它是联结小说的深层动因和内在流脉的中心一环。然 [##] 而,作者并没有急于去写这溅射着人性之光的灿烂一瞬,而是把它置于一个辽远的背景中,去探寻那种推动着人的生命冲动的本原性力量,力图通过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还原去叩问那来自人与世界的深处的历史心音,对人的生命冲动的发生作深度的探测。现在我们去读这小说的前半部分,我们就会感到那大段对梅妞放羊的草地的诗意化描写,呈现的是一个充满了生命的深刻律动的世界。青草的茂密,野花的满坡满洼,天空的畅朗,大地的辽远,构成了一幅“春天的画稿”。春天是一个特别的季节,是大自然为生命冲动提供自由释放的力量的场所,是大自然为生命铺就的婚床,也是人对生命现象感悟最多的场所。这就是梅妞面对的世界,其充盈的生命活力显然也在触发着这个小姑娘的活力。这是一个人与世界的独处。在这人与世界的独处中,人的天性和人的行为的本真性也才得到最自然的流露。梅妞对母羊的笑骂和责罚,她自己喜欢吃花苞也要让羊吃花苞的做法,她把羊绳拴在装满青草的筐系子上,翻倒了草筐而她却转骂到羊身上去的带着撒娇成分的行为和其戏剧性场面,都反映着这个为自然所将养的女孩的健全的心智和灵动的心性,反映着她与自己所属的对象化的世界的亲密关系(特别是人与羊的关系)和由这亲密关系所派生的她对自己的世界的人性化理解(这从她对羊的嗔骂中看得非常明显),也反映着她作为生命主体的内在冲动的多向性、多样性和主动性品格。而母羊喝水时梅妞看到“它们不像是喝水,像是要亲一个嘴”的拟想,则包含着她对成人世界和所谓人间秘事的猜想与想象:然而,当梅妞看到青蛙交合的场面时,她害羞了:“她知道青蛙在干什么,觉得这样不太好,大白天的,干什么呀!”当生命现象以裸露的形式呈现于梅妞面前的时候,梅妞从中看到了人的生活的影子并从人的行为的道德感要求对其做出反应。但梅妞对青蛙的骂和赶,并不是认为它们所行之事不合理,而是认为它们所行之事不合时,不该让一个女孩子家看见。在这里我们看到,大自然是怎样以它“能够为人直觉的暗示形式”向人展示它的内在律动的。这种暗示在梅妞的心中形成了一道光彩奇异的暗流,因而梅妞便有了她对与她最亲昵的对象羊的探测和关注:“以后的日子里,梅妞每天都像听诊一样听水羊的肚子。终于有一天,梅妞觉出水单肚子里面动了一下,动作不大,就那么缓缓的,大约是羊羔翻了一个身,或伸了一个懒腰。梅妞很欣喜,对羊说:‘羊,羊,你的孩子动了,你觉到了吗?’”梅妞还注意到了水羊的奶子,“那只奶子一天比一天饱满,一天比一天往下坠,像瓜架上结的一个大吊瓜。……她替羊有点嫌碍事。最好看的是羊奶子下面的长的两个奶穗子,奶穗子圆圆的,长长的,颜色有些发粉,上面长着一些极细的绒毛,让人一见就禁不住想用手摸一下。”梅妞对生命化育的探秘越来越具体,也越来越仔细。由此我们可以说,梅妞已面临一种重要的精神变化,将到达到自己的母性情感的前夜了。而当她经历了水羊的生产,目睹了羊母亲对小羊的舐犊之情和种种回护之后,她的母性情感作为一种“摹仿性的情感”③就真正形成了。她像给孩子起名一样为它们起名字,她像母亲一样以安适愉悦的心情欣赏着小羊的嬉闹玩耍,像母亲对孩子说话一样对小羊说话:“驸马,驸马,不许顶!你听见没有?”像母亲养育孩子那般教它们识别指头与奶头。至此,梅妞的心理已经历了一系列变化,经历了由生命本身的力量和外在于自身的自然力量所推动的“生命与精神互相补偿的过程”④,“生命的精神化”⑤过程,经历了由天真未凿到“爱欲”生成的人生历程,经历了一个人注定要在自己的精神秘史中的成长,并且将由此出发,去迎接她的人生的全部的悲喜剧。
三、爱使我们走向人生
以上是我们对小说的核心事件及其“来龙”的分析,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事件的去脉。当一个人把自己交付“精神的生命化”的过程的时候,“生命的精神化”也就随之发生了。“梅妞事件”之后的梅妞,就精神活动的形式和内容而言,显然还不同于“梅妞事件”之前或“梅妞事件”之中的梅妞,她是一个在精神上接受过一种特别的洗礼而被刷新了的人,我们会说,梅妞长大了,梅妞有了自己的心事了。可是梅妞的“长大”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梅妞的精神达到了定向化和开放性的统一。人是以精神为本质,以生命为基础同环境世界发生关系的。人通过精神抑制或调节欲望与本能,人是借助理性、直观、体验、意志、情感以及价值能力来与周围世界发生关系的。这种人与世界的特殊关系,打破了那种动物与环境的狭隘封闭性,构成了人必然要走向人的世界的定向性。“梅妞事件”隐伏着一种危险,存在着导致梅妞堕落的可能性或诱因,存在着由生理体验导致重复性行为或更严重后果的生理的与心理的基础。也就是说,存在着梅妞在她的有着性活动意味的游戏中把自己的精神指向提升到不合时宜不利于自身生存现实的单纯寻求性刺激的满足的条件。然而梅妞跨越了这一危险地段,在生命的感性冲动与人的精神的张力中走向了人的世界,并且从“摹仿性的母性情感”达到了另一更高的情感形态,“为爱欲所充斥的母性情感的真实”。虽然梅妞的母爱是预演性的,但谁也无法否认这种母爱的强度与真实。“爱欲是一种把人和万物结合在一起的力量。”⑥是人的精神中最重要的纽带,是人超越个体生存而参与到种的繁衍,并进而参与到宇宙创化的深刻律动中去的惟一精神途径。爱欲最终把人对世界环境的对象化成果纳入自身,并在此关系基础上建立起人与世界的广泛联系,这又构成了人的精神的开放性。从另一角度看,如果没有“梅妞事件”,梅妞感情世界的这种升华或者是不可能的,或者将经历更长的人生旅途。是一种特别的境遇,催化了梅妞“生命精神化”的过程,这个境遇就是“梅妞事件”。的确,“情感并不是某种可以作为直接目标来追求的东西,而是你将自己投入某种人生境遇时所获得的副产品”⑦。然而,当“爱欲”成为人的情感而不是人的欲望的那一刻,人性就会泛出最鲜丽的光亮。梅妞为小羊的牵肠挂肚,她的羞得双手捂胸、不能对娘说的梦,让我们感到多么温馨,让我们生出多少感念!我们会原谅这梦来得太早,我们知道这是一个春天到来的消息。但是,情感还不是人性的终点,感情还应在同意志的结合里获得再度提升,并获得它的力量。当梅妞对小羊的爱体现为一种意志的力量时,她的精神世界才放射出最圣洁、最灿烂的人性的光辉。梅妞在想象世界里与蟒蛇搏斗,保护着她的小羊的人生一幕让我们受到多么强烈的震撼!至此,我们不能不说:爱是一种深邃博大的动力,爱使我们走向人生。我们还要说,在这里,人的最高存在形式得到了显现。这是人的赞歌!这里有一部人类的历史,一部区别于其他任何历史文本的人的成长的秘史。
四、埋藏于存在荒漠之下的精神之流 [##]
然而,无论人在自己的精神里走到多远,人终究必将回归现实,回归现实生存环境与现实生存关系,还原为现实生活中的一个“点”。人必将接触的另一重大课题是命运。人的活力,人的感情,人的意志还必须接受命运的锻造。现实环境和命运作为一种总体的力量,将漫过人作为个体生命的永远处于形成中的力量,使这力量的显象得以埋藏,虽然这力量永远向着环境和命运的力量冲撞。如果说这是一种法则,那么小说的结尾部分就是对这法则的诗性体现。小说最后那极富顿挫的一笔,使梅妞人性的所有光影回落到人生的层面:
驸马和皇后一天天长大,它们早就不吃奶了,大口大口吃草,吃得膘肥体壮,一身银光。临近春节,爹要把驸马和皇姑牵到集上卖了。梅妞舍不得,搂着驸马和皇姑哭成个泪人儿。可爹还是背着梅妞把驸马和皇姑卖了,也没有给梅妞买做花棉袄的花布,却背回了一只半大的猪娃子。猪娃子长得很丑,比猪八戒还丑,梅妞看一眼就够了。爹一把猪娃子放在地上,猪娃子就扯着嗓子大叫。猪娃子叫得也很难听。
爹只给梅妞买回一块包头用的红方巾。爹说,卖羊的钱买了猪娃子就不够截花布了,等水羊再生了小羊,等小羊再长大了,等他把小羊再卖掉,一定给梅妞截块花布,做件花棉袄。
梅妞没说什么,又开始了新一轮放羊。
梅妞的生存环境是贫困的,梅妞必须割舍她与小羊的亲情,才能得到一件花棉袄,她的感情必须服从现实生存的需要。这是梅妞的悲.剧,也是她的喜剧。然而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梅妞都是没有缘分的。现实对于她的温热的心是漠视的,她还须在另一轮回放羊的日子里眺望着人生的帆影;她还须把一切埋到心里,让它作为一道暗流,滋养自己的心田,引渡自己到将来里去。我们为梅妞庆幸也好,叹息也好,都与梅妞无关。梅妞终将长大,也终将迎接她人生中更真实的悲喜剧。
回望这篇小说,回望我们自己的成长,回望我们曾经生活于其间并将继续生活下去的世界,我们要说,人有两种历名。一种是显性的历史,即公开的,出现于书籍、报刊,任何场合的谈话间及各种履历表中的历史,另一种则是隐性的历史,即曾经孕育和滋养我们,而永远只能把它藏于心中的历史,这历史更深地联结着人与自然、人与世界,体现着人作为生命冲动与精神的统一的本质⑧。而两种历史的合力才造成了人的存在。我们不能不发出像罗洛·梅曾经发出的那样的深深的赞叹:“我再一次感到生命的生生不息,那种永恒的回归,那种生长、繁衍、衰亡和再生。我深知,人类乃是这永恒旅途的一部分,乃是其悲愁与高歌的一部分。但是,人,这追求者,被他的意识所呼唤却要超越这永恒的回归。”⑨①雷达:《刘庆邦小说自选集·季风与地火(代序)》。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2月第1版,第2页。②④⑤⑧舍勒:《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参见刘放桐《西方现代哲学史》。③川端康成:《美丽存在与发现》。《现代艺术札记》。外国文学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115页。⑥⑦⑨罗洛·梅:《爱与意志》。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第1版,第77、74、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