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心理分析学说的实验文本。他说:“我有一篇小说,讲到看到玻璃窗上一个黑点子,我以为是玻璃外面有一个人影子。有人便批评说,这写法,伍尔芙的小说里也有。可是我当时没有看到伍尔芙的书。不过这情况,在艾里斯的书里头,讲得很多。一种视觉上的幻影,每个人都有经验的。一般人没有注意这些东西,并没有拿来作为小说的内容,所以没有暴露出来。我注意到这个问题。”①这篇小说就是《魔道》。
一、都市人的 “创伤的执著”
《魔道》的主人公在一次去乡下朋友家度假的火车上,将一位对座的普通老妇人,幻现成妖婆,“那么鬼鬼祟祟的,愈显得她是个妖妇了”。并且如魔鬼缠身,幻觉中的老妖婆形影不离地跟着他。站在朋友陈君家的窗口看雨景,窗外出现了“一个穿黑衣裙的老妇人!”来到古潭边散步,却将村姑的母亲看成“妖怪老妇人”;甚至将朋友陈君的妻子也看成“昨天那个老妇人底化身”;咖啡店的女招待以及他碰到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那鬼怪的老妇人底化身”。连陵墓里王妃的木乃伊,也怀疑“是这妖妇的化身呢?……那可就危险了”。这一切使他丧魂落魄,忧心忡忡。
《魔道》的涵义是什么?
有评论者对施蛰存的“魔道”不能理解,认为《魔道》的“问题在于,这是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他怎么会简单地相信旧书里那套迷信的东西呢?……如果主人公神经失常,为什么除了害怕黑衣老妇之外,其他方面的思维又都是正常的呢?明明写神经不正常者的错觉、幻觉,为什么结尾又偏偏来电报报告三岁女孩的死呢?这种扑朔迷离的写法,说明作者为表现怪异的心理过程而实在有点走入魔道了”②。
施蛰存在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五日给我的信中对《魔道》做了这样的解释:“在《魔道》这一篇中,我运用的是各种感官的错觉,潜意识和意识的交织,有一部分的性心理的觉醒,这一切幻想与现实的纠葛,感情与理智的矛盾,总合起来,表现的是一种都市人的不宁静情绪。《魔道》的主人公确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而且是有西方文化教养的知识分子,他有许多方面的知识沉积。‘老妖婆’是西方神话、民间故事中常见的人物,主人公在少年时有了这种知识,当然他成长后不会再相信现实世界中有这种‘妖婆’,但在他神经不宁的时候这种沉积在他知识领域中的事物会浮起来解释现实中的某一现象。”由此,我得出的结论是:《魔道》写了潜意识,“表现的是一种都市人的不宁静情绪”。
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是一种病症,用他的话说,这种病是“创伤性神经病”,“病人都‘执著’(fixed)于其过去的某点,不知道自己如何去求得解脱”③,所以也叫“创伤的执著”,即“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④。施蛰存其实是接受了弗洛伊德的这种说法的。《魔道》的主人公就说:“我怕我会患神经衰弱病,怔忡病……”⑤在别人看来,就是精神病。而得这种病的原因,正是“潜意识和意识的两种心理因素的冲突”的结果。主人公的疑神疑鬼,在朋友陈君看来,就是“有了痴狂的嫌疑”,这种病是一种恐惧症。
鲁迅的《狂人日记》里狂人也是这种 “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的病症。这种病症是被压迫所致,于是,潜意识里总以为别人会加害于自己,恐惧是必然的,如狂人所想:“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魔道》的主人公也想道:“有魔法的老妇人底手是能够脱离了臂腕在夜间飞行出去攫取人底灵魂的。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来了。……怎么,我又看她了!她为什么对我把嘴角牵动一下?是什么意思?她难道因为我看出了她是个妖妇而害怕了吗?我想不会的,害怕的恐怕倒是我自己呢……”“西洋的妖怪的老妇人骑着笤帚飞行在空中捕捉人家的小孩子,和《聊斋志异》中的隔着窗棂在月下喷水的黄脸老妇人的幻象,又浮上了我的记忆。我肯定了这对座的老妇人一定就是这一类的魔鬼。我恐怖起来了。”⑥“我完全给恐怖,疑虑,和愤怒占据了。”⑦ “怎么,她又在偷看我了,那么鬼鬼祟祟的,愈显得她是个妖妇了。哼,我也十分在留心着你呢。你预备等我站高来向搁栏上取皮箧的时候,施行你的妖法,昏迷了我,劫去了我的行李吗?……我决不站起来拿皮箧。我凝看着你,怎么样!我用我的强毅的,精锐的眼光镇摄着你,你敢!”⑧他们看到的世界是一个四面伏击、草木皆兵的世界。所以,狂人“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魔道》里是“使我毛发直竖的”,“已经被忘却了的恐怖重又爬入我的心里”⑨。
正是这种潜意识的恐惧支配着他们,使他们能从表面正常的人和事中,看出其不正常来,在《魔道》里,主人公“从没有看见这样一大片自然的绿野过”。但他在绿野看到了陵墓,透过陵墓,“哦,我已经看见了:横陈的白,四围着的红,垂直的金黄,这真是个璀璨的魔网。”狂人能“从字缝里看出字来”。在别人的眼里,他们都是疯子,《魔道》中的陈君对主人公说:“你近来似乎精神有些不好呢,正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休养休养。”《狂人日记》的医生何先生也对“狂人”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在这个不正常的社会,正常的人都被认作疯子。其实,这些“疯子”,才是中国社会清醒的明白人。王富仁先生说鲁迅是中国文化的守夜人,正是这个意思。“疯子”们在别人昏睡迷糊的时候,清醒地意识到社会的吃人本质。我不能说施蛰存也是这个文化的守夜人,但肯定是个明白清醒的文人。鲁迅能从“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的字缝里,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施蛰存也能从人们的笑声中预感到“她会将怎样的厄运降给我呢?我会得死吗?”并且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人很多,好像很愉快的。但只有我一个人到这里来受罪”。可以说,施蛰存的《魔道》与鲁迅的《狂人日记》有异曲同工之妙。
显而易见,施蛰存表现的是现代都市对知识分子的多重压迫导致其心身的崩溃,是写一个现代都市知识分子内心毛骨悚然的恐惧感。《魔道》中主人公的“都市人的不宁静情绪”是一种“都市病”。“都市病”不是与生俱来,也不是人人相同的,更不是完全不可能摆脱的。都市人的不宁静有着特定的时代内容,有着独特的社会特征。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益殖民地化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帝国主义在上海滩的飞扬跋扈,不能不对《魔道》主人公这样的知识分子形成刺激,金钱的膨胀,人际关系的淡漠,对散发着“新鲜的香味”田野的怀念,无时无刻不在袭击着他的心灵。这些良心未泯的生活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环境里的知识分子,从肉体到精神都被社会压垮了,扭曲了。于是,他们发疯、变态,精神失常,疑神疑鬼,对社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这种恐惧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加深,使之长期处于一种梦魇与幻觉的状态,随之便产生出荒谬怪诞的意识与行为。
可以说,主人公心灵的“魔”,同时也是集体无意识的形象再现。所以说不是施蛰存“走入魔道”。至于说为什么“又偏偏来电报报告三岁女孩的死呢?”我以为这正如《狂人日记》里所说的:“怕得有理”,正好证实主人公恐惧的预感,悲剧的征兆。
社会的压力是外在的因素,恐惧病的产生还有内在的原因,这便是曾经有过的心灵创伤。这心灵创伤就是“潜意识和意识的两种心理因素的冲突”,他们的痛苦便由这冲突产生,《魔道》主人公意识里的朋友、爱人,潜意识里却要当魔鬼提防着。狂人的痛苦也是潜意识和意识冲突的痛苦:“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狂人的痛苦就有“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的心灵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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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曾经翻译过匈牙利作者克思法路提的短篇小说《看不见的创伤》,作品的主人公以为妻子有外遇,便不问青红皂白地把妻子杀了,当时妻子的鲜血溅到他的手腕上,他当即便擦去了。然而,当他知道自己误杀了妻子以后,手腕溅血的地方就开始剧烈疼痛,他不得不去医院请医生用刀剜去这块肉,而这种方法只能暂时缓解一下疼痛,随着伤口渐渐长好,剧烈的疼痛便又开始了,必须不断地剜掉这地方的肉来减轻痛苦,最后连这种办法也无济于事,疼痛愈来愈烈,主人公不得不以自杀来结束痛苦。主人公手腕的疼痛,其实是心灵创伤的疼痛,是看不见的创伤的执著。施蛰存小说中人物的心灵创伤没有这般明白清楚、直截了当,它们是不易察觉的。这黑衣老妇人意味着什么?可能是来自一个女人的伤害,弗洛伊德认为,一切创伤来自性爱的擦痕。作品主人公有对陈君夫人的秘密恋爱:“我觉得纳在嘴里的红红的番茄就是陈君夫人的朱唇了。我咀嚼着,发现了一种秘密恋爱的心酸的味道。”但他立即又怀疑“她是个妖妇,她或许就是昨天那个老妇人的化身”。由此可见,他对女人有一种既爱又怕的感情,这是因爱而导致的伤害。所以主人公有时会去爱没有生命的木乃伊,这是他对活着的女人的畏惧。但这种畏惧深入骨髓,使他对木乃伊也恐惧了,怀疑木乃伊也是魔鬼的化身。这种对女人既依恋又恐惧的矛盾心理,就是深藏于主人公潜意识之中的“魔”。
当然,老妖妇的幻觉,也可以是一种象征,象征厄运与灾难,其“黑色衣裙”的女人就是黑暗与恐惧的替代物,是主人公在潜意识中将厄运人格化的结果。作者还通过这种象征主义从历时性和共时性写出了“魔”的无时不在和无处不在:“难道中古时代的精灵都生存再现吗?……这又有什么不可能?他们既然能够从上古留存到中古,那当然是可以再遗留到现代的。你敢说上海不会有这种妖魅吗?”⑩知道了“魔鬼”是主人公潜意识活动的外在表现,一切不合理的行为我们都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
二、中国意味的潜意识描写
施蛰存虽运用弗洛伊德关于潜意识的理论描写人物,但与弗洛伊德主义是有区别的。
首先,弗洛伊德过分强调潜意识对人的主宰,强调了潜意识完全脱离客观而存在的非理性特征。他说:“精神分析的第一个令人不快的命题是:心理过程主要是潜意识的,至于意识的心理过程则仅仅是整个心灵的分离的部分活动。”[11]施蛰存注重的是“潜意识与意识的交织,幻想与现实的纠葛,感情与理智的矛盾”[12],所以,作品人物的潜意识、幻想与感情,是依附在意识、现实与理智的基础上,都有着合乎情理的生活依据。
其次,虽然施蛰存也同弗洛伊德一样将潜意识当作一种病症,即使如此,在对这种病的认识上,施蛰存与弗洛伊德仍有区别。弗洛伊德是医生,他所说的这种病症是可以治愈的,弗洛伊德说:“症候不产生于意识的历程;只要潜意识的历程一成为意识的,症候必将随而消失。”[13]“就更明白潜意识和神经病症候的关系了。原来不仅症候的意义总是潜意识的;而且症候和潜意识之间还存在一种互相代替的关系;而症候的存在只是这个潜意识活动的结果。”[14]也就是说,主人公经常处于意识与潜意识、犯病与不犯病中间徘徊,他犯病时,就产生恐惧,不犯病时,就意识到自己患病了。施蛰存主人公也承认“只有神经太衰弱的人才会有这种现象。我不能长此以往的患着这种病,我应当治疗……”[15]但他们又清醒地认识到,“没有用,这种病如我这样的生活,即使吃药也是不能预防的。Polytamin有什么好处,我吃了三瓶了。定命着要会来的事情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因为施蛰存认为,主人公这种病的产生,不仅仅是自身内在的原因,还有外在的、社会的原因。弗洛伊德只从病理的角度分析潜意识,施蛰存还从社会生活、社会环境的角度分析这种病症,社会不改变,生活不改变,病就没法治,“即使吃药也是不能预防的”,“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在这一点上,施蛰存的理解在弗洛伊德之上,而更接近鲁迅的思想高度。所以当鲁迅在《狂人日记》里从“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的字里行间,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施蛰存也在《魔道》里写道:“我已经看见了:横陈的白,四周着的红,垂直的金黄,这真是个璀璨的魔网!”
施蛰存与弗洛伊德的不同还表现在:施蛰存的心理分析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的特色实际上就是它的偏颇,把性本能作为最终动力,完全抹杀了人与社会的关联,这只能解释精神病人的某些症候,用来解释人类社会,显然就漏洞百出了。施蛰存一方面接收弗洛伊德的理论将精神分析学说运用于创作中,一方面,施蛰存又将心理分析纳入现实主义轨道。施蛰存作品的人物虽然因病态而怪诞荒谬、神秘莫测,但仍形象鲜明,性格完整。施蛰存对我说:“在这篇小说中,我几乎用尽了我的心理学知识和精神病学知识,还有民俗学和神话学。”[16]文学真是一个综合的学科,文学是与社会生活中很多学科相关联的,离开了社会,离开了其他学科,文学就成了没有着落的虚无飘渺的东西。
施蛰存作品中的人物,大多生活在被日益殖民地化的飓风所席卷的上海,虽然方方面面的压迫使他们魂不守舍、猥琐落魄,都患着神经衰弱症,但他们的共同理想是向往乡村生活,都有着逃离都市的举动,《魔道》的主人公是“应了朋友陈君的招请而来消磨这个周末的。……我欣喜地呼吸着内地田野里的新鲜的香味”,“坐在他们的安逸的会客间里,觉得很舒泰了。这种心境是在上海过周末的时候所不会领略到的。”这对乡村的依恋正是施蛰存的独特处,也使他的人物不论怎么神经错乱,但仍然明白自己的追求。这一切都源于传统文化对施蛰存根深蒂固的影响,江南一带的风景风情是施蛰存挥之不去的情结,《魔道》的主人公虽然内心有寂寞痛苦的孤独感和悲观绝望的失落感,但一到乡下,便立即陶醉于自然风景的诗情画意之中:“虽然是在春季,但这雨却真可能抵到夏季的急雨,这都是因为前几天太热了之故。有三两个农人远远地在背着什么斧锄之类的田作器具从那边田塍上跑来。燕子,鹧鸪,乌鸦和禾雀都惊乱似的在从这株树飞到那株树。空中好似顿然垂下一重纱幕,较远一些的景物都看不见了。只有淡淡的一丛青烟在那里摇曳着,我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大竹林。”在这现代主义的小说里,施蛰存展现的是如同现实主义小说中的美极妙极的春景图,沾满了江南农村的泥土气息。在西方的现代主义的作品中,绝对没有这种对传统文化、乡土风情和现实主义的依恋。
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还使施蛰存的现代派小说有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随处可见他对古典诗词的运用,如《魔道》中主人公看见村姑洗衣,便是“‘休洗红,洗多红色浅’这古谣句浮在我脑筋中了”。“站在门檐下回看四野,黑黝黝地一堆一堆的草木在摇动着了。我不禁想起‘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诗句,虽然事实上此刻是并没有什么山。”中国传统文化的潜在影响,使弗洛伊德学说在中国有了变形的产品。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 施蛰存:《为中国文坛擦亮“现代”的火花》,《沙上的脚迹》,第176页-第177页。
② 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
③④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第215页,第216页。
⑤⑧ 施蛰存:《魔道》,《十年创作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第273页。
⑥⑦ 施蛰存:《魔道》,《十年创作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⑨⑩ 施蛰存:《魔道》,《十年创作集》,第284页。
[11]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12][16] 施蛰存1992年1月15日给笔者信。
[13][14]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15] 施蛰存:《魔道》,《十年创作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