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5640

[ 郭洪雷 文选 ]   

“向死而生”:诗或者堕落

◇ 郭洪雷


  世间之事,虽有雅俗之分,然其道不乖。
  小时候看奶奶们做鞋子,用的是袼褙。袼褙的做法非常简单,人们把没用的旧布头和旧衣服拆下来的布片,用浆糊糊在门板或窗板上,三层、五层不等,晾干后就做成了。一般三两年糊一次,一糊就是五六张,揭下来后硬邦邦的,结实得很。观看晾袼褙的门板、窗板,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布片拼接在一起,红的、黑的、绿的、蓝的、灰的、花的,那效果,只有长大后看到康定斯基的画时,才知道叫“冷抽象”。康氏技巧所以被称为“冷抽象”,是因为那些被坚硬地分割的色块和黑色的框子,反映了他对人类生活现实冷峻的思考和感悟。就此而言, 《戒指花》前半段的文本构成,与袼褙和康定斯基作品的视觉效果,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
  
  文本构成,是指文本中不同话语类型的组合方式。有的简单,有的复杂。文本构成的形式意味,显示着不同作者对写作行为和现实生活的不同理解,它服务于文本的修辞目的。
  《戒指花》的前半段由信息文本碎片“冷拼”而成: “九十六岁耄耋老者奸杀十八岁花季少女”的网上新闻报道;情人间充满色情挑逗的短信;网友们放言无忌的贴子;性心理专家和网友的在线交谈;“巩俐自杀身亡”的报纸新闻;作为背景出现的巨型广告牌,加上哀伤的歌词等等,在绵绵不断的细雨中,被主人公丁小曼的采访、潜意识的心理活动“链接”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巨网,悬浮在人们头上。这一切构成了所谓人类“信息化生存”的图景。在这里,欲望这块“贱金属”被充分氧化,“肚脐眼下面那道疤”“我Kao”“TMD”“发情的母狗”“被阉的司马迁”“这么潮,这么长”“伟哥”“海绵体”“脑丘体”这些语言碎片,在欲望的汁液中浸泡、发酵,“人民的喉舌”变异成欲望机器。正如“蜘蛛”这一意象给人的感觉一样,信息碎片织就的巨网,既能使人们尽情宣泄,肆无忌惮,沉醉狂欢,适意逍遥,也能使人作茧自缚,堕入深渊,无望挣扎,在耗尽感中走向生命的“热寂”状态。鲍德里亚将这种状态称之为“超现实”(hyperrealism)。他坚持认为,“超现实”就是我们的现实。当代传媒使我们寓身其间,信息传媒成为当今文化调动主体的主要手段,在它的作用下,现实本身就是“超现实”的,整个日常生活的现实都并入到“超现实”的模拟纬度。我们无不生活在现实的幻象中。格非通过信息文本碎片的拼接,为我们“剪辑”了这种“超现实”欲望幻象。
  欲望,使《戒指花》前半段获得了最原始的叙事驱动力。“九十六岁耄耋老者奸杀十八岁花季少女”无疑是格非设置的耸人听闻的悬念或“圈套”,丁小曼费尽周折,为“两万字的新闻稿”作追踪采访,由蜘蛛新闻网、诺亚网、《淮阳晚报》《星星都市报》,最终拨通业余记者电话,电话接通的竟然是一台电脑:“你好,这里是省农机公司……”峭拔的反讽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而且还亮出了作者对现实的基本态度。
  反讽达到了对现实比喻性描述的极限。它不仅是一种态度,而且是社会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的语言表征,“那时的语言本身成了反映对象,已经认识到语言不能充分再现客体。反讽语言的前提是从意识到捏造、谎言和伪装的可能性。”(P205,《后现代历史叙事学》,[美]海登,怀特著,陈永国、张万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6)在《戒指花》的前半段,信息碎片构成了对现实和生命的遮蔽。要想祛蔽,拯救堕落的语言,反讽几乎成为格非惟一可以选择的修辞姿态。因为只有在反讽中,我们对现实和生命进程的重新概念化才有可能。在《戒指花》中,一种现实批判精神和文化反省意识,出现在格非小说叙事之中。
  
  二
  
  在《褐色鸟群》中,那个叫棋的女人曾对格非说:“你的故事始终是一个圆圈,它在展开情节的同时,也意味着重复。只要你高兴,你就可以永远讲下去”。在他的小说面前,读者成了“套中人”。
  的确,读格非的小说,就像遇上了“鬼打墙”。民间所谓的“鬼打墙”,是指夜行人遇鬼,怎么也走不出鬼们打下的无形的坝墙,走来走去又回到老地方。直到天明鸡叫,鬼魂隐去,行走疲惫的夜行人才有望得救。但格非从未在他的小说中,让读者听到意味着拯救的“鸡鸣”。格非的小说叙事对此非常迷恋。在他以前的小说叙事中,读者见到了一种智力运作。阅读他的小说,读者感到文本的所指在不断滑动,不得不玩命地追踪、拼接,最终被弄得筋疲力尽,在智力的虚脱中,感受阅读的欣悦。“九十六岁耄耋老者奸杀十八岁花季少女”是格非向丁小曼,也是向读者,抛出的又一个“圈套”,一个欲望的“圈套”,是对欲望和性的一种极限挑战和体验。然而,它却令人丧气地在信息碎片中消散,像烟圈一样,瞬间成型,瞬间灰飞烟灭。
  但是,以往在格非的“圈套”中,没给现实留下位置。格非小说的情节往往寓于“圈套”之中,而他的“圈套”,要么是传说中的疑团,要么是历史的迷雾,要么就是灰色记忆的错位。格非自信地说过,小说中的“事情”,“完全依赖于我的叙事规则”。他所以还要讲故事,是因为故事触及到他内心深处及其隐秘的角落,令他不吐不快。
  在《褐色鸟群》中,格非的叙事动力来源于那个神秘的女人棋的追问,在她的追问下,他吐出一串串的“烟圈”。而在《戒指花》中,情节则“塌塌实实”地成为了丁小曼的“遭遇”。格非虽然依然故我,定要在叙事中放些手段出来,但自始至终,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唱着哀伤凄美的歌,浮动于信息碎片堆积的文本之间,让读者听到了来自沉重的现实世界的声音:“我不能唱歌给你听,我一唱歌就要流眼泪/我不能让你看我的脸,你一看我我就要流眼泪/还是让我给你摘一朵野花吧……那是戒指花呀/那是洁白漂亮的戒指花/它是妈妈的眼泪,它是妈妈的心/它是戒指花”。小男孩的歌声,那又黑又亮的眼睛,安静地颠覆着信息与欲望的“圈套”。“世界”的意义在眼泪中被“刷新”。
  苦难与死亡是文学的永恒主题。面对同样的主题,《戒指花》的处理方式,让人们再次看到了格非敏锐的艺术感觉和富于智性的叙事技巧。就整部作品而言,丁小曼无疑是叙事的主视角,以记者采访营构全篇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格非的过人之处在于,作品的后半段,小男孩“又黑又亮的眼睛”,沉静地审视苦难与死亡,成为了叙事中不可或缺的辅助视角。这一视角,在前半段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当丁小曼问到妈妈时,小男孩充满稚气地回答:“在抽屉里”。当问他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不能回家时,他反问道:“你说,什么东西可以悬在空中……”于叙事中制造神秘,是格非的一贯“习气”,《戒指花》的不同在于,制造神秘是为了揭示人类现实生存的真实。当娘死爹上吊的真相大白后,格非为我们描写了一个令人震颤的场景:“401的门开着。丁小曼一眼就看见那个小东西。他正趴在床上吃着梨或苹果,他已经吃得只剩下核了。”这里没有大悲 [##] 大痛,以童稚经历苦难和死亡,并没有使哀痛掉色,而是使读者惊异地认识到,在所谓的“超现实”、欲望、性迷狂的背后,“401的门开着”。平常的一句话,它与“401的门开了”的意指大相径庭。死亡既不是序数,也不是基数:死亡是一个“常数”。它从未关闭,且永远开放。
  死是无能和有限的终极象征。如今,当一切关于生命永恒的言说,被无情地祛蔽之后,我们几乎没有抵抗这种死亡恐惧的武器。令人更为沮丧的是,在这个价值相对的时代,人类精心培育细心呵护的绝对价值,被无情地解构、颠覆和怀疑。正因如此,美国心理学家罗洛·梅指出:“在我们的时代,死亡意识受到广泛的压抑,而与此同时性却展开强大攻势——这种攻势表现在我们的幽默,我们的戏剧,我们的经济生活甚至电视广告中。”(P109,《爱与意志》,[美]罗洛·梅著,冯川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8)在小说《戒指花》中,我们再次看到了这种奇异的社会、文化“镜像”。《戒指花》使我们看到,在深层社会文化心理的背后,隐藏着简单而古老的认知模式,性可以使我们的种族得以延续,可以使我们获得不朽。在性的迷狂中,可以使我们忘却死亡的恐惧,生殖的象征,成为我们战胜死亡恐惧最现成的方式。哪里有死亡意识的压抑,哪里就有性的偏执。“九十六岁耄耋老者奸杀十八岁花季少女”的极限意义正在于此。
  
  三
  
  格非以往小说给读者另一印象是讲故事很“贼”。这表现在小说文本的微观处理和宏观处理两个方面。在微观方面,凡能用力处,他绝不轻易放过,哪怕是一个字一个词,也一定要做足文章。在《戒指花》中,这一点表现在人物的命名、数字,以及富有象征意味的物品上。那个“引爆”性力,德高望重,已过耳顺之年的九十六岁老爷爷,名叫高德顺;那个欲望的“调酒师”,姓与孔圣人的名发音相同,心怀道德律令的《新闻周刊》主编,名叫邱怀德。在“超现实”的信息化、欲望化生存中,道德已是徒有其名。小男孩塑料袋中装着四十七块两毛钱,加上他手里的那枚硬币,正好四十八块两毛;小男孩家住401。死亡的影子在数字符号中时隐时现;还有那枚硬币,格非小说中的硬币肯定“不同凡响”。读到这些细节,让人想起了那句老话:“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我们感觉《戒指花》不一样了,究竟不一样在哪里呢?
  格非把这种不一样藏起来了。把它藏在一首诗中,藏在小说文本的宏观处理中,藏在宏观处理的形式意味中。
  那首诗是博尔赫斯的《雨》,收在他一九六O年的诗集《诗人》中。格非又把《雨》融化在《戒指花》中,凡《戒指花》中描写雨的大号字句,串起来就是《雨》,且顺序不变。因“事关重大”,为阐明《雨》对《戒指花》的文本渗透,通过比较对照,标明位置,现列于下表:捅破这层“窗户纸”,就为我们澄清了《戒指花》解读中的一系列问题。
  
  
  格非偷偷地向描写“超现实”、性、欲望与死亡的小说中“播撒”诗,使我们再次想起了康定斯墓作品的视觉效果。象征现实生活世界的各种明亮的暖色,被压制在象征死亡的标准黑色方框内。世界可以变换,但最终难逃死亡的统治。这就是“冷抽象”的蕴涵。《戒指花》文本中不时冒出的大号字句,由两部分组成,博尔赫斯的诗《雨》和作为性与欲望表征的信息碎片,它们共同构成了《戒指花》的“骨骼”。那个故事,只不过是“骨骼”长出的“肉”。《戒指花》文本的宏观处理使我们看到,现实生活世界的“框架”,最起码有一半充满了“诗”意的暖色。在《戒指花》的文本世界中,“涛”与“欲”进行着争夺和搏击,它们都想为现实世界和生命“着色”。是《雨》,为《戒指花》送来了那期待中的呼唤:“是归来的父亲,他并没有死去。”
  “诗”,昭示着人类超越死亡意识可能的纬度。
  是在这里,在文本的宏观处理的形式意味中,我们听到了拯救的“声音”。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格非与康定斯基对世界和生命理解的不同,格非在对现实生活进行“冷加工”的同时,却悄悄地进行着“热处理”。一向前卫的格非,这一次塌实地落了俗,落入了人们用滥了的那句话:“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很俗但很塌实。
  丁小曼是作品的主人公,你如果真的去寻找她的生活原型,你就被格非耍了。她是格非从《雨》中领出来的女人。《雨》“牵动了她的全部记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全都想不起来了”。每当她身心疲惫之时,《雨》便浮现在她的脑际。对格非而言,“记忆就是力量”,丁小曼在对《雨》的记忆中“现身”。雨者,欲也。在欲望的世界里,她和“体态丰盈、长相俏丽”的白莉莉一样,只能作为对象和客体存在。被欲望强暴的白莉莉,“嘴巴和下体被塞满了泥土”;一度向欲望屈从的丁小曼,“嘴巴”失去了言说真实的权利,“身体”也被欲望所玷污。“幸福的命运向她呈现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那奇妙、鲜红的色彩。可她的玫瑰凋萎了,正在腐烂。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脑子也正在一点点地烂掉”。在《戒指花》中,女人的身体和文本一样,是争夺的战场,是诗美与性欲争夺的战场。但在“雨”的能指中,不仅仅有“欲”的向度,同时它还有滋润生命,给生命注入活力的指向。故事中的丁小曼是在做采访,但她在潜意识中是在寻找,寻找“雨”失掉了的,滋润生命的意义纬度。所以,当她听到小男孩唱的稚拙的歌,“丁小曼的心就像被针突然刺了一下”。是歌声唤起对美好季节的回忆,使她“想起那名字叫做玫瑰的鲜花,还有那姣好艳丽色泽的旖旎”。最终,她在面对生命中的苦难和死亡时,流下“咸咸的泪水”,在眼泪中倾听那首诗的召唤。召唤她重归“故里”。
  一九八一年,远在北美的博尔赫斯肯定不知道,在中国有个写小说叫格非的人,将用自己的诗支撑一篇叫《戒指花》的小说。但冥冥中,博尔赫斯还是用一首《哀歌》,发出了遥远的超越时空的预言:“他流下了几滴眼泪。没人看到/就连镜子也不知晓。/无需怀疑,那眼泪/是在为一切值得痛惜的事情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