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左传》的《烛之武退秦师》,一直是中学语文教材所选的经典名篇。至今,各家解读也不胜枚举,近日看了苟大权老师的文章《晋文公形象商榷》(《语文教学通讯(高中刊)》2011年第2期),对于苟老师独出心裁的见解,笔者颇为钦佩。
通过对当时背景及文章内容的大致梳理,以及从最后晋文公的宣言:“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蔽之,不仁;失其所与,不智;以乱易整,不武。”苟老师认为,从这一简洁而意味深长的话语,可以得出结论(晋文公是)一个旷世明君:“知恩必报的仁者气度;求同存异的智者典范;谙熟韬略的武者风采。”(参看第35页分论点)
《孟子·万章下 》中有一段话,值得我们深思:“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这段话与“以意逆志”一样,成为传统文学批评的重要方法,也奠定了孟子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地位。此论断为历代文学批评家所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循着,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中也说:“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之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因此,进行文学批评或作品解读,必须知人论世,才能对作品作出正确的评价。
具体地来讲,“知人论世”即是要读懂前人的作品,就应该知晓作者的身份、思想、经历、家世,应该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及作品产生的具体背景。简单地来说,“知人论世”就是了解一个人,解读人物性格特征,必须要研究他所处的整个时代背景。
因此,对苟老师其中论述的一些观点,笔者不敢苟同。如果仅仅从节选的《左传》文本《烛之武退秦师》,尤其从晋文公最后堂而皇之的宣言来看,诚如苟老师所言,但笔者又认为,此是犯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错误。面对出尔反尔的秦穆公,晋文公为何不允许子犯的请求去攻击秦军,他围郑又撤离郑国?事情真的如晋文公所宣言的那样吗?
笔者以为,其中颇有深意,我们读文章不能只读表层,还要从深层次挖掘文本的意蕴。我们知道,《左传》是左丘明为《春秋》所作的传注,他必然秉承“春秋笔法”的精神,以一位史学家的眼光,运用“微言大义”的写法。
初看晋文公的言辞:“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蔽之,不仁;失其所与,不智;以乱易整,不武。”的确,托辞相当的冠冕堂皇,但倘若我们从深层次挖掘,对比阅读,就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首先,从当时的国际背景来看。对于秦穆公的出尔反尔,虽令人气愤,但晋文公只能忍气吞声,他应该是有所顾忌的。不攻打秦军而退兵,并非表现晋文公的仁义、知恩图报,而是表现出非比寻常的深谋远虑。查阅《左传》,烛之武退秦师一事,发生在鲁僖公三十年。通读《左传》,联系当时背景,在鲁僖公二十八年,晋楚刚刚进行了城濮之战,虽然最终以晋国胜利而告终,从此,晋文公也成就了其霸主地位;但晋军并未重创楚军的有生力量。晋国的西方仍有强秦觊觎,南方仍有强楚威胁,都想染指中原的霸主地位。况且,秦穆公已先于晋文公称霸。因此,据当时的国际形势来看,在秦穆公单方面撤军后,老谋深算的晋文公根本不愿两面树敌。在二十多年后,楚成王的孙子楚庄王果然励精图治,成为“春秋五霸”之一,雄霸一时,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晋文公的深谋远虑。
其次,从战争的最后结果来看。晋文公不攻打秦军而撤军,因为他已经实现了他的部分愿望,这最终导致郑国大夫、晋文公的敌人叔詹自杀、而以归附晋国的子兰为太子。众所周知,太史公的《史记》很多内容或是直接演绎了《左传》,或是作了自己的阐发。窃以为,《史记·郑世家》中的某些情节可与《烛之武退秦师》相互参看,或许,《史记·郑世家》为我们作了更多的解惑:
初,郑文公有三夫人,宠子五人,皆以罪蚤死。公怒,溉逐髃公子。子兰奔晋,从晋文公围郑。时兰事晋文公甚谨,爱幸之,乃私于晋,以求入郑为太子。晋于是欲得叔詹为僇。郑文公恐,不敢谓叔詹言。詹闻,言于郑君曰:“臣谓君,君不听臣,晋卒为患。然晋所以围郑,以詹,詹死而赦郑国,詹之愿也。”乃自杀。郑人以詹尸与晋。晋文公曰:“必欲一见郑君,辱之而去。”郑人患之,乃使人私于秦曰:“破郑益晋,非秦之利也。”秦兵罢。晋文公欲入兰为太子,以告郑。郑大夫石癸曰:“吾闻姞姓乃后稷之元妃,其后当有兴者。子兰母,其后也。且夫人子尽已死,余庶子无如兰贤。今围急,晋以为请,利孰大焉!”遂许晋,与盟,而卒立子兰为太子,晋兵乃罢去。
再次,从战争性质来看。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当时的确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各诸侯战争的目的无非是获得更多的人口、土地、财产。因而,面对当时的“春秋五霸”,孔子评价很少。即使如此,面对赫赫霸主,孔子多是称赞齐桓公,很少提及晋文公。其个中缘由,孔子给后人作了自己的评判。检阅《论语》,孔子评论齐桓三次,而评晋文仅一次,且评论的一次是跟齐桓公做了对比。这些评论都记载于《论语·宪问》篇: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可见,在孔子的心目中,晋文公是有他狡诈的一面的,让孔子不甚喜欢。
最后,从晋文公的个人素养来看。晋文公在外流亡19年,他的处世经验极为丰富,应变能力极强:假如晋文公攻击秦师,则完全应验了烛之武在秦穆公面前给晋国所下的断语:晋国的确总出尔反尔,忘恩负义(“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晋国总是贪得无厌(“夫晋,何厌之有?”);晋国存有狼子野心,得陇望蜀(“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如此的不仁不义不道不武的结局,这是富有心计、“谲而不正”的晋文公所不愿看到的。
鲁迅先生非常肯定“知人论世”的方法,他在《且介亭杂文二集》的《题未定草六》中,也有一段精辟的见解:“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因此,笔者以为,苟老师仅仅根据简单的背景,而给晋文公所下的断语:“一个旷世明君:知恩必报的仁者气度;求同存异的智者典范;谙熟韬略的武者风采。”这是一个以偏概全、有失偏颇的结论。以此愚见,求教于方家。
(扬州市新华中学;225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