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商隐涉及男女情爱的诗中,频频出现的梦意象内涵非常丰富,投射出诗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与追寻,并象喻难以逾越的阻隔。诗人从梦幻的情爱中寻求精神的慰藉与生存的力量,是对其人生失意的心理补偿。
关键词:梦意象 象喻 追寻 间阻 心理补偿
导言——梦与李商隐
梦,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现象,它所具有的随意性、短暂虚幻和飘忽不定的特点,又使它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自古以来引起人们对它的好奇和探究。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第四》提出了“想”“因”两个名词①,认为梦是由“想”(想望、思念)和“因”(外界刺激)所致,所谓“思极成梦”,“梦中见隐衷”,初步揭示了梦与人的意识活动和客观世界的联系。现代精神分析学派则提出了潜意识(无意识)概念,认为梦是人心理中潜意识活动的表现,只有了解潜意识的活动,才能探访到人的内心世界。而对梦的解析是通向潜意识精神活动的平坦大道。“梦是内心的影像,是‘白昼之光中神秘的静谧’。梦是藏匿于灵魂中最内在、最隐秘的通道上的一扇小门,它通向宇宙的黑夜,而早在任何自我意识产生之前,这黑夜就是我们的心理。”“梦是纯洁的自然;它把天然而未经粉饰的真实显现给我们。”②由此可见,梦是主观心灵的幻象,又是客观世界的非有序化、变形和象征的反映,它以深曲幽微的方式与我们的心灵世界和现实世界相联系。“在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中,梦已经衍化为一种梦文化,成为一种民族文化的历史积淀。”③
文学作品中对梦意象的描写,是揭示人物心灵世界的独到的艺术手段。中国历代诗人对梦情有独钟,常常借梦来表达美好的愿望。中国古典诗歌与梦结缘可以说源远流长,最早可追溯到《诗经》。“乃占我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小雅•斯干》)主人公梦见熊和蛇,被认为是多子多女的吉祥预兆。“牧人乃梦,众维鱼矣。……?砦??樱?壹忆阡凇!保ā缎⊙?#8226;无羊》)牧人梦见众人捕鱼,被看作是丰年的征兆。其实,这是古人希望多子多孙、年年有余的潜意识的流露。诗歌中的梦还多与情爱有关,《周南•关雎》中的男子对他所钟情的“窈窕淑女”先是“寤寐求之”,求之不得,既而又“寤寐思服”,梦中对爱情的向往是何其强烈!宋玉《高唐赋》写楚襄王与宋玉游高唐,其夜王寝,梦与神女相遇,尽欢而去。从此,梦便与诗联系起来,梦关乎情,梦关乎爱,借梦言情表爱成了诗人们有意无意的选择。李商隐之前,虽然写梦的诗很多,但真正有意识地大量写梦,以梦入诗,创造梦意象来表现深曲幽秘的心灵世界的,则非李商隐莫属。
梦在李商隐诗中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意象符号,在他的六百首诗中,有七十余处写到梦或梦境,被称为“内蕴创造力非常丰富的‘白日梦’者”④。李商隐是个写梦的大师,梦意象在李商隐那里,得到了充分自如的运用。就写梦的方式而言,李商隐的梦诗大凡有三种情形:一是记梦写境,是所谓有梦之梦者;二是感梦抒怀,是所谓因梦而发者;三是藉梦喻情,是所谓无梦而想者。前二者皆与梦的心理活动有关,后者则纯是诗人的幻想,亦可称之“白日梦”,即造梦而言情。就梦的内涵而言,有爱情之梦、艳情之梦,有离别之梦、思归之梦,有理想之梦、失意之梦,还有无端之梦、追怀之梦,非常丰富,凡此种种,构成了绚丽多姿、亦真亦幻的梦的世界。商隐尤善于通过梦意象来传达“人世爱情心灵”,表现他内心丰富细腻而又委婉复杂的情爱体验。本文所要考察的是李诗中涉及男女情爱的梦意象,通过对这类梦的符号的解读,进一步体察商隐情感世界里那份对爱的执着追寻以及爱的失落、间阻所带来的痛楚哀伤,追索梦的背后所隐蔽的诗人的失意补偿现象。
一、神女梦——苦涩的初恋
李商隐是个心灵世界十分丰富的主情型诗人,他生活在情感或情绪的世界中,渴望真情、真爱,执着地追求人间最美好的情爱。然而现实生活是不完美的,有缺憾的,这就注定了在现实中情感的追寻过程是充满艰辛、曲折乃至伴随着失望和痛苦的。李商隐的情爱性质有两种类型,即婚姻的和非婚姻的。李商隐情爱追寻的历程大体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与王氏(王茂元之女)婚姻之前的苦涩恋情,一是与发妻王氏的伉俪深情,再就是王氏亡故后与歌妓的凄美艳情。
李商隐在开成三年(838)二十七岁就婚王氏之前曾经有过两次既甜蜜又苦涩的恋情经历。一次是与洛阳柳枝姑娘的邂逅,一次是与玉阳女冠宋华阳的恋情。李商隐二十二三岁时,在赴长安赶考前曾在洛阳羁留,此间曾写下《燕台四首》⑤,这是一组抒写爱情之梦的诗: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愁将铁网?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燕台四首•春》)
这大约是年轻的商隐对美丽多情的贵家姬妾引发的“浓情奇思”,也就是单相思,诗人醉后入梦,与所恋之人相会,午后梦醒耳畔仿佛犹闻伊人之语。这里,“梦”表现的是诗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与追寻,或者不妨说是对他爱情的启蒙。他的绵绵情思如春絮如游丝,虽然春心萌动,可是海阔天空,梦中伊人却无处寻觅,乃至衣带渐宽,形瘦魂销。“梦断”似乎又是爱情不虞的预兆。正是这首诗让商隐与一个名叫柳枝的姑娘邂逅,并赢得这位慧心丽质的姑娘对才华横溢的青年商隐的倾慕。《柳枝五首•序》记述了他们之间这次传奇般的邂逅: “柳枝,洛中里娘也……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竞,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L管,作海天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曰:‘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在从兄让山的牵线下,他们定下相会之期。然而,这一令商隐魂牵梦绕的约会却因意外的事件而搁置,商隐甚至来不及向柳枝道别就不得不提前赴长安。此后传来的消息是柳枝在等待无望的痛苦中被“东诸侯取去”。“梦断”香消,一段可能的情缘就这样夭折了,柳枝姑娘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商隐心灵的天空,给他带来了无限的憾恨。他的另一首诗《乐游原》则表露了此时爱情的苦闷:
春梦乱不记,春原登已重。青门弄烟柳,紫阁舞云松。拂砚轻冰散,开尊绿酎浓。无??托诗遣,吟罢更无??。
这里,“春梦”是爱情之梦,太多太多的爱情之梦已令他不堪回顾,心绪烦乱,于是登上乐游原,欲借眼前大好的春景以消解“春梦”失落之苦;而满目春色竟又惹出无尽之愁,连赋诗、饮酒亦不能排遣。
与华阳女冠的恋情,似乎让商隐品尝到初恋的幸福。商隐长安落第,仕进无着,加上朝政动荡不明,政治上似乎一时看不到出路。也许是为了逃避现实的挫折带来的精神上的苦闷,他曾有过一段“学仙玉阳东”(《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的经历,即到河南济源玉阳山学道仙游,企图以此来求得精神上的解脱与慰藉。也就在此间,“商隐结识了不少女冠,和她们有过密切的过从关系,甚至对其中个别年轻貌美的女冠有过恋爱生活”⑥。朝统治者尊道教为国教,故道教之盛空前,不少女性也纷纷出家度为道士,称为女冠,她们当中有皇家公主以及随行宫女,另有被达官贵人遗弃、看破红尘的贵家姬妾,她们大都有较高的文化修养,长期生活在远离尘世的道观里,岁月无情地消磨着她们的青春和爱情之梦。当时文人与女冠的交游一时成风,他们之间不仅有诗文的酬唱,更不免会产生秘密的恋情,这在当时已不鲜见。李商隐在玉阳最大的安慰是“在女冠身上第一次获得人世间的爱情”⑦,那就是与女冠宋华阳姐妹的秘密恋情。这段恋情曾给商隐带来短暂的初恋幸福。但后来,宋氏姐妹随公主回长安道观,这段恋情以苦涩而告终。“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这些别后写给宋氏姐妹的诗,既泄露了商隐与女冠恋爱的秘密,又道出这场“偷桃窃药”的恋爱终归无果的必然。“十二城中锁彩蟾”,短暂幽会的甜蜜过后,商隐发现在他与宋氏姐妹之间仿佛有重重城门相隔,这象征性的描写其实是揭示出道观的清规戒律和人世间的礼教是横在他们面前的无法越过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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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重过圣女祠》)
“梦雨”意象用楚襄王梦与巫山神女交欢之事,被赋予爱情的暗示,这首诗“写幽居独处、沦谪未归的圣女仿佛在爱情上有某种朦胧的期待和希望,而这种希望又总是像梦一样的飘忽、渺茫”⑧。这里,以“上清沦谪”的“圣女”(天上降谪的神女)喻出皇宫为女冠之宫女,言女冠虽幽处几乎与世隔绝的道观,却未泯春心,仍做着爱情之梦;虽向往人世间美好的爱情,却被种种无形的力量所羁缚。她们同样经受着爱而不得的精神痛苦的折磨。
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后漳河隔梦思。知有宓妃无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时。(《代魏宫私赠》)
这是代言诗,假托宓妃私与曹植赠言,表达两情虽笃,爱意无限,怎奈“道阻且长”,在他们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银河”,相会的佳期被阻,如同春松秋菊不能同时,永无会期。“隔梦”象征现实力量对爱情的阻隔,现实中相会无期,便只有在梦中相思。
梦是美好的,也是虚幻的。“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满意的人才幻想。未能满足的愿望,是幻想产生的动力;每个幻想包含着一个愿望的实现,并且使令人不满意的现实好转。”⑨现实不能带给他美满的爱情,诗人转而向梦幻世界寻求安慰。“爱堪通梦寐”(《和孙朴韦蟾孔雀咏》),“梦的本质是愿望的达成”⑩,在梦中,诗人可以不受任何现实的约束,自由地呈现对爱的向往,获得一种虚幻的满足。这是梦意象的正题,如此,则得出梦意象的反题,即象喻爱的间阻。“神女生涯原是梦”(《无题二首》之二),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梦一般的爱的期待,梦一般的爱的幻灭。“春梦”“梦断”“隔梦”等梦的符号所肇示的是爱而不得的感伤,隐含着爱情的现实性悲剧。导致商隐初恋悲剧的因素,有时是私欲、权势等世俗力量的破坏(如柳枝姑娘被迫嫁与权贵),有时是礼教、戒律等对人思想、行为的禁锢(如禁止男女自由交往、恋爱,女冠更深受其害),有时却是自我的精神牢笼的闭锁(如在世俗礼教面前表现出的软弱性)。这些有形无形的力量,横亘于爱情的双方之间。这样,梦意象的间阻象征,反映了封建制度和礼教思想对爱情的遏制与毁灭。
李商隐初恋的体验既有短暂的甜蜜,更有绵久的长恨,也给商隐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灵感源泉。他喜欢用梦字来写爱情,许多诗章虽无梦字出现,但未尝不可看作是他的“爱情白日梦”。读过李商隐诗的都对这一点有类似的感受,在此不加赘述。
二、 离别梦——深情的相思
李商隐最为感人至深的是写给妻子王氏(王茂元之女)的爱情诗。商隐一直没有停止对美好爱情的追寻,“众里寻他千百度”,二十七岁那年,诗人终于如愿以偿,与心仪已久的王氏结为连理,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四年的婚姻生活。李商隐写了许多反映他与王氏婚姻爱情的诗歌。
关于婚前追求王氏的诗,杨柳先生认为具有代表性的是《荷花》《曲池》等诗,“是抒写婚前大胆追求阶段内心美好的期待和深切的眷恋”(11)。其中《荷花》一诗托物抒情,表达对王氏的相思,情真意切:
都无色可并,不奈此香何。瑶席乘凉设,金羁落晚过。回衾灯照绮,渡袜水沾罗。预想前秋别,离居梦棹歌。
此诗当是游曲江赏荷时所作,清人姚培谦谓“此必即席相赠之诗”。那么,同游者当有王氏姐妹。诗中以荷喻人,美人如莲,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水女神。末二句言“方当欢会之时,已先愁离别了”(12)。设想秋前别后,只有在梦中相见。这里,“离梦”既是预设别后相思,又隐隐透露出对不能再次相会的担忧。
李商隐与王氏的婚姻是幸福的,同时又浸润着辛酸。婚后,由于商隐多奔波于地方幕府,他们夫妻聚少离多,但伉俪情深,出身高门的王氏并没有因此而有所嫌怨,且给予商隐以深深的理解和支持。他们相濡以沫,以坚贞的爱情来抵御冷酷现实的侵害。空间距离的间隔,反而使他们的夫妻之情更加贴近和深厚。这期间,他往往借书信表达对妻子的相思和关爱,而空间的远阻又使书信的往返传递成为不堪负担的长久痛苦的等待。于是,梦便自然成了了却他相思之苦的最好方式。“思量成夜梦”(《垂柳》),在梦中,相思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充分满足相思主体的意愿,空间的阻隔不复存在,诗人借助于梦得以与千里之外的爱妻相会,互诉衷情。
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促漏》)
“蒲苇堪结”“两两鸳鸯”这类物象在中国文化传统里都是用来比夫妇,闺中向月则从对方设想,谓别后妻子对月相思,而自己亦在梦中与妻子相会,醒后却难料何时何处与妻子团聚。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端居》)
这是诗人滞留他乡,思念妻子所作。离别已久,妻子从远方的来信,是客居异乡的寂寞心情的慰藉;梦中短暂的相聚,或可稍却相思之情。而目下“远书”不见,“归梦”难成,唯觉空床难敌清秋;相别经年,对月怀人,如何寄托思念之情!“归梦”隐含相思,“归梦”而“悠悠”则象征山川阻隔、空间远离。
大中五年春夏间王氏病重,商隐罢徐州幕归京,竟未能与爱妻见最后一面。妻子的不幸亡故,对他的感情和生活是个巨大的打击。李商隐与夫人感情极深,结婚后,王氏一直跟随丈夫过着清贫的生活,毫无怨言,当丈夫宦途上遭受波折时,她总是及时给以安慰和鼓励;当丈夫受诬于朋党小人时,她又总是给以体贴和同情;当李商隐抒发怀抱、抨击时政时,她又是最好的知音。夫妻之间这种情感和思想上的沟通,使商隐在艰险的仕宦生涯中有了坚韧和温馨的精神依托。如今突然失去了她,李商隐完全坠入了悲痛的深渊。此后,商隐长期沉浸于悼伤情绪之中,对王氏的怀念延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他在《上河东公启》中云:“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才有述哀。”李商隐在妻子亡后的七年间,写了许多哀痛欲绝的悼亡诗,表达对王氏的追念和悼伤。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悠扬归梦惟灯见,?落生涯独酒知。(《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长亭岁尽雪如波,此去秦关路几多。惟有梦中相近分,卧来无睡欲如何。(《过招国李家南园二首》其一)
崇让宅是王茂元在洛阳崇让坊的旧第,商隐夫妇婚后曾在此居住。王氏亡故后,诗人重回崇让旧宅,物是人非,意绪寥落,不胜悲伤。昔日恩爱夫妻,如今生死两隔,不见伊人,漫漫长夜,惟有旧时孤灯伴他入梦。李家南园在长安昭国坊,义山婚后与王氏曾于此作短期寓居。商隐自东川幕归京后,重访旧居,妆楼易主,引起他对昔时的思念。“一夕魂梦通,梦中如往日”,人鬼殊途,“归梦”可以打破阴阳两界的界限,只有在梦中能够与妻子相见;怎奈愁绪纷乱,长夜无眠,就连梦中与她亲近也成了奢望。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帘垂幕半卷,枕冷被仍香。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夜意》)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银河吹笙》)
王氏死后,商隐为了生计,不得不继续奔波于宦途幕府。大中五年冬,他在赴东川柳仲郢幕途中行至大散关遇大雪,衣薄身单,夜来入梦,仿佛回到妻子生前坐在织机上为他制作冬衣的情景,这真是“无室无家之人,做有室有家之梦,何等悲哀”(13)。妻子的魂魄在梦中远涉潇湘追随自己,直至天涯。自己远在僻所,孑然一身,与妻子欢会的幽梦已很久没有了,昨夜难得入梦,却又被失伴孤鸟凄伤的鸣叫所惊醒,孤鸟仿佛与自己一样也怀有失侣之痛。“魂梦”“幽梦”象喻人鬼殊途,永无相见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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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的悼亡之作,是他与王氏爱情的延续,“是生命之爱永远失落的绝望”(14)。近人张采田谓其悼亡诗“情深一往,读之增伉俪之重”(15)。这些诗章读来催人泪下,是李商隐爱情诗中不可多得的精品。而且将悼亡与自伤结合在一起,构成了其悼亡诗的独特艺术风格。
李商隐对王氏的爱情既有婚前痴心的追求,又有婚后绵邈的深情,更有妻子死后沉痛的悼亡,这种厚爱深情贯穿商隐后半生,直到他生命的最终。梦意象在商隐的反映婚姻爱情的诗中,有时是表达情感追求过程中对爱而不得的担忧——如“离梦”,有时是婚后别离的相思——如“归梦”,更多的则是表达对亡妻的悼伤——如“幽梦”。这些梦的符号所肇示的是李商隐对妻子的绵邈深情,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这是梦意象的正题;而它的反题则是象喻爱的间阻。这间阻的力量,有时来自别离时间的长久、相隔空间的遥远,有时是人鬼殊途的生死,而本质上可以归结为残酷的现实政治对个人生活和感情的破坏与摧残。商隐进士及第后,仕途并不顺利。这主要是由于牛李党争的关系。商隐早期受知于令狐楚,其后中进士也主要依赖牛党显要令狐?的推荐,但后来商隐因与被目为李党的王茂元之女结婚,而得罪了牛党,于是受到恩门观念甚重的令狐?的冷遇。商隐是个忠实于自己的感情和有正直的处世原则的文人,他对王氏一往情深的追求,甚至不顾引起令狐?的猜忌。无论是凭藉令狐的引荐,还是就婚王氏,都不是从党争的立场和观念出发,决不像牛党所诬蔑的“诡薄无行”、“放利偷合”。即使如此,商隐还是不幸被卷进党争的漩涡,在党争的夹缝中艰难地生存。宣宗以后,牛党得势时多,商隐的仕途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也许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位持正不阿的人,才做了当时政治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既不受牛党欢迎,也不受李党重视;终生坎坷,贫病交迫,寂寞地度过四十七年岁月。”(16)从他二十七岁就婚王氏到四十七岁整整二十年间,除了在朝中担任过短暂的秘书省正字和校书郎等品级很低的官职外,大多辗转漂泊于地方幕府,地位和职务都没有保证并且极不稳定。商隐一生政治上的郁郁不得志以及经济上的潦倒都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宦途的险恶造成夫妻长期处于别离状态,生而“相见时难”,死又不能相别,政治的冷酷和人生的无常给他带来的是如梦如幻的漂泊感。因此,李商隐写给王氏的爱情诗中“不仅有着至洁至纯的爱,而且有着身世潦倒之憾,人生落寞之悲,备受排挤之恨”(17)。因而,这些诗篇远远超出了单纯表达爱情相思的主题,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和认识价值。
三、风流梦——凄美的艳情
唐中叶以后,两性相悦的主题在诗歌中大量出现,这主要是由于唐代社会给文人与歌妓舞女提供的交往机会很多,文人聚会、贵族宴饮、官府乃至军营酬酢往来等等都有歌儿舞女的身影,她们或劝酒作诗,或表演歌舞,当然文人们的诗酒唱和也是必不可少的。文人在欣赏歌舞表演之余,难免萌动男女之情,甚或男女之欢,并常常写艳情诗相赠,其中不乏狎妓甚或渲染声色的成分,将女性置于被观赏乃至被玩赏的位置,品位不高甚或俗艳。李商隐于幕游中经常和官僚士大夫打交道,参加宴饮酬酢,与歌妓舞女的交往也较多。有学者曾言:“一代唐诗的‘爱情’在哪里?在青楼梦馆,在一见钟情的盈盈秋波之中,在以诗相知相缘的爱慕之中。”(18)李商隐有相当一部分艳情诗,即描写婚姻以外的男女情事之作,诗中所写女性多是歌妓舞女。但李商隐的艳情诗是个例外,他“真正认识到性爱中爱情的可贵,并万分珍重而刻意追求和表现”(19)。在这些诗中对那些地位很低的歌妓舞女充满体贴、同情甚或真情,完全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她们,对自己所倾心的女性给予真挚的关爱甚或情爱,抒写对她们的绵邈情思。
备受注目的《无题》诗,实乃多为艳情之作,尽管有些诗是借艳情以喻托,但至少在形式上都是写艳情的。毕竟这种非常态、非婚姻的男女情爱是商隐心灵深处极为隐秘的角落,“无题”的形式恰与诗人欲说还隐的微妙心理相合。用梦来表现隐曲的艳情,更是商隐的擅长。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四首》其一)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二首》其一)
前一首写对远隔天涯的所爱女子的思念,当初分别时曾有重来的期约,结果一别无会,期约成空,唯在梦中得以越过万重蓬山的阻隔而相会。梦醒后,却发现横阻于他们之间的仍是难以逾越的万重蓬山。后一首从女性角度写不幸的爱情经历,化用楚王高唐一梦,与巫山神女相合之事,梦遇神女,是对情欲、性欲和自由自主的男女之爱的美好追求。这是借巫山神女之事来写梦恋情结,言自己曾有过爱情的向往与追求,但到头来终归是幻梦一场,至今仍幽闺独处,无所依托。明知相思全然无益,而仍坚持幻灭中的追求。“蓬山”象喻现实的阻隔,“神女梦”象喻爱情的失落和虚幻。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春雨》)
“白门”,六朝时建康(今南京)正南门宣阳门,为男女欢会之处。有约不来,隔雨相望女子所居之红楼,已是人去楼空。从诗中看,他们的分别是由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那横亘于诗人与伊人之间的蒙蒙细雨,则暗示现实的阻隔力量。此次相别后,万重蓬山相隔,便只能在残梦中依稀相见了。残梦意象中寄寓的爱情失意之悲正是商隐许多《无题》诗所表达的情绪。
中国古代文人在人生失意时,尤其会不由自主地在非婚姻、非常态的性际生活中寻求补偿。“仕途上的失意导致了温、李一类诗人在时代看重男女情事的风会中去寻求精神上的慰藉。”(20)李商隐大半生仕宦漂泊不定,政治上孤立无援,在党争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特别是妻子早亡又使他的情感世界出现巨大的无法弥补的空间。他在幕府与那些歌妓舞女的交往中,对色艺俱佳的年轻女性产生的所谓“艳情”,更多的是一种心理的和精神的补偿。因此,李商隐的艳情诗在写男女情事之失落时,往往融入自己的身世之慨。歌妓舞女漂泊的身世、地位的低下以及不幸的爱情,极易引发诗人同病相怜的感伤,诗人与歌妓舞女的惺惺相惜之情,也就是天涯沦落人之间的情感共鸣。
我们不能因商隐对发妻王氏的深情而完全排除他绝无婚姻以外寻求异性情爱的可能,其实,唐代文人们描写这种非婚姻恋情的诗歌甚多,几乎是带有普遍性的现象,从商隐的艳情诗内容和他的生活态度、人生经历来看,他对异性的情爱也大约是“发乎情,止乎礼”而已,实在没有确凿的事迹可以证明他有现实的“艳遇”。所以,你看他的艳情诗,都是写不成功的恋情,充满哀怨感伤,做梦的成分占了绝对优势。因而,梦意象也频频出现在艳情诗中。
造成相爱之人不能相合的憾恨结局的原因,恐怕来自多方面。一是世俗观念对“士行”的约束,二是现实力量对男女情爱的遏阻,而更为主要的恐怕是商隐出于对王氏的笃情,信守不再另娶的念头。所以,这些艳情诗从一定意义上说,反映了商隐恪守婚姻爱情和寻求非婚姻情爱之间的思想矛盾与人格分裂,而最终前者对后者形成了无形的制约和遏止。这一点倒是有事迹可考,商隐在爱妻亡故后赴东川梓州幕,幕主柳仲郢对他的处境十分理解并深表同情。他为了减轻诗人的痛苦,多方面给予关注,曾做主要将一位色艺双绝的歌女张懿仙嫁与商隐,并且商隐平时与这位多情的歌女彼此都有好感。可是诗人最终还是谢绝了幕主的好意。“从这件事中,我们不但可以获知义山对亡妻一往情深,而且还能看到他洁身自好,生活态度严肃,从而能进一步了解到他虽创作了不少艳情诗,事实却很少有过风流韵事。所谓‘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上河东公启》),反映了真实情况。”(21)此外,一些诗也透露出他对这种婚姻之外的恋情是有所警觉的,并有一定程度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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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袍不得知。(《闺情》)
荆王枕上原无梦,莫枉阳台一片云。(《代元城吴令暗为答》)
“风流梦”“阳台梦”所隐含的是这种非常态恋情的荒诞和虚幻,多情带来的往往是无情的结果。
梦意象在艳情诗中,象喻诗人对真情真爱的渴求,企望在对非常态的恋情中寻求人生失意的补偿,这是正题;而非常态恋情的悲剧性结局,所带来的幻灭感、虚幻感,又加重了诗人的失落情绪,这是反题。
李商隐诗中所表现的梦幻世界实际上是诗人清醒时的理想境界,他用梦表达对男女情爱的追寻与向往,无论是纯洁的初恋,深情的相思,还是凄美的艳情,商隐都用情甚笃,多情而不滥情,情是其感性世界的核心,是他用来抗御现实的冷酷侵害的避风港。同时,梦意象又象征爱的间阻,“‘间阻’的实质是距离,它既是现实时空中难以弥合的距离,也是抒情主体生命意识与实践能力之间的文化心理距离。无论是政治追求还是爱情向往,李商隐基本上处在主观意愿与客观现实相背离的状态。”(22)梦是李商隐对现实中爱的不完美的一种精神上、心理上的合理补偿,梦可以使诗人受压抑的欲望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从而使诗人郁结的情感获得舒泄、转移与升华。然而,这种补偿又是非常有限的,梦带来的满足感是虚幻的、短暂的,也是苍白的,梦醒后是更沉重的爱之失落、更长久的爱之苦涩。爱的如梦似幻,是对冷酷现实的反动,现实的失败导致文人转而从梦幻的情爱中寻求精神的慰藉与生存的力量,这也是李商隐诗歌走向心灵深处、抒写自我性灵的重要原因。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何光超(1966.9-),河南洛宁人,商丘师范学院中文系教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北京大学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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