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73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中,贾母粗使丫头傻大姐拾了一个绣着****男女搂抱在一起的绣春囊,也正因为这个东西,在贾府引起一场“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的轩然风波,邢夫人的陪房王善宝家的这个夯货,挑三窝四,谣言惑众,挑起并带头抄检大观园,反烧身现眼,自取其辱。这里傻大姐误拾绣春囊和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等是小说创作美学一个重要规律——借勺水,兴洪波的艺术。
研究和赏析《红楼梦》第73回“借勺水,兴洪波”的创作美学规律,首先要先来了解“借勺水,兴洪波”的源流及其美学特质。“借勺水”是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引信和动因;“兴洪波”是小说要表达的主体情节及其创作目的。这一技巧在我国传统小说创作中经常被使用。“借勺水、兴洪波”最早是金圣叹提出的,他在点评《水浒传》第11回、第43回,在43回夹批中点评说:“杨志被‘牛’所苦,杨雄为‘羊’所困,皆非必然之事,只借勺水,兴洪波耳。”这里的“牛”是指《水浒传》第11回“没毛大虫”牛二;这里的羊是指第43回“踢杀羊”张保,他们都是破落户泼皮。这两个人物有个性、也有代表性,是泼皮类的典型人物,但不是作者真心要刻画的对象,而是借题发挥,其艺术的意义就在于“兴洪波”,引出情节、引出人物,像催化剂一样,只起着故事情节的催化作用。牛二、张保这两个泼皮并不参与主体故事情节的活动。当主体故事发展和人物活动波澜壮阔地发动起来后,他们的使命终结,也就失去了本身存在的价值。牛二更重要的作用是将杨志送到梁中书那里,引出杨志“大名府校场比武”、“智取生辰纲”的故事等,从而突出杨志多侧面、多层次、立体化的性格特征和复杂的生活经历,此外牛二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踢杀羊”张保本身也无多大价值,他的作用就是让石秀和杨雄认识、结拜兄弟,引出“智杀裴如海”、“大闹翠屏山”的情节,从而和杨志一样,促使他们完成“逼上梁山”的使命。
接着提出来的是张竹坡。他在《金瓶梅》中,点评西门庆的书童与吴月娘的丫环玉箫私通,被潘金莲发现利用时指出:“《金瓶》有特起一事,生一人,而来即无端,去亦无谓,如书童是也,不知作者盖几许经营,而始有书童之一人也。”(《金瓶梅读法》)这里的书童和上边的牛二、张保创作美学的意义是一样的,也是个“来即无端,去亦无谓”的人物,作者安排他们无非是让他们引发和推动人物及情节的深入发展。
“借勺水,兴洪波”的艺术应用更突出更典型的还是《红楼梦》第73、74回中,同时波及到第71、72回以及75回。其艺术大巧若拙,和谐自然,不留任何斧凿痕迹,显得十分巧妙。
误拾绣春囊故事写得很短,无非是傻大姐拾了个“爱巴物儿”,一边低头看,一边“笑嘻嘻走来”,恰被邢夫人撞见,原来是个“春意儿”。吓得邢夫人“死紧攥住”,在邢夫人的恐吓下,傻大姐也“吓得黄了脸”。总共五、六百字,其中还穿插了傻大姐的脾性、身份等。真正直接描写“误拾绣春囊”的篇幅充其量四百字,在其主流故事中,不过捎带的一个片段。但它四两拨千斤创作美学的意义则是十分巨大的。
为了使“借勺水,兴洪波”艺术更有坚实的生活基础,之前极力为之渲染、铺垫,以突出这一艺术的美学价值。第71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好像主要是写为贾母祝寿的故事,其实这只是事物的表象,本质在于写另两件大事。一是邢夫人和儿媳王熙凤“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邢夫人当着王夫人及上上下下人的面,尤其是那么多奴才的面,借题发挥,恶心王熙凤,为两个婆子“求情”。“‘……就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暂且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要知道邢夫人是王熙凤的婆婆,其语言之尖刻,态度之生硬,声色之严厉,情面之不讲,让很讲面子、很讲威势的凤姐尴尬、难堪,大丢面子。为后面“兴洪波”,抄检大观园和展示人物重重矛盾埋下伏笔。二是贾母的管家丫头鸳鸯和迎春大丫头司棋的“鸳鸯女无意遇鸳鸯”。司棋和姑表兄在山石后偷情,被鸳鸯偶然碰到,吓得“浑身乱颤”。其一是为傻大姐误拾绣春囊作铺垫,暗示那绣春囊是谁丢的?又埋下一层伏笔。其二,司棋是迎春的侍女,而迎春又是邢夫人的前房女儿,以此激化矛盾,进而揭示出“借勺水,兴洪波”内在动因。以展示他们复杂的矛盾,尤其是邢夫人和王熙凤的矛盾。正如书中所言:“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为后文误拾绣春囊和抄检大观园做好渲染和铺垫。这是“隔年下种,先时伏着”的笔法。
接着第72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依势霸成亲》进一步为下文“误拾绣春囊”和“抄检大观园”制造气氛。在这一章回中,主要写了两则故事,一是王熙凤恃强羞说病,二是来旺妇依势霸成亲。同时还穿插了几个小故事:1、贾琏与鸳鸯勾结,从贾母那里“偷着运”出许多“金银家伙”;2、夏太监强“借”200两银子;3、管家林之孝来诉说家道艰难,裁员减薪事等。这一章回“羞说病”、“霸成亲”的主体事件和几个穿插故事,其实都是为凤姐“恃强”和“凌弱”而写的,并逐步把凤姐推到风口浪尖上,加其身于层层矛盾:家庭“政治的”,人与人之间的恶斗;家庭经济的,日渐捉襟见肘的支出;夫妻间的互相抵牾等。给这个管家婆凤姐步步“上紧发条”,来强化凤姐的“恃强”。凤姐强迫彩霞同意婚事则是“凌弱”,其本质也是为了显示凤姐的恃强和威势。所以她虽病重,也从不放手一分的权力,甚至喜欢人们求她、为了一己之贪欲和“霸权”主义,什么坏事都有胆子去做。这也为“误拾绣春囊”之后的“抄检大观园”,把凤姐又一步步推到这风口浪尖上作了铺垫和渲染。第73回主要写的故事有查赌、误拾绣春囊和迎春不问累金凤,又把凤姐、邢夫人以及二木头迎春牵扯进来,进一步使矛盾复杂化和尖锐化,要知道“抄检大观园”主要发生在她们身上。在这样交代、渲染、铺陈、伏笔等一系列叙述中,“不知作者盖几许经营”,抄检大观园的条件成熟了。于是才有傻大姐误拾绣春囊“借勺水”艺术的使用。当兴起抄检大观园轩然大波后,傻大姐误拾绣春囊“来即无端,去亦无谓”,于是我们感受到的只有“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的洪波巨浪。
“借勺水,兴洪波”的美学规律,“借勺水”只是手段,“兴洪波”则是艺术表达的目的。绣春囊不过是一个香袋,因其搂抱很紧的男女****,这在性禁锢的封建社会则是大逆不道的,所以邢夫人见到吓得要“死”;王夫人气得掉“泪”;凤姐“紫涨了面皮”,“含泪”诉说。面对这一凶险的冲击,每人都要表现自己,“抄检大观园”发生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巧言令色,谣言惑众,她先是谗言晴雯,使晴雯遭受王夫人的斥骂,后是唆使抄检大观园,挟私报复,因素日园中丫鬟们“不大趋奉他”,“心理不大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邢夫人料定绣春囊是凤姐的,便借题发挥,要狠狠整治王熙凤,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理解到了这一层意思。王夫人则认为非如此“不能明白”,一要还凤姐以清白;二怕晴雯这些“小蹄子们”把宝玉“教唆”坏了。凤姐于此本不积极,但要真抄起来,她也费尽心思,不遗余力。这些人都以自己的“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马克思语)。这一章回有讲述,有显示;运用多视角,尤其是内视角、外视角叙述,把抄检大观园写得淋漓尽致,进而使贾家的内在矛盾激化和表面化,使形形色色的人物,面对“抄检大观园”这同一场景得到充分表现,进一步塑造了各色人物形象,深刻揭露了贾府以及封建没落社会的重重矛盾及其某些本质方面。
王善保家的不仅是“抄检”的积极倡议者,而且又是“抄检”的马前卒、急先锋和打手。她下手又狠又快,不留情面。然而则不断遭到斥责、羞辱、巴掌,以至于自打嘴巴,反引火烧身,丢人现眼。到了探春这边,王善保家的不仅遭到严厉的指斥,而且还被痛骂和责打。尤其到了迎春房里,在自己外孙女司棋箱子里搜出了问题,有男子的棉袜、缎鞋、同心如意和约会的“字帖”等,把司棋与表弟的私情完全暴露出来。一方面呼应了前面与表哥的偷情,又为司棋后来的悲剧命运作了伏笔;另一方面又让王善保家的作法自毙,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王家的只恨无地缝儿可钻”,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后来还被邢夫人打了一顿,怪她多事了。给我们塑造了一个生动的“没成算”的狗奴才形象。要知道王善保家的不是一个孤立的人物,她是代表着邢夫人行事的,邢夫人打她,只因为王善保家的把事办砸了,使邢夫人丢人现眼,同时更是打给凤姐和王夫人看的,进而加深了她们嫡长悌幼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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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抄检大观园的洪波中,探春姊妹以及各房丫头各有其性情,各有其形状,各有其声口。探春之明之厉,迎春之木之懦,惜春之惧之僻,其个性化很强。晴雯之尖刻,袭人之柔顺,紫鹃之坦荡,侍书之敏锐,入画之哀怜,司棋之无畏都写得形象毕肖。甚至小说中略写人物,如周瑞家的之奸猾等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面对抄检大观园这同一场景,给读者印象最深刻、最痛快的是探春。曹雪芹在探春身上寄寓着自己浓郁的创作理想。作者对贾家重重矛盾,比如对王熙凤、王善保家的深恶痛绝,对迎春、惜春、司棋的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以及对日益没落的封建社会而无法“补天”所发出无奈的哀叹等,都是通过对探春这一形象的塑造表达出来的。探春明智敏慧,雷厉风行,敢作敢为,是贾府少有的看问题清楚而又深刻的贵族少女。对太太她也敢于违迕,即使狠毒敢为的王熙凤对探春也敬畏三分,赔着小心。到探春这里抄检,探春将凤姐等一干人置于非常难堪的境地。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甚至连凤姐也敢于斥责、挖苦,“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硬是不让搜检她的丫鬟们。而凤姐等就不敢动手搜检,还得赔着小心,赔着笑,安慰探春。试想凤姐什么人物?探春当着凤姐的面,煽了王善保家的,并斥责、痛骂王善保家的“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在我们跟前呈脸,如今越发了不得了!”难道只是痛斥王善保家的?实际也在影射王熙凤诸人。其斥责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偌大一个抄检大观园的场面,硬是被探春翻转过来,凤姐处处尴尬难堪,众人也敛声静气。一个硬气、敢为的“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探春形象就这样矗立起来。探春之所以如此雷厉风行,就在于它的敏而慧,明而清,站得高,看得远,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探春对这次抄检大观园,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她说: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 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 我吃了你!
这两段话具有很强的人生哲理性。为什么说探春聪慧、明智,也就在这里。所以探春才理直气壮,敢作敢为。尽管探春违忤“众”意,邢、王二夫人尚且无奈,凤姐又奈她何?曹雪芹在探春身上抒发了浓郁的人生、社会的感慨。如果说探春之论是谶语,从此贾家果然日渐衰微,终至宁、荣二府被查抄,应了探春的谶言。那么惑奸谗抄检大观园就是贾府被抄家的一次预演,也是贾府由盛而衰的拐点。从此贾府没有过几件顺心的事,悲剧接踪不断,所以说“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是《红楼梦》全书的一个关键,也是曹雪芹精心创作的一个章回。其中“借勺水,兴洪波”为此起了重要的创作美学作用。
因而,从《红楼梦》“借勺水,兴洪波”艺术手法的运用,充分体现了它典型的创作美学的价值。
第一、要具有强烈的、内在的因果联系。“借勺水,兴洪波”中,“借勺水”并不是写作的重点,甚至像《红楼梦》傻大姐误拾绣春囊,只是那么几百字的篇幅,“来也无端,去也无谓”,但是它的美学意义重大,是撬起地球来的“支点”。没有这一引信,后面的故事就不会发生,小说也无法创作下去。然而我们也清楚不是什么“勺水”都可以“借”的。从古典小说,尤其是《红楼梦》中误拾绣春囊“借勺水”艺术的使用来考察,只有 “勺水”借到关键处,说透了就是所借的“勺水”必须是众多矛盾冲突的交集点,如此后面的“兴洪波”才能波澜壮阔,使小说更具美学意味。像《红楼梦》第73回“误拾绣春囊”正是贾府各种人物关系、人物的思想感情和文化意识的“交集点”,与其各种矛盾发展有着紧密的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借勺水”与其后面的“兴洪波”是紧密的因果关系,这样才能构成“借勺水,兴洪波”的辩证艺术。《红楼梦》第74回以及第75回的前半部分为什么兴起了抄检大观园的洪波及其余波,还不是因为误拾绣春囊吗?
第二,处理好偶然与必然间的关系。在这方面,金圣叹、张竹坡都有论述。金圣叹说:“皆非必然之事。”张竹坡说“特特起一事、生一人,而来既无端,去亦无谓。”讲的都是借勺水的偶然性问题。但是这里不是绝对的偶然性,它也存在于事物发生、发展的必然性之中。一是小说情节发展的需要;二是作家形象思维的必然过程;三是社会生活及个人发展的一种自然模式。傻大姐“误拾绣春囊”是个偶发的人物和事件,也是“皆非必然之事”和“来既无端,去也无谓”之人,但是它也存在于“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的必然事件中。即使不发生傻大姐误拾绣春囊的事件,也会发生其他“大姐”误拾其他“绣春囊”的事件,来引起大“抄检”的祸端。因而,把“借勺水,兴洪波”之间偶然与必然的关系处理好,是使用这种美学规律的关键,其核心有两个:一是“借勺水”是复杂矛盾的交集点;二是注意“借”与“兴”之间紧密因果关系的处理。毫无疑问《红楼梦》“误拾绣春囊”和“抄检大观园”的“借”与“兴”就用得好,用得精、用得典型。
第三,“兴洪波”还要兴得惊天动地、撼人心魄。这是“借勺水,兴洪波”审美艺术的必然结局,也是《红楼梦》以及《水浒传》《金瓶梅》这一创作美学规律所要告诉我们的艺术哲学。“借勺水”要借得巧,借得实,借得有力量;而“兴洪波”也要兴得惊天动地、撼人心魄。而“借勺水,兴洪波”艺术技巧真正创作美学的意义更在于轩然大波的兴起。“借勺水”很像导火索,“兴洪波”就像点燃导火索后的爆炸一样,蓝光闪烁、热浪飞溅、轰天动地、山体颓然垮塌,气势雄伟壮观,令人心有余悸。正如《红楼梦》傻大姐误拾绣春囊之勺水,而兴起“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之洪波,《水浒传》牛二、张保之勺水,引发的杨志、杨雄的故事。它们大开大合、大包大揽,前后勾连,纵横捭阖,曲折发展,故事与人物感人至深。
总之,《红楼梦》第73回“借勺水,兴洪波”艺术的应用,具有很强的创作美学的意义。古人对这一艺术的归纳与概括,虽然简短,却非常精髓。《红楼梦》第73回及第74回对这一艺术的应用如此娴熟谙练,显得十分精当,堪称典范。它对我们今天小说的创作,具有很强的启迪意义。《红楼梦》之所以成为我国小说典范之作,也正是遵循和应用了这些创作美学的原则。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刘荣林,湖南理工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