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作家的笔下,都有一方圣地,像故乡之于鲁迅,边城之于沈从文,康桥之于徐志摩。在史铁生的作品中,地坛是一个重复出现的意象,《我与地坛》第一句话便是“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可见地坛之于史铁生的重要意义。我们不妨把地坛视为是史铁生心中的圣地。史铁生的长篇代表作《务虚笔记》写在《我与地坛》五年之后,其中就多次出现一个古园,它的原型无疑也是地坛。如果我们将多种文本中的地坛交叉着阅读,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落叶飘零的夜晚,游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我独自到那座古园里去,走过幽静的小路,走进杨柏杂陈的树林,走到那座古祭坛的近旁,我看见C还在那儿。一盏路灯在夜色里划出一块明亮的圆区,我看见他正坐在那儿,坐在轮椅上读书。
我有时候怀疑:他会不会就是我?
《务虚笔记》中写作之夜的“我”和小说主人公残疾人C在古园相遇。“他会不会就是我?”这个问题,正是史铁生在《我与地坛》最后一章中想过的。《我与地坛》中是这样写的:“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在小说中,史铁生一分为二,二分为三,化身为众多的小说人物。小说中人物的对话,也是史铁生与自己灵魂的对话。这些对话牵引着小说哲学思辨的线索,也是支撑起小说结构的梁柱。《务虚笔记》,所谓“虚”者,实指小说的哲学气质。所以小说中的人物,都用符号代替。残疾人C、诗人L、画家Z、医生F,乃至女教师O,都带有史铁生自身心灵的痕迹,但又都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所有人的印象,所有人的寓言。跳出自我“小我”的世界,从人类“大我”的高度观照自我,是《我与地坛》和《务虚笔记》的一个共同处。
园子很大,草木茂盛,有几座近乎坍圮的殿堂,有各种鸟儿晨出晚归,夏天有彻夜的虫鸣,冬天里啄木鸟的啄木声清晰可辨。那时太阳很大,很红,满园里都是它深稳、沉静的光芒,O沿着小路走向祭坛,拾级而上,身影很长,身影扑倒在层层石阶上,雨燕正成群地在祭坛上空喊叫、飞旋。那时,F医生正举着望远镜在观察一个鸟巢,鸟儿飞去飞来地忙着筑巢,衔来树枝和草叶把窝做得无懈可击。料必是望远镜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O……
这段描写,简直就是《我与地坛》第一章的浓缩,只是人物换成了O和F。如果我们对《我与地坛》第一章还不能很好理解,那就听一听小说《务虚笔记》中F医生的话。在小说中,F医生是个喜欢拿着望远镜,在古园中研究动植物的人。F医生以下这段话,是解释给诗人L听的,也可以当作对地坛“荒芜但并不衰败”的景象更为具体的解释。
L,你怎么也不懂呢?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片叶子,你仔细看过它们吗?它们的结构之精致之美妙,肯定会让你惊叹。还有蚂蚁,鸟儿,蜂群,你留意过它们吗?它们的聪明和灵性真是让人迷惑。你不得不猜想,那里面有着最神秘的意志,那是整个宇宙共有的欲望。共有的欲望呵,你明白吗?……欲望是多么伟大神奇的力量呀,它才是无处不在的呢……
宇宙有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这种永恒的生命意志,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我与地坛》第一章)。F医生这段话,正好诠释了地坛中的景物给予史铁生的生命启示。
在《我与地坛》的第六章,史铁生写道:“看来差别是永远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苦难”也是《务虚笔记》的核心话题。当C和女友X在故园分手后,作者这样写道:
C走出故园,只剩下沉默属于他。
残疾和爱情,C:那就是你的命运。活着就是这喧嚣中的沉默,就是这拥挤中的孤独,活着就是没有道理的苦难。那么死呢?
苦难是人无可逃避的命运,在苦难面前,人们最容易想到死。古园和地坛,一定目睹过人间众多的苦难,或者说,在史铁生笔下,它们本身就是一个饱受苦难的象征性存在。古园和地坛以它们的沉静告诉残疾人,告诉史铁生,应当如何面对苦难,面对死亡。这是地坛对史铁生的又一重要启示。对苦难和死亡的思辨,是史铁生作品的母题,也使史铁生的作品闪耀着神性的光芒。
认真阅读《务虚笔记》,你会发现它与《我与地坛》有着许多重叠之处,你可以从《我与地坛》中的景与物,人与事,想到《务虚笔记》中的景与物,人与事。两部作品追问的话题,也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死亡、苦难、欲望、差别、永恒……你甚至会惊讶地发现,不妨把《务虚笔记》看作是《我与地坛》的延伸。
史铁生在2001年发表了另外两部重要作品:《病隙碎语》和《记忆和印象》。这两部长篇散文同样写到了地坛。在《病隙碎语》第三十八节,史铁生写到地坛对于唤醒他生命体验的作用,他说地坛打开了他另一只眼睛,让他看到世界和“我”的真相。《记忆和印象》用了整整两章写地坛,章节标题是《想念地坛》。史铁生回忆了在地坛的恒久而辽阔的安静中,“一个无措的灵魂,不期而至竟仿佛走回到生命的起点”的心路历程,他说想念地坛,就是想念安静,就是不断地回望零度。史铁生这样解释“零度”:“一是说生命本无意义,零嘛,本来什么也没有;二是说,可平白无故的生命来了,是何用意?虚位以待,来向你要求意义。一个生命的诞生,便是一次对意义的要求。”置身地坛,便是置身零度地带,面对错乱的现实,面对这个“爱也喧嚣,美也招摇,真诚沦为一句时髦广告”的时代,回归安静的心灵栖居地,寻找温暖的爱意。
多种文本对地坛的重复叙述,反映了史铁生执著的精神探索,体现了作家一贯的写作立场和精神境界。据说现在的地坛,成了一个摆古玩地摊的市场,不复像《我与地坛》中描写的那样了。但正如史铁生在《想念地坛》最后所说,“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地坛已成为史铁生永恒的记忆和印象。
(浙江省金华市第一中学;32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