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劳伦斯对人类文明异化的批评是他对“回归自然”生态哲学思想的集中表达。本文首先对《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做了一个简短的历史回顾;然后主要是从一个生态批评的视角来考查分析《查》中劳伦斯的生态哲学思想,从而为劳伦斯研究开启一个全新的篇章。
关键词:回归自然 异化 生态哲思
一、《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历史问题
一九二八年,劳伦斯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部小说《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以下简称《查》),两年后他不幸因肺结核病与世长辞。其后《查》在英美被禁三十余年,对于这样的结果应该不会出乎劳伦斯本人的意料之外,因为他的绘画也曾遭受同样被禁展览的命运。
但是法令上的禁止并不代表《查》被束之高阁而不被人们阅读。人类的天生的好奇心在这部小说被禁止发行后反而变得更加强烈。于是包括英美在内的诸多国家出现了大量错误百出的盗版本《查》。无奈之下劳伦斯于一九二九年在法国刊印了只卖六十法郎的廉价版本《查》以便满足欧洲的需要。后来英国书商建议劳伦斯出一个“洁本”,并许以重金,但是劳伦斯后来回忆说:“我开始受他们(书商)诱惑并动手删改。可我终于是办不到的!我觉得改我的书就如同用剪刀修整我的鼻子,我的书流血了!”
《查》在中国几乎也经历了同样的命运;《查》作为“淫秽书刊”被禁止大约是在建国以后,但仅仅限于中文翻译本,《查》的英文版本在中国从来都没有被禁止过。《查》在刚刚被介绍到中国时,中国正经历着战乱,人们的生命朝不保夕,从建国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中国也是处在一个十分动荡的时代,大多数人还无暇顾及《查》。但是在学术界对于劳伦斯和《查》的研究一直就是一个热点话题。
二??四年,《查》又回归了,自然地回归了。而《查》的归来在中国比欧美西方国家晚了半个多世纪。劳伦斯说:伟大的作品是超时代的。现在我们可以断言,《查》是超越了劳伦斯所生活的时代,由此不被它同时代的人们所理解接受好像也理所当然。这就隐藏着一个潜在的秘密:“超越”当时时代的《查》必然有着能被现在人理解的思想内容。那么这一思想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二、劳伦斯和生态批评
劳伦斯生于一八八五年,死于一九三?年。在他出生的时候,英国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工业革命”(英国的“工业革命”起止时间大体是在十八世纪六十年代到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之间),英国的机械大生产已基本取代了工场手工业,英国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工业国家。“机械化”是劳伦斯生活时代的最突出的特点,随着生产机械化而来的是生态环境的巨大破坏,原来的田园般农业社会的平静和甜美被机器的怒吼所打破。机器文明的到来并没有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更多的幸福和快乐,一方面是物质资料的极大丰富,另一方面却是使人们精神的痛苦和异化——人被机械化了。劳伦斯和他同时代的许多作家都感觉到了这一点,艾略特在他的著名诗篇《荒原》里就描写了当时包括英国在内的西方世界的一幅“荒原”意象图景:文明的进步把人们抛入了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原”。
劳伦斯在《查》的开头写道:
我们的时代到底说是一个悲剧性的时代,所以我们才不愿意悲剧性地对待它。大灾大难已经发生,我们身处废墟之中。我们开始建造新的小小生息之地,培育新的小小希望。这是相当艰难的:没有一条通向未来的现成坦途,但我们或绕道而行,或爬过障碍。我们总得活下去,不管天塌下来了多少。
这虽然是劳伦斯描写康斯坦丝的生活现状,但是也反映了劳伦斯对于他自己生活时代的态度。劳伦斯把他所处的时代看成是“悲剧性的时代”,机械文明给人们带来了“大灾大难”,并使人们身处“废墟之中”。
劳伦斯生于英格兰诺丁汉郡的依斯特吴德(Eastwood),依斯特吴德是个宁静安逸的小镇,后来这里发现了煤矿;隆隆的火车和开采机器的嚎叫打破了小镇的恬静。煤矿的开采造成了空气和环境污染严重,劳伦斯深受其害,从年轻时他就患了肺病,以至于在四十五岁时死于肺结核。劳伦斯是个“环境决定论者”(environmental determinist),他说:“每个人都是被极化在某个特定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家’——故乡。”劳伦斯就是被“极化”在他的故乡依斯特吴德,他的作品无不打上了“地方之精神”(spirit of place)的烙印。诸如《儿子与情人》(Sons and Lovers)、《白孔雀》(The White Peacock)、《恋爱中的女人》(Women in Love)、《查特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都是以依斯特吴德为环境背景:代表机械文明的煤矿开采和生态环境失衡下人们的异化生活。可见机械文明给人类带来的伤害在劳伦斯的头脑里留下了多么深的印记;劳伦斯由于体弱多病,因而在全球四处寻找对于他自己的疾病有益的生态自然环境。劳伦斯对于生态环境的关注比之他同时代的人更是有着切身的体会,而这些体会必然地要被反映在作品里;不仅上述几部小说包含着劳伦斯的生态哲思,他的诗歌、游记、散文等都显现着作者本人对生态环境的关注,从而构成了劳伦斯独特的生态哲思。
生态批评(Ecocritism)是肇始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一种文学批评理论。被广大学者乐于引用的是美国第一个获得“文学与环境教授”彻丽尔·格罗费尔蒂给生态批评所下的定义:生态批评是“研究文学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一九九四年十月,她在犹他州盐湖城举行的“西方文学协会”会议上又重复了这一定义:“简而言之,生态批评是研究文学和物理环境之间关系的学问;正像女性批评是从性别意识的角度来考察语言和文学,而通过阅读文本,马克思主义批评给予人们生产方式和经济等级的认知理解一样,生态批评按地球中心的方法入手来进行文学研究。”
生态批评抛弃了“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的传统观念,取而代之的是“地球中心”(earth-center)来研究文学文本。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地球中心”绝对不是抛弃“人类中心主义”后,又试图建立另外一个所谓的“中心主义”,其实“地球中心”不过是一种“生态整体主义”(ecological holism);这种思想的核心是: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而不是把人类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科技进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终极标准。
生态批评是一种“问题主义”,也就是说人类已经面对着生态系统的严重破坏,而不得不重新考虑人与自然的关系。就像劳伦斯在他的作品里所描写的那样,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对自然的破坏已经危及人类自身的生存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生态批评就是在这样的整体社会思潮下而在文学文化领域发轫的一种文学批评理论,它主要考察诸如此类的问题:自然在文学文本如何被表达?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文学文本中是如何被定位?文本中的自然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又对于人类自身造成何种影响?生态危机如何在文本中被阐释等等。
正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给《哈姆雷特》(Hamlet)的解释找到了完美答案一样,生态批评在二十世纪末期的兴起也为“劳伦斯生态思想研究”带来了新的曙光,从而把“劳伦斯研究”推向一个全新的水平和阶段。
三、 《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回归自然”的生态哲思
1.机械文明与生态自然
在《查》中,劳伦斯勾画了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克利福德男爵的拉格比和梅勒斯的森林。“拉格比是一栋用褐色石头建成的又长又矮的老房子,它始建于十八世纪中叶,后来又时加增建,直到成为一个无甚特色、有许多狭窄通道的大宅第。”拉格比的房间是“阴沉的”,不远处的特弗沙尔煤矿则是一个重度污染、丑恶不堪的地方,当“风从那边(特弗沙尔)吹来(吹到拉格比)时——这是常有的事——房子里就充满了大地秽物燃烧后的恶臭的硫磺味。即使没有风的日子,空气也弥漫着一种地下的气味:硫磺、铁、煤、或者酸味物资。肮脏的尘埃就连圣诞蔷薇都不放过,黑色的粉末像末日天空降下的黑露般执著地沾在花草上,简直匪夷所思”。这就是劳伦斯笔下的拉格比——一个位于“煤与铁的英格兰中部那毫无灵魂的丑陋”的、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的世界。拉格比是英格兰“传统(男爵)文明”的象征,这种传统文明在劳伦斯的笔下是一个完全腐朽、堕落、生态环境失衡的机械文明,毫无生气,没有前途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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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拉格比相对照的是梅勒斯的森林。“这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早生的蒲公英开着太阳似的花,新吐蕊的雏菊洁白如雪。榛树丛中,半张开着的叶簇上悬垂着尘灰色的最后的柔荑花,好似一副花边。黄色的燕子草现在已满地簇拥,相互拥挤,黄光闪耀。这黄色,是初夏那强有力的黄色。报春花遍地都是,有几分无拘无束,茂密的报春花再也不羞怯了。绿油油的风信子宛如大海,像玉米般高耸着一串串蓓蕾。驰马径上勿忘我乱蓬蓬地繁生着,耧斗菜乍开着紫色的花苞,灌丛下面,蓝鸫的蛋壳偶尔可见。处处是蓓蕾,处处是生命的突跃!”“也许这就是一个未被奸污的地方。未被奸污!整个世界都被奸污了。”梅勒斯的森林又是一个绝妙的象征:一个生机盎然、生态平衡的原始自然的世界。
《查》中这样截然对立的描述随处可见,实际上几乎所有场景要么被安排在诸如代表机械文明的拉格比和城市,要么被安排在代表生态自然的梅勒斯的原始森林。
2.异化的人类和“自然之子”
在《查》中,劳伦斯用他自己最喜欢的对比手法描述了两种不同的人类:异化的人类和“自然之子”。克利福德在和康妮结婚一个月后就去了佛兰德战争的前线,“六个月后又被运回了英国,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身体七零八碎。……不过胯以下的身体,却永远瘫痪了”。克利福德在战争中受伤,以至于下半身“永远瘫痪了”,但是他并没有“一蹶不振”,他坐在“一个装有小马达的轮椅上”,这样他就可以四处转转了。劳伦斯在小说开始时就用淡淡的几笔描绘出一个高度异化的人物——克利福德。战争是文明的疾病,克利福德被战争所伤害,暗含的寓意就是文明对他的阉割,使得他失去性功能——人类活力的源泉(劳伦斯的观点)。不光是克利福德被文明所阉割,整个上流社会几乎所有的男性都是一群和阉割相差无几的人。劳伦斯给本书命名为《Lady Chatterley's Lover》,其中“Lover”用的是单数,但是书中“查特莱夫人”却有许多的情人“lovers”,劳伦斯为什么不加“s”呢?这决不是一个偶然。康妮虽然已经“把自己的身体给了对方(她的德国情人)”,但是德国情人却在战争中死去了,她“痛哭了一场”后“内心深处却忘记了他们,他们不复存在了”。而德国情人在康妮看来不过是“馋嘴的孩子”,康妮从她的德国情人那里没有获得“灵与肉”合而为一的性爱,就此看来,这不能算是真正的“情人”。而米凯利斯则在性爱中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然后畏缩在她(康妮)的胸脯上,恢复他的厚颜无耻,而她则茫然,失望,不知所措”。邓肯只想画康妮的****,却从不想和她做爱。他们虽然都是康妮的情人们“lovers”,在劳伦斯看来却不是真正的“情人”,唯一能够和康妮“灵与肉”结合的只有梅勒斯一人,故而才是单数“lover”而不是“lovers”。
克利福德、查尔斯·梅、哈蒙德、汤米·杜克斯基本上都是一群性无能的男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上流社会的文明人,却是被文明所异化的人。劳伦斯这样描写他们不过是他对文明造成的人类异化的一种叱骂和讨伐。我们再来看看康妮眼中的在机械文明下的人们吧:
特弗沙尔!这就是特弗沙尔!快乐的英格兰!莎士比亚的英格兰!不!这是今日的英格兰,自从康妮来到此地住下以后,她才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这里出产着一种新的人种,这一个人种对金钱、社会和政治层面一清二楚,而人类应有的自然的、直觉的官能在他们身上却是死的,死灭的。行尸走肉,全都是行尸走肉,但是他们的另一半却极为清醒。这一切使人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产生一种冥界的感觉。这里是冥界,是难以预测的。我们怎么能明白行尸的反应呢?康妮看见一队大卡车,里面装满了设菲尔德钢铁厂的工人,一些怪异、变形、模样像人似的不大点儿的东西,前往马特洛克远足,她的心中不禁一阵气馁,想到:啊,上帝,人类自己做了些什么?人类的领导者们对自己的同胞做了些什么?他们把人类弄得人性泯灭,现在世上再没有友情关爱了!只是噩梦一场!
这就是劳伦斯描写的在机械文明下的人们,他们都不过是“行尸走肉”,没有灵魂,只有空壳一样的肉体,康妮说:“……世界各处都一个样:扼杀人类的现实,……只剩下一些忙于琐事的小机器。”人们都被机械化了,变成了机械化的人类,异化的人类。上流社会如克利福德男爵们就是“领导者们”之一,克利福德男爵是一个“孩子”与“超人”的混合体:“沉溺于私人情感,他那男子汉气概的全然消失,这一切似乎也给予他一种第二天性,这种第二天性是冷酷的,是充满幻想的,是精明于事业的。在事业上,他确实是超人的。”克利福德已经失去了人性,谈到“感情”就是一个“小男孩”,但是在开采煤矿事业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超人”,是一架机器。
而与这种异化的人类相对的则是“自然之子”。劳伦斯在不同的作品都塑造了自然之子的文学形象,如《白孔雀》中的乔治、《儿子与情人》中的保罗、《恋爱中的女人》中的伯金,梅勒斯就是《查》中的自然之子。这些自然之子们有一些共同的特点:他们都从人类文明代表的城市“逃入”大自然母亲的怀抱;他们一般没有受到太多人类文明的腐蚀,因而是天真的;他们都试图摆脱和痛恨人类的现代机械文明,并努力寻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他们差不多都曾经受到人类文明的伤害,心灵上的或者是肉体上的。
梅勒斯是克利福德男爵的一个猎场看守人,是一个下人,一个奴仆。但是他却和克利福德男爵等上流社会的贵族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品性;康妮在第一次走入森林偶然看到赤裸着上半身正在洗澡的梅勒斯,她就“浮想联翩”:她看见肥大难看的马裤褪到纯净、精巧、洁白的臀部,胯骨若隐若现,那种孤独感,那种一个生命的纯粹的孤独,深深感动了她。那完美、洁白而孤独的胴体,它是属于一个独自居住、心灵也孤独的生命的。除此之外,还有那纯洁生命的美丽。那不是物质之美,更不是身体之美,而是一种闪光,是热度,是一个生命的白色火焰,以可以触摸的轮廓显现出自己:肉体!
梅勒斯独自居住在拉格比周围的原始森林里,他虽然是个矿工的儿子,却能说标准的英语,但梅勒斯一般只说家乡的土话。他本来有机会在战争中被提升为上尉,但是他拒绝了步入上流社会的提升,不愿意和那些“文明人”同流合污。他就这样回到了森林里,回归到大自然里:独居在一所小木屋子里,养几只小鸡,和猎狗为伴。他很清楚机械文明给人类带来了什么,所以他远离文明的人类。在康妮的眼里他是孤独的,但是他的身体里却闪耀着生命和活力,“一种闪光,是热度”,是活生生的“肉体”,是一个没有被文明异化的、真正的“男子汉”。他本想独居在森林里了此一生,但是康妮的出现改变了他。
劳伦斯在《查》中创造出康妮这个具有极大象征意味的女人:康妮最终决定离开身体残废和“心灵瘫痪”的克利福德男爵而选择要和梅勒斯结合,这正是劳伦斯借康妮而表现自己痛恨人类文明、“回归自然”的生态哲思。康妮决定抛弃克利福德男爵,她厌弃了虚假的上流贵族生活和毫无生气令人窒息的拉格比,她走入了森林——大自然,遇到了梅勒斯,和他灵与肉地交合。康妮和梅勒斯在森林里大雨中的****交欢是作者劳伦斯的“野性的呼喊”,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狂欢精神的体现,是人类幸福的欢歌。在此,劳伦斯的“回归自然”的生态哲思也表现得昭然若揭:人类应该回归到大自然里去,恢复生命的活力,从而幸福快乐地生活。
总之,在人类第三个千年刚刚开始的世纪初,生态环境变得更加令人担忧,事关人类自身的生死存亡。而近一个世纪前不被人们所理解的《查》中表现的“回归自然”的生态哲思现在终于被人们所认识,由此看来《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自然的归来也就不无道理了。
作者简介:苗福光(1976- ),山东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国文学、中西文论。
参考文献:
[1]劳伦斯.劳伦斯散文[M].毕冰宾等译.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2001年.
[2]劳伦斯.查特莱夫人的情人[M].赵苏苏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4年.
[3]David Mazel(ed.)A Century of Early Ecocritism, Athens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2001.
[4]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5]王诺. “生态整体主义”辩[J]. 读书, 2004年,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