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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冰 文选 ]   

偃仰啸歌皆悲声

◇ 薛冰

  明代散文家归有光,被誉为“明文第一”,其作品即事抒情,注重细节,感情含蓄深沉,文风独树一帜。《项脊轩志》一篇因其入选中学教材而被人诵读已久,但论家对其主题情感的解读大多浮于表影,或言亲子之情,或言夫妇之情,或言对家庭生活的追忆之情,或言其对自己身世的叹惋之情,而我以为这些都如搔痒未竟,不得其旨。笔者以为,其情之切,可以“悲”贯之。
  “然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读者大都羁于此句,以为前文写喜,后文写悲——轩中读书之喜,家衰失亲之悲,喜因轩而起,悲由轩而生,从章法看似合情入理,但以主旨情感论,却不免失之肤浅。
  历来持“喜”之论者,以轩虽小而能居为可人,虽破而能葺可亲,暗而洞然为可期,老有神护为可敬,书香满架为可怡,啸歌冥然为可心,籁声桂影为可观,月明鸟食为可爱,然而细细体味,也未必尽然。
  震川先生本是书香门第,然家道中落。他鹄的仕阶,中兴家业之期集于已身。可他并不是一个陶渊明一样悠然于世的读书人,甚至也不是苏轼那样旷达于天的书生,他对功名的数数以汲是我辈难以想象的,“八上春官不第”足见其对“读书”之“效”的执着。虽然我们无法考证项脊轩的具体形貌,但“旧南阁子,室仅方丈”“百年老屋”“北向不能得日”足见其局促昏暗甚至狼狈,这绝非贵族公子哥儿的正统书房,甚至也不是少年归有光的偏爱一隅,最大的可能这里是他唯一可以偏居的读书之所。如果“居于此,多可喜”,至多也不过是苦中作乐之喜,大悲之中仅有的一丝自慰之喜——不过仅此而已。如果说,悲是一条河流,那么其支流大体有如下几条:
  ——衰败之悲。恐怕没有任何一种悲哀比追忆曾经的辉煌,哀叹眼前的处境更令聪慧敏感、志在图兴的贵族公子更痛彻心底的了。“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是何等的豪门气派,现在“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始为篱,已为墙”又是这般拥挤凌乱,“东犬西吠,鸡栖于厅”又如此嘈杂肮脏,哪里还有一点雅致雍容之气?“借书满架”也能透露出一个信息:若非有借书的偏好,只能理解为家窘得连书都只得借而读之了。每念及此,自然悲从中来。
  ——身世之悲。作者8岁丧母,连自己母亲的印象都相当模糊。所以,关于母亲,哪怕是一个留有母亲指印的房门和足印的“某所”,流动着母亲余音“儿寒乎,欲食乎”空气,都会令作者饮泣不止。还有什么悲哀比这种身世之悲更真切更持久的呢?更何况,一个大家庭的分崩离析,更时时让少年归有光受到刺激。我们不知道这个失了母亲的孩子是否受到“诸父”们的歧视和欺负,但我们却分明感觉到那个竟日把自己关在南阁子里的小归有光内心的惶惶和悲凉。
  ——抑郁之悲。少年才大志自高,归有光当然也不例外。虽然此时他还未真正品尝仕途蹭蹬之苦,但其少年敏智的心灵屡遭挫伤却不难想象。“九岁能属文,弱冠尽通《五经》《三史》诸书”,然其“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之语却分明让我们看到作者内心的抑郁之气。
  ——孤独之悲。“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间辨人。”独自一人,而且还是天性活泼青春四溢的年轻人,天天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而且还要紧闭窗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如果说“扃牖”也许是为了闹中取静,专心读书,那么“以足音辨人”则足以窥探出作者内心的巨大孤独。一方面,他顽强地抗拒绝着外面的喧嚣和诱惑,同时烂漫的童心又使他好奇而专注用耳朵“关注”外面的世界。每一次脚步走过,都会牵引他的想象,每一种声音都会在他心灵之壁上留下回响。若不是旷绝孤独,这些嘈杂的声响都会淹没在风尘之中。“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也许跟史铁生摇着轮椅在地坛看蚂蚁摇头晃脑捋触须,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有些相似。在孤独甚至孤绝之中,只有这些鸟儿为伴。“明月半墙”,是一双无助目光的久久凝望,“风移影动”是孤寂内心的单摆行程。“三五之夜”,通常或是“人约黄昏后”,或是“举杯邀明月”,而项脊轩的主人公却独自一人,凝眸月影上墙,那内心的凄凉,也许只有摇过兰桂的冷风听得懂。
  于是端坐如打禅,心若枯木;冥然似入定,思如冰冻。偃仰轩室犹容膝,长啸短歌皆悲声。以喜衬悲,悲莫大焉。
  
  (山东省聊城市第一中学;252000)

偃仰啸歌皆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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