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寻红把院子里开放的指甲花捏碎,草汁的气息如此浓郁。
她照着阳光小心涂抹到指甲上,用一片撕烂的塑料布包紧一个个指头,她要把手指甲染成红色,女孩儿不该有一双素手,染红的指甲看上去如花似玉,就像阳光散碎的金点子,点点滴滴能撒满寻红的心田。
阳光忽高忽低,时明时暗,只一小会儿,阳光就全隐到了西山背后。
天上有几片霞色的云,连着几缕夜的黑影,天眼睁着就要苍茫下来了。
寻红十八岁了,从上初中开始辍学,就一直在家帮家里做事,下面的弟弟要上学,爹说:“农村不缺种地的,但咱家缺上学的。一个女娃儿能识得钱数就行了,早晚要外嫁,回来照顾家吧。”
娘在院边石板上坐着透着天光补手套,娘说:“明天上山,线手套不经用,要把十个指头用料子布裹一圈,摘山货,心急,下手狠,全凭了料子布打底。”
天暗下来的时候有蟋蟀绵迷地叫着,从屋后的墙脚下传过来,把娘说话的声音搅凌乱了。娘抬头看了看院中央的寻红,因为涂了指甲花,寻红的双手像鸡爪一样吊着,娘在最后的针脚上打了结,抬起手套用牙咬断了线,站起来走近寻红照着她的背狠狠给了一拳,“要你疯得和吊死鬼一样,明天上山的干粮还没有准备,你爹打山货就要回来了,你和了面烙饼去。”
寻红想:捂一夜指甲就红透了,一夜的时间都找不出来。和面要占手,无奈寻红把一根一根指头解放开,手指有些泛黄,指尖也有些泛黄,颜色还没有定上去。风平淡地吹着,不紧不慢,寻红听到出山的后村口上有人声传过来,看到打头里走着的爹肩上扛着蛇皮袋,忽闪着走过来,跟着的人也都忽闪着走过来,个个儿脸上挂了兴奋,招摇得很。
这个季节的山货是上山打“青疙瘩”,冬天干透了裂了口子,就改叫“黄花瓣儿”了,是药材,学名叫:连翘。
王二海的四轮车开过来,停在河滩的场上,他跳下车,翻到后马槽里拿起秤,坐在车帮上张着嘴看后村口走下山一长溜满载收获的人,累了一天的身子骨还没散架,硬挺着,等王二海口袋里的钱呢,就连走路的姿态都扌票 着一份儿蛮劲。
寻红藏着自己的私心看,是对王二海的私心。有一只乌鸦在院子里的椿树上饱满而滞重地叫了两声飞过去,寻红用清水洗了手开始和面,和面的时候把面盆端到院边娘坐的石板上,娘到屋后喂猪去了。寻红和着面看着对面的场上,人声嘈杂,打情骂俏声飘过来。寻红想:我要是做了王二海的婆娘就幸福了,和他一起站在四轮车上夏收“青疙瘩”,冬收“黄花瓣儿”,他把秤,自己结账……娘在身后喊了一嗓子:“一疙瘩面要和到明晨?”
寻红端了面回到屋子里,把面放到案板上,擀开,舀了一点儿清油,加了点儿葱花、盐和花椒面,火上的鏊就热透了,饼子搁上去的时候香味串出来,听得爹在窗外和娘说:“摘了五十斤,一斤块五,比夜天长了一毛,收起这七十五块。”
娘冲着屋子里喊:“把第一张饼子给你爹端出来。”
寻红端出饼子来看到爹伏在院子里的水桶上,饮牛一样,小半桶水下了肚,抬起头来打了两个嗝儿,抓过碗里的饼子咬了一口,半张饼子没有了。
娘约定五更起床上山,起迟了,提前上山的人就把山铺满了,转一天不见收获。她和娘和爹替换着上,歇一天上一天,连着上山,人吃不消。夏天天亮得早,娘喊,起床,要她把裤腿用带子绑好,穿好高腰球鞋,夏天的山坡上有蛇出没,蛇是静物,獠牙一张,毒液金黄飞溅。去年夏天爹上山就被蛇咬了,爹说:“蛇像黑绳一样轻巧地划过,脚脖子就有针扎了的感觉,霎时就肿了,就麻了。”爹的脚脖子上被人用刀划了一寸长的口子,拔了火罐,爹杀猪一样叫了好几天。村上的人说:“你爹心贪,贪那最后一疙瘩繁,叫蛇咬了。”
上山的人见了能卖钱的哪个不贪!
走到山尖上就看到不断有人影晃过来,都是山里人,就算是互相不照面也还知道谁是谁家的人,打声招呼散开了,娘要寻红跟了往对面山梁上走,人走得快,只听得草丛中沙沙响,人影就走到了灌木下,娘说:“看见了没有,一疙瘩,一疙瘩长得繁密呢,手要糙啊?”
寻红就着口袋往下捋,一丛灌木娘母俩捋到了太阳泛红。天边上有一朵云飘过来,云越集越厚,娘说:“天不正经,要下雨了。”寻红看了看天,就一块云,还看不出有雨来。听得有雷声从天边滚过来,滚到头顶上见小了,接着有一阵风汹涌过来,山上的灌木顿时纷乱如雨了。娘说:“把繁的歪下来,到那边的崖下守着摘,山头上有雷要过来了。”
寻红把繁密的一枝一枝放在地上,雨点子就来了,寻红说:“娘,走。”
娘说:“把我的一起搂了过去,娘再歪几枝,天一放晴,不定就有人过来这片了,大山姓公,谁占了就算谁得好了,过几天山空了,去哪给你弟弟凑学费。”
寻红把布袋背到脊上,用嘴咬着口袋,不让它脱落了,推出手搂着地上的青疙瘩往对面的崖下跑,对面的崖下有人已经在避雨了,对面的人看着雨滴喊过话来说:“寻红娘,不在乎这一会半会的,过来吧,有雷要过来了。”
寻红放下怀里的青疙瘩,丢了嘴里的布袋,布袋从脊背上滑到了她的屁股下,她就势坐到了上面,她看到娘往这边跑,也和她一样用嘴叼着脊背上的口袋,娘的怀里抱着繁密的青疙瘩,天上的雷响了,不像刚才的那个雷刚从云中钻出来,浑浊着,黏稠着,这一声雷干裂裂的,像天空放下的一个大雷管,它的头是照地下来的,跟着的一条闪电,寻红看到娘身子骨软了,软得像一只鸟,身上的衣裤都炸了起来,娘像是要飞走了,只一刹那,地上的草就淹没了娘。
寻红惊叫着站起来叫了一声:“娘!”
崖头下早有人拽住了她前行的脚步,雨稀稀落落地往下掉,云和雷慢慢往前走了,天突然地就蓝了起来,那种蓝扩大得令人惊悸,那一块云横过山头,飘像另一座山头,崖下的人跟了寻红跑到她娘倒下的地方,寻红看到娘的身体白得像一张纸,衣裤像剪刀裁过一样烂碎,四下里散开的青疙瘩旁边,娘伏在地上像一只折了双翅的鸟。
在渐次高耸的山梁和渐次围绕的蓝天下,寻红的又一声喊叫:“娘!”哑默的空气一下就被撕裂了。
哭声涌浪一般拂过坡谷,没入蓝天,对面山头的人看着这边,往这边跑,知道有人遭了天雷。看的人大多是男人,女人离得远远的相互叙述补充刚才看到的一幕。有人背了寻红娘往回走,寻红背了青疙瘩跟了走,一路上走得飞快。昨天晚上娘还上阁楼要弟弟给菩萨点了三炷香,娘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今年中考的弟弟寻军顺利考上高中,求日子过得安乐平宁,娘却在今天走了,弟弟今天往县里参加大考,她想:娘的死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的考试?两行苦泪无声地顺颊流下。
二
西火村向西二十华里是上泊初中。二十里路,顺着河岸走,河里的水向尿一样细瘦地流着,寻军走着,裤衩上缝着娘昨晚缝好的三百元钱,钱是十块面票,共三十张,娘怕拿了整钱到了县城里要花的时候被贼惦记上,要他花时一张一张往出抽。钱在自己的裆里鼓着,走不了二里路鼓着的钱摩擦得他就想尿。第一次尿的时候,尿憋得满,照着一块石板尿了两字:高中。“高”字模糊得啥也看不清楚啥,倒是把石板腾了一股热气,热气腾起来的尿臊味儿,让他深深闻了一鼻子,他打了个激灵,抖了抖最后几滴尿,拉住拉链,挽了裤腰继续往前走。他要走到学校和老师、同学集合,坐下午的班车往县城走,明天开考。一想到明天,寻军有些激动,也有些心慌,他不想再念书了,学习不长进,越学越没有意思,要是考不上高中,想上高中就得花钱,好高中考不上,次一点的,都是收费生,去哪弄那么多,差一分收一千,他觉得上学把家里人的日子都弄得整天没明没黑的。再一次尿的时候就顾不上尿字,尿也出得软几下就止住了。阳光照得他的头上冒火,他走到学校的时候,看到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他看到自己打成四方块的被子和杨木箱,本来他昨天想挑回去的,想着自己要是考不上还得来这里复习,就独自一人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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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队的语文老师黄国庆叫他出去,说有事情要交代,他跟了黄老师走出学校,学校外有一片杨树林,有一大片阴凉,两个人坐下来。黄老师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的任务就是考试,心里不要有杂念,对你来说,未来就是大学,只有考上大学,农村的孩子才有出路,天灾人祸是免不掉的,自己的努力却一定要靠自己。”
黄老师突然地和他说这样的话,寻军有些莫名其妙,平常黄老师根本不注意他,就盯着前几名,自从上了初中哪见过老师和他谈话。他瞪着眼看着老师,想不到回什么话。黄老师摸了摸他的头站起来说:“吃午饭去吧!”
寻军看着老师慢慢走回了学校,吃饭的时候,他发现所有的人都看他,他心里倒有点发毛了。拽着一个同学说:“为什么都看我?我脸上不干净了?”
那同学说:“没有。”
寻军说:“不对劲啊?”
那同学说:“你是真不知道?”
寻军说:“不知道。”
那同学说:“你娘被天雷击了。”
寻军一拳头照着那同学的脸就上去了。
两个人打了起来。黄老师跑过来呵斥开两人问明白了情况,黄老师指着那个同学说:“是中考,要不是中考,我开除你!”
那同学说:“他娘就是遭天雷击了,是上午发生的,我在电话上听我舅舅讲的。”
他舅舅是西火村人。寻军觉得他的话不假。
寻军把碗照着那同学的背影扔过去,不说话,掉了头往西火跑,身后的黄老师说:“你站住,你要不考试,你就对不起你死去的娘!”
寻军还是跑了,头也没有回,钱摩擦得一点尿意也没有了,一路上就想着农村人骂人的话:你要害了人,叫天雷击了你!
他的娘叫天雷击了。
寻军跑回西火村的时候,看到大场上围着几个人,他往场上跑,跑近了看到穿了白孝的姐姐寻红,姐姐看到他的时候喊到:“你不到县里考试,怎么跑回来了?”
寻军喊:“娘呢?”
寻红不说话了,回过头看场上的草棚子,在外暴死的人村里的规矩都不让进村,就停留在村口的场上。娘还没有装棺,还没有来得及买木料,娘在草上躺着,身上盖着一条花被,草上看不出娘在哪,小得就像草上加了一根草。寻军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突然不想看到娘了,甚至觉得从学校跑回来没有多大意思,他一屁股坐在了场上,歪过脑袋看对面的山,山顶上的云极薄,张着阔大的翼,慢悠悠地走。
寻红走过来一把拽了他,要他起来,喊道:“你疯了吗?不参加考试,你跑回来做什么,叫你回来看天来了,你把娘的希望弄没有了,你回来做啥来了?你走啊!要不是为了你上学上山打什么山货,要不是为了你上学,我也不会早早就不识字了,你还不快往学校走,走晚了连班车也赶不上了。”
寻军不动,屁股像吸铁石吸在了地上任由寻红拽他。寻红急了拽了他的头发往起拽,他被拽疼了,站起来抓了寻红的手推出她好远,他爹从远处跑过来,照着他的头打了上去,说:“你回来做什么?这里有你什么事情?”
寻军梗着脖子说:“有娘!”
爹说:“你再不走误考试了,你要有那份心就好好参加考试,就给你死鬼娘脸上争个光!”
寻军说:“不考了!”
爹说:“怎么能不考呢?你要不考等于是你爹也死了一回,你马上走,误了车,租车也别误了明天的考试!”
寻军不走,一屁股又坐了下来,这时候泪出来了,阳光照着他脸上的泪骤然划出了两道亮,泪就断了线了,吧嗒,吧嗒往下掉!看的人也都歪过了头,歪到了阳光直射不到的暗处:天也不长眼睛啊,好好过日子的一个家,叫天雷击了一个,天也是拣软人儿捏!
把娘葬了,一家人坐了下来,有些事情要交代,爹不是一个管家的人,话少。外面上山的人依旧一大早就听到了响动,近处的山都摘秃了,往远处的山上走,走得远的时候要走到临县的山上,人开始相跟着走,怕走到远处的山上和临县的人打起来,毕竟是人家的山,什么东西值钱了人的眼睛就红了。
爹说:“家里就缺念书人,误了考试就不说了,你是眼看得你娘不在了,你不念书就没有出路,没有出路就只能回西火来种田,你看看村前头王华家里,人家多妆光,考了大学,谁看人家爹娘不是仰了头看,咱西火五六十个娃娃就人家的儿独占花魁,人一辈子就活了一个后代,你是想种田还是想读书?你自己定,你娘不在了少了说你的人,这个家就由你姐来当。”
寻红看了一眼爹,又看了一眼寻军,她看到爹比那天从山上回时瘦了,两鬓角有了白头发,那天的爹走路大步流星,脸膛因为阳光照射泛着红,爹递给娘钱的时候,娘沾着口水数了一遍,娘弯下腰把钱卷在了鞋垫下。现在的爹和娘在时不一样了,爹说一句话就望一眼对面黑处,往常这时候娘都在那片黑处给猪拌料,搅食的木勺子磕得料桶丁当响。寻红一下觉得自己大了好多,看着寻军说:“你得上学,不上学将来在社会上没有办法混。”
爹看着寻红说:“把家里的米面缸和粮食缸都看一遍,缺啥了就去钢磨上推啥,不能因为没有你娘了,日子就散了,还得过。没有钱了找我要,家里你娘的一摊子都由你来做,寻军只管念你的书,读好读不好,将来有没有出息,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寻红说:“我明天跟了人上山,能赚一个是一个。”
寻军说:“都上,我就想知道它天雷咋就击了我娘了!”
寻红说:“天雷不认人!”
爹说:“家里得留一个人看门。”
寻红说:“寻军留下,我和爹上!”
寻军说:“我和爹上。”
爹看着寻军说:“要不你跟了人出去做一个月机砖?”
爹半天后抬起屁股来走到黑处,提起料桶给猪糊食,用瓢挖了糠,对了地锅里熬好的菜叶子,搅了搅,在桶沿上磕了两下抬头叫寻红提了去喂猪,爹说:“出去做一个月机砖也划算,听人家说也能弄千把块。”
寻红提了料桶走到院子里,看到场上王二海在收购青疙瘩,寻红望了半天,有人探了头捏住秤砣看吊高的秤,他就伏下来要他们看,寻红想,王二海也不小了,身边就是缺个扶秤的人。娘在场上躺着的这几天,王二海在村口的路上收购,没有进场,娘死了他还上了十块钱伤礼,几天都没有见他人,现在一下看到了,心里有些酸,莫名的酸。喂猪的时候又想到了娘,想到娘时觉得娘像一只天空收走的鸟。喂了猪从房后走出来,发现场上的王二海开车走了,心里突然又有了一丝茫然,收回眼睛看院中的指甲花,听得卖了青疙瘩的人走过门前说:“山上的路一天比一天走得远了,人和野蜂一样爬在山上,到处是人的喳喳声,明儿歇了。”
“歇了。”
寻红回到屋子里,屋子里暗了,她洗了一把手,端了面盆上阁楼上舀面,爹说几天来因为你娘都心累了,熬点儿米水儿,烙几张饼吃。寻红上阁楼挨着缸掀了看,有小米、大米、豆、高粱,娘把日子过得顺当,屋里的粮食铺排得满满的,娘是个好女人。寻红不自觉地又想到了娘临死的样子,她突然有些害怕了,觉得娘的阴魂还在这个家里走动,她甚至有些不相信大好的青天下娘就被天雷击了。舀了面快速下了楼,不敢回头看,爹在楼下喊了:“做事情,没有你娘一点利落劲!”
寻红要弟弟添了水在地锅熬米水儿,她擀了面开始烙饼。
爹叹了口气说:“家里的摆设好好的,就是少了你娘。”
爹站起身要寻军离开灶火,他俯下身子捂了一袋旱烟探到灶前吸了一口,火把爹的黑红脸印得越发黑红了,烟锅子一明一灭的,早该亮灯了,爹怕浪费电总要等天黑透了才亮。娘活着时娘就不让亮,要吃饭的都坐到院子里照了月光吃,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亮一下。第一张饼子寻红端给了爹,爹说:“军,我孩来吃。”
寻红觉得爹的语气和活着时的娘一样。寻红想哭,眼里就有泪滴了下来,滴到了鏊上,烘着的鏊“哧”响了一下。谁也不会想到是寻红的泪,鏊盖上的热气腾上去落下来,也是这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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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红端了米水儿拿了饼坐到门墩上照着月光吃饭,总觉得身边有人走进走出,不由得把自己的脚往外挪了挪。娘活着时看着她外蹁的脚会顺手打她的后脑勺一下,娘说:“闺女家没有个坐相!”寻红咬了一口饼子看爹,爹吹出烟袋里的烟灰说:“你娘真是走了啊。”
所有的响动都静下来,寻红喝米水儿的声音也淡了下去,房檐的黑就压了过来,压过指甲花,压到了院边上,有蛐蛐儿高一声低一声立了起来。
三
娘的去世,对寻红是一个打击,是一下子让寻红步入了成年农村妇女的行列。一天的日子排得满满的,早上做早饭,洗碗,饭后用洗碗水糊猪食,爹上地,大秋还没有开始,零星的小片地里下种的粮食利用这一段小秋往回收了。院子里东摊开一块豇豆,西摊开一堆红谷,中间用锄把、钅矍 头隔开,喂了猪,寻红就开始捶豇豆了。爹挑了地里的小秋回来,看到院子里到处蹦散开的豆粒,爹说:“没吃过猪肉,没看过猪走?捶豆把豆都散开了,想想你娘是怎么捶的。”
寻红抓不紧木槌,抓不紧,捶几下手掌心就起泡了。寻红戴了手套捶,爹说:“你看哪个村里女人和你一样捶豆戴手套。”
寻红看着四下里蹦散开的豇豆想哭,扭了一下头想把眼里的泪甩出去,就看到上山的寻军空空返回来了,寻红问:“山上空了?”
寻军说:“空了。我想出去做机砖,和人定好了。”
寻红捶了一下豆夹说:“你不念书了?”
寻军说:“念书有什么用?我肯定考不上高中,考个师范有什么用?就怕师范也考不上。就算考上了,毕业出来找工作都是走后门,找不下工作,还得出去打工,谁让我生在农村。”
寻红说:“生在农村的人多啦,又不是你一个,你不念书,你让爹操心了。”
寻军不说话,要过寻红手里的木槌坐在地上捶豆。寻红站起身望了望河滩的场,场上被挑回来的秋粮占满了,各家的粮食用木条隔开。寻红想,王二海的四轮进不了场了,娘活着时,上山回来,总是不让自己去卖青疙瘩,怕她看不准秤缺了斤两,寻红想:山上到底被人摘空了。
寻军是第二天跟了人出去做机砖的。走时他只和爹说要出去赚一个月钱,其实他内心想了很多,不好说出口。爹走时安顿他,要他记着一个月后回来上学。寻军咬着嘴角点了一下头。走到上泊学校背了自己上学的铺盖卷坐车走了,寻军一路想着,我要是在外赚了钱,就不回来了,农村不好,回来过这种日子没有意思,太平淡了,读书读不出名堂,自己的理想和现实是脱节的,自己也算是男人,要家里人赚钱供自己上学,要不是因为钱,娘也不会上山遭了天雷。寻军的思想就朝前走了,把家里的一切都抛开了不去想。
大秋眼看着要开始了,学校也开学了,不见寻军回来。爹着急得屋里一趟,屋外一趟,看什么都不顺眼。爹把提前打下的红谷去钢磨上碾下来,要寻红跟了村上的人进一趟城,卖了新米的路费尽量到城外的机砖窑去找一找寻军,问问他为啥好好就不念书了?
寻军看到寻红的时候,心里打了个激灵,脸也还红了一下,站在一排排做好的红砖墙下,搬过来三个砖头要寻红坐下。
寻红说:“你咋就不想着回乡读书了呢?”
寻军不说话,也搬了三块砖坐下,掏出一包烟来取出一支点上抽了一口。寻红看到他叼在两指间的烟一巴掌打脱落在地上,说:“你多大了?本事没有长,倒长烟瘾了,谁借你烟胆了?”
寻军突然意识到他的这个举动错了,和工地的人平常烟来烟去的惯了,和姐一下子也来了这个。弯下腰捡起烟来装到口袋里,反倒有了一种很释然的感觉,既然这样了,啥都说到明处吧,又不是见了爹。寻军说:“实话说,我不想上学了。”
寻红站了起来,肘下夹着的米布袋像风筝一样落到了她的脚面上,她踢了一脚,狠狠地又跺了一下,有点想哭,却又慢慢地看着,低头不停用鞋底子来回搓地。坐下后,顺手拽过米布袋缠了个卷拿在手里,抬了手指要寻军说,“怎么的就不想念书了?”
寻军说:“我脑筋糊涂,学过的过目就忘了,志向也不大,当初为什么不让你念书呢?出来做机砖,觉得比学习容易,还不如早点赚钱,也好补贴家。”
寻红说:“你是早有这想法还是才有?”
寻军说:“才有。”
寻红说:“爹说了,咱家不缺赚钱的,也不缺种地的,就缺念书的。”
寻红伸出手掏出寻军装到口袋里的烟,看了看说:“爹才敢抽五毛左右的烟,你倒抽块半的了。”
寻红的眼泪往下掉了,有些生气地说:“咱家祖上没有一个在城市里当过官,哪怕当工人的都没有,就想着指望你了,倒好,还没有学出名堂,半路你就转行了。”
寻军说:“不是我不念,我也想过读高中,考大学,我还看不上中专生呢,可是,读书我不开窍,我知道,我再念也是瞎花钱,要是考不上,念高中比念大学还花钱。”
寻红皱了眉头,抹了一下往出掉的泪蛋子,眉头上的汗和泪聚在一起顺着鬓角流下来,汗不是透亮的,是污浊的,寻军想:姐在大街上卖米,东躲西藏,过往的车辆把姐的脸荡黑了。寻军掏出刚发下的一个月工资递给寻红,寻红不看,一巴掌打落在地上:“你都会赚钱了,你要是念了书将来赚的钱怕比这要多出好多。”
寻军弯腰捡起来,立起解开裤带,把裤衩上口袋处的别针摘下来,钱放进去,又把别针别上,系住裤带时,寻军突然想尿,走到后排的砖垛下撒了一阵子。
寻红听着撒尿声,靠在一长溜砖墙下望着远处,远处的高压水龙头正往出冒水,一匹土洇透了水,“哗啦”塌了下来,有人开始把土往砖模子里放土,寻军不念书,一辈子就要过这样的日子了。
寻红看着挽了裤带走出来的寻军说:“爹说,他小时候就不想念书,长大了想念了,也晚了。没文化的人,在人面前说话就短一截子,这个家要是娘在就好了。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咱农村人辈辈就只能是农村人,你要有那心思,就回家念书去!”
寻军看到远处做机砖的有人扭头往这边看,有点生气了,说:“我不念了,就不念了,不回家了,你回吧,你迟早要嫁的人来管我!”
寻红站起来说:“你,你要有骨气,就在外别回村里,一个男娃不念书,就算混到了城市里也是挑泥搬砖的!”
寻军想:要是娘在,我也不念了,觉得因为念书的事情让大家都难受,要不是因为供自己念书,娘也不会遭了天雷,农村人都指望孩子有出息,看看有几个有出息的?他数了数村里不念书的人,有一大半跑到城市里了当民工搞副业了。能念下书来的,念到最后塌了一屁股饥荒,到最后还不是回农村拿锄把。
寻军想掏出烟来抽一口,发现寻红看自己的眼睛吓人,没来由看着寻红,要她往城里赶班车,走迟了就误了,你看那些人都往这边看呢,还以为你是我啥人!
寻红看了看天色,紧抿了一下嘴,一下子抿出了泪的味道,站起来打了把土往回走,头也不回地,撂过一句话来: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大秋开始收了,家里缺了娘,爹像自己缺了一只手一样,里里外外的,打下的粮食不知道往哪里囤。以往,娘总是把楼上拾掇干净,该放什么粮食,要爹往楼上扛,指挥他倒就行了。包谷不怕雨就在院子里用荆条编的长筒囤起来,屋檐下有一条长棍挑着系好的包谷,系包谷的时候,因为寻红系细了包谷皮,放上去的掉了下来,爹照头给了她一下。寻红想:怎么爹和娘看自己就是外人?爹要寻红把院中央的指甲花拔掉,他要把包谷囤到那里。寻红有点不舍得把那一方方指甲花拔掉,秋深的时候它还要开一捧,寻红还想着把自己的指甲染红呢,爹看着她干活的不利索劲,走过去三下两下揪起来扔到了院边上。寻红不说话了,跑进屋子里把指甲剪得光秃秃的,她说不上来要和谁怄气,只是觉得人家那女孩子都有一段自己的时间,自己却慢慢和娘一样了。
大秋过后有人来为寻红提亲,说的是下泊村的王二海,寻红一听,心里像揣了小老鼠一样突突跳,她是打心里喜欢王二海。爹却拒绝了来人,理由是,寻红娘刚去世,弟弟还小,就算是寻军不念书了,新房还没有盖,人家都往前批地契了,寻军三头二年也要说亲,不能因为没有娘了,家里就连个楼也盖不起,没有一座楼竖着,找人家闺女没法说话,当姐的这时候就得尽当娘的义务,闺女好坏迟早能嫁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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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红送媒人走,跟着人家走出了村口,人家回头看了看她说:“你爹说的是正理,农村人十八九岁都出嫁,你现在要出嫁了,这个家就剩你爹了,一个汉们家,地里一下,锅台边一下,你说说,弄不好就得打两个光棍,你等着竖起楼来再考虑出嫁吧,不误,还小着呢,有女不愁嫁,好歪说话!”
寻红觉得这话是给自己听,半天不好意思张口,看着媒人要走了,跑了两步拽了人家一下说:“叔,你能不能告诉王二海,要他等我几年,哪怕就一年?”
那人停顿了一下说:“再说吧,人家屋里就一个娃,缺人手,捎带搞收购,急着用人呢。”
寻红不知道还该说什么?那人背着风点了一根烟,看着寻红说:“回吧,风大。”
往回走时,寻红就想着王二海,想着他哪都好,没有一样地方不好,就连他长得不太高的个子,也觉得正好,男人长得太高了还浪费布呢。心里叫着王二海,王二海,就想自己要给他写封信。回到家还没有等找出纸来,爹就要她把院子里的谷收起来,把楼上木仓里的旧谷倒腾出来,碾了,等有收购米的人来了当新米卖。收了谷爹要她做晚饭,不能因为没有娘了,日子过得就不像正常过日子的人,你娘活着时从不吃饭吃到人后头。爹端了饭到邻家的院子边上,等吃饭人都端了碗出来讲东西上下一条河的新闻,第二碗总是娘要了爹的碗回屋里盛出来给爹,天黑透了,爹才敲着碗帮哼着曲回来,走到门口,娘听见了脚步声,“吧嗒”把灯拉亮了,灯泡瓦数不大,娘已经透着月光把锅台上收拾利落了。寻红现在也学了娘就着天上的月亮洗了碗喂猪挡猪窝,累了一天,寻红顾不上想王二海,眼皮开始打架,倒头呼呼就睡。
半夜里寻红起夜,想到娘,不敢起床,闭实了眼睛听村子四周围黑寂寂的声音,不知道都是一些什么东西在叫,无边的黑暗压着她,不敢出声,憋着尿,呼吸也变成黑暗的了,仿佛天再也不会亮,把头蒙在被子里,觉得四下里有娘的影子晃动,自己要被窒息了,迷迷糊糊睡过去,却是梦见到处找茅厕。天不亮听得爹披衣坐起来,坐在火台上抽旱烟,爹不喜欢抽纸烟,旱烟劲大,抽起来过瘾。爹边抽边咳嗽,觉得爹喉咙里有一口痰吊着,咳嗽时忽上忽下,听上去耳根一点也不舒服,她想着爹要把它咳出来了,却在喉咙里哧着不动。寻红起床后去了一趟茅厕,看到院里囤着的包谷,像被黎明剖开了,亮的一半有包谷挤着荆条鼓出来,黑的一半有一把锄立着,像一个人站着,同时她看到了穿过村子黑黑地走掉的那条路,寻红想,一个人要是走上路,走出这个山凹就好了。听得爹在屋里喊:“放出猪来,该做早饭了,一大堆事情等着做,地里的茬还没有刨,你吃了饭去包谷地把那些干豆角摘回来,掰出来也能换俩钱。”
寻红站在院边上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天要亮了,空气里满是尘雾霞气,又黄又红,吸进来感觉稠稠的,能把人喝饱。看到爹扛着锄头下地,一天里人畜就都开始动了。爹总有一个接一个的希望,弟弟不念书了,他会有计划给弟弟盖屋,娘活着时和娘商量,娘去了,爹自己闷在肚子里,爹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什么时候爹能给自己拿一个主意呢!
四
整个秋天寻红不停地劳动,家里的,地里的,做不完的活。有一双半高跟皮鞋放在楼梯下,想找时间穿了要人看也找不到机会。洗锅刷碗喂猪,一双手在秋风中变得粗糙了,手皮裂开了细小的口子,指头也粗短了,火炉里的煤熏得指头尖黑黑的,寻红就不看自己的指头了,这样的指头染了指甲花也不好看,她觉得自己的手越来越像娘的手了。爹有几次发现她看着手出神,爹就说了:“入冬后,我上山打黄花瓣儿,你在家把院子里的包谷卸下来,等有个好价卖了它,明年春天该批地契了,没一座楼竖着,日子过着要叫人笑话了。”
院子捂黑了阳光的两囤包谷,寻红的手一个冬天手掌心都要毛刺刺疼了,但人活着总是要一天天过日子,她想到娘活着时过日子的那分心劲,自己却怎么也找不来,出生在这个家,这个家却不是自己的,自己不知道将来要到哪里去活,哪里才是自己的家。
开始进入冬天,上山的人又开始补手套,秋天结籽的青疙瘩成了黄花瓣儿,干透了,比夏天的更值钱。好久没有见过王二海,傍晚时候又看见了王二海的四轮车冒着青烟开到了场上。寻红有几分激动,在等山上下来的人的一段空闲里,寻红简单写了一封信想写给王二海,写信的过程中,几次开头都不知道该叫王二海什么,最后想了想下决心写道:
王二海:秋天走到冬天了,你不知道还记得不,秋天时,下泊村的来成叔来替你提过亲事,因为,我妈死了,你是知道的,家里缺人手,我爹拒绝了提亲,其实,我是愿意的,你要是能等明年我爹给我弟弟竖了楼房,我就能嫁你,你等等我,我迟早是你的人。
信写了一半想着后面该怎么样写,就想趁着想着的一会儿出门再望一眼,看他现在做什么,不知道口渴不,要是口渴,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上来要口水喝,还想着什么来着?想着自己还没有换了半高跟皮鞋,往楼梯下找出皮鞋来想要穿,发现潮湿的地让皮鞋变形了,生出许多霉点子,哪里还能穿得上去,有几分失落,身子就站在了门口,眼睛就望到了河滩的场上,这一望呀,心就真悬起来,看到王二海和一个谁家的闺女坐在车帮上说话,不时望着后山的出山口,等上山摘山货的人下山来好收购。看他们俩说话的热乎劲儿,说到高兴处,那个闺女还扬了手打了他的头一下,王二海缩了一下脖子,笑着从车帮上翻下来。寻红走出门,往院边上走了走,手里写着的信就被手掌心的汗弄湿了,软下来,缩回来,缩成了一个团。看清楚了是河下对面一个村子里的毕福贵的闺女毕小红。她想不到毕小红怎么就和王二海坐到了一起,想着毕小红真够胆大了,就听得隔壁的婶从院子里出来倒脏水,婶看着寻红说:“红,你望甚呢?”
寻红不好意思笑了笑,把手里那团纸越发揉得紧了,说:“望我爹呢,看他怎么还没有回来,收黄花瓣儿的都来了。”
婶说:“看看人家王二海,好孩,好家庭,秋口上给你说,你爹想把闺女使唤到老了才好出嫁,人家来成做媒说了河滩下毕家的老二,要说那闺女瞧外表就比你差,可人家怪对缘分,你快看看,那撩猫逗狗的小样儿,人呐,说不清楚风从哪家门前要过。快看快看,烧得那毕家的老二妞,屁股都起燎泡了,坐不是站不是的。”
婶又看了一眼,歪了歪嘴,很不屑地冲着刮过的风吐了一口唾沫,扭身走的时候腰身往上还摆了几摆,像是要告诉寻红:咱不稀罕她,看她疯得那样西火村都放不下了。
寻红觉得手心的汗突然地就被凉风收干了,脊背也有些凉,把手里的信扭成麻花样,犹不过瘾,走到房后的猪圈里扔进去,猪以为要吃食了,跑到猪槽前等,却发现人扭身掉回头虚晃了一眼。地上的包谷堆了一地,她坐到小板凳上,把火柱伸到板凳下面,露出火柱尖来,拿过一穗包谷,用火柱尖在包谷的屁股上豁出一长溜口子,两只手在火柱尖上一歪,包谷就落到石板地上。两囤包谷,她得掰半个月。两囤包谷掰下来,手上起了泡,慢慢地长了茧。爹要她把新包谷,该脱皮的脱皮,该磨面的磨面,该往出卖的就卖,种包谷主要是为了卖钱,爹说一年的包谷要卖到五千块,一年里种地才叫不赔。
日子和往常一样,寻红觉得心里少了什么,少的那一段空当常常被一种声音占去,是傍晚时分王二海的四轮车的发动声音。远远望去,人家毕小红已经站在车槽里举秤,俨然像老婆汉们了,寻红觉得那个位置本该是自己站着的,现在站着的那个和自己一样,但就是不是自己。她笑不出来,看到人家笑,心里难过,冬天黑得早,爹也看不清楚自己脸上的难过。她无来由就恨上了毕小红,有时候路遇了,假装看不见,躲开了走,真要碰了头顶头,人家毕小红不笑,自己倒先笑了,笑得牙关都酸了,笑是为了不让人家看出自己的心事,可那笑要多苦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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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经上冻,做机砖的就放假了。寻军在县城里遇见了往药材厂送货的王二海,王二海要寻军坐了四轮车回村,车上给一家代销店捎了几箱啤酒。一路上碰着好多农村来买或卖粮食的人,遇见的人说:“二海,捎个脚。”
王二海戴着狗皮帽说:“上吧。”
车也不停,怕有交警追上来,他的车没交养路费。走的人就扒了车帮往上爬,车槽里的人拽,等出了县城,车上的人就有十多个了,车身有些晃,男男女女扭来扭去的,这个喊,踩了脚了,就没有觉得踩得软?那个叫,不挤紧点,风就挤进来了。满车人嘻嘻哈哈笑。不知道谁看见了上泊村一个骑摩托的,带着一个人从后面赶过来,他跟着四轮车跑,想超却超不过去,一路上吃了不少荡起的尘土。
有人喊说:“他车座后带着的那个女的,是他的对象,准备腊月里结婚呢,他领着对象到县城里去买衣裳,两个人都荡成土人了,不要让他超过去啊,咱就一路上看他这西洋景了,要他高兴,高兴就高兴透,提前咱给他弄房!”
寻军本来是坐在人中间的,听了就往外挤了挤,也想探出头来看,看到男的穿了黄大衣,戴了墨镜,耳朵上捂了护耳,脸被风吹得和猪肝一样。女的在后面搂着他的腰,脑袋伸到一边,前面的灰尘荡过来,本来雪青色的大衣荡得成了土黄色,怕荡灰就别伸脑袋出来,她还专门把脑袋伸出来往前看,她头上的红色围巾因为荡了土,看上去一点也不鲜艳。都想看看那女人的脸,红围巾捂着,鼻周围的围巾上还结了一层霜花,眼睛看花了也没有看清楚那女人长了啥样。
有人说见过那闺女,身材还好,就是牙不好。
有人搭话说,不知道吧,人家订婚时就要求到城市里做考瓷牙,满口白雪雪的牙了。
女人捂着嘴怕有冷气刮进嘴里,捏着嘴说,妈呀,都成什么社会了!
男的加大了油门想穿过四轮车,车上的人就喊了:“别让穿跑过去啊,他带着对象心里风光呢,想在咱们面前显摆,要他给咱发烟啊,不发烟就别想过去。”
一车人开始兴奋,挣着伸了脖子往后看,开车的王二海也搞得有点兴奋,山路弯大,他在用心开车的同时,兴奋得清水鼻涕不住往出冒,不时地一把鼻涕,一把鼻涕往出甩,车上的人说:“怎么好好的阳光要下雪了?”
有人看了看说:“是王二海的清水鼻涕。”
一车人又开始笑。有人冲着摩托车喊,不想吃土灰就扔过两包烟来。看到骑摩托车的歪了脑袋和后面坐着的对象说话,后面的听不清楚,又往前探了一下身,整个人就爬在了他的背上,四轮车上的人就又喊了:搂着脖子亲两口也行!
看到摩托车后的女人坐下后,从背着的提兜里往出掏东西,摩托车就开始加速了。前面正好是爬山,四轮车不及摩托车有劲,光听见“哼哼”,眼看着摩托车就要超过去了,在超速的瞬间同时摩托车上飞过来两包纸烟。
四轮车爬上山的时候,看见摩托车早下到了半山腰,男人点了烟,望着远方兴奋还没有落下去。寻军也要了一根抽,车上有人笑着问寻军:“出去走走啥都会了,懂不懂结婚主要是干啥?”寻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车上的女人打了一下问话的,说了一句:没有大小的,结婚就是生你呢!
一车人又开始笑。有人点了一根烟给王二海放进嘴里,看到前面的摩托停下来了,好像是哪里出了毛病,车上的人就开始起哄了,加快啊,撵上他,再和他要两包烟抽。因为是下坡,王二海就熄了火让车溜,为的是省油。车在溜的时候,不防备一个背阴处有一块潮湿地带结了冰,车身晃了一下,车上的女人们集体惊叫了一声,四轮车来不及发动控制,出溜下了沟。
这一次车祸直接受害人是王二海,他的大脑昏迷过去。再一个直接受害人是寻军,他双脚没有了,粉碎性骨折。其他人只是受了点轻伤,或手脚划破点皮。
寻红从来没有见过爹哭过,这一次爹在看到寻军的一刹那,不是那种小声的往出挤哭声,是张口就喊了一句:“儿啊,你让爹干脆利落替了你吧!”
大山把爹的喊声穿出去,让镇上来的干部吓了一跳,就看到爹跪在地上抱着弟弟,泪像河一样把衣裳前襟洗得湿漉漉的。
爹这次是真伤了心了,爹一边哭一边数:“想着是祸不单行,哪想到祸来得就这么大!第一大祸是你娘死,怨谁?人说,冤有头债有主,天雷击了人,留下一串雷音走远了,拽不住,找不见,找哪个去说理?活着命穷,死了命苦!老天爷你不睁眼,瞎着个眼你就给了我第二祸,我的儿招谁惹谁了,一车人翻下沟你要走了他的脚,就算是可怜他你留一只给他呀,你一只不留,我操你八辈又八辈祖宗!霍翠平,你在天之灵也不知道保护咱的独苗,愿不得天雷要击了你,要天雷再击你一次啊,我把你个死鬼霍翠平!”
听的人心里酸酸的,寻红听到爹从开始哭祸到开口骂死去的娘,由不得也开始哭,看到王二海的爹娘赶过来哭成团,寻红的哭声也从小到大放开了。镇上的车来了,一干人才乱着往医院走,寻红看到王二海的脸白得没有一点儿血,弟弟的脸也白得没有一点儿血,她真开始害怕了,她害怕他们都和娘一样,说没有命了就没有命了,心里开始打哆嗦,她觉得人活得没有一点意思,生死转瞬间该有的就没有了,脑海里也闪了一下毕小红,也就是一闪,念头儿就断了。她要弟弟捏着自己的手,弟弟疼得开始呻吟,手指甲嵌进了她的肉里,她咬着牙,只要是能缓解弟弟的疼,现在就算是要她的手她也乐意。
住院的时候爹抖抖嗦嗦掏出卖包谷的四千块交了,交了钱开始治疗,病情稳定下来的时候,爹觉得自己交钱亏了。自己交钱?好好的儿又不是他自己要下沟,是开车的人把他开下沟了,这钱应该他王二海来出。王二海一直没有醒过来,爹见了王二海他爹的时候说:“等你儿醒来,咱还有理要讲。”
王二海他爹原来是开汽车的,开过修理厂,人长得胖、黑,说话音粗,看着寻红她爹说:“是有理要讲!”
气冲并没有理短的意思,寻红爹走过去,觉得不对劲,这句话明着是给自己听的,回过头不等王二海醒过来就着急了。说:“你说,我的儿他不是自己下了沟了吧?”
王二海他爹准备要回病房了,听得有人给难听话了。扭转身子,卡了腰说:“我的儿要不是拉了人,车失重也不会下了沟!”
寻红爹一听,人家倒有理了!抬了手指着对方说:“我的儿缺了脚,两只脚不是白缺的,缺一只,我要你还一双!”
王二海他爹不甘示弱地也抬了手指着对方说:“愿不得天雷击了你老婆,你打心眼就不正!”
寻红爹这下动肝火了,他见不得人揭他的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骂自己老婆霍翠平行,别人骂等于是打自己的脸,该出手了,一拳过去,王二海他爹早有准备眼疾手快挡了一下,第二拳还没有上去,两个人就搂一起了。护理病人的丢下病人出来看稀罕,护士和医生也出来看,听得走廊打架,寻红也跑了出来,她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两个打架的人,是看到毕小红在人群中晃了一下,掂了脚尖看了看,扭身返回了病房。寻红想:毕小红还算是知道心疼人的人,王二海病重时,也来医院守着。
保安把地上的打架的拉开,寻红挤过去看到爹脸上抹了许多墙上的白灰,王二海他爹也抹了许多墙上的白灰,两个人的脖子上都暴着青筋,有些不服气地在院领导的训斥中回到了各自的病房,都留下了话:“狗日的你等着!”
寻红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爹,叫了一声:“爹。”
爹的气一下子又找到了地方,看着寻红说:“你要有能耐上去撕狗日的两下,也好替你爹出口气,你就会叫爹!”
寻红不说话了,她不知道好好的怎么上前去撕人家爹两下,一个闺女家,没过门的闺女家,怎么好意思动手动脚,她倒了一缸子开水放到面前,拿了湿毛巾要爹擦,爹看了看两手白灰,突然地抬起手来照着自己的老脸打了一下,病房里的人被他的举动弄愣怔了,他对着病房里的人说:“打人不打脸,我活得还像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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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人安慰他说;“谁家也有三长两短,活人活事,没事活着也叫个没有意思。你还有个好闺女呢。”
寻红爹瞟了一眼寻红,本来他还想说:闺女不是顶梁柱。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也觉得说这话没有水平。
寻军的脚好得差不多了,有一只脚成了秃子,有一只脚缺了脚指头,只有架双拐了。寻军看着自己的双脚哭,心情坏到了极点,寻红看他哭,一开始也难受,看弟弟老哭,就忍不住了说:“要你念书,你不念,倒好,成了这样子。”
寻军拿过床头柜上的茶缸照着寻红的头扔了过去。寻红弯腰捡了起来看着寻军说:“你要是解恨,就再扔一下过来。不要看我不是这个家的人,现在这个家凭了我,将来这个家也要凭了我!”
寻军不说话了,看着窗外,爹也看着窗外。爹说:“年头腊月的,你小姨过来给咱看门也该回家过年了,咱得出院。就算是有多大的烦恼,年总得过。”
在医院住得熟了,隔壁的一个病人就想要寻红留下来给自己家当保姆。先是问寻红愿不愿意,寻红说:“自己做不了主,得问爹。”
问寻红爹的时候,寻红爹思考了半天,寻军的脚还没有好利落,家里缺人手,留不下来,就摇了头说:“走不起,屋里没有人。”
那人说:“我给你高工资,还可以给寻军办个残疾证,弄好了还领国家的残疾人补助。”
寻红爹疑惑地问那人做啥工作的?
那人说:“我是县政府的公务员。”
寻红爹说:“你咋的了住院?”
那人说:“不瞒你说,吃饱肚子也没有多少年,人就都吃出病来了,脂肪肝、血压高、糖尿病,都有,富贵病,一年输两次液。”
寻红爹说:“那贵了。”
那人说:“有医保。”
寻红爹也不知道啥叫公务员,啥叫医保,觉得是县政府的,肯定属有权人,就问人家,自己儿坐车掉沟里了,该不该开车的人赔?
那人说:“要看情况,通常是应该赔,但也要看对方的情况,比如对方有没有赔偿能力。”
寻红爹赶紧递过去一支烟,掏火的时候,人家说:“病房不让抽烟。”
寻红爹说:“你夹耳朵后,出去抽。”
那人不要,婉言推了说:“你把你儿的情况说说。”
寻红爹说:“开车的人还活着,也在这里住院,听说年后转院到市里,也撞得不轻,啥人也不认识,大睁眼睛望天花板。”
那人说:“这就不好说了,按法律弄起来也是很麻烦的事情,比如,对方没有驾驶证件,拉货车非法拉人,再比如,就算是法律判对方赔偿,但是,现在他还处于昏迷状态,也不好执行。法律打白条的事情多了,农民打官司不光打不起,守法都难!互相都没有钱,你要怎么来赔偿?”
寻红爹说:“你说我就哑巴吃黄连,吃定了?你说,我赔了儿子花了钱这亏就该吃大了?”
那人不说话,拍了拍寻红爹的肩膀说:“人穷,国家大。”
寻红爹突然小眼睛放出了亮光说:“领导,我叫我闺女给你当保姆,你帮帮我?帮我出了这口气!”
那人说:“我姓杜,这个忙我不好说帮不帮,能帮我肯定要帮,也不是交换,我就是觉得寻红这闺女勤快,脾气好,想让她来,以后熟了有事情自然会帮,人都得现实点。”
寻红就这样定了下来,先回家去过年,过了年再来给人家当保姆,其实也就是和一个老人在一起,孩子们都上班,家里要有人来照顾她,管她吃喝,头疼脑热的有人报个信。寻红和她爹去了一趟人家家,家不在县里在市里,也不远坐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认了地方,看了看家里的老人定了过了年就上来。
临出院的时候,寻红偷着去看了看王二海,他爹已经回村了,他娘在伺候他。寻红看到王二海仰面躺着,挂着吊瓶输液,他娘看着睁着眼睛的王二海,不时地抹眼泪。寻红叫了声:“婶,咋样了?”
王二海他娘说:“就那样,看见活着啥都不知道。”
寻红说:“毕小红没有来?”
王二海他娘说:“来了,绕了一下,走了再没有来,还想着腊月里办事情,都准备了,出事情了。自己的儿这样,张不开口,这事怕黄了。”
寻红说:“总有好的一天,人好了就都好了。”
王二海他娘说:“都好了就好了,都不好啊,老天就让你过日子作难,有生就有死,有福就有难,找哪个去说理?就这么一个儿,你说说,出了事情家里整个就变了,看啥不是啥,做啥都没有心劲,我也就这一个儿啊!”
寻红看见婶哭,自己也鼻头发酸说:“婶,慢慢养着吧。”
王二海他娘说:“不慢慢能行?急死你,不过晌午黑不了天。”
寻红出了病房门的时候,想起了王二海开着四轮车进西火村,见人就打一下喇叭,那一声喇叭就比别人多了几分神气,不像爹一样,见人就手脚无措,像个庄稼汉。又想到自己要嫁了这个人,真摊上了,要和他过一辈子,那真叫窝囊死了,就有点庆幸自己到底没有摊上,开始可怜毕小红,想到年后要进城当保姆了,心就又多了一份惊喜,自己的责任不在王二海身上,在弟弟身上,王二海是毕小红的责任。
五
过了年,正月初八杜先生就打电话来,说要来车接,初九果然就来了一辆两头平的小车。寻红拾掇了两大包东西要带,人家说,城市里啥都不缺,不用带。人家还给寻军送来一辆轮椅,寻军试着坐上去,用手转着车轮走了几步,一下还不习惯,方向老掌握不对,转得脸儿通红,头发上都冒出了汗。爹笑着看,嘴张着,哈喇水都掉了出来。杜先生觉得农村人很容易被一件事感动,很是朴实无华,看到这个轮椅的时候是高兴的,一个人要一辈子坐在轮椅上,现在还想不到那种痛苦,一点利益就容易被感动的农村人,让杜先生也感动了,他挺着啤酒肚子开始笑。寻红忙着找口袋往城市里带新小米、新包谷瓣儿、新黄豆,大大小小有五六个袋子串在了一起。要准备走了,镇里突然来了车,来的车不如杜先生的车好,车是直奔寻红家的,村里的人都稀罕,从来没有见过寻红家里来过镇干部,就连村干部路过都不打正眼看她家的屋子,突然的来了镇干部就觉得寻红家一定是来了重要人物。下了车的人都看腆着肚子笑着的杜先生,来的人有镇长和副镇长,急忙地弯了腰走过来,人还没有到跟前,手先伸了过来,杜先生也不弯腰,也不往前探身子,等他们的手伸过来轻轻抬了一下,也不握手,表示礼数到了,自己目前的兴趣不在和他们握手上,嘴里“啊啊啊”点了点头,就结束了对来人的欢迎。
镇长、副镇长们想说什么,却不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镇长就找了个话头说:“杜部长,我们是来看看寻军这孩子出院了。您来呢也不打个招呼,有事情办说一声就给您办了,劳驾这么远来咱西火。”
杜先生笑着看寻军转方向,并要求他转向的时候一只手吃劲,一只手呢要虚着,把牢车轮子,就好转了。杜先生也不看来的镇长们,看着寻军的车轮子说:“你们怎么知道我来了?风声传得倒快。”
镇长说:“是听说的,晚了,杜部长路过乡里也不进去,正月天,我们都在,都在值班,越是节假日越不能擅自离开工作岗位。”
杜先生说:“我是来办个人的事情,与工作没有关系,大过年的就不去添乱了。”
镇长说:“走过路过不该错过,怎么能说是添乱呢。咱现在就回镇里去,只要杜部长给我们这个面子,杜部长来是高看我们了。”
杜先生不回话,看着寻红说:“好了吗?和你弟弟和父亲道个别,咱们也该走了。”
听说要走了,寻红突然对这个家有几分不舍,往常面对村前的路,一看到就会想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现在真要走了,人到惶惑了,自己走了,爹和弟弟怎么过日子?一老一少,里里外外,寻红上了楼在祖宗的牌位前给娘磕了个头,抬头看娘的照片,是娘年轻时候的照片,娘笑得多好,打从自己记事开始,她就记得娘不停地唠叨,没有见过娘有过这样灿烂的笑容。她听到楼窗外村里来看轮椅的人的说笑声音,她想自己不知道能给这个家带来什么,想着娘活着时的影子,也不觉得害怕了,就算娘没有人了,有影子在,爹活着就有心劲,爹常说:你娘给我养了一对儿女,没有享了福早走,你娘要活着,家就不是这个样子。是哪个样子呢?寻红又想到王二海,娘要是活着,她现在有可能就是王二海的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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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楼要往车上坐,杜先生拉开车门要寻红坐到前面,前面从来都是领导坐的,村里人一下子觉得寻红这闺女一走就不回来了,攀了个重要人物。坐到了车上,隔着玻璃望着爹和弟弟,爹拍了拍车窗要说什么,什么也听不见,寻红在车里喊道:“别忘了给猪糊食,娘在时猪吃一料桶,猪长了,得吃两料桶。”
车就开走了。路过镇里也没有停,只听杜先生和司机说:“按一下喇叭走,表示一下,这些人麻缠着呢。”寻红看到车窗外的镇长们在路边站着,笑着看着车里的人不停地摆手,车把外面人的笑闪了过去。
寻红当天被送到了市里,住进了老人的家。临走的时候杜先生把寻红叫到厨房的阳台上说:“我老娘什么都好,就是太讲卫生了,你要处处洗手,或者说她要你洗的时候你就洗,不要反抗,其他她都好说。”寻红想:不就是洗手嘛,讲卫生是好事情呢。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能做得到。安顿好,杜先生就坐车回县里了,寻红才知道,杜先生是县里的组织部长,管干部的,自己家里没有人是干部,也没把杜先生当领导看,唯一觉得的是,杜先生走路的姿势和平常人不一样,说话时做出来的手势也不一样,怎么说呢,很有力度和派头。寻红觉得跟了杜部长享福了,连镇长都不敢小瞧自己。反过来又想了想,自己也不过就是来给人家当保姆罢了,假如给一个不管干部的人当保姆,照样没有人理自己,还不是西火村出来的寻红。寻红每天的任务就是打扫家里的卫生,帮老人换洗衣服,买菜做饭,每天的菜钱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老人平常不和寻红交流,有什么事情说什么事情,需要做什么了就叫她,只要寻红做一件事情,之后就是不停地要寻红洗手。寻红不知道这是一种病,这种病呢,就叫:“洁癖。”有时候她也会定定地看寻红,看半天后,就叫她去洗手,洗完手过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糖果什么的给她吃,一些动作很怪异,因为是老年人了,手和脑袋不停地抖。寻红叫她奶奶,她半天后很不高兴地说:“我老了吗?你怎么好叫我奶奶。”
寻红不知道该叫什么好,也不好按农村人的规矩叫婶,想了想就按电视上的人那样叫她,阿姨。老太太不太满意地点了点头,算答应了。
下午留给寻红的时间很充足,她有时间会出去外面走走,她把周围住着的街道走遍了,也记死了,她看到有很多农村进城市来的人在做小买卖,时间久了慢慢就都熟了,听他们讲对面那个钉鞋的人的事情。钉鞋的是一个女人,温州来的,很吃苦,缺了一条腿,据说也是车祸弄残的,她每天自己坐了轮椅架了双拐来钉鞋,不管刮风下雨她总是定时定点的到,给人钉鞋的时候态度也好,家里有四口人,男人是常年卧床的病人,家里的收入就靠她一个人,她供了两个女儿上大学,现在都毕业了,在北京找了工作,要接他们去,她不去。她说,到了北京也闲不住,还是要钉鞋,在首都的大街上钉鞋,会给女儿丢人的,不钉鞋呢,人又容易坐出病来,她是一个不会享福的人,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寻红看到她的时候,心里就想到了弟弟寻军,弟弟虽然没有脚了,也可以钉鞋,要杜先生想办法办个残疾证,光明正大地坐到大街上钉鞋,人家能养活一家人,弟弟也可以养活自己啊。
有一次爹打电话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想法给爹说了。爹说是个办法,但是,寻军去了以后住到哪里,就是个问题,他需要有人来照顾,寻红给人家当保姆不能领了弟弟住到人家家里。寻红下午的时候又开始在大街上走,走了一段时间就认识了对面饭店一个男服务员,服务员是外地人,晚上不回家在饭店住,等于是看门。混熟了寻红说到自己的弟弟,那个人就说帮寻红想想办法。隔了一段时间,他见了寻红说:“办法是有了,就怕你肯不肯接受。”
寻红问:“住处有了还能不接受。”要他快说。
服务员说:“我们那里有几个瞎子在这个城市卖艺,合伙租着一间平方,你弟弟要不嫌弃就伙住在一起,等赚了钱房租平分,也好给他们减轻负担。”说完了又怕寻红不高兴,又补充了几句说:“我原先是想让和我住到饭店的,也不用花钱,和老板说了,老板说,一个没有脚的人住到饭店也不能看门,是添负担,没有答应,我才想了这个办法。”
寻红听了,觉得这也是个好事情,感激人家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就点点头答应了。寻红往家打电话要爹把寻军送上来,寻军也积极要来,他不想在农村呆着,春种都忙着,自己啥也做不了,还老听人喊自己拐子,觉得钉鞋也是个好事项。爹等种进去锄了头遍青苗,就到夏天了,瞅了一个好天气带着寻军来到了市里。寻红不好意思把爹和弟弟领家里,怕阿姨的脸色,就要爹在饭店吃了午饭,领着他们到了瞎子住的屋子。那地方有些乱,也不怎么讲卫生,又是夏天,苍蝇满屋子飞。寻红拾掇干净问弟弟行不行?寻军说行。两个瞎子出去卖艺了,他们是坐在街上拉二胡,有时候也走到饭店或商店门口拉一段喜庆的音乐,要几个吉利钱,一天两个人也能讨四五拾块钱。因为是瞎子,他们还顾了一个本地出来打工的女人做饭,寻军加进来了就得往里摊一份钱。
人还没有学会赚钱,就开始花钱了,万事开头难,一个没有脚的人,总得现实点啊。寻红和爹找了对面钉鞋的阿姨,和她说了寻军的情况,说想和她学手艺,钉鞋的阿姨听了,知道和自己一样是没有脚的人,一口就答应了,说:“保管一个星期就出师,还管给你弟弟买一台旧机器,生手上路不出一年就赚钱。”
送走爹,回到家,看到阿姨有些生气,就主动承认自己的爹来看自己了,没有来家怕麻烦阿姨,知道阿姨是爱干净人。阿姨就要求寻红去洗手,不停地用香皂洗,还要寻红换衣服,她觉得乡下人是最不讲卫生的人,有很多病就是从乡下传播到城市里的。寻红觉得阿姨病得不轻,自己洗得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香皂味道了还要洗。而且买回来的菜要碱水泡,说是如果不泡呢,农药就都残留在上面,人吃了容易中毒。寻红在城市里的变化,就是把一双手洗得白嫩白嫩的,透着阳光看上去像嫩豆角似的。但是,寻红不想过这种日子,这也不是自己的家,不知道要当几年保姆,杜部长才要给自己找一份工作?寻红下午去看弟弟的时候,看到商店门口卖指甲油的,就挑了一瓶红色的买了,还要求旁边修指甲的给自己抹上,总共花了寻红拾块钱,开头寻红还心疼钱,后来越看手指甲越喜爱,寻红就觉得值得。
她走到钉鞋处,看到弟弟坐在地上的小凳子上看得出神,因为是夏天,弟弟把脚上的一只鞋脱了,双腿放在地上,裤管里露出两条长短不一的腿,放在地上的腿让人看上去可怜。有人走过去,就在弟弟的腿旁边扔下一毛两毛钱,弟弟虎着脸,觉得被人小瞧了,同时缩回腿不让过路的看到自己是个残疾人。寻红从提兜里掏出两个包子来,给了弟弟一个,给了阿姨一个,阿姨不要都给了弟弟。寻红说:“中午吃包子了,我出门的时候拿了两个。”钉鞋的阿姨说:“你这个弟弟学得用心呢。”
寻红摸着弟弟的头,问寻军晚上住得好不好,瞎子好不好相处?
寻军就笑了,很久寻军没有笑了,他吃着包子笑着说:“瞎子回来数钱,不是数,是摸,摸得很准,一个又要练琴,说是刚从街上听到的,练了明天就能赶了潮流拉出来。两个人就不吵了,开始练。他们也挺可怜的,捏了捏我的脚,还叫我明天和他们一起出去讨钱。”
寻红说:“不去,你是出来学手艺的,跪下给人求告,丢人呢!”
寻军低下头说:“知道。”
钉鞋阿姨说:“闺女,你是没有念书,要念书能考了大学。”
寻红就不说了,没有念上书不能怨自己,得怨娘和爹,重男轻女,不把闺女当家里的顶梁柱,当了外人看。
寻红回到家,阿姨一下就发现了她的手指甲,阿姨气得站起来要她洗掉,她哪里能洗得掉?阿姨说:“你不洗掉指甲上的红,你晚上就离开这里!”寻红打开阳台用小刀一下一下刮,刮干净后,寻红看到自己的指甲盖上没有一点光泽,苍白得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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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两天没有让寻红出门,要她反思自己的过错,她说一个农村女孩子又不是城市交际花,把指甲染成红色,你是农村人,你是来当保姆的!
寻红想不通是谁把这个社会上同时出生的人分成农村人和城市人了!
两天后寻红出门着急得找弟弟,钉鞋的阿姨说:“你弟弟两天没有来了。”寻红去弟弟住地去找,屋子锁着。寻红想不到弟弟去哪里了,就顺着街道找,走出街口,就是大街上了,就在她考虑要往哪边走的时候,她看到了王二海他爹。她隔着街道叫了一声:“叔——”
王二海他爹也没有想到在城市里有人会喊他叔,就照直往前走。寻红紧着跑了几步赶上去,跑到他前面回过身叫了一声:“叔。”
王二海他爹看到是叫自己,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看着寻红,他想不起来是谁家闺女,肯定是东西一条河的人。
寻红说:“叔,二海好了吗?”
王二海他爹说:“好啥,住着院呢,原来的时候啥也不知道,现在呢,对以前的事情还是啥也不知道,唯一的好处就是能站起来走路了。”
寻红说:“那就是快好了。”
王二海他爹说:“你是谁家的闺女?”
寻红不敢说是霍翠平的闺女,怕对方听了不高兴,就找了个话头问:“那他结婚了没有?”
王二海他爹说:“和谁结婚?一辈子就算完了。哪个好闺女要嫁给他,要是有人肯嫁给他,冲冲喜说不定还好一些呢,没有。你是二海的同学?”
寻红说:“嗯,是同学。”
王二海他爹就往前走了,寻红突然想到,该问问他住那个医院,就冲了他的后身喊:“叔,你告诉我他住哪个医院?”
王二海他爹指着前面说:“就那个,内科住院二部三?五房。你看你多好,活蹦乱跳的。”
寻红没有找到弟弟,倒打听到了王二海。她是听爹说过毕小红出嫁了,那么说不是嫁给了他,是嫁给了另外一个人。
寻红想:毕小红到底失了良心了。
六
寻红第二天找到弟弟的时候,她看到弟弟坐在地上挽着裤管露出两条残腿,他前面放着一个破旧的茶缸,一些过往的行人往进去扔一些零钱。寻红在他对面看了半天,泪水忍不住往下掉,她想不到弟弟是这样的人,一个把自己糟蹋得讨钱的人,就算是自己养活不了自己也还有我啊,怎么能让他出来讨钱!寻红走过去弯下腰说:“你抬起头来,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要你念书你不念书,你要念了书也不会这么不懂羞耻,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寻军抬头看了一眼,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他还没有抬过头,他低着头什么也不想,偶尔看一眼面前茶缸,他心里就盘算着有多少张毛钱了,加起来就是多少大票。他的理想在丢掉脚的时候就没有了,他不是一个喜欢动脑子的人,但是,他舍得下力气。做机砖的时候他用双脚刺泥,他是下力气的,他不念书,是真的不想念书,念书念到什么时候才会有出息?没有娘了能说是因为没有念书?没有脚了能说是因为没有念书?寻军抬头看了看寻红,他说:“我不认识你,走开!”
寻红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不认识我,也不该不认识霍翠平和李安平吧?你爹你娘总该认识吧?”
寻军狠狠地说:“你挡了我的生意。”
寻红捡起地上的茶缸,扶起寻军要他跟了自己走,他不走,寻红说:“我背了你也要把你背回西火,就算是爹知道了也不让你出来丢人败兴!”
寻军喊到:“我好好一个人,我好好就这样了?你有本事叫人赔我啊?赔我一双脚来!我丢人是丢我自己了,我败兴也是败我自己了,你就当没有我这个人!”
寻红说:“就算是没有了脚,还有手还有脑子吧,怎么就不能像钉鞋阿姨那样活着!”
寻军说:“我愿意这样活着,我愿意这样丢脸,我又没有把脸丢在西火!”
身后的两个瞎子听到他们吵架,站起来走过来说:“闺女,要是和你一样,也不出来弄这营生,是娘生的都长了脸,谁愿意长了脸不值钱!”
寻红坐到了马路边的草坪上开始哭,她哭她自己,哭弟弟,还捎带着哭王二海。想着原来的家,想娘被天雷击过的情景,娘的去世让家少了一半的温暖。爹的希望是供一个念书人上大学,弟弟却不上学了,要做机砖,弟弟不上学了,爹又有了希望,盖楼房,楼房因为弟弟的脚耽搁下来,每一次把钱攒起来了,就又要出事情,家总是空空荡荡的,可这是自己的家啊,尽管自己的家没有自己的地位,但是,家是没有选择的。她只能被生活推着往前走,她不能选择生活,她连她自己的命运都选择不了,就算是王二海现在是个好人,他能赔偿弟弟吗?弟弟又这么不争气,可是细想想,要他怎么争气!
寻红不哭了,也不看旁边的弟弟,瞎子坐在小凳子上拉着二胡,曲子在街道上缭绕着,有人走过去,在弟弟的茶缸里扔下了一枚硬币,硬币敲打着茶缸沿,让寻红揪心般地疼了一下,如果不注意谁也听不见那声音,但是,寻红听见了。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突然觉得一个女人染了红指甲是多么俗气,她要活出个样子来,不是给人家当保姆就能活出个样子来,她一下想不起来自己怎么样就能活出个样子来,但是,她不是以前的那个寻红了,她要勇敢地面对生活,面对生活就是面对自己。她想到娘和爹为什么老是那么现实,是生活让他们那么现实的啊。爹在生活逼迫下不断产生希望,希望是一颗不发芽的包谷,它不发芽的时候,爹会想到别耽搁了季节和土地,该换换种子了。
她走过去和寻军说:“你回去好好想想,前前后后都想想,你总会想明白的。”
路过医院门口,她看到屋顶上写着:和平医院。她想我明天来看王二海,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车祸的受害者,他要不是可怜农村人,他也出不了车祸,况且自己还曾经把幸福寄托在他身上。爹说:“因为没有人收购青疙瘩了,夏天除了上地,人都开始支了桌子打麻将了。”
夜晚,望着窗外城市的楼房,寻红想了很多。傍黑里爹来电话说,村里因她给杜部长当保姆在村前批了五间房的地契。寻红想到弟弟就说,批那地契有什么用,人将来还不知道咋办呢。
爹说:“你将来招个上门女婿,过日子总不能没有规划,家里的担子还得你来挑。”
爹的希望总是很及时地就出现了。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朦朦胧胧睡着,却又做了满脑子的梦,好像是一片包谷地,刚刚被爹收割过了,有未刨尽的茬根,有西火村的人都穿过包谷地去场上卖青疙瘩,坑洼不平的地,有那么多人绊倒,她也要穿过去,却怎么也走不过去,不是地上的茬根限制了她,是自己的思想或者情感限制了,她看到每走一步路途中就会有一个陷阱,那陷阱就像茬根一样,慢慢就变成了一张张嘴巴,咬噬着她的脚,她看到自己的脚和弟弟的一样,她害怕得面色苍白,疲惫不堪,生活把她拖入了无望之域,她叫喊着:这不是我想要活着的生活啊!喊叫声把她自己喊醒了,她撩了窗帘,看到了城市上空有一缕霞色的云彩,她坐起来看着那云彩慢慢发白了,天边也就开始发亮了,她起来做饭收拾家,一天又开始了。
下午,寻红找到了内科住院二部三?五病房,她走近的时候,看到门上有一个四方小窗户,她在窗户上往里看,里边有好几个床位,靠窗户的一个床上坐着王二海。她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她没有看到王二海他爹和娘,他就一个人坐着,望着窗外。窗外的天空是蓝的,有几丝云彩。远远望去,城市里没有山,是一层一层的楼房。她在他身后站了有一会儿,她不想叫他转身,她害怕他转过身来认出了自己,假如说,他要问自己来干什么,自己就不好回答。她还是看到了他慢慢转回了头,眼睛里没有光泽,看了她一眼,低下了头,他不知道她是谁。
寻红问:“你认识我不?”
他不回答。
寻红说:“外面的楼好高。”
他不回答。
寻红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
寻红突然地闪了一个坏念头,她说:“认识毕小红不?”
他说了一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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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红想:一个精明的人,变成了一个傻子。他还都不知道毕小红和他一起收购过青疙瘩了。弟弟还知道讨钱,他啥都不知道。寻红说:“你想吃什么?”
他说:“糖。”
寻红说:“明天我来看你给你买糖。”
寻红没有话说了,看了半天想起街上的弟弟,决定要走了,他却不看她。寻红脑海里就想起了:西火村的傍晚,一片暮色中,他开着四轮车,从村路上走来,拐个坡,他开着车下了河滩的场上,他操纵着那辆车,他看上去是那样英俊,寻红想我那时候是多么喜欢他啊。寻红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发现他白了,体格比原来还要胖,突然地心疼了一下,她觉得心尖尖上有什么东西挑了一下,她突然明白了,她依然喜欢他。就在她扭转头要走了,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是王二海他爹。
王二海他爹眼睛一亮认出了她,说:“你是二海的同学?是谁家的闺女?”
寻红不好意思说是李平安的闺女,她爹毕竟在县医院和人家打过架,两家因为车祸结了仇,两个受害者如今都没有美好的以后了。
寻红低下头说:“你不认识我爹。”
王二海他爹说:“哪能,东西上下河没有我不认识的人,就你们这一茬小人儿不认识。”
寻红躲着对方迫切想知道她是谁家闺女的眼神,说:“叔,我说了你会生气。”
王二海他爹说:“生气?知道你是谁的闺女我生啥气?”
寻红咬了一下嘴说:“西火霍翠平,李平安的闺女。”
王二海他爹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说:“好闺女,比你爹懂事理。叔知道你,去年秋口上和你提过亲,你爹把着不放,还好,要嫁了二海,现在就苦了你了。闺女,你在城市里做什么?现在嫁哪里了?”
寻红说:“当保姆。还没有家,现在爹想招女婿,弟弟没有脚了。”
王二海他爹说:“闺女,我送你出去。”
下了楼,王二海他爹送她走了好远,寻红才知道因为二海住院,家里人都围着他转,说是家里人,也就是他爹和娘。他爹原来跑大车,因为他住院,不跟人家跑了,存了有小十万块钱都花到医院了,现在是他爹跟着他住院,捎带在市里给别人拉货,他娘在家种地,不种地,活不了命,农村人靠地活命。就算是花钱也还算是值得,从不会说话到会说话,有进步啊。
王二海他爹又问了寻军的情况,知道缺了脚,却也没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都是穷人,你说这事怨谁?怨命!人穷志不短,但人穷了就怕命不强。他也是好心拉你弟弟的,没有要钱,也是想省他点路费,要知道就不拉了,不拉那么多人车也翻不到沟,不拉那么多人车也不会失重,人穷了连法律的边都沾不上,我还想找人的麻烦,问了懂法的,人家说了,不找我麻烦就算不错了,幸亏是自己的儿傻了,要是自己的儿好好的没有撞出毛病来,那就是说,他得住看守所。傻得倒应该了!”
王二海他爹有点想哭的意思,话尾上说出来的话音有些打颤。
寻红说:“叔,我帮你下午看一会儿他,你做事情去,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好的。”
王二海他爹瞪了一下眼说:“驴年马月能好?我前世积啥德了遇见你这样的好闺女!”
寻红路过广场的时候,没有看到弟弟,她知道弟弟是在躲她。好人走这么长的路脚心都发热,他一个残疾人,他也不容易。寻红看到路上有一条交通广告:生命只有一次!这句话让寻红感到内心寒战,她觉得生命就一次还活不成一个正常人,比自己难的人有多少!
七
寻红下午没事时一直陪着王二海,尽管不怎么说话,有热烈而温暖的视线拥着他,他开始看一会儿窗外,再回过头来看寻红,他闭上眼睛说:“我看到你变成金色的了。”
他脑海里慢慢有感觉了。
整个一个夏天和秋天,窗外的阳光任意挥霍,寻红就在阳光的窗户前织毛袜子,她把毛袜子织得很厚,冬天就要到来了,这个季节,蚊蝇们都会冻死,弟弟的脚也该穿厚了。她织的毛袜子没有脚掌,王二海说:“脚哪里了?”
寻红告诉他,那一次车货,记得不记得了?那一次,你从山上掉下来,你就不认识人了,我弟弟寻军就没有脚了。王二海想不起来,寻红就不停地启发他,那一次,你的头一定是撞到四轮车的铁上了,撞重了,你开着四轮车,收购山上的青疙瘩,冬天的时候不叫青疙瘩,叫黄花瓣儿。王二海说:“是不是连翘,开了黄花?”
寻红激动得放下手里的毛活,站起来要他看,他吃的药里就有黄花瓣儿,就有连翘。寻红拣出来放到他手心,王二海看着看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撞了他一下,他想不起来,但也好像有个惶惑。医生看到天天下午来陪她的寻红说:“你是他什么人?病人是需要启发的,他父母亲就是个着急,没有人像你这样和他说话。”
寻红说不上来是他什么人,王二海看着其他病床上伺候病人的有媳妇,就也告诉医生说:“是我媳妇。”
医生听后不说话,见了王二海他爹,很慎重地和他说:“其实,你没有必要再在医院住院了,药物治疗是控制他的病情不要发展,我看他更需要精神治疗。你儿子有对象么,你儿媳妇多好,启发你儿子有了记忆,不妨早给他们结了婚,也许可以刺激他的中枢神经,他说不定就很快恢复了。”
王二海他爹不说话,他不能肯定还有人能嫁给他儿子,和闺女张嘴无疑是打自己耳光,就算闺女愿意,她老子也不会愿意,李平安恨不得把我的脚剁了给他儿子安上呢。王二海他爹还是决定出院,住不起医院了,回家养着,娶媳妇的事情,他不敢想,像寻红这样的好闺女想都别再想。
阳光透着窗玻璃把两个人晒暖和了,寻红和王二海说:“你坐在四轮车上真好看,你回家后再让你爹买一辆四轮车吧。”
王二海说:“买了车,你嫁我?”
寻红翻了一下眼睛调皮地说:“买了车,我嫁你。”
王二海说:“你不嫁我你是甚?”
寻红想了想说:“连翘。”
王二海从中药袋里拿起几颗黄花瓣儿说:“你不嫁我,我就天天熬药吃你!”
王二海他爹在旁边听了,不敢相信,掉了个身子看着别处说:“闺女,我可是听错了?”
寻红说:“没有,叔,我哄谁也不能哄他。他的病是四轮车造成的,你就再给他买一台,他手脚不缺,你就让他开,他本来就会开,再让他学也是刺激他啊,他会了,我也学,我帮他。”
王二海他爹说:“你说的我不敢相信,闺女,你要是嫁了二海,你是要担名声的,不好的名声,好闺女嫁了赖汉,鲜花插了牛粪,他要好了呢,是好事,我还能动,钱也不少赚,他要不好,我见了你爹一辈子我抬不起头,我是真亏欠他啊。”
寻红说:“叔,你等我到明年春天,我说话算数,但是,我也有个要求。”
王二海他爹说:“啥要求我都答应。”
寻红不好意思低了头说:“我不是要财礼,但也说不清楚,就是想要叔帮我爹起了楼房,我还有弟弟呢,我不能不长我爹的脸。”
王二海他爹说:“这个我帮,是应该帮的。”
王二海出院的时候,寻红没有见着,王二海出院后想着寻红的话,强烈要求爹买一辆四轮车。他爹说:“你都这样了,吃亏就吃在车上,你还买。”
王二海说:“你都忘了,是寻红说要买!”
他爹就想起了医院里的约定,觉得人不能凭空一句话就相信了一个闺女,得多长个脑子。专门去了一趟西火,见了寻红她爹,不说儿女亲家的事,就说:“出了事情了,忙着看病,也没有顾上过来瞧瞧,你的儿也受了牵连,咱在医院闹过笑话,丢人了,这事呢是我不对,我想过来了,也问过懂法的人,这事呢是我儿不对,没有多有少,我儿出院了,基本上有所好转。一条东西上下河我也算有钱的户主,这一折腾呢,也差不多了,没多有少,你说,得多少?咱也私下里有个说处,你有这意思呢,咱就通个中间人说和说和。”
一听说来送钱来?寻红她爹想:泥菩萨开口说话了,还想着送我钱,是来耍我了!我倒要狠狠耍他一下。说狠也狠不到哪里去,农村人的眼光短浅得还想不到要去害人,盘算了一下说:“你看吧,一辈子的事情,起码得够一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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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海他爹一拍大腿说:“这事定了,中间找个证人,我要来成给你送过来。”
寻红爹觉得不对劲,来成是说媒的,要个媒人送钱是啥意思?却也想不到别处去,收了来成送的四万块钱,就开始到处去看沙子和水泥。村里的人都觉得这事蹊跷,他还安慰人家村里人,他是怕他儿坐禁闭呢。
寻红把织好的毛袜子送到弟弟的住处,弟弟看了一眼收了起来。寻红想用剪刀帮弟弟剪掉脚上的硬皮,弟弟不让,说自己能剪掉,要她快走吧。寻红说:“你不听话。”
寻军不说话,脸憋得通红,像有什么事要做不想让寻红知道,一定要她走。寻红就装了要走,走到门口停下来靠着窗户往里看,看到两个瞎子坐在床沿上开始练着一首新曲子,灯光下眼睛一翻一翻的,看上去有点鬼鬼祟祟,他们弯腰曲背,岁月在他们的脸上刻上了皱纹,拉到抒情时,眉头就展开了,露出了太阳没有晒红的白印子。拉完一段曲子后,又开始拉过门,然后其中一个要寻军唱,寻军眉心一皱鼻子一抽胸脯一挺就唱起来了。寻红才知道他们合伙了,一起做事,她原来脸上的尴尬一下子没有了,她觉得弟弟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只有懂生活的人才懂得怎么来适应生活。寻红不是一个懂文艺的人,但是,寻红看着他们拉着二胡唱着的样子,她想起了初中学过的一句话:看上去多么活泼生动!
寻红往回走,想到阿姨那么干净,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心里发冷,一无杂物,纤尘不染,连只苍蝇都没有,而老人的干净就是一辈子的希望。自己不也因为弟弟乞讨而觉得难过么,想到弟弟一辈子要这么样度过余生,也寒冷过,没有想到弟弟也会唱歌了,他也有希望,他的希望是给人带去快乐,别人的快乐就是他们的快乐。寻红又想到王二海,觉得,人的脚下有一小块站立之地,就足够了,让别人温暖,自己也就温暖了。
寻红第二天特意到街上去寻弟弟,她看到一个瘸子领着两个瞎子,两个瞎子托着弟弟的肩膀,到了一家小商店的门口,他们成三角形站开。弟弟的歌声没有一丝苦难,唱到激动处,眉飞色舞。寻红听到那歌声里的快乐是扭动的,让身体不由得随着那歌声扭动起来,看的人真有人扭动了,寻红激动得颤抖,是身体里快乐在颤抖。弟弟那种鸟一般飞翔的歌声化解了生存里最严酷的一面,寻红觉得弟弟长大了。
寻红进入冬天后离开了杜部长的母亲家,不是她要离开的,是杜部长在县城里出了事情,被“双规”了。有些事情不好说,城里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烦恼,阿姨心情不好就辞退了寻红。
寻红回到西火的时候,她觉得西火村没有一点变化,爹领着她去看了看批好的地,爹说:“开了村就动工,修楼!”
寻红一个冬天没有事情做,就要爹领着她上山摘黄花瓣。爹说:“没有人收购了。好价钱,就是没有人收购。”
寻红肯定地说:“有人收购。”
寻红和爹上山把黄花瓣儿摘回来放到院子里装包谷的囤里,因为囤是用荆条编的,缝宽,寻红要爹用烂席片围住它。西火周围山上的黄花瓣儿都被他父女摘完了,西火人还笑话他没事瞎折腾呢,爹茫然地看寻红,寻红不说话,就是笑。要是以前,爹早骂上寻红了,这一次出去回来后,爹不骂寻红,他以后还要凭了闺女养活,他不想伤闺女的心,他有时候觉得都对不起闺女。
有一天寻红和爹说,想去镇里买一些家里用的东西。一走就是一天,傍晚的时候,西火打麻将的人突然听到村路上有四轮车响,想也没有想到是收购黄花瓣儿的。看打麻将的寻红爹手里夹了根烟,和屋里的人说:“我出去看看四轮车上来收购啥,我看看是不是包谷涨价了。”这一看就看到闺女坐在四轮车上,开车的是王二海,闺女寻红碰上熟人了要车停下来,替车上的司机王二海发烟呢。寻红爹急忙往车前跑,却发现车直奔自己的院子。寻红看到爹的时候说:“爹,来收购黄花瓣儿了。”
爹说:“秤呢?我要不要去借一杆秤?”
寻红说:“借啥,多少都是自家的。”
她爹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也来不及反应,急着招呼人往车上装货。
装了货,爹看着王二海说:“你好了我儿还不好。”
王二海说:“我以后当你的儿。”
寻红就很有些意味地看了一眼爹,爹还是没有明白地说:“我招女婿来,你给你爹当儿吧。”
寻红说:“爹,我得跟了二海走,明天进城送车上的货,咱的货咱得跟了人,不能叫缺了斤两。”
爹就让寻红跟了走。
西火村的人看到又有人收购黄花瓣儿,就收起了麻将桌上山摘山货了,近处的山上都摘完了,又开始往远处跑,冬天的山上不怕蛇咬,也不怕天雷响,上山的人不怕天冷,跑一天头上还冒汗呢。收购的四轮车上除了王二海,还有寻红,爹说:“闺女家老跟着人家,不怕人笑话,以后还招不招女婿?”
寻红说:“你都收了人家财礼了,还怕人笑话!”
爹一下明白了来成送来的四万块钱是啥意思,是把闺女许配了人家!想提了钱去找王二海他爹算账,钱在信用社存着,信用社的人说:“你存的是死期,况且我们年底完任务呢,现在也没有钱,要等到过了年才能取。”
爹想到上当了,却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就又想到:反正他和我说的时候不是财礼钱,闺女嫁人还得我说了算!开了春正好用他的四轮车拉盖房子的料,等把料备齐了退不退你钱咱经法院说!
过了年,没有事情的时候,寻红爹天天望天,就等第一声春雷响,雷一响他就开始开工,还没有等天雷响,寻红瞅了好天气和爹说:“爹,没有娘了,我不知道该和谁说,你把闺女嫁了吧,闺女有了。”
爹一下子敏感得反应过来了,问:“谁的?”
寻红说:“收购黄花瓣儿的。”
爹抬了手,想要狠狠打过去,却又想到了一句古训:儿大不中管,女大不中留啊!
附:
年月流失的生死活命
——《连翘》创作谈
□葛水平
植物的连翘比春天来得早,它开着最繁盛的花,当我看到城里的冬雪在窗外飞扬时,乡下已经有电话打过来说,山上的黄花花开了,我一下就想象出了它的样子,它让山野生机起来了。记忆中路边、沟畔、堤坡和山腰子,它几乎在早春覆盖了所有的裸土。家乡人把它叫黄花树,把它的花叫“黄花花”,它的果实在夏天叫“青疙瘩”,冬天叫“黄花瓣儿”。
连翘是土地给予乡民最实惠的额外的收入,而采摘它的季节里,人们蜂拥而上,兴致而回,其实,就算是收获的季节,连翘给乡民带来的那份热闹并不仅仅是钱的喜悦,是整个乡村动起来的喜悦。但是,自然有时候并不悲悯穷人,总是要出这样那样的事情,有被蛇伤了的,有被天雷击了的,乡民并不因为自然降临的灾难而退步,日子动起来才是幸福的一片天地。
我一直想写这样一篇小说,关于连翘的,关于乡民年月流失的生死活命。
我最早听说采连翘被蛇伤了的人是我的表姐,她采摘连翘时没有想到蛇就在连翘的枝蔓上驮着歇凉,只觉得手尖麻了一下,她甚至连蛇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她一直想着是连翘的枝蔓。表姐夫是有经验的人,他走近前用手里的镰刀削掉了表姐手指尖上的肉,粗肿起来的胳臂随着指尖往下滴答的血水慢慢退下去。她告诉我说,一个月没有上山,耽搁了收入。她在说此事时,没有因为蛇的伤害而担心自己的生命,只是忧虑乡民有些不懂保护连翘,折断了许多枝蔓,来年会减少很大的收成。
再一次听说采连翘被天雷击了是去年夏天,一个未过门的女孩子到未来的婆家玩,看着别人上山也想上,人走到山垴上就被天雷击了。被天雷击了的人没有重量,身体完好,衣裳被雷击得像鸟的羽毛,年轻的女孩,也是一个勤勉的女孩啊,就这样,被天公收走了。
天公收走多少我亲爱的乡民?土地埋葬我多少亲爱的乡民?经年的日月借走我多少亲爱的乡民年轻的生命?活下来的人依旧活着,卑微的生命在活过的日子里转嫁苦难,那苦难被转嫁到土地里,生、老、病、死,他们因土地而踌躇满志,因土地而作为骄傲的本钱,因此,他们从来没有埋怨过生不是城市里人,活不能坐着拿大把的钞票来,所以,我知道,我该写写他们,因为我也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一样地对幸福的渴望。
用双手获取得来的成果,而感到喜从心底生的快感,那是天底下最美妙不过的事情了。
感谢《芳草》,感谢作家刘醒龙,感谢《名作欣赏》的原琳先生!
最后,借《名作欣赏》一块空地,感谢退居二线的解正德先生曾经对我的厚爱!
(责任编辑:原 琳)