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阎连科 合铺 命通 受活 土地文化
摘 要:阎连科为恢复和表达对乡土的原初感觉,有意地开掘和使用了方言。“合铺”“命通”“受活”既是河洛方言,也是解读耙耧小说世界的关键词。“合铺”揭示耙耧婚姻不以爱情为基础,更多的是礼俗仪式上的身体占有;“命通”是耙耧人对苦难人生的一种阐释和梦想;“受活”原本是指身体的享乐,后演化为幸福的追求。它们作为象征性代码,让人直接触到了耙耧土地文化的脉搏。
阎连科作为当代著名的乡土小说家,以对乡野无距离的贴近,对乡民在绝境中坚韧生命力的强劲渲染,对河洛地域风土人情的细致描绘,对人生原初意义的执著探询,营造了一个别具特色的耙耧世界。面对散发着农耕气息的耙耧世界,作家为了恢复和表达对乡土的原初感觉,有意地开掘和使用了方言,虽然这可能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困难和障碍,但作为地域文化基石的河洛方言,却能鲜明地展示河洛地域的思维方式、生存经验和文化场景。
对阎连科小说为数众多的方言作出全面的解读,在一篇篇幅有限的文章中是难以实现的。本文的主旨是以《日光流年》《受活》两部小说为例,选取“合铺”“命通”“受活”三个方言词进行分析和定位,因为在笔者的认知视野内它们既是三个方言词,也是解读作家整个小说世界的关键词。
合铺
在阎连科的耙耧世界,“合铺”是婚恋话语的关键词。《日光流年》里,司马蓝日思梦想地登上村长的“宝座”,为此不惜“买皮”甚至劝说心爱的女人侍奉公社的卢主任,并在前任村长蓝百岁死后他又编造其临终的“政治遗言”。然而,通往村长的权力之路遭到了杜竹翠的伏击,她仗着父亲杜岩是“公家的干部”,以“嫁到外村”破坏村规相威胁,要求司马蓝舍弃青梅竹马、美丽可爱的恋人蓝四十而与她“合铺”,并表白,“你娶了我杜竹翠,我给你做牛做马,洗衣烧饭,端洗脸水,倒洗脚水;说我杜竹翠一辈子要是对你说一句难听的话,你可以把我舌头割下来”;还说,“你要是娶了我,我会像磨道里的驴一样侍奉你一辈子”。在这里,“合铺”以形象的表述传达出的是较为原始的物质层面的信息,它不以男女的相爱为基础,而以嫁人为目标。杜竹翠自知无法也不敢奢望获得司马蓝的心,只求一个民俗来留住他的身。也正是“合铺”成为两个女人斗争的焦点和中心,而且逐渐化为蓝四十内心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一个难以释怀的情结。她说:“我一辈子就想把我的身子给了他,想和他合铺过日子,想为他生一个男孩娃,为他烧饭,为他洗锅洗碗,为他端洗脸水,倒洗脚水。只要夜里能和他睡在一张床铺上,和他枕着一个枕头睡,我连当牛做马都愿意。”为了合铺同时也为了治司马蓝的病,她怀揣盖着村里公章的“分铺”字据,毅然去九都做人肉生意。嫁给司马蓝,与他合铺,成为她一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生活目标,再加上后来司马藤不惜自己接客挣钱以阻止其父其母的分铺;《受活》里石匠娘看到茅枝与儿子合铺之后安安详详地死去。这一语象的反复出现,不难看出“合铺”在耙耧婚姻世界里占据着怎样一个重要的位置。
“合铺”更多的是一种乡村民俗意义上的身体占有,不同于现代婚姻,它缺乏相爱和分享。文本中耙耧世界的男人,典型如司马蓝,他沉醉执迷于村长的权力,当权力和爱情两者发生矛盾时,他心理的天平总是倾斜到权力一边。男人舍弃的爱情却正是耙耧女人们孜孜以求的。蓝四十一往深情地、终身不渝地爱恋着司马蓝,身心疲惫,伤痕累累,直至为无望的爱而悲惨地病死。虽然死后的她与司马蓝最终“合铺”,但相比生前的苦苦期待和生命付出,这阴阳相隔的迟到结果显得多么的不值和虚幻。并且,耙耧世界的“合铺”更多的是女性的单向追求。杜竹翠对司马蓝的爱是那么的热烈和执著,但合铺后她始终没有得到丈夫的爱甚至是善待。总之,无论美丽可爱的蓝四十,还是骨瘦如柴的杜竹翠,她们为爱付出了女人所能付出的一切,但在这个爱的舞台上,我们却看不到男人的身影,他们退居幕后,留出广阔的前台让女人们独自悲壮地表演。
“合铺”虽然仅仅停留于身体的结合,缺少男人爱的回应,但耙耧女性对此已足够重视和满足,也许因为这是她们抓住男人的唯一途径。她们没有获得完整男人的自信,只求获得这种让别人可以观看的礼俗仪式。也许只有依附于这种形式,她们才能感到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踏实。而更为重要的精神内涵比如相爱,则是她们不敢奢望的。阎连科说:“乡村的婚姻是和爱情相分离的,大多婚姻之中,塞满了他们人生的依赖,婚前婚后,并不以爱情为基础。”“婚姻才不是(爱情)坟墓,而是彼此走完人生的依靠。爱是不消谈的,无所谓的,没有婚姻才是最大的哀伤。”由此,我们对耙耧世界的婚恋多了一层理解,在这样一个现代性烛照不到的闭塞山区,当生存尚需艰苦努力而繁衍还是家庭伦理法则时,“合铺”以一种原始的粗糙和生活的真实而直截了当地奔向婚姻的本质,呈现了现代爱情之外并不温情的一面。这一关键词,作为耙耧世界尤其是女性婚姻爱情大厦的支柱,让我们的确感到了几许生活的苦涩和无奈。
命通
“命通”是《日光流年》里的一个方言,“是三姓村人对修灵隐渠引水入村,益命长寿的一种地域化的乡村概括。他们很长一段时间认为,之所以人都活不过四十岁,是因为‘命运不通’”。与此意相反的另一方言是“命堵”。对“命”的相信是耙耧山脉深处村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当司马蓝修通灵隐渠后拉回了七具棺材,忽然有女人的话音从沉寂跳出来:“老大老二,来把你爹的棺材拉回去,他死了是因为他没有享受灵隐水的命。”并且这一卷的卷名赫然就是“注释天意”。面对《日光流年》里三姓村人“活不过四十”的苦难,面对《年月日》里的千古大旱,面对《耙耧天歌》里尤家痴傻的遗传,这都构成了主人公无可逃避的“命”。由此,阎连科的小说“总是笼罩着宿命的阴云”。
“命”是耙耧人对苦难人生的一种阐释。即便沉重如杜柏失去了爱子,也只是“像料定本来就该这样似的”。他能做到的只是“悠长地叹出一口气”,这是对命运打击的无奈。“猫最大活五岁,狗最长寿活不够十二岁,牛马累死累活一辈子也不过才活十几年,村里人能活三十八九还要咋样呢?该知足尽了。”如果说这是耙耧人知足认命思想传统的一个写照,那么这一思想也曾有动摇和打破。它来源于路过此地的一位白发老者的生命喻示,来源于三姓村人强烈的求生欲望,并随之展开了对“人生四十”宿命的激烈抗争。然而,无论是杜桑让女人多生孩娃并“习惯死亡”,还是司马笑笑的种油菜换食物;无论是蓝百岁的翻土换地,还是司马蓝的修渠引水,越是艰苦卓绝地抗争,越是沉入失败的深渊,最终都以复归原点的徒然和四处碰壁的绝望一次又一次地“注释天意”。
“命”源自于人生的失败体验。它是由先辈和今世曾经或耳闻目睹的挫折堆砌而成的。耙耧山区的三姓村经历了绝望的抗争和抗争的绝望,面对依然如故的生存困境,他们无法超越“天命”,只能降低自己的人生目标,于是“活着”成为最大的愿望:“人还是永远永远地活着好,司马蓝想,哪怕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又得天天扛着锄锨、担着箩筐,箩筐里装满了泥粪下地干活,只要能活着就好。”“活着”是人生不能再卑微的目标,而这还需要他们付出血汗和智慧。一切似乎不可思议却又顺理成章。于是有了面对苦难天命的无言承受:蓝三九死了,杜柏把她“静默悄息埋了”,死了哭不活也就不让晚辈们再哭了。只有当死亡被视为无可奈何的悲剧性宿命时,一切才显得那么自然和平静。于是有了面对苦难命运的狂欢:“卖皮”虽然是从人的大腿上生生地割下一片皮来,甚至连麻药也不打,但在通往教火院的路上他们有说有笑充满着欢愉,而如果大人小孩能喝上一碗漂着油星的羊肠汤,卖皮更洋溢着节日般的欢喜。于是有了面对苦难天命的困惑:文本时间缓缓倒流,在逆叙的索源体结构中,作家呈现了宿命的“历史循环论”。 他说:“人不过是生命的一段延续过程,尊贵卑贱,在生命面前,其实都是无所谓的。”“所谓的人生在世,草木一生……草木一生是什么?谁都知道那是一次荣枯。是荣枯的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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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轮回面前,耙耧人的抗争失去了意义,苦难如草木般循环,无边无际。这时,我们蓦然回首,“命通”如彼岸般那么遥远,它作为方言存在也许只是耙耧人的自我安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受活
“受活”这个词,阎连科的解释是:“北方方言,豫西人、耙耧人最常使用,意即享乐、享受、快活、痛快淋漓。在耙耧山脉,也暗含有苦中之乐、苦中作乐之意。”
“受活”是豫西方言,由于方言用法的灵活多样,带来了意思的不确定,但若溯源考证,它最初是和男女性事相关的,指的是性快感。“受活”一词大量出现是在《日光流年》。当司马蓝把生病以来对妻子的积怨和恶恨全在奸中还给她时,杜竹翠感慨道:“今夜我才知道女人也有这么受活的时候哩,才明白人活着果真好呢。”当司马蓝走进恋人蓝四十屋里时,蓝四十说:“过去的一二十年你司马蓝没有想过和我睡,到现在了想来我这里受活了”,“她乜斜他一眼,问你想受活吗?想了我就躺到床上去”。在对《日光流年》文本统计中发现,这一词语的使用全与性相关。阎连科认为,农民有许多不该有的压抑,而性对于农民的折磨则更普遍、更久远,“性——实质上是他们最可靠的唯一的精神娱乐活动”。由于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形成一方的语言,方言是乡民精神的指纹,因此“受活”一词“反映了耙耧人在物质贫乏、生产方式落后、生存艰难的状态下对生活的看法,无可奈何地接受这种生活,性的享受成为生活的满足和希望”。
“受活”作为一个方言词引起评论界的重视和广大读者的熟悉,主要得自于《受活》的出版发行。阎连科说:“对方言的运用是希望语言回到常态的语言之中,让语言回到常态中,对《受活》而言,重要的特点就是对方言的开掘与运用。在当下写作中,方言遭受到了普通话前所未有的压迫,已经被普通话挤得无影无踪。这样说也许有些夸张,但方言在语言审美上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却是真的……在《受活》中,我感觉对方言的运用,肯定会给阅读带来障碍,这一点,成败还难说。”虽然作家当初曾深怀忧虑,但他坚持运用方言写作并大胆地以方言为书名,从中也传达出了一种自信。更为重要的是,作家把山沟(受活沟)、村落(受活庄)、节日(受活庆、受活歌)、祖先(受活婆)都以“受活”打头命名时,“受活”的寓意就不容回避也颇具文化内涵了,它已由一个普通的方言词语上升为文本意蕴层面的关键词。
“受活”成为笼罩全篇的关键词时,它脱离了身体享乐的经验性感受,而具有了哲理层面对幸福的追求。“耙耧山脉的这条沟壑,水足土肥,你们有银有粮,就住在这儿受活吧”,“瞎子、瘸子、聋子、缺胳膊短腿、断腿的残人们,在这儿都从老哑妇手里得到了田地、银两,又都过得自得其乐,成亲繁衍,成了村庄。”这就是历史上的受活庄。“这条沟谷,多少年前,土肥水足,旱有水浇之平田,涝有排洪之坡地,人们无论怎样残缺,只要在自己家田地上勤耕勤作,每年东不丰收西丰收,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粮。”这就是拥有“天堂地”的受活沟。“各家灶膛熄了火,都到庄头谁家最大的麦场上,要集体儿大吃大喝整三天”,在绝术表演中“断臂的,瘸腿的,也都各自有着一手的绝活儿”。这就是狂欢的受活庆。在对“受活”如此描绘时,“十分显然,作为一个象征性代码,‘受活’指代着幸福,而作为一个缺失性代码,它又意味着幸福并不在人们手上,那么,借助这个将名词、动词、形容词诸词性功能集于一身的代码,我们读到了一个中国版的失乐园与复乐园的故事,一个耙耧山人怎样才能快乐而自由的故事,一个关于幸福的故事”。
“受活”是耙耧人对一种曾经的幸福生活的感受,一种自由乐园的理想追求。在时间向度上,“受活”不属于现在时态,现在这里充满着“铁灾”“黑灾”“红难”的政治浩劫,这里畅通着“圆全人”的王法,遭受着权力的欺压,这里流行着金钱的欲望之舞,扭曲着纯朴的人性。“受活”应属于过去,那时没有任何政府的管辖和权力的宰割,那时在残缺的躯体里蕴涵有人间正义,那时在峡谷深沟里有自种自耕、自由自在、平静安详的自然人生。于是便有了《受活》封面的深情呼唤:“回家吧,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一切。”
然而,哪里是我们的家园?哪里能让我们诗意地栖居?“受活”让人直接触到了耙耧土地文化的脉搏,但这令人激动的心跳,不过是现代版桃花源记的乌托邦想象。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刘保亮,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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