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迟子建擅长利用童话或神话的形式、饱含寓意的故事内容来揭示现代社会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她早期的童话小说中太过温情的笔触,有时在一定程度上阻遏了她对人性邪恶、社会残酷的准确把握和深层探究,后期由“童话小说”向“神话小说”的转变逐渐弥补了这一缺憾。《采浆果的人》是迟子建后期小说创作中“童话”模式的又一次回归,是对自我的再次超越和突破,显示了作家对现实更深入的观察与思索,对现代生活中人性善恶、世相美丑的深层追问。
关键词:迟子建 童话 回归 超越
传说有一种小鸟,叫寒号鸟。夏天长满了绚丽羽毛的寒号鸟,样子十分美丽。于是它整天摇晃着羽毛,招摇过市。暑往秋来,其他的鸟儿们有的开始结伴飞到南边过冬,留下来的,就忙着积聚食物,修理窝巢。只有寒号鸟,既没有飞到南方去的本领,又不愿辛勤劳动,仍然是整日东游西荡,到处炫耀身上漂亮的羽毛。寒冬来临,鸟儿们都回到他们温暖的窝巢里。而羽毛尽落的寒号鸟无家可归,夜间只能躲在石缝中,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哀号:“好冷啊,好冷啊,等到天亮就造个窝啊!”天亮后,温暖的阳光又让寒号鸟忘记了夜晚的黑暗和寒冷,于是它又不停地唱着:“得过且过!得过且过!太阳下面暖和!太阳下面暖和!”就这样寒号鸟一天天地混着,始终没能给自己造个窝,最终冻死在岩石缝里。
阅读迟子建的小说《采浆果的人》引起我对“寒号鸟”传说的联想,无论是在叙事形式还是内在意蕴上,两者都有着貌合神似之处,可以说《采浆果的人》是迟子建“童话情结”的又一次回归。
金井的山峦,就是大鲁、二鲁的日历。雪让山峦穿上白衫时,他们拉着爬犁去拾烧柴;暖风使山峦披上嫩绿的轻纱时,他们赶紧下田播种;山峦一层一层地由嫩绿变得翠绿、墨绿时,他们顶着炽热的太阳,在田间打垄、间苗、锄草和追肥;而当银光闪闪的霜充当了染匠,给山峦罩上一件五彩的花衣时,他们就开始秋收了。
迟子建以她惯有的充满灵性的诗意叙述,为我们书写了一个怡然自得、快乐和谐、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桃花源”,或者说更像一个情趣盎然、绚丽多彩的童话世界,在她细腻舒缓、诗一般流动的叙述中,短篇小说《采浆果的人》再次借助童话的外在形式和隐含意义显示了一个创作者超前的思想与姿态以及对生活独到的艺术把握。
张红萍在《文学评论》一九九九年第二期撰文中将迟子建的小说划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她前期的那些小说,也即被评论界认为是稚嫩的那部分小说,我将这部分小说定义为‘童话世界’,而将此后评论界认为成熟的小说定义为‘神话世界’。这里所说的‘神话世界’,也即精神世界,心灵世界,是小说不同于现实的灵魂世界。迟子建的小说由‘童话’而为‘神话’,这就是迟子建小说的变化和变化特色”。 由“童话”而为“神话”的转变一方面说明了迟子建创作的日趋成熟,另一方面也凸显出“童话”“神话”乃迟子建创作中挥之不去的浓郁情结。迟子建小说的童话时期是以《北极村童话》为代表,神话时期是以《秧歌》等为代表,两个创作时期的变化具体表现为后期创作较之前期充满了更加丰富强劲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体现出对生活更为深刻透彻的理解与感悟,语言也由空灵、诗化转向平实质朴。
自《北极村童话》始,对于童年视角叙述的钟情,造就了迟子建特有的价值取向和审美风格,《沉睡的大固其固》《北国一片苍茫》《雾月牛栏》《重温草莓》等皆体现了由此带来的浓厚的个性化色彩:诗化了的情感结构、灵动纯净的语言以及诚挚的对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此后,《秧歌》《旧时代的磨房》《伪满洲国》等创作则日趋雅致朴素——朴素的事物,朴素的情感,朴素的生活,朴素的语言。用迟子建自己的话说:“我喜欢朴素的生活,因为生活中的真正诗意是浸润在朴素的生活中的。”但尽管如此,她那特有的创作灵感、表现风格、“童话世界”的痕迹,仍然时时地激发起人们内心世界的波澜。发表于二零零四年五月的《采浆果的人》就不能不说是迟子建童话模式的又一次回归,对自我的再次超越和突破。小说通过一次采收浆果事件带给金井村民的巨大变化,渲染了一个极为简单的道理,即不要为了眼前的蝇头微利、蜗角虚名而因小失大、逐本求末。迟子建那寓意鲜明、具象生动的叙述显然是借助了她所钟情的童话构架,那只一味炫耀自己华丽羽毛的寒号鸟留给我们童年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金井村急功近利的村民们因为没能参透生活的本质,在“欲望浆果”的诱惑下舍弃了生活的“命根子”,从而搬演了现代版“寒号鸟”的童话。
“金井是个小农庄,只有十来户人家。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从来没有事情能阻止得了秋收”。朴实精练的寥寥数语迅速勾勒出金井村世世代代小农精耕的自然经济形态和这方土地上正在演绎着的生生不息的和谐生活。正如作者其他小说中惯于构造的自足环境一样,金井村是一个没有烙上时代印记的“桃花源”,金井人谨记“民以食为天”的根本,恪守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祖训,“像根缜密坚实的绳子”年年岁岁过着平凡而又充实的日子。然而,“一辆天蓝色的卡车”打破了这个小农庄的宁静与安乐,由“天蓝色的卡车”和“那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说起话来神采飞扬的收浆果的人”带来的一次采浆果的商业行为,将金井村一日之内卷入了整个世界现代化的喧嚣运行之中。于是一年一度的秋收被那些汇集在一起的小而甘美的浆果化成一排“锐利无比的牙齿”生生地咬断了,正在“秋收的人们扔下了手中的镐、铁齿、镰刀、耙子等农具”,“纷纷回家拿起形形色色的容器,奔向森林河谷……”开始了疯狂然而致命的采摘行动。正当金井人因为忘乎所以地采摘浆果而错过一个又一个晴朗的收获日子的时候,当收浆果的人带来的那些空坛子渐渐装满了的时候,大雪悄无声息地“乘着冬天的雪橇来了”,一夜之间,“金井人一年的收获,就这么掩埋在大雪之下了。大地彻底封冻了”。一家老小包括牲畜们赖以生存的土豆、白菜和红红的萝卜“好端端地就被冬天给糟践了”。金井人脸上摘浆果换现钱的喜悦转瞬间已变成凄苦懊丧和恐慌了。
《采浆果的人》对于童话形式的借鉴是显而易见的,饶有情趣的外在形式和明白晓畅的隐含意义正是这篇小说的鲜明风貌,但如果仅此而已,迟子建带给人们的震撼就不会那么强烈了。迟子建早期童话小说中太过温情的笔触,有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对人性邪恶、社会残酷的准确把握和深层探究,而《采浆果的人》则在童话形式的回归之际,倾注了对现实更深入的观察与思索,对现代生活中人性善恶、世相美丑的追问。她早期的童话世界“源自于她童年、少年的生活,这些生活是美好的纯净的,但也是狭隘和逼仄的。对她自己是真实的,而对更广大的读者来说就有它的不‘真实’的一面,所以力度是有限的”。这一不“真实”的感觉在《采浆果的人》中销声匿迹。童话般的金井村似乎是不真实的,那是作家给故事披上的梦幻般的外衣,但发生在金井村的事情却是真实的,它几乎可以随时发生在我们身边,因而故事带给我们的感受也是真实而深刻的。事实上人人都能读懂《采浆果的人》所蕴涵的道理,甚至会认为这个打小就耳熟能详的道理实在太简单,但恰恰因为越是简单的道理就越是容易被人们的经验忽视,被社会的记忆遗失,被岁月的年轮湮没。如作者所言:“我希望能够从一些简单的事物中看出深刻来,同时又能够把一些似乎深刻的事物给看破,这样的话,无论是生活还是文学,我都能够保持一股率真之气、自由之气。”所以迟子建举重若轻从容不迫地讲了这个故事并且将它讲得如此娓娓动听、发人深省,充分显示出了她的卓尔不群,她的超前敏锐和无限智慧。她就像一个智者,将故事建构在童话框架中,以深入浅出、饶有情趣的童话叙述形式,捡拾起千百年来积淀于人们心中的悠久历史和文化,昭示出千百年来渗透进人们心中共有的心理倾向,放飞萦绕人们心际的久远梦想,生发令人深思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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浆果——童话般的浆果,因为经霜而分外甘甜,它是小说童话色彩的精髓所在,也是作者借以超越的基点所在。迟子建用朴素炽热的情感,赏心悦目的文字倾心描述了这甘甜醇美充满诱惑的浆果,还有那各式各样采摘浆果的人们。
平日里“下田时脸上就总是挂着霜”的王一五和他“瘦削枯黄得像棵秋天的狗尾巴草”却偏偏喜欢画画的儿子“豆芽”,宁可采摘浆果而死活不愿秋收,进了林便如鱼得水,大显身手;精明无比的曹大平夫妇在浆果身上寄予了无数人生的美梦,为了实现这些美梦,不惜冒险涉水,谁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仅耽搁了秋收,还险些丢了性命;还有那个命运多舛年纪轻轻就白了头的苍苍婆,在采摘浆果的过程中竟然领悟出人生的真谛,明白了“钱是什么?不就是一张落叶么”的道理。于是“让自己的肚子充当了都柿的容器”,在醉意朦胧、步态逍遥、轻歌曼舞中享受迟暮之年的欢乐。只有那“言语木讷,思维迟钝,严重智障”的双胞胎兄妹大鲁和二鲁,谨守父母“春天播完种,别忘了秋天下了霜就秋收”的临终遗言,对全村人的疯狂采摘无动于衷,只忙着刨土豆、砍白菜、腌酸菜、打猪草、备饲料,将一年的收获忙回家。就在“金井人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睛”时,“他们抬头眺望着远处金井的山峦……相视而笑了”。
浆果的寓意是深长的,迟子建赋予了它多重的审美内涵,它与人一样,“也是有秉性的”,一直自由自在地生长在大山中,享受着自然的滋润和人们由衷的喜爱,是人们农耕生活的点缀。然而,一个来自大山外的人将浆果的秉性颠覆了,它成了人们眼中各种欲望的象征和实现各种欲望必不可少的载体。当浆果从生活的点缀转而变成生活的全部时,金井人的世界被这小小的浆果颠覆了!唯有顺天应时的兄妹二人独享殷实的生活。其实大鲁二鲁也有对人生欲望的追求,他们在秋收的间隙也采摘了浆果,只是在他们的潜意识中知道那些香醇甜美的浆果不是生活的全部,因而将那一粒粒经霜而红的野刺莓串成了火红火红的项链戴在二鲁的脖子上,为它们做了最美的镶嵌。这一笔仿佛“穿越云层的晴朗”,驱散了人们心灵上空的阴霾,照亮了人性荒芜的家园。苏童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她(迟子建)也许是现实生活的旁观者,她也许站在世界的边缘,但她的手从来都是摊开着,喜悦地接受雨露阳光。”迟子建就是如此这般从“简单的事物中看出深刻来,同时又能够把一些似深刻的事物给看破”,并且借助“童话”这一再简单不过的文学样式散发出作品应有的精神光辉。
童话是典型的二元对立模式的文学形式,它通过化解美与丑、善与恶、现实与欲望之间永恒对立的矛盾冲突,超越精神的焦虑与困惑,交还心灵的和谐与平衡。也许有人会以为童话的外在形式太过于浅薄,一部真正庞大厚重、波澜壮阔的小说仅仅凭借童话的形式是难以构建的,然而,迟子建独独偏爱“童话”,钟情童话的世界,她有她挚爱的理由:“我喜欢神话和传说,因为它们就是艺术的温床……神话和传说是最绚丽的艺术灵光,它闪闪烁烁地游荡在漫无边际的时空中。”“尽管我如此热衷于神话和传说,但我也迫切感觉到它们正日渐委顿和失传。因为生活正变得越来越琐碎、庸碌和公式化。人的想象力也相对变得老化和平淡。所以现在尽管有故事生动的作品不停地被人叫好,但我读后总是有一股难言的失望,因为我看不到一部真正的优秀作品所应散发出的精神光辉。”所以她别具匠心地以简朴的童话形式化解美丑的对立,揭示善恶的本源,抚平情感的创伤,交还心灵的和谐,诠释幸福的意义。事实证明她的钟情和偏爱给读者也给她自己带来了和谐平衡、喜悦满足。正是缘于她“有意逃避瞩目与喧哗”、渴望宁静与安逸之特立独行的个性,她对纯真的渴望,对淳朴的挚爱,对真善美的追求,对幸福的诠释,使得“童话”这个古老而简朴的文学样式具有了现代浪漫抒情的气味和人生哲理的意味。当那如山泉般纯净,如野菊般烂漫,如孩童般纯真,如圣母般博爱的情怀从一个个“童话”中飘溢出来时,我们痴迷,我们陶醉!意大利著名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伊泰罗·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运用中世纪古老而浪漫的罗曼史和骑士传奇,奇异荒诞的童话情节和叙述形式指涉了现代人生存的各种困境和心态,使古老的传奇与童话焕发出震慑人心的奇幻色彩。与《我们的祖先》三部曲相同的是,《采浆果的人》同样凭借超凡但又绝对符合现实的想象力,利用童话形式深刻揭示了现代社会与人的个体之间的矛盾及其对人类心灵的扭曲和戕害;与伊泰罗·卡尔维诺所不同的是,对于现实的桎梏和精神的羁绊,我们更多地看到他的无奈,卡尔维诺所谓的“解脱” 事实上只是一种并不彻底的逃避,而迟子建则棋高一着、略胜一筹,面对现实的桎梏和精神的羁绊,迟子建表现出一个作家超凡的智慧和执著。的确,就《采浆果的人》中构造的“桃花源”而论,童话式的构架并不显得有多么重要,对“童话世界”的向往也并不显得有多么深刻,重要的是,在小说中我们不仅看到了迟子建对于现代人类生存困境的透彻理解,更看到了她对挣脱困境的执著追问、深层思索以及日趋完美的温情表达:在喧嚣庞大的现代经济不断冲击并意图摧毁温馨和谐的乡村文明时,金井村宛若世外桃源的童话世界还能坚守住那一方纯洁宝贵的阵地吗?还能执著于人类最朴实的愿望而不堕入欲望的深渊吗?在当今物欲横流危机四伏的现代社会,人类精神世界的“桃花源”还有重建的可能吗?迟子建用她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和感悟,为我们打开了人类精神家园古朴庄严的窗口,让里面的“童话世界”经受着风雨的洗礼和阳光的照耀。
正如吴义勤所言:“迟子建并不是一个陶醉在自己创作成就中不能自拔的作家,清醒的自我反思,以及对自我突破和自我超越可能性的不断探寻,也是贯穿她小说创作之路的一条重要线索。”也如她自己所认为的,一个作家一成不变是非常可怕的,但变化总是悄悄的,就像一个人的成长。作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迟子建用《采浆果的人》为我们构架了一个思想的空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想的可能;同时《采浆果的人》也令她的“童话情结”拥有了得以回归与超越的平台。
作者简介:张芙蓉(1968- ),山东荣成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03级文艺学博士生,江苏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文学理论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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