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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延生 文选 ]   

铁凝早期小说的审美探析

◇ 吴延生


  摘要:铁凝早期小说具有独特的审美品味。文章分析其人物形象塑造的特色,透视内在诗情跃动的主脉,观照外在结构的特点,把握其创作笔法的特征,理解其特殊的审美意蕴带给读者的精神陶冶。通过审美透视,文章引导读者对人的价值作定位思考,启迪读者审视其诗性小说的美学价值。
  关键词:新时期文学 铁凝小说 诗性描写 散文结构 创新思考 审美透视
  
  铁凝是由儿童文学走上文坛的著名小说家。从她写作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夜路》里的作品起到被誉为“展现女性历史命运的厚重之作"的长篇小说《玫瑰门》的问世前为止,笔者以为是其早期创作。此时期她主要创作短篇小说和为数不多的中篇小说。此时的她,是文坛的新起之秀,在海滩上她拾捡起的是小小的贝壳;在春天里,她采摘来的是不被人注意的那开在山涧沟壑的一朵朵洁白的小花。她那饱蘸情感的笔墨,犹如春蚕吐丝,织成一张张的网,撒向生活的海洋,打捞生活的底蕴,捕捉生活里的真善美。她的这些“抒情诗型”小说,营造出一种特有的美学品格,渲染出独具的艺术审美趣味,揭示出深邃的思想内涵,体现出浓郁的审美意蕴。
  
  充满诗意的内在美
  
  一、纯情少女形象的塑造
  在铁凝那双迷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智慧的光芒,她用自己敏锐的目光去发现生活中的人和事,她有一颗真诚善良的心,她用真诚的心去褒贬生活中的真善美与假丑恶。她以快节奏的生活步伐,奔走于乡村到城市这段开阔地带,就像细心的采花人一样,到每个角落去发现、去采摘,积累起来编织成一个个生活的花环,然后用自己真诚的心血去润泽它,使之发出美丽的光华。在台儿沟、东高庄、东山下的连云册、果园、饮马峪、编辑部、平易市,她发现了那么多美好的灵魂。一旦发现了她们,就倾注全部的热情去描写。在她的人物画廊里,她们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她们是一些平凡的小人物,所干的也是平凡的事,铁凝以女性特有的温柔去做她们的“朋友”。铁凝是一个热情的人,农村的小媳妇、姑娘们喜欢她亲近她,不愿或不能告诉丈夫和妈妈的心里话,都能悄悄地对她说,所以在她的人物画廊里,少女群像占据显赫的位置。
  (一)少女视角
  铁凝以作品中的天真纯洁的少女群像去观照自然、认识社会、感悟人生、品味生活、抒发理想,乃至憧憬爱情,并且随着岁月的更替,写出她们的成长和喜怒哀乐。由于作者是从儿童文学步入文坛的,因此在她的笔下出现了五岁的女孩子秀秀(《不用装扮的朋友》)。作者借儿童的天真的眼光,描写当时社会的世态炎凉。后来,秀秀成长为凤娇、香雪(《哦,香雪》),成长为晓天、晓静(《啊,阳光》),成长为荣巧那样的少女,后又出脱成小酸枣一样争取恋爱自由的山村姑娘了。
  作者在看到优美高洁的少女的灵魂的同时,也发现了像朵儿(《丧事》)这样的农村少女,由于她涉世不深,过于天真单纯,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因而在特殊时期,灵魂受到挫伤。
  更多的时候作者写到的是敢于追求个性的少女形象。十六岁的安然(《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天真无邪,是一个敢于向庸俗伪善正面挑战而不肯随波逐流的学生。她心灵的美在于她的青春和天真里饱含着诚实和正直。她天真又稚气,在街上行走,“用只有我才能理解的词儿奚落大街上的行人”。面对自私的妈妈,她敢于和妈妈“舌战”。她不怕别人的议论,课外辅导男同学刘冬虎学习,她说:“和男生在一块儿讨论功课比和女生在一块儿还好,废话少。”面对米晓玲的“假正经”,她就当面唱起《不要假正经》的歌,“她老是缠着我,扒在肩膀上跟我谈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一唱歌,她就躲开我了,还真灵”。她不顾情面,公然在课堂上指出老师读错字的问题。她对于那些错误的东西毫不留情地予以揭露,如在作文里对班长祝文娟的不诚实进行批评,她不怕韦琬的指责,敢于在“三好学生”评选那天,穿起那件“正象征她青春的火焰和进取的精神”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不以逢迎讨好去换取“三好学生”的称号。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安然的不安分,但这正是她天真无邪性格的表现。在对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的识别中,安然有自己明智的抉择和执著的追求。“人生的可贵价值更多地体现在孩子的天真里。”正如铁凝所说:“是天真和真诚赋予了安然那胸怀坦荡,对一切毫不顾忌的性格。”
  (二)自醒意识
  “女性自我意识的加强,获得全面自由发展的渴望,就成为八十年代新女性的文学形象的特征。”这一特征在铁凝笔下的少女身上同样纹章印记。如果说安然有了追求个性的愿望和起步,那么荣巧这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少女的自醒意识向前走了一步。如机手二升命令她和“我”去参加批斗会,说:“会要开一天,自带干粮,工分记双份。去不去由你们,可也得想想后果。”这时,爽朗明快又有胆量的荣巧手叉着腰,往沟垄背上叉腿一站,大声说:“谁下的通知,那叫放他娘的屁!……队里派我浇地,这机子,这地,这水就归我管,我不希罕你们那丢人的工分儿!”这里充分表现出荣巧不愿受人指使,不甘受人摆布敢作敢为的勇气。
  “在新时期文学回到人的文学的过程中,女性文学为创造力找到了最佳的爆发点,所释放出来的美学能量是巨大的。”俏丽聪颖的小酸枣(《小酸枣》),她渴望知识,“爱看书”,“满世界借书看”,由于家里困难,她把夏天砍荆条换来的钱用来订杂志。她和志海恋爱,因她妈要彩礼多,他家又拿不起,于是志海家给他另说了一个。“因为那女的一分钱彩礼也不要,像成心跟我作对一样,还说就因为看上了他的好人品。”志海因而被当成了“好典型”。如同安然敢于揭露“假正经”,小酸枣敢于撕破“好典型”。在“我”(来山区写生的学生)的帮助下,小酸枣的思想得到了启发,她对“我”说:“明天北城寺过庙会,他准去,我想去……去截他。明明是他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他,为什么不能容我再和我娘商量商量呢?还有他的爹娘,那就叫通情达理吗?”小酸枣终于在河滩上截住了志海。“在河滩里,只有我能看见的一个地方坐着两个人,我还看见他的手终于握住了她的手。”小酸枣胜利了,这个有点近乎泼辣的农村姑娘为了追求爱情的幸福,表现出那样的热情和大胆。小酸枣的所作所为,让我想起了一句话:“文学是文化的镜子,是人类精神的自画像,也是人对自己存在价值的一种肯定。”
  (三)心灵探险
  铁凝写的是日常生活,但往往又是在做一种探险——心灵的探险。她登陆的是人物心灵的岛屿,她要在那里寻找风暴、闪电。《哦,香雪》里,小香雪那“一分钟”的心灵碰撞,已够险的了,《那不是眉豆花》中,作者又在探新嫂子对弟弟产生的微妙关系的险情:小说中,哥哥是个好心眼的傻子,而嫂子长得好看,也聪明能干。她嫁到这里来,是因为家乡穷苦,而这里生活较好,这家又新盖了一座“洋瓦房”。婚后,年纪轻轻的嫂子默默承受着一切,没有怨言地得体地尽着一个媳妇和妻子的义务。弟弟感到新嫂子的眼光是热情欢乐的,还带着稚气,到后来,她的眼光就有了变化,欢乐的目光暗淡下来了。这是当然的事情,她落在一个多么难堪的境地呵!后来嫂嫂和弟弟的关系发展得有一点微妙。她喜欢亲近他。有一次,他们在地里干活,她对他说:“为什么媒人偏偏把我许给了你哥哥,这也是天定的?……你要懂点这里面的事就好了。”读小说读到这里,我们又为铁凝捏了一把汗。事态怎么发展呢?让心灵冲撞,情感磨擦,灵魂撕裂,这正是其作品的引力所在。“铁凝作为快乐的‘写作者’,之所以对我们构成极大的魅力,就在于她的作品有饱满的趣味和精湛的技艺。它们正体现在对生存意义的个人化发现,和对人性秘密及母语可能性的显幽烛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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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家的任务在于揭示人物的心理距离和情感误差,从而塑造出个性独特而鲜明的人物形象。”《渐渐归去》里的黄爱珍,即黄渐渐。由于算命先生说她生来就带一身罪孽,改名渐渐才得以超脱,于是改名渐渐。她的命运是不幸的,一个姑娘向算命先生求助,这本身就够险的了。不仅如此,她还要求神拜佛,要出家为尼。然而作品写她真的上了五台山,到了显通寺,进了文殊院。她觉得这里是她得救的地方。于是,她满怀着超脱的希望,虔诚地跪了下去,向神佛倾诉内心的一切苦楚。她要……小说写到此,令人为作者担忧,这不是自己把自己领进了“沼泽地”吗?作者都置身于险境,那么笔下的人物是如何的危险,就可想而知了,就在这时,作者奇迹般地走出了“沼泽地”,并且把黄渐渐也拉出了险境。原来黄渐渐刚跪下去,“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一下子盯住了文殊的膝盖,她突然发现那金色的膝盖破了一块。她先是一阵心疼,进而又发现破口之处露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白乎乎的东西。是皮肤,还是白骨,然而那实在是一块灰泥……”这个发现,使她的虔诚一下子消失了。她站起来,走出去,回头再看那高大的神和进殿时不一样了。“这一次,它给了她一个不太美好的印象。她觉得它虽然双目微闭,但仍然露出一脸狡黠。”这难道不是一次心灵历险吗?所以,“‘知青’作家们深深地理解同代人,而且想使人们也能理解,才拿起心理探索的武器去力求把这种复杂性真实地反映出来。”“女作家能够在文学中描述自己亲身体验的女性精神、身体的独特感知领域,女性文学的优势和价值也正在于此。”
  二、蕴藉浓郁诗情的流淌
  “我们的民族是诗的民族,诗成了我们民族的灵魂,诗艺术因而也成了我们民族表达情感的最有力的方式,散文中有诗,戏剧中有诗,小说中也有诗……一切都有诗。”(11)还在做知青时,铁凝曾写过厚厚一本诗,其后仍不忘对诗的恋情。“从铁凝的某类具有散文化倾向的短篇小说中,我们每每能够感受到诗的激情,诗的抒情性。”(12)小说的诗情又与生活中的美分不开。作家极力追求美,表现生活中的美。生活中的美,从来不是冷漠的东西,而要给美的事物赋予美的力量,就不得不借助于激情的描写。正如王蒙所说:“怀着这种对于生活的真诚的美好情致而写作的作者是幸福的,读这样的作品也是幸福的。”我们看《小酸枣》里的“小酸枣”,这名字就富于诗情。《东山下的风景》《一片洁白》又何尝不是呢?“她总是在冷静的现实主义笔法的描述中,展现传统与现代、纯朴与世故、文明与野蛮、女性的自主与依附等种种矛盾。在铁凝的作品中,女性的矛盾与困境往往与对社会文明进程的思考交织在一起,只有在那些没有被现代文明浸染的或带有原始生命体验的女性那里,才显出某种宁静、恬淡与充盈的抒情因素。”(13)《哦,香雪》就是典型的一例。它简直是一盏美酒,饮之欲醉;读者品尝它也是在享受它。通篇仿佛是从诗泉里流淌出来的涓涓细流,流进人们的心田,滋润着人们的心灵。难怪老作家孙犁说:“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了。”王蒙也说:“这真是一支净化人心灵的歌。”小说的字里行间充满着女作家的爱和激情。铁凝的激情是饱满的,爱是火热的。“按照列夫·托尔斯泰的观点,艺术是交流情感的。因此,没有情感,就没有艺术。”(14)铁凝正是这样的艺术实践者和追求者。她把自己火热的爱献给了大山皱褶里的台儿沟这个小得让人心疼的只有十几户乡亲的小山村。大山似乎有了人情,因为台儿沟的乡亲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台儿沟也似乎具有了人性,它可以“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甚至连两条冰冷又等距离排列着的铁轨也似乎充满了灵性,“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因为它无法忍心高速前进、风驰电闪地掠过去,也不忍心把台儿沟抛在后面,所以作短暂的一分钟停留。铁凝将饱满的诗情,倾注于笔下所描写的小山村。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田垄沟坡、蓝天白云,无不被作家赋予艺术生命而存在,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存在。这“存在”是植根于作家充满诗情的基础上的。“一片风景,即是一种心情,绘景而见情”(15)。台儿沟的乡亲是那样的善良、憨厚,简直有点古朴。“从前台儿沟人历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了大山无声的命令”。然而火车的短暂的一分钟停靠,唤醒了与世隔绝的沉睡的山村;“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的新鲜的清风”吹醒了台儿沟的乡亲,他们的生活在默默地起着变化,那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驶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少女的心被这一分钟震颤了。她们带着一颗好奇的心要通过火车那小窗口看到另外一个新奇的世界。那一双双纯朴可爱的农村姑娘渴望美好生活、探究文明世界的明亮的眼睛深深地镌刻在读者心中。在这里,小说依靠一只与文明、文化紧密相连的铅笔盒,涂抹出文明附丽于生命焕发出的光彩,赞美了衣食尚不富余的人们萌生的更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小香雪用四十个鸡蛋,走了三十里夜路终于换来了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我想没有哪一个读者读到此心灵不为之震颤的!“笔触细致,诗情缱绻,几乎已打破了小说、散文、诗歌的界限;它既是小说,也是散文,又是诗;其基调简直可以说就是诗。”(16)“读者从这个平凡的故事里,不仅看到古老山村的姑娘们质朴、纯真的美好心灵,还能看到她们对新生活强烈、真挚的向往和追求,以及为了这种追求,不顾一切所付出的代价。”(17)多么了不起的追求!小香雪的心灵苏醒不正是一首净化人心灵的歌吗?还有比这更具有诗情的歌吗?难道这首歌还不能唤起我们年轻一代改变生活、改造社会的强烈责任感吗?作者为了烘托渲染出山村女孩小香雪的宽阔的心胸、美的气质,表现她那朴素而热烈的追求,将台儿沟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情丝都编织到她的身上,使她成为美的化身,这时小说中的铅笔盒便含蓄成一个象征物。“诗情是象征的基因,象征是诗情的升华”(18)
  铁凝的小说充满着诗的素质,很少将事件全过程纤毫毕肖的再现,那些细腻的娓娓不断的描述,都是通过微末的细节在品味着醇美的诗情,正是这种诗人的才情决定了她小说的写法和风格,那就是诗意浓郁,意境深邃,但又含蓄蕴藉,非细心体味,品尝不出其诗韵,因此,铁凝小说具有一种内在的诗意美。
  
  散文结构的外在美
  
  一、散笔中的巧编妙织
  “有些小说家为什么热衷于淡化情节,采用散文的写法?他们的生活观、艺术观有了变化。他们多方面地观察、反映生活,特别重视反映作家的感觉、听觉、情绪以及复杂、细致、多变的内心世界。而散文是不受小说情节、戏剧冲突、诗歌韵律束缚的自由、灵活的形式,非常适于表现生活的各方面和作家对社会、人生、宇宙的看法。”(19)确然,小说家用散文式的笔法,它可以不受时空的限制,随着感情的自然流泻,去表现生活,表现作家对生活的感受。“诗性写作并非女性写作特有的现象。至少在八十年代相当长一段时期,小说的诗化、散文化几成时尚。”(20)这种手法当然不是铁凝的创造,老作家孙犁的小说中就是这样,但铁凝将这种散文式的笔法写进小说,还能与诗歌的因素组合起来,因此她的小说具有诗的醇香,散文笔法的优美。“叙事结构的弥散化、意绪化、观物方式的散点透视,人物情节的片断连缀,语言的诗意运作,把(小说)叙事文本变成纯粹自足自慰的文体。”(21)铁凝是一个不太能忍受理性束缚的人,她凭自己对生活的独特感受,再融进自己的想象、发挥,使之水到渠成,自然流露。这与其取材有一定的关系。因为她把着眼点放在情感与道德的微波中,因而她的作品不可能表现出大刀阔斧般的阳刚之美,而只能表现出细腻真情的阴柔之美。铁凝在向前辈作家萧红、冰心、孙犁学习的过程中,又有自己的创新。她用自己不受理性约束的手,编织散文式的羽衣,罩裹她作品内在的诗情,这二者又是有机而和谐的统一体。那么什么是铁凝的散文式的笔法呢?淡化人物情节,刻意营造气氛,充满浓郁抒情。“《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则以人物的行止线替代了贯穿性的情节线,形成散文式结构。”(22)如果说她的《夜路》小说集就像幼儿园的阿姨在给天真的孩子说故事的话,那么在铁凝稍后的小说里,几乎没有“故事性”,但又不是“意识流”。“相对于传统的情节小说来说,新时期的小说趋向于情节淡化、散文化、抒情化、诗化,这应该说是种创新和突破。”(23)铁凝就是将生活中的细小片断,通过生活感受来把它连缀成一体,把事物最微细的碎片粘合起来,形成一个最精巧的迷宫。让人感到是那样的天衣无缝,感觉不出作者是有意为之,但你又感到她的作品有一种吸引力。不,是一种艺术魅力。这得力于她的取材立意的新颖,内在的诗韵。除此而外,大概就不得不考虑她作品的外在形式。人的审美直觉一般是从感性上升为理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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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就《东山下的风景》谈一下铁凝小说中散文形式的外在美。这篇小说全然是生活的自然流露,初读起来好像是一篇叙事而抒情味很浓的散文,又如一位画家描绘一幅风景画,随意点染烘托。铁凝开篇首先给我们拉开了东山下的风景的一角。宛若素描,只轻轻的一笔就描绘出东山下这个古朴而又有神秘色彩的山村。东山下有铁路的延伸,有火车的惊叫,有隧道和峡谷的遥相呼应,有散漫的沙河与铁路的若即若离,有新辟的“连云册”车站,有初秋“花椒树挑着绣球般的果实”,有龟背石的路面。自然这路上就要有行人,“然而我就在这个册里开始穿行了”,由“我”这个穿针引线的人物,慢慢拉开东山下风景的全部。犹如剥笋一样,让人看到一个个画中人。作者的倾向、褒贬只在具体描绘的颜色上露一露,但那位变得庸俗的“会计夫人”和那位纯朴得令人感动的老大爷就会像生活的潮水一样被推到了读者面前。而在描写上又是散文式的勾勒,没有浓笔渲染。打开记忆的闸门,到时代的河流里去寻找非常岁月的知青生活,探索“会计夫人”变得庸俗势利的原因;又能到历史的长河里去寻找战争岁月中的肖司令的踪迹;还能到新生活的长河里去寻觅新时期少年的天真和希望。铁凝用笔纵横自如、经纬井然、驰骋有序。这些描写让人看到作者似乎在有意编织它的外壳,但是浑然天成。这时方觉此种笔法的妙处以及作者运用得恰到好处。
  二、朴实中的清新自然
  这是铁凝小说创作的又一个优点。她的小说犹如其笔下的北方山村那样古朴,更像北方山民那样淳朴可爱。台儿沟、柿子沟是这样,凡玉的村子、小酸枣的山村是这样,饮马峪、东高庄是这样,东山下的“连云册”也是这样。作者偏重于描写北方山村的生活,这生活本身就是再朴实不过的了。铁凝也描写城市,如郁南妮生活的小城,莫雨所在的S市,而描写更多的是平易市,这里生活着安然、丁祖良们。所描写的城市生活也不是那么灯红酒绿,仍然显得朴素无华。总之,她所描写的生活具有清新自然的风格——明丽如朝晖,宁静似秋水。真诚、朴素、自然,构成了她艺术个性的特殊魅力。一捧上她的小说,一股新鲜的乡土气息扑鼻而来。它来自大山的深处,来自北方山村的角落,来自淳朴的农民的心田。同时作品的时代气息也很浓郁,作家目光的敏锐就在于能够合着时代的脉搏,跟着时代的步伐去生活,因而在作家笔下流淌出来的也是时代潮流里的生活。这生活仿佛从母体脱胎而来的婴儿,既有着母亲的气质,又有着自己出生后慢慢形成的禀性。作家描写的知青生活,为什么得到从那个年月过来的人的共鸣?所写的中学生的生活,为什么得到中学生的欢迎?因为她的作品里有一股冲向生活激流的锐气,时代感、生活质感强,字里行间充溢着青春的气息!
  朴实不代表平板直白,铁凝的作品,从人物到事件,从叙事方式到语言,都可称得上朴实,她没有学会故弄玄虚,故作深沉。她那里既没有哲学家的抽象玄奥,也没有先锋派的刻意经营形式,既没有读不懂的故事,也没有难解的疙疙瘩瘩的话。但是,铁凝并没有让人一目了然。她懂得对读者“保守秘密”,不能搞一泻无余。于是她的作品便留下了一块弹性空间,一块由于含蓄、节制、分寸感掩饰而造成的空间,一块得由读者“补足”而非作者“给足”的空间。文学作品因含蓄而有余味,即我国古典文论常常提到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读铁凝的小说,我们感到没有大起大落,有的是娓娓叙述,她抛弃一切多余的感叹、感慨、描写和议论,可留给读者的是文辞之外不尽含意。这也是铁凝小说耐读耐品的重要原因。“它(短篇小说)首先打破情节的束缚,打破故事的完整性,在探索主观心灵世界时保持短篇小说艺术上的完整性。客观世界在主观心灵中得以浓缩,而主观心灵的每一种反应都有较大的暗示作用,使小说的寓意并不直露,而能发微探幽,意味悠长。”(24)《两个秋天》揭示了大包干给农村带来的巨大变化;《六月的话题》说明了反特权反不正之风的必然与困难;《请你相信》暗示了人物行动决然可信的心理逻辑;《灶火的故事》表明了不惹爱情,可有浓浓的爱意;《四季歌》传递了女人的心声:在甜言蜜语背后,男人常忽略了他们应该具备的某种重要素质。《明日芒种》里,七十二岁的看林人文昌老汉是一个晚年幸福和欢乐的老人。他老当益壮,挺着腰板像棵树,走起路来快如风,他儿孙满堂,他们对他十分孝顺;他独自一人时,快乐地哼梆子腔,或弹三弦,遇到人时,总是满面笑容。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幸福的文昌老汉,在芒种的前一日自缢身亡。这件事好奇怪呀,作者却写得入情入理。老汉得了胃癌,这并不是他的死因。他的死因是大队支书通过广播喇叭告诉“全体社员”说:“从芒种划条杠,都记住了啊 ,芒种为界,啊。芒种前办事,愿埋就埋了;自打芒种这天起,再办丧事一律实行火葬,就是烧了,啊,烧了。违者罚款五百块,还得刨出来重烧,啊,重烧!”这位支书,“文化大革命”当中就是这样通过广播向社员下命令的,现在还是这样,唯一的改变,就是把“全体贫下中农”改成了“全体社员”。正因此,文昌老汉死了,这一天的日历上写着:明日芒种。这个题目引出一个悲剧的结局,作者更是以如椽之笔倾诉着一个令人心酸不得不对生活认真思考的故事。就像海明威的冰山理论,铁凝在小说中把很多东西掩藏在水底,非让读者细心玩味,耐心咀嚼,才能有所悟,有所待,有所感触。
  三、画面中的镜头组接
  “小说不靠曲折的情节而靠内在的抒情来打动人,不是使人感到更耐读,更真切吗?像王蒙……铁凝等一批中青年作家,尽管他们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各不相同,但在淡化情节,加强小说的抒情性和诗情美这些方面,是完全一致的。”(25)在新时期,小说艺术的根本变化在于突破了传统的讲故事方法,主要是靠引入电影技巧——蒙太奇组接这种方法来完成的。它的魅力在于把两个或更多的镜头连在一起产生出各种各样的表达效果。这种新的手段已经融化在小说的叙事方法之中,并没有破坏以语言系统为叙事手段的小说的本质,只是使小说具体结构获得了某些新的外在形态,提高了小说的叙事能力。
  《六月的话题》这篇具有浓郁抒情味的小说可谓是速写,几笔就勾勒出世俗风情画:省报刊出的化名S市文化局莫雨的揭发信,引起了S市文化局“出现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一张小小的汇款单、门卫达师傅的小窗口、小黑板上莫雨的名字以及司机大刘、财务科长杜彦荣、卫生室鲁大夫,五十九天如履薄冰的日子,传达室仿佛有了瘟疫,好似变成了地震的中心,那么让人震慑。平时传达室门庭若市,现在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常找达师傅‘杀’两盘的研究室主任不来了”,“等着恋爱信的孔令兰不来了”,“达师傅那面窗子仿佛变成了让人惊恐的暗堡”,达师傅终于用那二十四元钱买了一车墩布……这些几乎不相干的画面,活画出了时代的风景,唱出了端正党风就有希望的主题之歌,融进了强烈的社会内容。
  沉默的大山,耐不住寂寞的台儿沟,火车没有耐心的一分钟停靠,一群活蹦乱跳的姑娘,作家只轻轻点染,便是一幅写意画了。如果这种浓重的生活氛围正是萌生艺术魅力所在的话,那么,《那不是眉豆花》就是一幅水彩画了。作家那饱蘸情感的笔墨都泼向了这个农家小院,直至辐射到铁凝所熟悉的华北乡村。一家人围桌吃早饭的气氛,姑嫂晨起争抢干活的场面、在田里翻地瓜蔓的情景,嫂子由喜悦变为忧悒的神情……皆在不经意的描述中活脱脱烘托出一方境界,历历如见。通体本色,却情趣盎然。《四季歌》《小路伸向果园》《村路带我回家》你可以说它是一首诗、一幅画、一种景、一首歌,铁凝将诗、景、画、歌融为一体,组成一个个生活镜头,缀接成一幅幅绚丽多彩的生活图画,映衬出人生的大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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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语言中的旋律震撼
  朴素而不华丽,自然而不矫情,清新而不雕饰,晓畅而不胶滞,明快而不晦涩,端庄而不庸俗,幽默而不轻佻。这些就是铁凝散文诗式语言运用上的特点,此外,在铁凝的小说里,追求节奏感和旋律美也是其语言运用中的一大特点。“作品的节奏,包括情节的发展,感情的张弛,气氛的强弱,句式的变化等等。其中语言的节奏是作品节奏的基础。”(26)如《哦,香雪》中写道:“它(火车)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它走得那样急忙,连车轮辗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也好像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东山下的风景》:“他们面前是很富层次的大山,重重叠叠,叠叠重重。”《银庙》中关于描述姑娘的歌谣:“大姑娘,你咋不洗脸呀?没有胰子碱呀!你咋不叠被呀?晚上还要睡呀!你咋不梳头呀?没有桂花油呀!”《失眠》:“记住,数的时候,要黑的白的错开,就是说,一只黑羊,一只白羊;一只黑羊,又一只白羊。”铁凝小说语言的节奏还表现在人物对话上。乍看,每一句都是平平常常的话,放在一起,就有点味道。“语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话,而在话与话之间的关系。……语言是处处相通,有内在的联系的。语言像树、树干树叶、汁液流转,一枝摇了百枝摇,它是‘活’的。”(27)“话与话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在谈一种立意和境界,同时,也包含了语言之间的搭配。如《远城不陌生》里郁南妮与杨秋伏的一段对话:“我有事找你。”南妮语气果断,两手插进连衣裙口袋。“有话快说,我可没有那么多工夫。”杨秋伏不时移动着双脚,尽量显出一种急不可待的样子。“我也没那么多工夫。”南妮盯住她身上一个什么地方。再如《棉花垛》的小说,通篇几乎全用短促的人物对话来推进故事情节。
  铁凝的小说语言有的是调整情绪,有的是改变情节发展的原有轨道,有的是在张弛扭动中,有的是在抑扬抗衡里等等。它们是为了更逼真地接近和体现生活本身的无限的丰富和规律。清人刘海峰在《论文偶记》中说:“文章最要节奏,譬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窈渺处。”银瓶乍破声中,间之以花底流莺的声声啼啭,才有节奏美感。铁凝深谙此理,其小说在通体布局上注意高低疾徐,要有起承转合,正像一部音乐作品要有抑扬亢坠一样。仅就其语言上的旋律震撼美,足以展示出生活的发展动态和生活的各个侧面,发挥小说作品审美力量的鲜明作用。
  任何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探索历程。铁凝早期的小说创作在探索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我们也应看到其作品不全是精品。与陆星儿、王安忆、张辛欣、张洁等相比,反映生活的广度与深度不够;由于作者是天真的,她所结交的大多是一些天真善良的“女朋友”。致其小说描写的同类女性人物在性格上显得单调些,人物画廊也不够丰富,人物描写尚欠力度,如有的不够清晰细腻,像《村路带我回家》中宋侃的形象较模糊;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的方法不够多样化,构思上如《那不是眉豆花》欠精密,照应也难以周全;语言上,在其中篇小说里有过于堆砌的毛病。
  在走过了创作上的“夜路”之后,她继续进行探索,努力寻求自我突破。“在九十年代的写作中,铁凝一直坚持着其《哦,香雪》等早期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于艺术完美性的高度敏感,并在《孕妇和牛》这样的小说中升华到了一种比较纯净的境界,而与此同时,铁凝也没有放弃对自己艺术创作多维性的探索和尝试。”(28)可喜的是,其小说由早期的政治批判、社会批判、文化批判,转为九十年代以后关于人性的批判,《无雨之城》《大浴女》等长篇的问世,说明她的孜孜追求和苦苦探寻将逐步指向了更高层次的美学品位。
  
  作者简介:吴延生,淮阴工学院人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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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早期小说的审美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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