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吴奔星先生的抒情短诗《萤》,无疑属名篇佳作之列。
原诗作于一九八六年九月二日,见一九八六年十二月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诗集《奔星集》。虽已广为流传,不胫而走;但诗人并不满足,在十多年之后二OOO年六月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吴奔星新旧诗选》时仍对原诗作重大修改,使之更臻完美。其实,根据吴奔星的《写萤火虫的诗》(见一九九四年八月《阅读与写作》杂志)一文介绍,创作《萤》的具体年月,“是在‘四人帮’统治下被迫劳改,打扫厕所,面对星空写的”,“大约是极左思潮严酷统治的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O年之间”。被当时的左爷们认为是“黑诗”。
一、精雕细刻的典范
鲁迅曾经说过,学习写作,应该从大作家的手稿中学习,知道为什么不应该那样写,为什么应该这样写的道理。同样理由,我们也可以从吴先生修改《萤》的校勘对照之中,学习到如何把诗写好的经验,并增强我们赏析《萤》的审美情趣。这里我们先将原诗和修改诗抄录如下,并两相校勘,看看能发现什么?
萤(原诗)
越是漆黑,
越是游行,
闪亮些微红火
从腐草堆中向外飞腾。
不管地面的黑暗有多么吓人,
不问天上的繁星比自己光明,
纵横上下,听凭意愿飞腾,
黑暗也得裂开一条缝,让它通行。
但有谁肯定它的存在——
一只勇于探索前程的流萤?
萤(修改诗)
越是漆黑,
越是游行,
闪亮些微红火
从腐草堆中飞腾!
不管黑暗多么吓人,
不问繁星比自己光明,
纵横上下,
黑暗总得裂开一条缝让它通行。
多少双眼睛
看见它在飞行;
但有谁感觉它的存在
一只勇于探索征程的流萤?
原诗第二节第四句“黑暗也得裂一条缝,让它通行”,改原涛“也”字为“总”字,删除“,”,使全句贯通到底,成“黑暗总得裂开一条缝让它通行”。虽是一字一个标点符号之改与删,但笔力的增强何止千钧!“裂”字可谓匠心独运之笔。
原诗第三节最后一句可谓全诗的魂魄,原句为“一只勇于探索前程的流萤”,将原“前程”改为“征程”,“前”字改成“征”字,那就属修改中的画龙点睛之笔了。这与前节末句中“也”字改成“总”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全诗原三节十行,修改后为三节十二行,连标点符号,共改动十多处。我们细加校勘,不难发现诗人反复推敲修改的艺术效果,大概有这几点:
一、诗的语言最讲求精美,修改时要舍得割爱。一首短诗删除十五字、三个标点符号,改动四十字,增补十一字又两个标点,不可谓不是大刀阔斧。修改后全诗涛句,自然更精练、更精纯、更精粹了。
二、说明诗人对这首短诗的高度重视,孜孜以求,力求尽善尽美。除去诗人幼时与萤火虫结下的感性之缘分不计外,这首短诗的创作过程历时三卜个年头之久。诗人一生共创作新旧诗歌两千多首,常有对诗作修改润色的习惯,而这首短诗则是诗人精雕细刻的一个典范。
三、诗歌修改的目的,字、词、句,包括标点符号的删、增、改,还有虚头的转换、调整与运用,全在于诗歌整体意境的提升。就这首短诗而言,修改后的诗的“主人翁”——萤火虫的作为战士的艺术形象,更加鲜明、更具信念、更形丰富,而全诗的整体境界也更上层楼。
二、多副笔墨的艺术技巧
对《萤》这首短诗若详细分析,我们不难看出,正是由于诗人运用了多副笔墨的艺术技巧,诸如对比、铺垫、反衬、烘托、夸张、场景转换、联想与想象,乃至虚化等等,才成功地塑造了萤火虫的艺术形象。这里仅举其要略说几点,供读者参考。
一、对比方法的运用。开首“越是漆黑,/越是游行”,可谓全诗的总纲,统率全篇。夜晚黑暗与萤火虫微亮的对比,深厚的漆黑与微弱的萤火的对比。一开始就让读者置于色光反差强烈且巨大的意境之中。但诗人并非纯客观的对比,两个不经意的迎头并立的“越”字,却巧妙地将完全不对称的强度与弱者,置于势均力敌的位置;诗人在运用对比的同时,夸张的手法以及黑暗反衬光明的手法伴随而至,于是全诗鲜明的倾向性即自然地造就了一种势,并引人入胜,非读下去不可。为什么“越是漆黑,越是游行”呢?
二、场景转换而递进的方法的运用。全诗共三节,可谓一节一个不同的场景,层次处于递进的动态之中。第一节,描绘了萤火虫在腐草堆飞行的常见的小场景,也是常态的自然景观。这是诗人联想尚实的诗歌理论的具体实践。第二节,所描绘的是扩大了的上天入地的大场景,不过已是通过萤拟人化的方法,萤的内心独白,展示了超自然的也是变态的自然景观。这是诗人想象尚虚的诗歌理论的成功实践。这个超自然的“黑暗总得裂开一条缝让它通行”的想象显然是诗意的夸张,任何人都没有也不可能有过这个实际体验,这是超现实超自然的,而诗人却又虚化得、想象得、夸张得、刻画得如此合情合理,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这便是源于高于生活真实的艺术真实。第三节,所描绘的是由一小一大、一实一虚两个自然景观向社会人文场景的转换与回归。这也是经过两节的铺垫并以本节前半节的再铺垫,把全诗推向高潮: “一只勇于探索征程的流萤”,便是全诗一番经营而终于开放的璀璨之花。全诗三个景观的转换节奏,不疾不徐,一个层次接着一个层次的、由远而近的递进,把读者自然而然地带进了哲理思索的境地。
三、展示灵感的技巧。我在青年时一接触新诗的创作,在摸索中首先遇到的就是灵感问题,思索了几十年,读了吴先生于二OOO年一月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虚实美学新探》,才豁然悟通灵感究竟是怎么回事。吴先生说:“灵感是从联想虚化为想象的产物。凡是生活阅历丰富的诗人,最善于联想,也最善于把联想虚化为想象。因为诗人在生活的海洋产生许多联想,也就时时涌现许多虚化的冲动,发而为诗,便出现了灵感式的神来之笔。”(该著第六页)原来如此!这首在《奔星集》里作为压卷的短诗,在《吴奔星新旧诗选》里又作修改的《萤》的创造过程正是这样。诗人由“文革”的暗五天日,仰望星空,联想到萤火虫,再联想到黑暗,再进一步虚化想象为“黑暗总得裂开一条缝让它通行”,这就是灵感的火花,这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神来之笔!“一只勇于探索征程的流萤”,也是由联想萤火虫与黑暗的对立,再进一步虚化为想象所展示的灵感。没有“虚”就没有灵感;“虚化”过程的展示,就是诗人灵感技巧的展示。
三、崭新的萤火虫的艺术形象
这首短诗可以说积累了诗人一生对萤火虫的观察、体验与人生思考。作为学者的诗人博览群书,还借鉴了历代萤的诗歌题材的作品。他说:“偏偏古代、近代的诗人多写爱情、仕宦,咏萤火虫的诗,却不多见。”(见吴奔星 [##] 撰《写萤火虫的诗》一文)就诗人向我们介绍的范围而言,历史上曾有两首。一首是李白的《咏萤火》:“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一首是胡适的《湖上》(一九二O年八月作于南京玄武湖):“水上一个萤火,/水里一个萤火,/平排着,/轻轻地,/打我们的船边飞过。/他们俩越飞越近,/渐渐地并作了一个。”都是不可多得的关于萤的佳作,隽永而恬静;其浅白似不失为很好的儿童诗歌。吴先生这首《萤》则不同,诗人自己认为原诗有“一点儿克服困难、勇于探索的精神”:而我认为经修改后的《萤》,应是首催人奋进、勇于探索、敢于拼搏、不惮孤寂的上乘之品。与李白、胡适比较,他们一生也有坎坷,但毕竟没有经历过“文革”时期中国知识分子史无前例的斯文扫地与屈辱,笔下流露出田园牧歌似的宁静与恬淡。而吴先生不在于他敢于超越前人,而在于他经历了前人未曾有过的严酷现实。
试想古往今来,哪位敢于探索的战士不是与黑暗、愚昧抗争并大胆地走在征程上,而像这只微不足道的流萤发过光和热之后,便消失在往昔无声无息的时空里呢?这个艺术形象可以让读者联想到古今中外许许多多的勇敢的探索者,如西方的但丁、哥白尼、伽利略等等,中国的屈原、司马迁、曹雪芹、谭嗣同、秋瑾等等,还有鲁迅笔下的傻子与夏瑜等等。
但回首人类从蛮荒走来,并不断从黑暗走向光明,曲折、反复而又不停顿的进步时,我们也还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人类的遗忘功能是十分可怕的。这是人类性喜夸饰、炫耀、浮躁并与之相随相伴的阴暗的粗糙面。我经常听到有人问:“历史有什么用?”我无言以对。无独有偶,近来读法国年鉴史学派的一代宗师马克·布洛赫(1886—1994)所著被誉为“年鉴派史学宣言书”的《历史学家的技艺》,开首一句话竟然也是让人困惑的“历史有什么用?”东西方的文明社会对待历史的普遍认识尚且如此,何况对历史上的探索者呢?
诗人似乎也在启示后人,真正的勇于探索的战士,是不必计较谁感觉与谁不感觉其存在的;屡遭他人的误解、误会,乃至看客的漠然与蔑视,甚至强势者的打压与迫害,都无所谓。“一只勇于探索征程的流萤”,只要“黑暗总得裂开一条缝让它通行”,这就足够了。这或许就是探索者存在的全部意义。
现在诗人已经离去,诗人自己是不是这只“流萤”呢?是不是夫子自况呢?从历史的角度看,探索一生的诗人是被感觉其存在还是不被感觉其存在的呢?从这首短诗,我们不难看出诗人的内心世界,颇像清末民初的鲁迅似的感到孤寂与悲凉。他似乎不得不以著述生活去排解之,寻求解脱而怡然自得。短诗的客观艺术效果,既是也不是夫子自况,它已远远超出了自况,而具有无限深广的外延与内涵,这是无数现实主义涛歌创作业已证明了的。
二OO四年七月十八日于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